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阮能文
2016年12月1日,被告人朱某某在集市上遇見其前妻王某某,雙方言語不和進而發生抓扯。王某某回家將此事告訴其丈夫張某某,張某某認為王某某受到了欺負,遂邀約萬某、常某二人一同前往朱某某家理論。朱某某得知消息后,邀約龔某某、冉某某等人在家等候。張某某等人到達朱某某家后,扯住朱某某衣領讓其道歉,朱某某掙脫,跑到廚房將一把菜刀藏于衣服內,隨即以言語挑釁張某某,萬某毆打朱某某,張某某見狀上前幫忙,龔某某、冉某某抓住張某某,朱某某持菜刀砍張某某頭部、面部,萬某、常某趁機逃離現場。張某某受傷倒地后,朱某某和龔某某將張某某的1500元現金和一部價值2200元的手機搜走。后經法醫鑒定,張某某的損傷程度屬重傷二級。案發后,朱某某、龔某某到當地派出所投案并如實供述犯罪事實,龔某某同時規勸冉某某到公安機關投案。經公安機關調解,朱某某賠償張某某10000元,張某某對朱某某和龔某某的行為表示諒解。
公安機關將該案偵查終結后,移送某縣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某縣檢察院以朱某某、龔某某涉嫌故意傷害罪、搶劫罪向某縣人民法院提起公訴,經開庭審理,某縣人民法院判決認定朱某某、龔某某犯故意傷害罪、搶劫罪,鑒于朱某某、龔某某具有自首情節,龔某某還有立功情節和系從犯,且張某某已得到賠償并對二被告人行為予以諒解,遂以朱某某犯故意傷害罪,判處免于刑事處罰;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1年,并處罰金2000元,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有期徒刑1年,并處罰金2000元。以龔某某犯故意傷害罪,判處免于刑事處罰;犯搶劫罪,判處拘役3個月,并處罰金1000元,數罪并罰,決定執行拘役3個月,并處罰金1000元。
檢察機關與人民法院對被告人朱某某、龔某某的行為定性和法定從輕、減輕情節認定一致,但對于一審判決以二被告人具有的減輕處罰情節,判處免于刑事處罰和減輕處罰的幅度有分歧。
第一種觀點認為,一審判決并無不當。雖然朱某某、龔某某所犯的故意傷害罪、搶劫罪,法定刑均在3年以上10年以下,但朱某某、龔某某具有自首等法定減輕處罰情節,依法可以對其減輕處罰,一審判決據此分別對二被告人減輕處罰,以故意傷害罪分別判處其免于刑事處罰,以搶劫罪分別判處其有期徒刑1年和拘役3個月,符合《刑法》第234條第2款和第263條的規定。因此,一審判決適用法律正確,量刑適當。
第二種觀點認為,一審判決以朱某某、龔某某犯故意傷害罪,以具備的減輕處罰情節,判處免于刑事處罰錯誤,同時以搶劫罪,判處龔某某拘役3個月也是錯誤的。因為一方面減輕處罰,只能在下一個法定刑量刑幅度內量刑,不能減輕至免于刑事處罰;另一方面,減輕處罰不能變更刑種,因為根據刑法規定,搶劫罪的刑罰主刑只有有期徒刑而沒有拘役。
第三種觀點認為,一審判決以朱某某所犯故意傷害罪,具有自首情節,判處其免于刑事處罰錯誤,但龔某某具有從犯情節,故以故意傷害罪判處其免于刑事處罰,符合法律規定;以龔某某有自首、立功、從犯的法定減輕處罰情節,判處其所犯搶劫罪拘役3個月,也符合法律規定。因為減輕處罰與免于刑事處罰本質不同,減輕處罰有幅度限制,不能減至免于刑事處罰,刑事處罰有獨立的適用條件,對于具有免除處罰情節的,可以判處免于刑事處罰。
結合前述案情和對判決的觀點分歧可以得知,之所以對人民法院的判決結果有不同的認識,原因在于對如何適用減輕處罰尤其是減輕處罰的幅度有分歧。具體而言,這種認識分歧主要集中于以下三方面,一是減輕處罰能否減輕兩個及以上法定刑幅度進行處罰;二是減輕處罰能否減輕至免于刑事處罰;三是減輕處罰能否突破刑種的限制。現結合法律規定和刑法理論,作如下評析。
刑罰是犯罪的法律后果,對犯罪行為的刑罰裁量,應當與犯罪分子所犯罪行和承擔的刑事責任相適應,這就是罪責行相適應原則。一般來說,罪行重則刑事責任重,罪行輕則刑事責任輕。但是,刑事責任輕重的征表因素除了犯罪的主客觀因素之外,還有諸如自首、立功等可以說明再犯可能性大小的事實和情節。因此,刑罰的輕重必須與罪行的輕重和再犯可能性大小相適應,前者是報應刑對刑罰的限制,后者是目的性的要求。通說認為,刑罰的正當化根據是報應的正當性和預防犯罪目的的合理性。根據刑罰的正當化與責任主義的原理,只能在責任刑之下或者之內考慮預防犯罪的需要。也就是說,責任刑對預防刑有限制。
當犯罪分子具有法定減輕處罰情節時,如何適用減輕處罰。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1990年4月發布的《如何理解和掌握“在法定刑以下減輕”處罰問題的電話答復》明確規定,減輕處罰是指應當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并規定在法定刑以下減輕處罰,應是指低于法定刑幅度中的最低刑處罰。由于未對減輕處罰的幅度作出限制,因此各地對減輕處罰的幅度標準把握不一,對于具有一個或者幾個量刑情節的案件,有的在法定刑幅度的下一個量刑幅度內判處刑罰,有的跨越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量刑幅度判處刑罰,更有甚者直接以減輕處罰為由判處免于刑事處罰。
由于法律規定的不明,各地把握減輕處罰尺度不一,導致適用減輕處罰亂象,同案不同判、重罪輕判的案件不在少數,減輕處罰成為不少犯罪分子逃脫法律制裁的手段,一度飽受各界詬病。為此,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在2011年2月25日對《刑法》進行修正時,對《刑法》第63條第1款修改為:犯罪分子具有本法規定的減輕處罰情節的,應當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本法規定有數個量刑幅度的,應當在法定量刑幅度的下一個量刑幅度內判處刑罰。該規定明確規定了對于具備數個量刑幅度的,應當在法定量刑幅度的下一個量刑幅度內判處刑罰。從該規定可知,禁止跨越兩個及兩個以上量刑幅度判處刑罰。該規定具有很強的操作性,能最大程度避免法官濫權和放縱犯罪。
司法實踐中,人民法院對具有法定減輕處罰情節的犯罪分子減輕處罰后直接判處免于刑事處罰的案例并不少見,出現這種現象的原因,從法律適用的角度而言,主要是兩方面:一是混淆了減輕處罰和免于刑事處罰的性質;二是錯誤理解了適用免于刑事處罰的條件。
1.法定減輕處罰與免于刑事處罰性質有別。減輕處罰與免于刑事處罰性質的區別,可以從二者規定在《刑法》的不同部分就可以知道,減輕處罰規定于《刑法》第63條,第63條屬于《刑法》第四章第一節,第四章是規定刑罰的具體應用內容,第一節是規定量刑內容,因此,減輕處罰本質上是對犯罪分子具體應用刑罰時的量刑方式,是在一定條件下對刑期的縮減,因此,減輕處罰時仍然應判處一定的刑罰;免于刑事處罰規定于《刑法》第37條,第37條屬于《刑法》第三章第一節,第三章第一節是關于刑罰種類的內容,因此,結合《刑法》第37條和第32條至第35條的規定可知,第37條規定的刑罰為零,即只對行為作有罪宣告,但對行為人不判處任何刑罰。因此,減輕處罰和免于刑事處罰在性質上完全不同,減輕處罰后仍應判處行為人一定的刑罰,而免于刑事處罰就不判處任何刑罰。
2.免于刑事處罰有獨立的適用條件。《刑法》第37條規定:對于犯罪情節輕微不需要判處刑罰的,可以免于刑事處罰,但是可以根據案件的不同情況,予以訓誡或者責令具結悔過、賠禮道歉、賠償損失,或者由主管部門予以行政處罰或者行政處分。另外,刑法總則和分則的部分條文也規定了免除處罰的情節。從這些規定來看,免除刑事處罰的適用必須滿足如下兩個條件:第一,具有法定的免于刑事處罰的具體情節。如果行為人的行為,根據刑法總則和分則的具體規定,沒有免除處罰情節的,就不得判處免除刑事處罰;第二,行為人的犯罪情節輕微,不判處刑罰,即不判處刑罰,也能實現特殊預防的目的。這里的犯罪情節輕微是指行為人行為本身情節輕微,而不是適用刑罰加減事由后的可能的刑罰結果。
綜上所述,鑒于減輕處罰和免于刑事處罰性質有別,且免于刑事處罰有獨立的適用條件,對于不具有法定免于處罰情節的行為人不能適用免于刑事處罰,因此,適用法定減輕處罰情節不能減至免于刑事處罰。
當犯罪只有一個量刑幅度或者雖然有幾個量刑幅度,但行為人的行為對應的只是最低的法定刑幅度時,如何適用減輕處罰,就是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如某甲犯危險駕駛罪,因其具有自首、立功情節,依法可以從輕、減輕處罰,鑒于危險駕駛罪的法定刑只有一個幅度,即拘役,并處罰金,如果決定對其減輕處罰,是否可突破刑種的限制,判處某甲管制,并處罰金,就存有爭議。筆者以為,在這種情況下,可以不受刑種的限制,對其適用更輕的刑種。之所以這樣認為,一方面,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研究室1994年2月5日頒布的《關于適用刑法第五十九條第二款減輕處罰能否判處刑法分則條文沒有規定的刑罰問題的答復》的規定:在法定刑以下判處刑罰,包括判處刑法分則條文沒有規定的不同種的刑罰。雖然該規定是針對1979年刑法,但一直以來,由于并無司法解釋和其他規范性文件作出相反規定,因此,在同為針對如何減輕處罰的規定的情況下,完全可以參照適用;另一方面,多元化的刑罰體系是世界刑罰體系的發展趨勢,尤其是財產刑等在刑罰體系中地位日趨提高,也注定了自由刑與自由刑之間、自由刑與財產刑之間的易科變得現實且必要。因此,適用減輕處罰并突破刑種的限制,在理論上并不存在障礙。不過,仍然需遵循刑種之間的“格”的限制,如有期徒刑以下只能判處拘役,而不能直接判處管制,拘役以下只能判處管制,而不能直接判處罰金等。
在前述案例中,朱某某與龔某某共同故意傷害張某某,致張某某重傷,根據《刑法》第234條第2款的規定,法定刑為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鑒于朱某某具有自首情節,依法可以從輕、減輕處罰,如果人民法院決定對其減輕處罰,只能在下一法定刑幅度內判處刑罰,即為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而不能判處免于刑事處罰,因此,一審判決以故意傷害罪判處朱某某免于刑事處罰,是錯誤的。同時,對于龔某某而言,其一方面具有自首、立功情節,依法可以從輕、減輕處罰,同時其在故意傷害的共同犯罪中系從犯,根據《刑法》第27條之規定,應當從輕、減輕處罰或者免除處罰,符合免除處罰的適用條件,因此,一審判決可以龔某某具有免除處罰情節,對其免除刑事處罰,但不能以減輕處罰為由判處免于刑事處罰,故一審判決以龔某某具有自首、立功、從犯的情節,對其免于刑事處罰并無不當。同時,根據《刑法》第263條之規定,朱某某、龔某某實施的搶劫共同犯罪法定刑為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對二被告人進行減輕處罰時,受限于刑期格的限制和減輕處罰的幅度限制,只能在有期徒刑6個月以上至3年以下有期徒刑以內,并處罰金的幅度內判處刑罰,因此,一審判決判處朱某某有期徒刑1年,并處罰金2000元是正確的,但判處龔某某拘役3個月,并處罰金1000元,則同時突破了刑期格和刑種格的限制,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