翁孫哲
(浙江警察學院,浙江 杭州 310053)
在環境法上,生態損害作為一個獨立的范疇已經受到充分認可,區別于傳統的環境污染和生態破壞所造成的人身財產損害,生態損害是對環境本身的損害。有學者認為,生態損害是指人為的活動已經造成或者可能造成人類生存和發展所必須依賴的生態(環境)的任何組成部分或者其任何多個部分相互作用而構成的整體的物理、化學、生物性能的任何重大退化[1]。對于環境污染和環境破壞所造成的人身財產損害,侵權法已經提供了充分的救濟,但是針對生態損害救濟的法律尚在完善中,特別是對于生態損害的范圍和大小,由于涉及復雜的科學技術,對其評估并非易事,而司法如何看待評估結論,也是需要探討的問題。美國關于生態損害的立法相對完備,司法實踐也豐富,本文著重從美國的經驗出發,來探討生態損害評估司法審查的法律問題,以期完善我國的生態損害評估法律制度。
在美國,與生態損害相類似的概念為自然資源損害,美國《超級基金法》和1990年頒布的《石油污染法》都對自然資源的概念進行了界定,自然資源包括土地、魚類、野生生物、動植物群落、空氣、地表水、地下水、飲用水水源以及其他類似資源[2]。自然資源的損害不僅是其中的環境要素,還包括自然資源要素所構成的生態系統所能提供的服務,在一些情形下,生態系統所能提供的服務價值甚至要遠遠大于自然資源要素的價值,因此對于生態損害范圍的確定是十分重要的。《石油污染法》對因石油污染造成損害的規定更為具體和明確。該法規定可獲的賠償的損害包括:(1)自然資源的損失;(2)造成個人財產的損失;(3)自然資源持續使用功能喪失的損失;(4)政府稅收的損失;(5)因財產或自然資源損害而導致的利潤和收入的損失;(6)政府部門清除油污等公共服務的成本。該法對石油污染造成的損害的范圍規定是廣義的,包含了對個人財產的損失。該法規定的自然資源損害賠償數額計算的范圍包括:①受到損害的自然資源重新恢復或替換的費用;②待恢復的自然資源價值減少的損失;③評估損害的合理費用。此外,《石油污染法》還特別規定,生態損害賠償的范圍必須用于生態恢復、補救等生態環境保護活動[3]。其中,第一項即受到損害的自然資源重新恢復或替換的費用被稱為基本恢復費用;第二項待恢復的自然資源價值減少的損失是指自然資源損害發生至環境損害恢復至基線水平的整個期間生態系統服務功能價值的減少,也被稱為補償性恢復費用;第三項被稱為補充性恢復費用。
從以上規定可以看出,美國對因污染而造成損害的范圍是十分廣泛的,不僅包括傳統的對人身財產的損害,也包括對生態環境本身的損害。雖然美國關于自然資源損害的立法與其他國家不同,如德國、丹麥和歐盟地區都制定了專門的生態損害法律。2007年制定的德國《環境損害法》,規范了環境損害責任人對整體的生態環境或生命共同體的損害。該法中環境損害責任的范圍包括:為避免損害而采取措施所發生的費用;為修復損害后所失去的自然環境或當不可能再修復時另外建立一個新的同等的自然環境所花費的費用;對損害期間所發生的經濟損失或持續的經濟損失的賠償[4]。但是美國立法也反映出生態損害作為一種獨立的損害范疇得到確認,而且美國法律已經授權行政主管部門制定了相對完備的生態損害評估規則,這些規則與法律一起構成了有關生態損害方面完備的規范體系。
美國《超級基金法》和其他法律有關于生態損害進行救濟的規范,特別是明確自然資源損害包括待恢復的自然資源價值減少的損失。生態損害的救濟之所以重要,是因為生態環境本身具有獨特的價值,生態是人類、動植物得以生存的場所,生態系統還具有選擇價值、存在價值和遺傳價值。選擇價值是在自然資源未被損害的情形下,公民或法人可以具有的現在享受自然資源或者將來某個時點享受自然資源的選擇權的價值。存在價值是指公民或法人雖然并不直接享受或利用自然資源,但是這些自然資源的存在本身對他們來說是具有價值的,如某些特定物種的存在對于動物保護組織具有價值。遺傳價值是指自然資源的存在對于未來世代人的價值[5],其體現的是代際在享受和利用自然資源上的公平,在發展上不能對自然資源和生態環境采取涸澤而漁的作法。這三種生態價值不同于生態環境中的構成要素的價值,反映出人類對于生態環境價值的認識深化以及可持續發展的理念日益加深,也進一步說明生態環境損害的價值的復雜性,無法精確地用貨幣進行量化,甚至不同的群體、不同區域的人對某區域的生態價值的主觀評估差距很大。同時也說明,在生態損害發生后,完全恢復到損害發生前的狀況是非常困難的,甚至是無法實現的。在這些價值中,很多部分是可以通過市場交易對其進行定價;但是另一些使用價值和非使用價值,在許多情形下沒有公開的市場,市場價值法并沒有計算非市場使用價值的損失,例如間接的生態系統服務的價值,會低估真正的環境損害的價值,需要采取其他特定的方法。
由于環境污染造成的人身和財產損害,侵權法已經有完善的救濟機制。對于損害的范圍也已經有成熟的評估機制,但是對于生態損害,追究生態損害者的責任對許多國家而言,卻是嶄新的課題。關于生態損害責任的立法趨勢逐漸形成,美國《超級基金法》《清潔空氣法》以及歐盟《環境責任指令》等規定了生態損害的主體、范圍和追償程序。生態環境具有公共物品的特征,規定生態損害責任,才能使已經受到損害的環境得到救濟,人民的環境權得到實現。但是如果無法查明責任的范圍,所謂責任的承擔也會成為一句空話。生態損害的復雜性不僅在于生態價值具有多元性的特點,還在于確定生態損害行為與生態損害結果間的因果關系的復雜性。
因果關系認定是生態損害評估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使已經有損害存在,但與責任人排放的污染物并沒有直接因果關系,也不能認定屬于應承擔責任的損害。由于環境污染具有遷移性、累積性、潛伏性、交叉性和長期性的特點,確定某企業排放的污染物是否造成損害結果,是單獨造成損害結果還是與其他污染物混合造成損害結果,都依賴生態損害的鑒定,否則可能使其承擔過重責任,也可能使致污者逃避責任。有些損害的發生需要在多年后才能呈現,如1989年“埃克森·瓦爾迪茲”號油輪漏油事故發生十幾年后,據估計仍有21 000加侖的石油存在于原石油泄露發生區域,并且這些石油的毒性與泄漏事故發生后采集的石油毒性并無區別。這些揮之不去的石油造成該區域的丑鴨繁殖能力下降,大量丑鴨死去;周圍區域的水獺數量銳減,直到2009年,其數量仍比泄露發生前的數量少30%[6]。如果在污染發生后沒有發現潛在的損害使責任人無須承擔責任,責任人承擔的責任將會大大減輕,不利于生態損害的賠償,因此對于這些未知損害,如何在生態損害中予以評估,使責任人的責任明確,至關重要。當然需要明確,即使生態損害評估確定后,也并不意味著責任人就需要承擔責任,一些法律規定了責任的抗辯理由或者減輕責任的事由。
由于生態價值的多元性和復雜性,相應地評估方法也呈現出多元性和復雜性的特點。特別需要指出的是,環境學者和經濟學者在發展生態損害評估方法中起著非常重要的作用,這也充分體現生態損害評估融技術、經濟與法律為一體的特點。從總體上看,生態損害評估有價值減少和支付恢復費用兩種思路,價值減少立足于生態損害發生前后生態價值的減少。評估的方法有市場定價法、揭示偏好法和陳述偏好法。揭示偏好法是指通過觀察人們的行為,譬如人們將錢和時間花費在什么地方等,得到人們對于非市場物品的偏好。陳述偏好法是指基于人們的陳述而非行動來揭示人們的偏好。恢復費用法是指其基本思想是:“如果把已污染和破壞了的環境恢復到被污染或破壞前的狀態,則要支付一定的貨幣量,而這個貨幣量就是該環境所喪失的價值。而這個價值的喪失是生產開發者排放污染物或破壞生態所造成的,按照各國通行的‘污染者與破壞者負擔’的原則,環境污染和破壞者有義務補償這筆費用。[7]”環境損害的填補就是要使環境恢復到損害前的狀態或尋求可替代的功能,由于環境損害存在可以修復和無法修復兩種可能,在可以修復的情況下,環境損害的填補包括環境損害調查、風險評估、修復等過程,這些過程產生了費用,這些費用可以成為環境損害的衡量指標。
價值評估方法遵循的是先評估生態本身的價值,然后依據價值的減少來評估生態損害。由于自然資源在價值上不能完全通過市場交易的方式進行,在自然資源損害的情形下,再去評估自然資源是不可行的。此種方法還存在一定的局限性:其沒有充分考慮生態要素間由于相互作用而產生的生態服務功能;從人的角度出發來探討生態價值,但是生態的內在價值不依賴于人的判斷,如旅行費用法只是反映生態的某一功能,而沒有反映生態的全部功能。對非市場物品(如感情或環境資源)賦予貨幣價值,降低了這些物品的價值。有些人對于將資源視作可交易的商品感到憤怒,因為他們認為非市場物品是獨立的、與市場物品有區別的、更高級的事物[8]。
雖然恢復費用法充分考慮了從損害發生到修復完畢期間生態服務功能的損失,但是這些損失已經造成。在通常情形下,如果沒有生態的損害,人們可能對于特定區域的生態要素及其功能并不十分了解,而是在損害發生后,出于評估生態損害的目的,才去調查和分析該區域的生態要素和功能,在有限的時間里難以完全評估這些功能。即使已經確定這些生態要素,也難以確定其服務功能。生境等價法雖然是要提供生態環境功能相同的生態環境,但這是在“建構意義”的角度而言,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相同生態環境。當生態損害無法恢復時,如造成瀕危自然資源等滅絕,就不能用基本恢復費用、賠償性恢復費用和補充性恢復費用來計算,但是被侵害的生態的價值卻是真實的存在,無法評估生態損害就無法實現救濟生態損害的目的。因此有學者主張用象征性損害來代替,這種作法在一些國家的法律中已經有所體現,如美國1972年的《國家海洋保護區法》第1432條第6款規定:“賠償保護區資源的更換、回復、導入替代物的費用,以及在前述方式恢復過程中,無法使用保護區資源(指國家海洋保護區內的,有保存的、娛樂的、生態的、歷史的、教育的、文化的、考古的、科學的、美學的價值的任何生物或非生物資源)的價值;或在無法恢復時,賠償保護區資源的價值。[9]”
因此,無論是貨幣價值法還是恢復費用法,其實都無法準確地評估生態損害的價值,這些方法更多的是從人的判斷和建構出發,而不是從生態本身出發,帶明顯的主觀性,也正是人的主觀性,就不可避免地存在由于在知識、經驗和利益上的原因,導致評估不科學、不準確,因此需要發揮司法的審查作用。
根據美國1975年頒布的《聯邦證據規則》第702條規定:如果科學、技術和其他專業知識,有助于事實裁判者在爭議案件中理解證據或認定事實,專家證人可以以發表觀點或其他形式作證[10]。由于生態損害評估需要依據經濟學和環境科學的原理和方法,需要聘請這些領域的專家進行評估,因此生態損害評估結論是科學證據。在美國司法中,對于科學證據的可采性問題,經歷了幾個發展階段,已經形成了比較完善的標準。
第一階段是弗賴伊案件所確立的“普遍接受”標準(General Acceptance)。根據該規則,一項科學檢驗必須達到“其所屬的特定領域獲得普遍接受”的程度才能被法庭所采信[11]。該案件的被告提供了一份“心臟收縮血壓測謊”報告,該報告證明案件的當事人弗賴伊涉嫌構成謀殺罪。這份報告當時對審理該案的法官來說是一種前所未聞的新證據,法官范·奧斯德(Van Orsdel)認為:“當一項科學原則或發現介于實驗或可證實階段時,其可靠性是難以界定的。采信這些由科學原理和實驗推導出來的專家意見,擺在法官面前的還有很漫長的路。推導的過程必須充分建立在該專業領域普遍接受的基礎上[11]。
第二階段是多伯特三部曲。在Daubert v.Merrell Dow Pharmaceuticals,Inc案中,聯邦最高法院多數(7人)大法官認為,1975年《聯邦證據規則》賦予法官“看門人”的任務,“保證專家證據既要建立在可靠的基礎之上,又要與爭論的問題相關”。專家證言屬于“科學知識”的要求構成了證據可靠性標準。“我們相信聯邦法官具有進行這個評價的能力”,但“我們并不敢制定一個確定的清單或試驗法則”,只是“有一些一般意見”:第一,這項理論或技術能否被驗證;第二,這項技術或方法是否接受過同行的評論并發表過;第三,這項技術或方法的出錯率是否確定,是否具有可控制的程序和操作標準;第四,在相關領域是否得到了普遍接受。總之,專家證據必須在原理和方法上,而不是在專家的結論上具有可靠性[12]。
1997年通用電氣公司訴喬伊納案(General Electric v.Joiner),要求上訴審法院充分尊重初審法院在是否采納科學證據時的決定權。只要不是濫用自由裁量權,上級法院就不應當對科學證據是否可進行“二次審查”[13]。1999年3月,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在審查涉及輪胎爆炸的產品責任的“庫霍輪胎公司訴卡麥克海爾”案(Kumho Tire Co.v.Carmichael)中指出,“多伯特標準的要求——闡明了法官作為‘看門人’的義務——不僅適用于以科學知識為依據的專家證言,也適用于以‘技術的’和其他專門的‘知識”[14]。
從弗賴伊測試到多伯特規則,反映出法院在科學證據審查中發揮了積極的作用,從而避免對科學證據盲目崇信而違背客觀事實的情況出現。但是多伯特規則中,法院在判定可靠性的程度存在一定的不足。同行評議專家可能與被評議作者存在著學術資源的競爭關系,從而無法客觀評價;具有創新性的科學不一定被同行接受;被評議作者利用同行評議專家對其學術人品的信任而從事欺騙。對待錯誤率問題上,可靠性標準沒有考慮到假陽性錯誤(false positive error)與假陰性(false negative error)錯誤之間的區別,也沒有考慮到錯誤率和偶然錯誤之間的相互作用,以及這種相互作用如何影響證據的證明性質[14]。就科學領域普遍接受而言,在生態損害評估的場合,跨學科的研究非常普遍,如分子生物學環境化學等,如何確定所屬科學領域直接影響著普遍接受的程度?但是多伯特規則至少表明,科學證據的判斷不單單是科學家的事,特別是科學證據對于事實爭議的認定具有重要意義,還需要法官的價值判斷。而對于多伯特規則本身存在的缺陷,一方面需要法官在適用中盡力克服,另一方面也有賴于科學評價機制的完善。
生態損害的評估是復雜的,由于生態價值中不僅有可以通過市場定價的價值,也有無法用市場價格衡量的價值。雖然已經有多種方法來評估生態損害,這些方法具有以下特點:一是以一定的理論為指導,如旅行費用法就運用經濟學中的需求理論來計算人們對去某區域旅行所愿意支付的價格;二是這些方法需要用一定的數據為基礎,如意愿調查法就需要采集某區域的居民對于環境改善所愿意支付的價格;三是方法的設計與最終的評價結果有直接關聯,如在意愿調查法中,不同的調查方法可能獲得的最終生態損害的價值是不一樣的。以上的特點可以看出,生態損害評估的客觀性和穩定性存在一定的欠缺。法院對于這些方法而得出的生態損害價值,并不會一味地遵從,主要從這些方法所采用的理論和方法的合理性出發,充分發揮自己的審查權,也表明審查權行使的主體在法院。
美國內政部在1980年頒布了第一個版本的損害評估規則,該規則采取恢復與代替成本或使用價值的減少兩者間的較小者作為自然資源的損失的價值,除非恢復或代替成本在技術上是不可行的。在計算使用價值時,受托人需要考慮市場的價值,當市場價值不適當時,受托人使用統一的評估標準來評估損失。如果市場價值或評估標準都不適當時,受托人可以考慮意愿調查法、旅行費用法等。但是該規則受到州和環保組織的挑戰,在Ohio v.U.S.Dep't of the Interior案中,州和環保組織認為,該規則導致對于自然資源損害的低估,而工業界認為會導致自然資源損害的高估。法院認為較小規則違背了國會的意圖,因為國會偏好恢復成本作為損害的計算方法[15]。該案中,法院最終支持了將恢復費用作為生態資源損害賠償的依據,但是還需要指出,如果將恢復費用的范圍進行限定,反而會使得賠償要遠遠小于生態環境實際所遭受的損害。因為即使在生態環境遭受破壞后能夠得到恢復,其從遭受損害開始至恢復期間所提供的生態系統服務價值已經遭受損失,如果恢復期間越長,這種損失就會越大。因此,僅僅將恢復費用作為生態環境損害費用也是不夠的,需要考慮過渡期間的損失,這種認定生態損害的方法已經在許多國家立法中得到體現。當然,對于過渡期間損失的評估方法,實際中已經形成了生境等價法、意愿調查法、旅行費用法等方法。
意愿調查法是通過描述假設的市場來了解人們的支付意愿,通常將一些家庭或個人作為樣本,詢問他們對于一項環境改善或一項防止環境惡化措施的支付意愿或者要求住戶或者家庭給出一個對人受環境惡化而愿意接受賠償的愿望。意愿調查法不是通過直接的行為來揭示個人或主體的支付意愿,而是通過調查問卷的方式來了解,因為對于某些生產服務,不存在可以直接定價的市場。
在Ohio v.U.S.Dep't of the Interior案中,被告方對于意愿調查法提出了兩個方面的質疑,一是該方法并未構成“最佳可利用技術”,而《超級基金法》要求采用“最佳可利用技術”;二是該方法不能擁有“可推翻的假定”的效力[15]。被告方的第一個質疑主要有以下內容:第一,該方法通過假定建立市場的技術來表明自然資源或環境對個體的經濟價值,由于依據個體的主觀價值判斷,容易造成各種偏差,甚至要通過調查消費者的主觀愿望而不是通過客觀行為,主觀愿望有隨機性和易變性。第二,支付意愿和接受意愿之間存在極大的不對稱性。意愿調查法的研究表明:支付意愿比接受賠償的意愿的數量低幾倍,這可能是由于同人們獲得對其尚未擁有的某物的評比相比,人們對其已有的物的損失會有更高的估價。第三,由于意愿調查法需要事先設計好問題,不同的問題設計可能會對回答問題的人產生引誘或框定作用,而使其回答符合問題設計者的意愿,這種意愿調查法是無法掌握受訪者的真實意愿,甚至不足以以受訪者的真實意愿為目的,或者問題設計者在設計問題上所依據的理論假設本身就是錯誤的。針對意愿調查法所存在的問題,從證據的角度而言,認為主觀性大。但是法院認為,自然資源的受托人已經充分參閱各種文獻和學術觀點,并也認識到其可能存在的局限,但能采取謹慎的設計予以克服。對于第二個質疑,被告方認為,在評論過程中,責任人沒有參與其中,違反了正當程序原則。法院否決了這種質疑,認為《超級基金法》賦予生態損害評估以“可推翻的假定”的效力,并不構成實質的違反正當程序。同時由于受托人進行生態損害評估是為了修復生態損害,并沒有私人利益,因此沒有違反形式的正當程序。
在United States v.Montrose Chemical Corp.案中,涉及企業向河流中排放DDT和多氯聯苯,造成污染,使生活在其中的兩種鳥和兩種魚遭受影響。對于鳥和魚的損害的價值,政府聘請經濟學家進行意愿調查,國家大氣和海洋管理局向其提供的信息表明,DDT和多氯聯苯使得兩種鳥和兩種魚的繁殖能力降低。調查小組進行了兩個月的調查,調查分為基礎調查和范圍調查。在基礎調查中,受訪者要回答兩類鳥和兩種魚的自然恢復期間從50年加速至5年,他們愿意支付多少錢。在范圍調查中,受訪者只要回答將魚從15年恢復期間加速至5年,他們愿意支付多少錢。根據調查,基礎調查居民的意愿支付為55.58美元,范圍調查每戶家庭愿意支付29.52美元,然后乘以加州人數1 030萬。在上述調查中,對于這兩種鳥和魚,調查小組都先告知受訪者它們的繁殖能力降低,但是政府自然資源受托人聘請的生物學家卻提供證據表明,僅有一種鳥的繁殖能力降低,其他三種的繁殖能力沒有降低,鑒于意愿調查小組和生物學家之間的立場不一致,被告認為,調查小組的證據不符合Daubert v.Merrell Dow Pharmaceuticals,Inc.案中所要求的相關性標準,法院接受了被告的立場,沒有采用意愿調查小組的評估數值。從該案可以看出,意愿調查小組實踐中的弊端也是十分明顯的,受訪者缺乏對于污染狀況和污染影響的相關信息和知識,而調查為了簡化,在設計問題時采用了簡單的是或否的方式,甚至一些問題本身具有誤導性,受訪者所做出的支付意愿與其實際愿意支付會有較大的偏離,因此意愿調查法缺乏客觀性[16]。該案中法院對采用意愿調查法而生成的專家證據沒有采取遵從的姿態,對專家證據所采取的理論和方法進行質疑。這案子反映出意愿調查法缺乏穩定性,易受調查主體和調查方法的影響,因此法官司法審查是必要的,也表明對于生態損害評估審查的主體是法院。
生境等價法是指在異地建造一個與受損的生態環境功能相同的生態環境,確立需要建造的生態環境的規模,以建造該規模的生態環境的費用作為受損自然資源的費用。生境等價法已經在美國有積極的實踐。生境等價法聚焦于以下兩個方面:一是為完全恢復或取代已經失去的資源,必須做什么;二是由于自然資源損害或破壞導致過渡性喪失的服務,需要對公眾賠償[17]。生境等價法并沒有要求恢復原來的資源,因為其假定在一個地方已經失去一單位的使用和同一個地方或不同地方恢復一單位的使用之間,公眾愿意接受公平的權衡。生境等價分析法的效率最終取決于這樣一個假定:將一塊區域取代另一塊土地或將同一地上的資源代替其他資源,是與將土地恢復到原來的面貌或將資源恢復到事故前的狀況是等價的。
有法院對于采用生境等價法而進行生態損害評估采取認可和遵從的態度。在United States v.Great Lakes Dredge&Dock Co.案中,地區法院認可生境等價法在評估自然資源中的作用,法院是基于如下理由:一是生境等價法并非傳統意義上的需要檢驗的科學技術或原理,而只是一個數學方程式,該方程式受到輸入該方程的數據的約束;二是它需要接受同行的評價,并被接受為可以出版;三是由于數據本身的限制,對于生境等價法錯誤率的質疑并不適用,因為錯誤率在于數據本身而不是方法本身[18]。特別是同行評價,作為對生境等價法所進行的專業性評價,其權威性受到學術界的認可,也表明生境等價法是具備科學性和合理性的。
在US V.Fisher案中,對于被告在海洋尋寶過程中,破壞海洋自然保護區的海草,造成生態損害,自然資源受托人采用生境等價法對生態損害進行評估。法院認為:在以下三個標準符合時,生境等價法對于決定賠償性恢復工程的規模是適當的:(1)某區域主要類別的服務損失與該區域的生態功能有關;(2)能提供相同類別、質量服務的恢復工程是可行的,其價值比得上那些已經失去的價值;(3)生境等價法各種輸入參數所需的充分數據存在或者能以成本有效的方法獲得[19]。
作為與生境等價法類似的資源等價法,在New Jersey 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v.Essex Chemical Corp和New Jersey 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v.Union Carbide Corp.案中,法院對該方法也進行了司法審查[20]。
在New Jersey 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v.Essex Chemical Corp案中,Essex從1976年至1984年在一個1114公頃的場地上擁有和經營一家造紙廠,1985年Essex將場地出售。在出售前,不同地點排放的危險廢物已經泄漏到土壤和地下水中造成污染。Essex和環境主管部門合作進行修復,但是沒達到環境主管部門的修復預期。原告提供了一份專家證據,該專家Chapman是自然資源經濟學和自然資源評估領域的專家,運用資源等價方法,Chapman計算出場地上有8798072加侖的地下水受到污染,額外每一公頃的土地能避免570 978加侖的地下水污染。Chapman根據某房產經紀人的計算標準,每一公頃的土地價格為157 626美元,因此需要購買的土地為15.4公頃(8798072/157626)。該房產經紀人收集以污染場地所在鎮為中心,25英里為半徑的范圍內,已經交易的5至50公頃的未開發的居住、商業、工業用地共81塊,其中位價格是每公頃157 626美元。初審法院認為,當場地擁有內在價值時,對于非使用價值相關的損失,公眾應被補償。因此,資源等價法應被應用于野生生物和人類健康有關的場合。法院認為野生生物并沒有擁有一個可以評估的貨幣價值,但是對于生態健康至關重要。在侵害對象是野生生物的場合,存在“真損害或損失”,公眾應被賠償,但是該案中并沒有這樣的損害或損失。上訴法院維持了初審法院的判決,理由也一致[21]。如上所述,基于法院對于專家證據的可靠性所采用的標準而言,如果專家證據本身所依據的理論和方法存在問題,那么該專家證據不被使用。該案中,法院對于資源等價方法的適用范圍和評估所依據的價格持否定態度。對于適用范圍,法院認為資源等價方法適用于野生生物和人類健康的領域。對于本案中每公頃土地價格的計算方法,法院認為其沒有考慮土地的用途不同而導致的土地價格不同,本案中的土地屬于工業用地,與未開發的居住用地不同,不能以開發的居住用地的價格來推導工業用地價格[22]。從該案可以看出,對于資源等價方法這樣的專家證據,法院并沒有由于其專業性而一味遵從,審查的主體依然是法院。該案也進一步說明,在涉及生態損害的評估中,生態損害的范圍與評估主體和評估方法有很大關系,存在很強的主觀性,說明設計出更加合理的評估生態損害的方法的重要性以及發揮司法審查的重要性。
我國在生態損害評估方面已經取得一定的進步,從事生態損害評估的機構開始增多,生態損害評估的專業人員也日益增多,特別是生態損害評估的方法逐步完善。生態損害評估的方法本身就是比較復雜,需借助于多學科的知識,即便是美國的環境損害評估,雖然已經設計出多種方法,也無法做到精確地評估環境損害,一些方法在實踐中也受到激烈的批評。我國需要在總結其他國家生態損害評估經驗的基礎上,結合我國的具體實踐,形成一套有較強適用性的方法。《環境損害鑒定評估推薦方法(第II版)》對于生態環境的評估方法進行了詳細的介紹,基本上包含了上述方法,特別是該文件將各評估方法的適用條件進行分析,并根據評估方法的特點進行優劣的排序,為場地評估提供了指南。優先選擇替代等值分析方法中的資源等值分析方法和服務等值分析方法。如果受損的環境以提供資源為主,則采用資源等值分析方法;如果受損的環境以提供生態系統服務為主,或兼具資源與生態系統服務,則采用服務等值分析方法。如果替代等值分析方法不可行,則考慮采用環境價值評估方法。以方法的不確定性為序,從小到大依次建議采用直接市場價值法、揭示偏好法和陳述偏好法,條件允許時可以采用效益轉移法[23]。生態損害的評估,是我國生態文明建設不可缺少的組成部分,根據我國的生態環境損害試點方案,政府通過訴訟要求責任人對生態損害進行賠償的案例會增多,可以設想對生態損害評估的需求也將越來越多,但是實踐中我國生態損害評估還存在一定的不足,影響著生態損害功能的發揮。
雖然我國生態損害評估取得了一定的進展,但也存在一定的不足。首先,環境污染損害責任體系不健全。直到現在,對排放污染物造成環境損害的企業,政府在很多情形下只是簡單地對其進行行政處罰,而不是進行生態損害評估并追償相應的費用。其次,我國專業性的環境損害評估機構還沒有充分發展。由于政府習慣以行政處罰代替責任人的生態損害民事責任,使得生態損害評估市場發展不充分。由于市場發展不充分,使得進入市場的專業機構數量少,從事環境損害的專業人員數量少。最后,生態損害評估能力薄弱。如果將環境損害評估的具體業務內容概括為現場取證工作、檢測工作、專業分析判斷這三個方面,國內現有的環境損害評估實踐大部分局限在前兩塊內容。即主要鑒別是否存在污染以及污染物質的含量分析,并與相關背景值、基準值或標準值進行比較判別是否存在潛在的風險或損害。對于環境損害認定至關重要的因果關系判定和損害量化分析較為欠缺,能夠評估生態環境本身損害的評估機構基本處于缺失狀態。其根本原因是環境污染損害責任體系不健全,對應的是評估技術方法缺乏,環境監管責任不清,損害訴求的主體不明確,造成在立法、司法、行政執法以及損害求償的實踐過程中,環境權益難以保障[24]。
這些不足必然會影響到生態損害評估的權威性和科學性,由于生態損害評估結論作為證據的功能日益彰顯,因此需要加強對于生態損害評估結論的司法審查。雖然我國法律規定法官要全面依法核實有關證據,但是我國的司法實踐也存在一定的問題:司法審查缺乏具體的標準,導致法官在面對生態損害的評估結論時,只做形式審查,并往往推定其為真,甚至“部分法官對于鑒定意見存在著過度依賴的現象。[26]”做出生態損害評估的證人很少出庭作證,接受對方的質證。對于生態損害評估結論所依賴的科學、技術和其他專門知識,哪些屬于司法審查的范圍并不清晰。這些問題的存在,表明完善我國生態損害評估的司法審查制度的必要性。
我國應充分借鑒美國對于生態損害評估的司法審查經驗,來完善我國的司法審查制度。
第一,將生態損害評估作為科學證據的一種形式。在涉及生態損害的糾紛中,生態損害的評估是為了確定責任的范圍,評估本身并非目的。對于運用各種方法的生態損害評估,是科學證據的一種形式,也應接受當事人質證。被稱為“天價”環境污染賠償案并引起社會廣泛關注的泰州市環保聯合會與江蘇常隆農化有限公司等六家單位被告環境污染侵權公益訴訟案的審理中,專家輔助人東南大學能源與環境學院呂錫武教授出庭發表意見,一審法院采信專家意見,其觀點就被寫入法院判決[25]。生態損害評估結論接受當事人的質證能減少其易受當事人一方操縱的風險。
第二,明確對于生態損害評估司法審查的標準。美國對于科學證據的司法審查標準具有操作性。在我國,通過訴訟途徑解決生態損害糾紛的案件越來越多,明確司法審查的標準有助于法官及時解決糾紛,一方面應借鑒美國對于科學證據審查的多伯特規則,同時也要發揮司法的積極作用,法官需要有生態損害評估的知識,不能對專家證據一味遵從。因此生態損害的司法審查任重道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