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版載體視角下中外出版史分期新論*

□文│萬安倫 王劍飛 李宜飛

關于出版學科的建設和研究，有一個極其重要的原點性問題，就是應該按照怎樣的出版分期標準來厘清出版歷史的發展脈絡？與別的學科相比，出版學科的這一問題尤其突出。其原因在于出版學科是伴隨著人類文明誕生的，且在世界不同的地區、伴隨不同的文明類型，經歷了非常復雜的歷史演變。此外，出版不是單一的維度，包括出版載體、出版符號、出版技術、出版活動及成就等一系列內容。另外，出版跨越了人類活動的全部空間，從古代非洲到兩河流域，從古代中國到古代印度，從泥板書到莎草紙，從甲骨文到貝葉書，從樹皮紙到羊皮卷，直到聲光電磁出版等，再到當下的數字出版，以及未來可能出現的人工智能出版和大腦意識出版。以怎樣準確、簡潔、條理清晰的方式來厘清紛繁復雜的中外出版史的歷史分期，無論是對出版學科的建設和發展，還是對新聞出版專業的人才培養和教育傳承，都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

一、出版史研究分期問題掃描

任何一門學科的確立，都需要先解決學科的基本問題，比如屬性界定、邊界劃分、歷史追溯和框架建構。筆者認為，任何一門學科的核心架構，都跳不出“三原一方”，即原理、原著、原史及方法論，編輯出版學科也就是這樣一門理論性、學術性、實踐性和實用性都非常突出的專業。正因如此，出版學科的原史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中外出版史”是出版學科的基礎科目和核心課程，在中外出版史分期問題上，不少專家學者進行了富有建設性的寶貴探索，代表性的觀點如下。

張勁松曾在《出版史研究分期的比較》一文中，歸納了學術界的5種劃分形式：一為綜合分期法，認為“出版史的劃分應該從出版的內容和版本形式、出版印刷技術水平以及出版發行機構的狀況三方面來研究確定……出版史研究的范圍、對象都應該包括在內”。[1]二為科技分期法，是葉再生提出的，認為圖書出版經歷了5個時期：第一時期是開創文字的時期，第二時期是創造了紙的時期，第三時期是開創復制技術的時期，第四時期是開創印刷機械化的時期，第五時期是機械化大生產和貿易大發展時期。[2]這一方法是把“圖書生產的技術水平的發展作為分期的標準”的。三為文化分期法，這一分期方法是與文化史的分期相協和，分為萌芽時期、黃金時期、古典文化總結時期、中西文化沖突中的近代出版時期。四為圖書形制分期法，分別是最原始的書籍時期，簡策形式的書籍時期，卷軸形式的書籍時期，冊葉形式的書籍時期，近、現代的平裝、精裝書籍時期。五為歷史發展分期法，主張以社會發展的分期為依據，將出版史劃分為奴隸社會的出版事業、封建社會的出版事業、半殖民地半封建時期的出版事業、社會主義的出版事業四個時期。

面對以上5種主要劃分方式，張勁松本人也并不完全認同。他表示，第一種“這個標準包括的內容過多”，第三種“應稱之為‘文化出版史’，而不是圖書出版史”，第四種、第五種“分期方法都不夠科學”。他認為應從“出版”一詞的定義中，把復制手段作為分期標準，將第二種劃分方式修正為手抄復制時期、手工印刷時期、機器印刷時期、電腦控制時期。

李曉明指出以往出版史分期存在幾大問題，重視直觀感知、機械地按年代劃分、以王朝為中心、缺乏統一性和邏輯性。他的分期觀為“刻鑄復制時代、寫本流傳時代、雕版印本時代、活字排版時代、機械印刷時代、冷排膠印時代”。[3]

出版史專家肖東發主編的《中外出版史》，分成了上篇“中國出版史”與下篇“外國出版史”，在體例上選擇了中外分述。中國部分為：古代出版（上）（中）（下），分別為竹木簡牘時代（上古-1世紀）、寫本書時代（2-9世紀）、印本書時代（10-1840年），在這里區分了“寫”和“印”，然后是“近代出版：變革與發展共存（1840-1911年）”“現代出版：在斗爭中前行（1912-1949年）”。外國部分為史前-5世紀、6-15世紀、16-18世紀、19世紀、20世紀幾個部分。[4]

劉光裕先生提出了“第一階段，為秦漢以前，是出版孕育時期；第二階段，為自漢至唐，是抄本出版（古典出版）時期；第三階段，為五代、兩宋至晚清，是雕版出版時期；第四階段，為晚清至今，是現代出版時期”。[5]

綜上可見，出版學界早就認識到關于出版分期的重要意義，同時也意識到了分期方面存在的種種問題，雖然各家也都提出了一些建設性的分期方式，但以上關于出版歷史的分期，都存在一些局限，出版史的分期還是處于爭論與探索中。

二、以載體屬性劃分三階段

在前人對出版史分期的種種觀點基礎上，筆者也進行了探索性思考。對于出版史分期，首先要回到原點概念，即何為出版？《出版詞典》的定義：“選擇某種精神勞動成果（文字、圖像作品等），利用一定的物質載體進行復制以利傳播的行為，稱為出版。”[6]要對出版史進行分類和分期，第一需要完成的是尋找分類或分期的邏輯標準。在考察古今中外的出版現象和出版活動之后，筆者認為以出版載體形態的發展流變作為統一的邏輯標準，進行出版史分期理論的建構是科學的也是可行的。

縱觀整個人類的出版歷史，其出版載體有著非常鮮明的特征性與階段性。其中最大的特征是出版載體由硬變軟、由大變小、由宏變微、由承載很少的信息量到承載海量的信息量的發展過程。在經歷了陶器泥板、龜甲獸骨、金石鼎碑、竹簡木牘、莎草紙、貝葉、樺樹皮等硬質出版載體后，人類又逐漸探索出絹帛、獸皮、植物纖維紙及塑料布等的軟質出版載體，而后又繼續探索出聲、光、電、磁、芯片等虛擬和半虛擬出版載體和介質，由此開啟聲光電磁出版、計算機出版和數字出版等虛擬出版新形態。鑒于此，筆者根據出版載體的基本屬性大致將整個人類出版劃分成3個大的歷史階段。

1.“開啟文明的硬質出版”階段

“硬質出版”是開啟文明的重要標志和主要手段。人類最初的出版行為，從出版載體方面考察，一定是從身邊最易獲得的實用物體上開始做文章的。因此，就奠定了硬質出版的理論基石和邏輯基礎。泥板、石塊、巖壁、陶體、玉片等硬質出版載體，作為人類文明最初形態的出版介質，為人類文明曙光的升起和到來，發揮了積極而重要的作用。

在古代非洲，硬質出版大概可以分為3個階段：一是非洲史前無文字記載時期的巖畫出版；二是非洲象形文字誕生后的石質、木質、金屬等載體的銘文出版；三是莎草紙作為書寫和復制材料的紙草卷出版。在古代的兩河流域，他們的泥板書又成為硬質出版上最早的書籍形制。在中國的硬質出版，陶器、石器、玉器、甲骨、青銅、簡牘在歷史時空中其出版載體的主體被不斷替代轉換，由陶畫符號的簡單原始出版到甲骨、青銅器的承載意義的增加，再到竹簡木牘的便捷流通，硬質出版載體在中國古代出版史和文明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南亞古印度從神秘古老的印章文字、阿育王銘文、梵文，到形形色色的摩崖石刻，再到彰顯獨特地理文化特色的貝葉書，其硬質出版成就也是精彩紛呈。美洲瑪雅人的象形文字石質出版、澳洲毛利人的木雕出版、日本硬質浮世繪出版、朝鮮半島的陶質出版、北緯40°的樺樹皮出版等，都在硬質出版史上留下了獨特一筆。

2.“以柔克剛的軟質出版”階段

硬質出版載體雖然有不易泯滅、傳之久遠等優點，但刻寫不易、傳遞困難、承載信息量少等缺點是其傳播傳承中的致命弱點。因此，一旦有價廉物美、比較柔性、可以折疊、能承載較多信息內容的軟質出版載體出現，硬質出版載體的主體地位就會受到挑戰和動搖。

“軟質”是對于出版載體性質和強度的描述。出版載體“軟質化”，表明出版載體質地較為柔軟、體量較輕、可以折疊、便于攜帶、易于流轉傳播，甚至能夠克服空間上帶來的障礙。像絹帛、獸皮、紙張、塑料布等都屬于“軟質出版”載體。軟質出版載體，特別是紙質出版載體，由于輕量化、可承印、能折疊、便攜帶、易傳播等優點，一經產生就展現出強大生命力。

中國最初探索出絹帛作為軟質出版載體在與簡牘載體的并行發展中，最終由于價格昂貴，沒有能夠獲得出版載體的主體地位。而后西方探索出軟質的羊皮紙取代了莎草紙的硬質出版載體的主體地位。直到中國西漢時期（公元前2世紀）制造出原料易得、價廉物美、適合印刷的植物纖維紙，其經過東漢宦官蔡倫（公元2世紀初）的重大改良后，人類此前的一切出版載體都黯然失色。出版載體的主角從硬質開始向軟質發展。從公元5世紀初東晉桓玄下令“以紙代簡”到20世紀，1600年來，植物纖維紙主導的軟質出版極大地推動了人類文化的發展和文明的進程。植物纖維紙在出版領域的規模應用及全球傳播，使人類出版載體“以柔克剛”的過程得到完美收官。但探索遠未結束。

3.“有容乃大的虛擬出版”階段

出版載體的一路變革發展，整體上走的是一條軟化、輕化和虛化之路，而承載的信息卻從少量走向大量、海量甚至無量，傳播和傳承的方式則是愈加的方便和快捷。早在18世紀，人類就探索出對于聲、光、電、磁的一些新認識和新發現，并逐漸將其發展成全新的出版載體和出版介質。人類開始用這些新載體和新介質來記錄和承載聲音、圖像、動態影像等。這實際上開啟了人類出版“無所待”的虛擬出版新時代。

出版活動不再局限于紙質等固態印刷媒介，開始跳脫于紙面之外，伴隨著出版物對感官的刺激從眼到耳到“耳目”并行，表現的內容從靜態到動態，出版對人類的影響也從閱讀方式的簡單轉變擴大為交流方式、傳播方式乃至生活方式的轉變。唱片技術的出現，從唱片和留聲機逐步發展為磁帶、膠片、光電管、錄像帶、電腦、3.5寸盤、光盤、U盤、移動硬盤等，人們獲取信息的途徑也開始從書籍和報刊，逐漸轉向承載信息量更大、技術更先進的各種虛擬和半虛擬出版載體。隨著計算機出版印刷技術的發展和進步，數字化技術開始醞釀并取得長足的發展和進步。

在數字時期，網絡成為了出版的最基本載體，并且隨著互聯網技術的不斷改革，以互聯網（web）為基礎的技術載體使數字出版內容形成了從單向瀏覽時代、信息聚合與用戶分享時代到萬物感知與智慧控制時代的變化，出版不再是一種單向的、滯后的內容輸出行為，而是迎來了出版內容輸出者和接受者及時進行有效互動的時代。數字出版物的形態也極其豐富，除了對傳統的圖書、報紙、期刊進行數字化處理，網絡游戲、數字音樂、數字動漫、網絡廣告也成為數字出版的重要組成部分。虛擬技術在出版領域的發展、應用如火如荼，未來多通道技術形態中的大數據處理技術、云計算技術、元數據技術、數字版權保護技術、虛擬現實（VR）技術、增強現實（AR）技術、人機交互技術正在發展中，當下的移動出版和按需出版業方興未艾。對于虛擬出版的未來，在筆者所著《中外出版史》一書中也作出了預測，那就是未來將是人工智能出版和大腦意識出版時代。

由此，從聲光電磁發明發現開啟了虛擬出版的“萌芽期”，到計算機革命迎來虛擬出版的“發展期”，再到虛擬出版的“數字出版當下期”，虛擬出版已經歷經了3個階段，“人工智能出版”和“大腦意識出版”等則將成為更高級的虛擬出版形態。這將是虛擬出版的第四個發展階段，也就是出版的未來形式和未來狀態。

三、出版載體形態分期法的應用

按照這一理論框架，筆者進行了新的中外出版史的建構，依據出版載體形態這一分期方法，把開啟文明的硬質出版分為5個部分——古代非洲的硬質出版，古代兩河流域的硬質出版，古代中國的硬質出版，南亞及亞洲其他地區的硬質出版，古代歐洲、美洲及世界其他地區的硬質出版；以柔克剛的軟質出版也分為五個段落，分別是古代中國的軟質出版、近現代中國的軟質出版、古代歐洲的軟質出版、近現代歐洲的的軟質出版、世界其他地區的軟質出版；有容乃大的虛擬出版，筆者將其劃分為“聲光電磁的發明發現：虛擬出版的‘萌芽期’”“計算機革命：虛擬出版的發展期”“數字出版：虛擬出版的當下狀態”“虛擬出版的發展趨勢”4個板塊。這一研究成果還結集成《中外出版史》一書，于2017年10月由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這樣的分期方式，讓紛繁復雜的出版史變得脈絡清晰明了。同時，筆者認為，這樣的分期，把握住了人類文明發展中，出版載體這一形態可見的核心要素。這一核心要素的物理形態的流變，在世界范圍內，有著大體一致的發展趨向，并且從硬質到軟質再到虛擬的過程，也有其內在的邏輯指向。出版作為人類精神文明的物質產物，在面對特別復雜的空間、時間、歷史、國家、民族等一系列問題時，出版載體的三分法，無論從歷史的縱軸還是空間的橫軸上，都能夠高度抽象地凝練和界定，并且直達本質，通俗易懂。

此外，從人類出版的歷史角度來看，載體表面上看，它是物理的、客觀的一種材料介質。然而，正是這一介質的變化，導致了文本體量與文本敘事的巨大差異，從古人在龜甲簡牘上艱難刻字，到如今網絡數字時代動輒千萬字網絡小說。用出版載體三分法的分期模型，對出版史整體的研究，與對出版載體、出版技術、出版符號、出版活動及成就的研究，形成“小分大合”的研究格局。

用硬質、軟質、虛擬3種形態，把整個人類的出版史，用出版載體的物理學形態給予了歸納，并且在東西方人類文明的發展歷史上，也是有完全類似的一致性。郝振省先生在為該書作序中對這一分期方式給予了高度肯定：“本書的邏輯框架是按‘開啟文明的硬質出版’‘以柔克剛的軟質出版’‘有容乃大的虛擬出版’分成上中下三篇展開敘述的。這種高度概括和極其簡明的出版史分期既有新意又符合人類出版業發展的基本情況和脈絡主線。”他認為這一用物理學形態去劃分的方式，背后的邏輯則是“出版的生產力標準”。[7]

吳永貴教授以《予載體以出版史學的重要性》為題，專文指出這種載體分期的“一級邏輯”意義：“每當人類物質文明和技術進步出現巨大變革，都會直接影響到出版物的形式變化，從手抄到印刷，從印刷到數字，都有一望便知的差別，正是這些差別標定了出版史的每一次質的飛躍。以差別化的出版載體作為全書的主要敘述線索，可謂深得出版活動的內在機理。”[8]

在《中外出版史》首發后，很快就有研究者應用其邏輯框架撰文《出版史視野下敦煌壁畫的載體流變研究》，在文章引言部分專門指出“本文沿用北京師范大學萬安倫教授提出的關于‘硬質時期、軟質時期以及數字和虛擬時期’斷代劃分的觀點，對敦煌壁畫的出版載體進行研究”。[9]也有研究者撰文指出，這種出版載體分期法“不僅完全契合了出版業生產力的發展趨勢，更理清了看似紛繁無序的中外出版規律性發展史”。[10]可見，這種創新的出版史分期方式，在發布后的極短的時間內，已在廣大出版研究者以及研究應用中得到呼應和廣泛認可。

不過，需要指出的是，從“開啟文明的硬質出版”，到“以柔克剛的軟質出版”，再到“有容乃大的虛擬出版”，這三大階段之間，以及每個階段的若干過程，并非是完全的接替和取代關系，常有過渡、交叉，甚至平行發展的情況出現。比如現在仍然有用甲骨、簡牘作為出版載體進行文化創意生產的。但這并不影響對中外出版史的整體建構與歷史分期。

這種出版載體分期法，有利于以“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視角及站在人類文明發展與出版歷史演進高度，將中外出版完全打通作并置敘述，以尋求出版文化發展的共性與個性；也有利于將過去因這樣那樣的原因未能進入出版史視野的材料和文獻納入出版研究范疇。

“告別鉛與火，迎來聲光電，奔向數與網”。人類對出版的探索創新必將為人類文化發展、文明演進及人類自身成長創造出更加美好和輝煌的未來。

參考文獻：

[1]張勁松.出版史研究分期的比較[J].出版科學，1994(2)

[2]葉再生.圖書出版歷史分期初探[J].出版發行研究，1986(2)(3)

[3]李曉明.略論中國印刷史的分期問題[J].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94(5)

[4]肖東發，于文主編.中外出版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

[5]劉光裕.中國出版史的對象、范圍與分期[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2008(3)

[6]邊春光.出版詞典[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92

[7]萬安倫.中外出版史[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7

[8]吳永貴.予載體以出版史學的重要性[J].出版人，2017(11)

[9]徐敬宏，侯偉鵬，程雪梅，胡世明.出版史視野下敦煌壁畫的載體流變研究[J].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17（10）

[10]杜建君.一部出版史就是一部文明史：讀萬安倫《中外出版史》[N].中國教育報，2017-1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