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龍軍 周碩鑫/文
“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充分體現了刑事訴訟的司法規律和基本原理,是我國訴訟制度日趨科學化、現代化的重要標志,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和實踐意義。整體布局層面的改革必然引發各訴訟環節的適應性調整。批捕環節雖未與審判階段直接毗鄰,但其需要對刑事案件的構罪標準及證據條件進行實質審查,并且決定是否采取羈押措施,其處理質量和效果必然深刻影響到審判活動。為使審查逮捕工作充分適應“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環境和內在要求,我們應從法理基礎和制度建構層面探尋新的方法和路徑,推動新形勢下審查逮捕工作的法治化、現代化。
“以審判為中心”符合刑事訴訟的根本目的和價值內涵。以往的刑事訴訟格局向偵查活動有所傾斜,偵查進度和水平制約著其他訴訟程序的運行狀態。訴訟重心從偵查向審判的移轉符合刑事司法規律和現代法治發展趨勢。審判活動集中體現了刑事訴訟的基本原則和價值內涵,具有公開性、終結性、權威性,被追訴人成為罪犯與否的身份定格和刑罰裁量都在審判階段得以確定。審判公正是打擊犯罪和保障人權的程序基礎,也是公平正義的形式外化。刑事審前階段應積極助推審判公正的實現,盡可能使每個判決結果都能蘊含公平正義的價值內核,提升司法權威和公信力,促進司法品質的全面提升。
傳統的“訴訟階段論”認為,偵查、批捕、起訴、審判等環節是相對獨立而割裂的,每個階段有各自的形式和任務,刑事訴訟應當按照訴訟程序的發展順序構成一個線型結構體系。[1]司法實踐中,這種刑事訴訟階段性布局存在相互脫節的風險,各階段直線型、分階段推進容易偏離司法軌道和訴訟目的,訴訟環節各自為戰、孤立運行,難以形成整體戰斗力?!耙詫徟袨橹行摹钡脑V訟布局符合刑事一體化理念,使訴訟模式由線型遞進向以審判為中心環形運轉的模式過渡,訴訟程序啟動后在穩步推進的同時直面審判環節,圍繞公正審判形成司法“向心力”,有利于刑事司法效應的整體提升。
“以審判為中心”訴訟制度改革確立了庭審在查明事實、認定證據等方面的決定性作用,庭審的實質審查功能得以充分發揮,偵查結論對判決結果的影響和作用趨向弱化,證據的真偽判斷、取舍采信、證明能力需要經受庭審的舉證質證、控辯對抗程序的更嚴格考驗,這也倒逼審前階段強化工作開展的扎實性、全面性。檢察機關雖然不是庭審的審理者和裁判者,但也是庭審的參與者、監督者,是庭審格局中的控方,對審前階段訴訟進程發揮了主導作用。
批捕環節是司法權介入刑事案件的第一道關口,是刑事案件證據定型、完善的基礎性階段。逮捕的直接目的是保障訴訟,最根本的出發點則是保護人權。[2]逮捕應避免被偵查活動綁架、掣肘,淪為刑罰的預支和前置。審查逮捕不僅可以通過對未決羈押的支持來維護證據安全和公共安全,確保被追訴人配合偵查、到案出庭,為偵查活動的持續和審判環境的穩定創造有利條件,還能通過證據審查、引導偵查使偵查取證沿著正確方向運行。審判活動的順利開展離不開審前階段的有力支持,在“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格局中,從批捕階段開始就應嚴格把關證據標準、逮捕條件過濾問題案件,修復證據紕漏,才能為庭審活動的優質高效打下良好基礎。
1.整體性辦案理念。傳統司法理念下,偵查、批捕、起訴依序“流水線作業”,較為注重相鄰的前后手程序之間的銜接,在前的程序只對與其相連的后續程序負責、背書,關注視野局限于本部門負責區域和期間,甚至將程序更替視為“甩包袱”、“卸擔子”,不利于協同作戰和整體效應的發揮。由于訴訟環節在邏輯關系上環環相扣、層層遞進,處理不當可能引發訴訟鏈傾倒的骨牌效應。因此,批捕環節的辦案人員應樹立核心意識、大局意識和責任意識,培育整體性辦案理念和思維模式。辦案人員應嚴把事實關、證據關,杜絕將事實、證據問題遺留、積累到后續程序解決的僥幸心理,盡早排除、過濾非法證據和未達追訴標準的案件進入審判程序。
2.訴訟化構造理念。為了突出審查逮捕的訴訟本質和司法屬性,檢察機關應更清晰地扮演居中裁判角色,弱化追訴化傾向,促進批捕環節的角色分化與重組,改進“偵—捕”雙向互動的追訴型審查模式,內心建構起“偵—辯—捕”三角訴訟的裁量型模式。由于審查逮捕案件難以全部實現以控辯對抗形式進行,批捕階段的控辯平衡與博弈應存在于辦案人員的思維演繹中。由于審查逮捕的材料基本源自偵查機關的移送,辯方證據和意見經常很難在檢方面前得以充分展示和表述,偵捕雙方掌握案件信息嚴重不對稱,偵查機關對證據材料的選擇性、目的性移送容易誤導辦案人員,導致控辯雙方訴訟地位的實質不平等。因此,辦案人員應要求偵查方確保移送材料的全面性、及時性,善于發掘可能存在的無罪、罪輕證據和自首、立功情況,防止關聯性證據和申訴、和解信息等被掩飾、隱匿。辦案人員應充分重視律師意見,以增強批捕階段辯方觀點的“存在感”,保證律師的充分、有效介入,借助律師意見搜尋證據、程序方面的疏漏、謬誤。
就域外審前羈押模式而言,在英國、美國訴訟體制下,逮捕與羈押相對分離,審前羈押需要以逮捕為前置程序,采取逮捕措施后只能實行短時間人身控制,需進一步羈押則要由治安法官主持控辯雙方參與的聽證程序并簽發令狀。而在德國、日本訴訟體制下,除緊急狀況下的無證逮捕外,實施逮捕一般由檢察官申請法官簽發命令,逮捕后法官立即啟動對犯罪嫌疑人的訊問、質問程序,通過聽取犯罪嫌疑人意見決定是否羈押,羈押復查或告知羈押理由程序以開庭方式進行。[3]各國審前羈押程序由于法律傳統和司法體制的差異而有所區別,但都不同程度體現了審查模式的抗辯性、訴訟化。
3.審查實質化理念。檢察人員在審查逮捕工作中應以精細化、實質化審查代替辦案程式化、文書模板化,不因類案間的相似性而忽略個案間關鍵性細節的差異。應對審判階段的證據規則、證明標準、法官心證等加深理解和認識,學會從庭審質證、辯方質疑的視角發現問題并加以完善,力求在客觀真實與法律真實之間尋找交集與平衡。在逮捕條件的把握方面,辦案人員不能只著眼于證據條件,忽視對刑罰條件、社會危險性條件的考量。應準確把握罪名定性、酌定情節、主體特殊性等對構罪標準、刑罰條件的影響;落實社會危險性證明和雙向說理機制,實現社會危險性審查的科學化、實質化,必要時進行調查走訪,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推行的趨勢下,在社會危險性考量中合理考慮犯罪嫌疑人認罪認罰因素。應妥善把握處理標準和尺度,去除案件處理的個性化、地域性痕跡,抵御案外因素對依法辦案的侵襲。司法實踐中,偵查機關專項行動的開展常導致案件量階段性激增,應避免這種“量”的波動對逮捕的“質”和“度”造成沖擊,不因過于強調配合而降低逮捕門檻,寓監督于配合之中,秉持司法的統一性和確定性。
1.立足在案證據,穩定證據效力。辦案人員賴以定案的依據應是客觀存在、移送完畢的證據。司法實踐中,個別偵查人員熱衷于單方“承諾”捕后將會獲取的證據,以換取檢察人員對批捕的支持,而此時案件一般都存在證據缺陷,這種“承諾”經常直至判決前都無法兌現。檢察人員應樹立底線思維和風險意識,不能憑借對審前取證進展的預估來進行決策,只能立足于現有、在案的“看得見的證據”來分析判斷。在必要的鑒定意見、檢測報告、關鍵物證等尚未獲取的條件下,不能輕率作出逮捕決定。
辦案人員應盡量維持證據能力和證明力的穩定性、持續性。捕后不起訴、判無罪案件很大比例是因為言詞證據發生變化。為了抑制言詞證據天然的不確定性,辦案人員如察覺到可能翻供、翻證的跡象,應立即要求偵查人員通過補充訊(詢)問、同步錄音錄像、查找其他證人等方式補強證據。應強化客觀證據在證明體系中的地位,對于時效性較強、容易損毀隱匿的書證、物證,應要求盡早提取、妥善保全,督促偵查人員及時固定證據形態,補正證據缺陷,將證據定型為“鐵證”,案件打造成“鐵案”,確保證據資格和證明力向審判階段的平穩過渡。
2.強化司法親歷性,摒棄盲從心態。在辦案過程中強化親歷性能有效防止“案卷筆錄中心主義”的主導和滲透,充分體現直接審理原則的精神實質。辦案人員應改變單一的書面審理方式,更多地直面取證對象和原始證據,剔除證據的加工處理成分,排除偵查意愿對證據的影響和作用。訊問犯罪嫌疑人應制定有針對性、目的性的訊問提綱和策略,核實筆錄內容,獲取有價值信息;必要時應親自詢問證人、被害人,咨詢證據材料的制作主體,對現場勘查筆錄等有疑問時可以實地考查,親身驗證證據的合法性、客觀性、關聯性。
對專業性、技術性較強的證據應擺脫依賴盲從心態,以科學、嚴謹的態度對待科學證據。一方面,辦案人員必要時可以借助具有權威性、中立性的第三方專家輔助人對科學證據進行評估論證,作為衡量證據能力的參考和依據。另一方面,對于鑒定意見不能直接套用其結論,應結合鑒定資質和水平、鑒定方法與過程、檢材的客觀性和代表性等因素綜合判斷,不能忽視常識、經驗和基本推理方法的運用,對于問題明顯的交通事故認定書、書面證明等書證應切實考量其可采性。
3.建立偵捕阻斷機制,合理轉變審查方式。批捕階段可充分吸收、借鑒審判階段的偵審阻斷機制的原理和精神,有效建構起偵捕阻斷機制,充分切斷、排除偵查方的理念、方式、邏輯、結論對批捕證明過程的滲透和影響,使審查人員在“空白狀態”下進入司法過程。個別辦案人員習慣于依循《審查逮捕意見書》的內容排序展開辦案步驟,以偵查機關認定的事實為藍本,憑經驗和感覺預設案件事實的輪廓,再通過查閱案卷搜尋所期待的證據,不斷修補完善最終形成審定事實,這種糾錯式審查方式難以根本上擺脫偵查卷宗的影響和束縛。審查方式應由“依事實找證據”轉變為“由證據定事實”,以證明過程取代認定過程。由于偵查卷宗有時表現為證據材料的簡單堆砌,指向的事實呈零散化、碎片化,辦案人員應對筆錄等證據反映的事實進行細致歸納、整理、篩選,使經審查認定的全部事實都有相應、適格的證據來支撐,使事實與證據之間的關系從“模糊匹配”發展到精確對應。
4.穩固印證結構,夯實證據基礎。證據的支持和依托是事實認定的基礎,而證據之間的印證程度是決定證明力的要素。我國刑事訴訟體系遵循的“印證證明模式”排除了孤證定案的可能,要求證據之間形成相互印證的邏輯結構,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自由心證的發揮空間,對證明標準和結構提出了較高要求。辦案人員應善于發現證據之間的矛盾和疑點,不一味根據相對立證據的相對多數來決定采信,結合經驗法則和邏輯法則辨明證據真偽、厘清事實真相,確保能排除合理懷疑,形成內心確信。應審慎進行刑事推定,對犯罪主觀方面的認定應綜合考慮各種因素,杜絕憑空臆斷和司法恣意。批捕階段通常較為關注證據的實質內容,而對證據的形式要件,尤其是證明取證過程合法性、規范性的搜查筆錄、現場勘查筆錄等證據有所忽視,而此類瑕疵、紕漏易成為庭審中辯方關注和質疑的焦點。因此,應對證據的形式要件與實質要件同等重視,克服對證據瑕疵的理解和包容傾向,摒棄證據問題可留待后續程序解決的僥幸心理,及時發現和修補證據瑕疵,為審判階段打下堅實的證據基礎。
1.訴訟式審查的有益探索。目前,上海、山東、廣東、廣西等地在試點推行審查逮捕案件訴訟式審查機制。訴訟式審查機制集中體現了直接言詞原則、居中裁判原則、辯論原則,通過公開審查等形式增強抗辯性、公開性,改變封閉運行、內部審批的形式表象,但并非庭審的預演或異化,無需模擬庭審的時空條件和運行秩序。檢方根據辦案需要啟動公開審查程序,也能有效帶動辦案理念、方式的更新,但也應防止其徹底形式化,淪為“作秀式”審查模式,應強化公開審查程序對審查逮捕結果的影響和作用,并靈活設定開展的形式、流程、人員、場所。檢察官也可以采取分別聽取偵辯雙方意見的形式,通過“聽”的直接性、全面性保障“審”的客觀性、公正性。
2.辦案模式的改進。隨著司法改革的深入推進,應以檢察人員分類管理的實施為契機推動審查逮捕辦案組織形式的科學調整。傳統模式下案件在縱向逐級報送的過程中容易偏離原貌;改革背景下,辦案模式一定程度上趨向扁平化,決策者對案件的參與度和親歷性得到強化。檢察官、檢察官助理、書記員的區分更能實現為業務范疇內的科學管理與分工協作,彰顯檢察官的司法官屬性和辦案主體地位;通過落實司法責任制使辦案主體與責任主體充分對應,確保職權行使的獨立性與責任分擔的清晰化。可探索根據罪名、犯罪主體等案件類型的差異分別確定專門的獨任檢察官或辦案組負責辦理,提升審查逮捕的專業化、精細化水平。推動辦案輔助系統的研發,確保及時獲取相關法條、案例及電子卷宗等法律資源為決策提供參考,推動審查逮捕模式的智能化、信息化。
3.協調聯動機制的適度把握。檢察機關應提升司法能動性,必要時積極提前介入、引導偵查,但在介入程度和方式的把握上,檢察人員應側重方向性、目的性引導,引導而不指導,介入而不干預,明確自身的批捕“裁判者”角色,不越俎代庖充當偵查活動的“指揮者”,避免由于自身的參與提前給案件打上批捕標簽。為防止批捕后審查起訴前偵查活動停滯,應密切跟蹤補充偵查事項,持續關注案件動態。通過完善刑事案件信息共享平臺同步獲取捕后證據變化、刑事和解、偵查進展等信息,確保實時監控、及時反應。
以往批捕階段的溝通協調主要表現為檢警雙方的雙向交流,新形勢下有必要強化法院在協商機制中的參與??刹欢ㄆ谂e行公檢法三方聯席會議,共同探討本地區、本階段批捕案件的突出問題和完善路徑,對重大、疑難、新型案件的證據條件、法律適用等共同分析研判、交流意見。通過觀摩已辦案件的庭審來熟稔審判思維和標準,并增強辦案責任心和使命感。
注釋:
[1]參見葉青:《以審判為中心的訴訟制度改革之若干思考》,載《法學》2015年第7期。
[2]參見孫謙:《逮捕論》,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133頁。
[3]參見江涌:《未決羈押制度的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97-13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