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味

陽光正好，把一色小白鞋刷凈，齊齊碼放在曬架上。叉手看貓咪在斜投進來的光線里把自己從頭舔到肚子，又瞇著眼睛打哈欠。灶上燉著梅菜燒肉，香味遠遠就能招出饞蟲來。百煮不如一燜，熄了火，捧一掬釅茶，看南邊的天空浮云起，群鴿過。

周末早晨加班的裨益，把上午的時光填充得悠長豐滿算是一項。一則如今年紀大了，睡不到這么踏實；早晨貓咪叫早發嗲也是一則。不像以前做學生的時候，總能睡到日上三竿。以前讀書的時候雖然吃住得清苦些，到底自由自在，斗雞走狗，只要期末的時候肯坐下來焚膏繼晷一個月，處境也不至于太差。一個時期總有一個時期的美好之處，過去了便也過去了，不值得再追惜什么。

學生時代有一位故人，也是一位開刀匠。一個很偶然的機緣在KTV 里初識，第一印象顧盼神飛；豢貓，愛烹飪烘焙，簡筆插畫神思雋永，用三宅一生的香水，穿干練的平底訓練鞋；熱愛手術，周末也常常加班開刀。雖然沒有旗袍和卷發，也不知道是否住在亭子間里，總覺得活脫脫是王安憶筆下的王琦瑤。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位故人是我理想中外科醫生的生活范本。當時的我們處在兩個時空斷層里，還沒有真正踏上臨床工作的處子，對于未來生活的憧憬與希冀、惶恐和揣度，都寄寓在對故人的管窺蠡測中。在柔暖的春夜拎來自制的木糠布丁，生日的時候送我可愛的炊具，把觀音蓮玲瓏地裝在抗生素針粉劑的小玻璃瓶里，又告訴我下次見到碰碰香不妨用手去撫一撫葉爿。

與此同時，漫長的工作日里，她可能來不及等頭發吹干，在衾枕上墊著吸水紙就沉沉睡去。也可能在夜半時分回復我白天發過去的信息，一邊說自己正敷著面膜。那時候微博還很風行，看到她更新的工作趣事，我相信她生活在意氣風發里。

造訪她的家應該說是其中最具夢幻色彩的事。幾天前剛拔下的智齒放在窗臺上，餐桌上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錢包和卡，廚房里里外外是食材，肥碩的貓咪盤蜷在茶幾下，而茶幾上堆滿了中文英文的醫學書籍文獻。有一次去的時候她還在補覺，見她偎在一身五彩的罩衫里，和五彩的被套融為了一體。聽起來或許有些像JK 羅琳筆下某位女巫的私宅，但現在看起來，只是一個內心精致的外科醫生的家的常態罷了。

也是在她家里平生第一次見鑄鐵鍋。黝黑的食器里盛放著焦糖色的紅燒肉，她說這五花肉是先煎過的，吃著不會油膩。直到后來自己有了廚房，才慢慢知道鑄鐵鍋的用處和糖色的制法，當時視作不可方物的神來之筆。其實在她深闃的廚房間里，多的是各式各樣的炊具和烹飪機器，難怪食材不得不從廚房里漫溢出來。

對于外科醫生而言，烹調和手術異曲同工的是擬定方案。熟能生巧地遵從最優化、最熟稔的方案，擇汏之于消毒，改刀之于劃皮，煸炒之于電灼，佐味之于結扎，淋芡之于縫合，不一而足。熱愛烹調和熱愛開刀一樣，是在規程化的儀式中求取靈活機動，最終呈上一道道滿意或未必滿意的作品。同樣是刀鋒上的職業，庖丁與醫師如此相似。

然而作為謀生糊口的工作，兩者恐怕也是最耽誤私人時間的。很奇妙的，兩者都不大能夠在正常的飯點進食，都有著與普羅大眾異樣的生活節律。看《舌尖上的中國》的時候，方知原來大廚們下班回到家里，也同樣吃一口愛人做的家常菜。這么看來的話，主任們下班之余，主任夫人們準備的丸散膏丹就是私房的靈丹妙藥了。

正式入職小半年，開始了解到一位外科醫生真正的生活狀態。浸漸明白前輩展現的生活不過是冰山閃光的一角。坐門診吼到氣血兩虛，守夜班歸來滿身狼狽。能趁著陽光正好的周末，叉手看貓烹肉，著實難得。耗盡生平之氣力，換來榮光與地位，卻舍棄了如水的光陰年華。能在語文課上擊筆為詩的日子，在圖書館里看雜志睡午覺的日子，在辦公室里信手涂鴉的日子，通通一去不復返地湮沒在這經世濟用的洪流漩渦中了。

可是人吶，終究是要經世濟用的。好比這鍋中的梅菜燒肉，離了五花肉，梅菜不過是芳香異稟的柴草，而離了梅干菜，五花肉卻有一百種一萬種活色生香的辦法。終究是無法免俗，只不過是尋找自我滿足的支撐點罷了。湯沸肉熟，飲湯或是食肉，見仁見智。如何評判一碗暖味可口的梅菜燒肉，又何嘗不是如此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