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 超
長期以來,關于改革開放的歷史研究相對滯后,而改革開放時期的外交史研究則幾乎處于初始階段。這既是由外交史研究者的學術能力所決定,也受到“當代人不修當代史”傳統思想的影響。因為研究者需要與研究對象保持較長的時空距離,以便進行冷靜、客觀和全面的觀察,獲得相對寬松的研究環境和更為豐富的史料。新世紀以來,相關歷史文獻的正式出版、外國外交檔案的解密以及史料搜集方法的多樣化運用,為改革開放時期的外交史研究提供了新的機遇和動力,可望從外交史領域為繼續深化改革開放史研究提供較為獨特的學術資源。

研究之所以能夠被置于外交史的研究范疇,是因為二者的研究命題與對象在一定程度上是重合的。盡管史學與外交學的關注點和敘事方式會有差異,但二者尋求的基本史實具有跨學科的相通性,所以兩個學科所貢獻的新事實、新視角,都是對改革開放史研究的促進。
其次,外交史研究有助于深化對改革開放的理解。外交是內政的延伸,外交決策本質上是內政議題的解決方案在涉外維度上的體現。改革開放時期的中國外交具有重要而特殊的地位:一方面,改革開放時代的內政與外交是相伴而生、互為條件的,外交為改革開放塑造了必要的國際環境,本身又是改革開放的重要組成部分;另一方面,改革開放使對外政策和外交實踐所涉及的議題迅速拓展,內容得到極大豐富,對外需求和政策的根本性變革使外交的戰略、策略、決策思路和行為方式都發生了巨變。從這個意義上講,無論研究外交命題還是研究改革開放的任何命題,都需要以外交史研究作為背景和補充。簡言之,外交史既是改革開放史的組成部分,又是在涉外維度上透視改革開放進程的新視角和有效途徑。外交史研究對改革開放史研究而言,具有史料和方法論意義上的雙重價值。
再次,外交史研究是可以獲得較快發展的領域。新的史料和新的視角是決定學術進展的關鍵要素。由于當前距離改革開放的時間較近,解密檔案的匱乏成為改革開放史研究的重要障礙,但外交史的史料搜集與整理出現了新的機遇。國外的外交檔案尤其是20世紀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期的涉及中外雙邊會談的檔案陸續被解密。它們間接反映出當時中國外交決策的意圖和具體實施過程,從而幫助外交史學者勾畫、還原出改革開放的很多政策意圖、問題的解決方案以及整體性思考。外國外交檔案的解密,有利于多方檔案資料的比對和驗證,既有助于辨別史料的真偽,也有利于克服自我詮釋模式,從而提供更加客觀和全面的視角來分析問題。此外,親歷對外開放進程的一批領導人、高級官員和外交官已經進入暮年,他們的回憶和接受的訪談,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彌補史料的匱乏。
當然,這些機遇或便利性并不必然帶來高質量的研究成果。許多涉及改革開放時期的外交史研究多是從現實角度論述對外政策,“重策論而輕學術、重詮釋而輕批判、重描述而輕思辨”*牛軍:《世界的中國:21世紀初的中國外交研究》,《國際政治研究》2006年第1期。,且仍有很多議題尚處于理清基本事實的初級研究階段。要推動外交史的學術研究,就需要系統、規范和科學的理論與方法。
規范的學術研究需要學術理論的指導。盡管大多數的學術成果不會專門陳述自己的指導理論,但其發現新事物、提煉新觀點的路徑和方法,無不體現著學術理論的指導作用。科學的理論指導是關乎外交史研究質量的關鍵因素。
外交史應以梳理事實作為基本內容。外交史的跨學科屬性使其頻繁涉及史學理論和國際關系理論,處理好二者的指導作用是作好外交史研究的前提。國際政治學者在涉足外交史命題時,習慣套用國際關系的理論加以解讀,較少質疑所用案例的可靠性和真實性。但改革開放以來的諸多重大外交命題,其發生、發展的原理和內在邏輯,遠非西方國際關系理論提供的邏輯那樣簡單。這導致在國際關系理論指導下得出的邏輯鏈條的可靠性受到嚴峻挑戰。歷史是一切學科研究的起點,任何學科的理論建設都依賴可靠的史實。沒有可靠事實的支撐,國際關系、外交學等學科的理論都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因而外交史研究要重視史學理論的指導作用,在不摒棄國際政治的敘事方式和語言體系的前提下,堅持史實的主體性地位。只有發掘出更真實的歷史世界,才有更可靠的理論闡述。
外交史研究要重視連續性的敘事框架,克服只關注重大事件的孤立敘事路徑。外交史研究長期受史料匱乏的限制和傳統敘事方式的影響,側重研究重大外交事件,忽視重大事件之間的流變過程,只圍繞既有的事件和陳舊的敘事框架,進行低水平地重復建設,既無新事實,更無新視角。歷史是一系列關聯事件形成的連續進程,只關注和鞏固對孤立事件的認識,無法描畫出真實的歷史進程和事件發生、發展的原理,在此基礎上只能得出虛假的理論提純或規律總結。例如,中美關系史的研究經常從1979年中美建交直接跳躍到1982年“八一七公報”的出臺,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中美關于對臺軍售問題的持續博弈與處置方法,更無法客觀估價美方在雙邊關系發展中所發揮的作用。
外交史研究需要克服理性依賴的研究思路。西方國際關系理論常以簡化的模型和視角解釋中國的外交決策,在引導學者進行邏輯反推時,常表現出兩種線索傾向。第一種是將本國的外交決策視作決策者為利益最大化而作出的理性活動,外交進程都是決策層嚴密把控、精心推進的。但事實上,外交決策進程大都是決策者逐漸明確決策意圖、不斷完善決策方案的漫長過程,并非遵循一蹴而就的全面理性模式。例如改革開放初期,外交戰略由“一條線”調整為獨立自主的外交政策,從1979年發端至1982年中共十二大完成,歷時兩年多。緩慢的原因在于決策者的決策意圖和目標是在解決中美糾紛的具體進程中逐步清晰、明確的,決策所需的情報信息也是逐步到位的。第二種研究傾向則把外交糾紛或難題視作外國敵視中國的陰謀舉措,是將別國政策視作極度理性乃至“陰謀論”的解釋路徑。外交是一國與別國或多國的互動過程,外交進程中的因果關系是由各個參與方交替互動、相互影響而塑造的。因此,外交史需涵蓋互動進程中的每一個參與方,忽視研究任何參與方的行為,都將打亂真實的因果鏈條。例如中美關系中的糾紛,大多是雙方客觀差異造成的調適磨合,“在歷史的長鏡頭下考察雙邊關系可以看到,中國國內政治的重大轉折,能夠直接影響甚至扭轉中美關系,而美國國內政治則起不到這種作用”*何迪、徐家寧主編:《中美關系200年》,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6年,第4頁。。理論是基于事實的總結,克服理性依賴的方法在于堅持先有事實發掘后有理論總結的工作順序。
外交史研究應該兼顧宏大、多元的敘事框架。外交史多以雙邊關系的專題展開研究,其優勢是雙邊的互動關系和線索較為明晰,各方的參與主體少而可控,兼而方便行文。但隨著越來越豐富的國際關系背景被勾畫出來之后,雙邊關系的敘事框架反而限制了研究者的視野。在地區層次和全球層次的敘事框架下,改革開放以來的諸多外交事件被賦予了更廣泛和更重大的意義。例如,在雙邊敘事框架下,反蘇統一戰線對國防安全和現代化的影響以及對中美軍事和戰略合作的作用更受關注。而從地區或全球層次看,反蘇戰略“把蘇聯勢力幾乎是徹底的排擠出亞太地區……使市場經濟在東亞地區變成主流,東亞整體地進入到世界體系、加入到全球化進程中”*王爾德、呂泓霖:《專訪北大國際關系學院牛軍教授——東亞繁榮:冷戰的一個非預期遺產》,《21世紀經濟報道》2013年10月28日。。從這個意義上講,改革開放以來的中國外交典型地代表了“改變自己、影響世界”的共贏經驗。因此,外交史的研究呼喚更多元、更多層次的敘事框架和觀察視角,這既有利于發掘更加豐富的外交實踐和內涵,也能更好地反映中國外交在雙邊、地區和全球層次與世界產生的互動和影響。
與此同時,改革開放時期外交史的研究又具有鮮明的特殊性。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對中國外交的影響涉及各個層面和領域,中國的對外交往不再僅限于政府間關系,社會層次和個人層次的對外互動使中國外交的內涵更加豐富和復雜。改革催生的新階層、新團體對內政和外交的決策都發揮著日益明顯的影響與作用,它們與外交形成的復雜互動關系是中國歷史上不曾有過的新事物,亟待事實層次上的發掘和思想理論上的解讀。這意味著許多依據西方案例或經驗成熟起來的社會學、政治學乃至心理學理論,對中國外交也富有一定程度的解釋力,可以為近乎空白的改革開放時期外交史研究提供有益線索。相比之前僅依賴歷史學方法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局面,改革開放時期的外交史研究可借助的理論資源出現了極大豐富的景象。
科學的方法是學術研究的根本保證。外交史研究具有跨學科特性、獨特的時代特征和中國特色。所以,深化外交史研究,既要依托歷史學的研究方法,也要借鑒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論,同時需兼顧中國國情和中國外交的特殊性。
外交史研究需要突出決策研究的決定性作用。突出決策研究,就是重點發掘決策過程尤其是決策者的決策意圖。決策是外交政策的靈魂與核心,它關乎外交事件時間維度上的因果演變,以及空間維度上的部門協調、配合,是串聯事件各個維度、階段、環節的重要線索。所以,研究決策過程有利于展現與決策者相連接的各類、各級參與者及其相互間的復雜互動關系,有利于勾畫一個更趨完整的事件拼圖,可以將以往學界視作孤立的外交事件勾連成一體,克服以單一部門為敘事單元和孤立敘事的缺陷。例如,只有了解中國在“八一七公報”談判中的意圖,才能發現中國解決美國售臺武器問題與中國外交戰略調整之間的因果聯系。此外,決策意圖與政策執行過程、政策監測評估進程的對比,也可以拓展認識外交事件的視角。例如,早在1978年訪日期間,鄧小平就定下了終止《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的決策目標,但1979年正要付諸實施時,駐蘇使館反而趁機開啟了對蘇緩和的進程,這導致決策層花費了大半年時間才再次中止對蘇緩和*樊超:《1979年中國對美政策討論與中美互動》,《國際政治研究》2015年第3期。。這種對比有利于發現決策層與執行層之間不僅存在著傳統意義上的上下級服從關系,而且存在著執行層影響甚至誘導決策層的現象。
研究決策意圖不能止步于描述決策者對具體外交議題的處理方案,還要解答其背后的深層次動因或邏輯。中國外交決策的獨特性在于決策者處理內政的思路,會對外交議題的處置思路、方案產生重大影響,甚至某些外交決策就是處理內政議題而產生的副產品。改革開放之初,決策層在發展中美關系還是開啟中蘇緩和之間的權衡,實質上是在美國和蘇聯之間選擇現代化的借鑒對象,是經濟現代化與意識形態等內政議題綜合作用的結果*馬敘生:《我親歷的中蘇關系正常化過程》,《百年潮》1999年第4期。。
外交史研究需要重視史料搜集的多樣化與鑒別。改革開放以來的檔案尚未解密,少量已經出版的正式文獻大都是對檔案的零星摘編,無法反映檔案等史料的全貌,因而史料搜集的多樣化變得十分必要,其突破口在于挖掘當事人的回憶錄和口述史。口述史料有很強的線索作用,但又有相當的主觀色彩。受訪者的陳述會因為時間跨度,在時間、細節上出現模糊、錯漏等情況,對親歷事件的自豪感、榮譽感可能導致陳述集中在自我和局部的視角。有些受訪者會因興趣點或工作習慣等原因,遺忘事件甚至拒絕訪談。這決定了口述史料搜集的難度和嚴謹鑒別的必要性。研究者既要掌握訪談技巧又需多方的史料對比,既辨別事件的真偽和精確度也要破除口述史料的主觀性缺陷,讓口述事件在整體的敘事框架中找到真實合理的位置。例如,圍繞1982年中蘇關系緩和的決策會議,相關文獻都提供了“夏天”“7月、8月間”這種模糊的時間表述*錢其琛:《外交十記》,世界知識出版社,2003年,第6頁;《鄧小平年譜(1975—1997)》下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4年,第835頁。,一直令相關研究者疑惑為何中美“八一七公報”談判進入關鍵階段,卻只出現了中蘇關系的決策會議。直至與新出版的回憶錄比對,才澄清了當時會議的主題是討論對美政策,對蘇政策是中途添加的新議題*《戰略對話:戴秉國回憶錄》,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9頁。。
外交史研究需要更新史料解讀的方法。外交史涉及各級領導人和各類職能部門,圍繞它們所形成的史料,帶有極強的個人語言風格與行業術語特點,增加了解讀難度。相關研究常常存在兩種相反的解讀趨勢:一種是依賴政治話語體系摘抄和匯編史料,無法形成獨立的學術解讀,要么成為政策宣講的注腳,要么只能鞏固既有的解釋,缺乏足夠的學術創新;一種是過分解讀史料中的細節,將決策者或職能部門的常規行為視作精心安排的布局,從而陷入全面理性模式的解讀。要避免這些誤區,需要在研究技巧上遵循一般性與特殊性的統一原則。所謂一般性是指,中國外交是中共領導下涉外工作的分支,其理念和行為的根本邏輯只能在黨史的范疇內得到解答。這要求研究者要系統了解中國決策層的職責分工、工作流程以及領導人的決策興趣、思維方式和語言風格。例如,鄧小平常以“打牌”比喻中美蘇“大三角”關系,其本意是強調中美關系關乎國家的安全戰略與現代化戰略,因而是戰略定位。若刻意按照橋牌規則強加解讀,則會扭曲決策者的實際用意。唯其如此,才能將政治話語體系轉換成大眾語言或學術語言。所謂特殊性是指,改革開放開啟了外交工作的職業化進程,外交職能部門的功能和業務極大拓展,制度規范逐步創新,共同構成了外交史研究在微觀層次的諸多新課題。這要求研究者對職業外交有專門的知識儲備,并經常性地借助外交學、行政學或管理學的理論,解讀外交職能部門的工作職責、運作方式與規范、工作技巧、風格和術語。例如,領事保護作為中國外交的新生事物和新課題,就涉及撤僑機制、海外司法援助等新的術語和新的行政制度的研究。對此類微觀層次的史料解讀,需要借助多種社會科學的理論與方法。
外交史研究應重視發掘微觀細節。中國的外交史研究存在一種路徑傾向,即將外交部的工作等同于國家的全部外交行為,但這在常識上就無法實現自洽。外交不僅涉及縱向的決策機構、協調機構、執行機構等,還包括橫向的情報系統、國防軍事系統、經濟文化教育系統等。忽視社會、政治結構的復雜性,就無法總結出外交決策和國際關系的根本規律,得出的邏輯在解釋現實時,經常遭遇“集體性失明”的尷尬*① 牛新春:《集體性失明:反思中國學界對伊戰、阿戰的預測》,《現代國際關系》2014年第4期。。所以,外交史研究要破除概略化、簡單化的解釋模式,重視對事件復雜性的研究,突破“國家”這個模糊的宏觀概念,以微觀史學的視角揭示外交的多層次、寬領域,以規避單一視角下將歷史簡單化的風險*② 鄧京力:《微觀史學的理論視野》,《天津社會科學》2016年第1期。。建交以來的中美關系史證明,中國對美政策并非完全是“國家”的理性思考,而是決策層討論、博弈的結果*③ 《徐向前年譜》下卷,解放軍出版社,2016年,第537頁。。
改革開放史蘊含著豐富的內政與外交議題,二者間的復雜互動和相輔相成的關系,對全面深化改革開放具有重要的借鑒和指導意義。近年來,“新檔案派”*④ 王棟、賈子方:《論中國外交研究的三大傳統》,《外交評論》2010年第4期。學者依據出版的檔案和文獻,結合國外的解密檔案,突破了舊的政治敘事話語,貢獻了大量的新事實和新解釋,糾正了因缺乏史料而造成的誤讀和誤判。這些學者在研究中展現的學術風格、理論與方法技巧,具有教科書式的示范意義。這些高質量的研究關乎中國與世界的未來,畢竟中國與世界相處的理念、原則和方法都是由外交史知識決定的。所以,外交史研究不僅是知識的儲備,而且在實務層次為透視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提供重要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