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的“情節”*

□文│張友連

在網絡環境下，侵權者不僅能夠完美地復制原版內容，還可以輕易將這些數字復制版本大規模在互聯網上傳播。如何遏制信息網絡傳播侵權，強化版權保護已經成為當前我國推進創新發展中亟須解決的重大問題之一。《中共中央國務院關于完善產權保護制度依法保護產權的意見》（2016年11月27日）指出要“加大知識產權侵權行為懲治力度”。同時，國家版權局也將“版權司法保護力度不斷加大”列入“2016年中國版權十件大事”。在國家層面的導向明確之后，現在需要做的工作是，如何在現有法律框架下通過司法適用來妥善處理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問題。

按照我國《著作權法》第49條的規定，侵權人侵犯他人著作權或者與著作權有關的權利時應給予賠償，并就如何確定損害賠償數額設置了3種方法，即權利人因被侵權所受到的損失、侵權人因侵權所獲得的利潤、人民法院根據侵權情節判決的賠償。[1]司法實踐的數據表明，絕大多著作侵權案件的賠償數額都是采取第三種方法——由法院酌情確定的。[2]雖然《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著作權民事糾紛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5條列舉了法院在確定賠償數額時的四項酌定因素，但并沒有涵蓋實踐中存在的一些重要“情節”。已有的相關研究很少關注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問題，更沒有在實現“情節”的系統化和體系化方面給出有效的解決方案。針對這些不足，本文擬分析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法院考量的“情節”具體有哪些，并在此基礎上對“情節”在司法適用中如何完善作出探討。為了將對問題的研究建立在堅實的材料基礎之上，筆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http://wenshu.court.gov.cn/）中，以“書生公司”和“侵權”為關鍵詞進行了檢索，剔除了與本研究主題無關的案件及部分一審案件（有二審的以二審為準）后，共得到了12個案例。[3]北京書生公司信息網絡傳播侵權12個系列案件構成了本文的分析素材。

一、被侵權方的“情節”

從被侵權方來看，法院在確定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時主要考慮的“情節”包括被侵權作品的情況和被侵權作品作者的知名度。

1.作品情況

作品的情況包括作品的知名度、作品的類型、作品的字數以及作品在網絡上的點擊量、排行情況等因素。一般而言，具備知名度高的作品、原創性強的作品、字數較多的作品、在網絡上反響強烈等“情節”的作品，法院酌定賠償的數額較高。在（2016）京73民終614號案中，涉案書籍《當代中國小說名家珍藏版劉恒卷》，其中部分作品獲獎并具有較高的知名度，而在（2013）海民初字第27299號案中，涉及侵權作品的知名度并不高。前一案件法院判決確定賠償損失的數額為11.4萬元，后一案件法院判決確定賠償經濟損失及因訴訟支出的合理費用共7萬元。在確定賠償數額時，法院顯然是考慮到了作品知名度的區別。在（2015）朝民（知）初字第53608號案中，法院更是明確“根據作品的字數”作出酌定賠償數額。在著作信息網絡傳播過程中，作品網絡上的點擊量、排行情況等影響力指標直接反映了著作權人利益的大小。（2010）浙知終字第200號案中，以“2007年百度網頁搜索日志為依據，被侵權作品《星辰變》在十大網絡小說中位列第6；2009年4月17日打印的網頁顯示，《星辰變》作品的總點擊數為3766193”。被侵權作品以上在網絡上的反響等“情節”成為法院支持原告方全部賠償請求的重要確定因素。

2.作者知名度

一般說來，知名度高的作者的作品，往往會給作者帶來更多的利益；而知名度低的作者的作品，給作者帶來作品的利益可能就不是很多，作者的知名度成為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的又一“情節”。在涉及書生公司的12個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案件中，法院在4份裁判的確定賠償數額時考慮了作者的知名度。其中（2014）京一中民終字第155號和（2014）京一中民終字第156號兩份判決涉及的著作權人都是竇應泰，（2014）京三中民終字第15240號判決中的著作權人是宿春禮，（2014）京一中民終字第3200號判決中的著作權人為劉冠軍。綜合評價看，竇應泰、宿春禮的知名度不及劉冠軍高，這也體現在法院對賠償數額的確定上，前3個案件的賠償數額分別是1.6萬元、1.3萬元和3.3萬元，而最后一個案件法院酌情確定劉冠軍的經濟損失及因訴訟支出的合理費用為15萬元。高知名度作者賠償數額是低知名度作者賠償數額的5～10倍。在（2014）京一中民終字第3200號案中，法院并沒有向人們展示確定作者知名度的依據到底是什么，但在與其類似的（2016）京73民終614號案件中，原告（劉冠軍）提交了“其所獲部分文學獎項的復印件，以證明其文學藝術方面的成就，包括2002年國務院發放的政府特殊津貼、1995-1996魯迅文學獎、1993年度莊重文學獎、2010年首都杰出人才獎等。”從中可以看出，作品及作者本身所獲得的認可（包括社會認可和政府機構的認可）是判斷作者知名程度的重要依據。

二、侵權方的“情節”

從本文涉及的書生公司系列案件來看，侵權方的“情節”在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產生重要影響。按照是否與行為人的態度直接相關標準，侵權方“情節”可以分為侵權行為者的主觀情形(過錯程度) 和侵權行為本身的客觀情形(情節、方式、后果等) 。

1.侵權主觀情形

過錯是侵權人在實施侵權行為時對其行為后果具有故意或過失的一種可歸責的心理狀態，侵權的主觀情形主要是指行為人的過錯程度。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的“情節”之一就是裁判者對侵權人的過錯程度有所區別，即如果是故意侵權，就應當多承擔賠償責任；如果是一般過失侵權，則可以承擔較輕的責任。從比較法來看，“美國版權法在確定侵權賠償數額的時候，規定了侵權人主觀過錯審查機制，并對不同的過錯方式規定了不同的法定賠償數額”。[4]從我國的實踐來看，《北京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確定著作權侵權損害賠償責任的指導意見》（京高法發〔2005〕12號）中將行為人的過錯程度作為確定侵權人的違法所得、法定賠償額的參考因素。其他各地高級人民法院出臺的地方指導意見，“均明確規定確定著作權侵權賠償數額時，應當考慮侵權人的主觀過錯”。[5]

在（2010）浙知終字第200號案中，法院認為，2009年10月23日上海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駁回了書生公司就《星辰變后傳》提起的壟斷糾紛訴訟，經歷此判決后，書生公司應該認識到在網上傳播作品《星辰變》是侵權行為，并主動停止該行為。但書生公司非但沒有這樣做，反而在互聯網上積極傳播《星辰變》，這一行為反映了書生公司侵權的主觀惡意。據此，法院全額支持了原告提出的賠償請求。在（2016）京73民終614號案中，法院注意到以下情節：（2013）海民初字第17919號民事判決（2013年11月15日）中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曾認定書生網絡公司、書生數字圖書館公司侵害了原告的作品信息網絡傳播權，并判決賠償劉冠軍經濟損失及因訴訟支出的合理費用共15萬元。2014年4月18日，（2014）京一中民終字第3200號裁判維持了一審判決。一年后的（2015）朝民（知）初字第23978號民事判決中，北京市朝陽區人民法院認定書生公司對同一當事人（劉冠軍）的作品實施侵權。由此可見，書生公司的該侵權行為性質惡劣，主觀惡意明顯。北京市知識產權法院二審全額支持了原告的賠償數額要求，將一審法院所判賠償額1.52萬元改為11.4萬元，增加了近7倍。依據侵權者的過錯程度確定相應的賠償額，使得知識產權損害賠償不僅實現了補償功能，而且產生了一定的威懾功能。

2.侵權客觀情形

從裁判文書的文本來看，對侵權方客觀“情節”的表述并不完全一致，所用的字樣主要有“侵權情節”“侵權性質”“侵權程度”“使用的情節和使用的影響”等。透過文字的表象，可以將其總結為侵權事實、侵權程度和侵權后果3個方面。在（2016）津01民終2142號案中，法院考慮的侵權事實是“涉案五部作品已在（2014）海民初字第7083號案中一并解決，現書生網絡公司沒有證據證明方正公司對上述作品存在新的侵權行為”。基于此事實，法院沒有支持書生公司提出的大部分賠償請求。在（2013）海民初字第27299號案中，所涉及的侵權程度判斷因素主要有二：一是書生公司未經科技社許可，將涉案圖書電子化后收錄于書生數字圖書館出售給北京科技大學；二是在北京科技大學對外經營的餐廳提供閱讀服務。損害后果是指被侵權人一方因他人的加害行為或者物的內在危險之實現而遭受的人身、精神或財產方面的不利后果。[6]損害為侵權責任成立的必要條件，無損害則無責任，無損害即無須賠償。至于賠償數額，應當根據受害人實際的損害程度來確定。在關于竇應泰著作權侵權糾紛的[（2014）一中民終字第155號和（2014）一中民終字第156號]兩個案件中，法院基于原告所受損害程度不高的事實，作出了相對較低的賠償數額。

三、作品價值的“情節”

除了上述被侵權方和侵權方的情節，在知識產權保護力度不斷加大的政策導向下，近年來，法定稿酬標準和許可使用費等體現被侵害知識產權價值的因素開始成為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的新“情節”。

1.法定稿酬標準

稿酬又稱稿費，是指作品首次公開發表后由發表者或發行者支付給作者的報酬。2014年9月23日，國家版權局、國家發展和改革委員會頒布的《使用文字作品支付報酬辦法》第5條第（一）項規定，“原創作品基本稿酬標準和計算方法為每千字80～300元，注釋部分參照該標準執行”。第14條第二款規定，“在數字或者網絡環境下使用文字作品，除合同另有約定外，使用者可以參照本辦法規定的付酬標準和付酬方式付酬”。在確定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時，上述兩條規定的稿酬標準成為法院酌定的“情節”。在（2015）朝民（知）初字第53608號案中，涉案圖書《行政法學》字數321千字，法院“參照國家文字作品稿酬規定”，最后確定的賠償數額為3.2萬元，大約每千字100元，符合法定稿酬標準“每千字80～300元”的規定。在（2016）京73民終614號案中，原告上訴的理由是，一審法院“僅作出相當于每千字40元的判罰，賠額畸低。而在此之前的2013年北京市海淀區人民法院就當事人（劉冠軍與書生公司）類似糾紛的判罰標準相當于每千字80元”。北京市知識產權法院充分“考慮當前基本稿酬的標準”，并按照稿酬標準的上限（300元/千字）將賠償損失額由1.52萬元改判為11.4萬元。[7]

2.許可使用費

知識產權的市場價值可以參照許可使用費的標準來確定，如果著作權人已經許可他人使用了作品，他人也已經按約定支付了許可使用費，這個使用費就是可以接受的市場價值標準。許可使用費作為權利人本應獲得但由于侵犯信息網絡傳播權的行為而喪失的利益，以其為標準來確定實際損失是可取的。[8]一般而言，許可使用費越高，作品的效用價值隨之越大，確定法定賠償數額就有可能越高。[9]其道理在于，因侵權這種違法行為支出的賠償金額當然不能低于通過合法途徑獲取著作權所支付的數額。在（2016）京73民終614號案中，法院的判決理由中提到了“涉案書籍的市場價值”。可以預見，隨著國家對知識產權侵權行為的懲治力度的加大，法院確定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時，被許可使用費將成為一種被普遍適用的酌定“情節”。

四、“情節”司法適用的完善

從上文的分析中可以看出，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需要考量諸多“情節”，使得法官在個案中擁有很大的自由裁量空間，并可能引致司法操作層面出現諸多問題。因而，如何完善“情節”的司法適用，即為“情節”的司法應用設定一些體系化的規則就成為解決問題的關鍵。

具體而言，需要制定科學的、具有可操作性的賠償數額量化標準，即為諸多因素的司法適用設定一個邏輯順位，從而在影響因素和賠償數額之間建立公平合理、科學的對應關系。按照不同的順序，法官可以依次檢測所面對具體案件是否存在各類情節的相關因素。如果有的話就可以相應確定賠償數額，如果沒有則進入下一個“情節”順序。本文提出的體系化設計是：以由“情節”決定的被侵權作品價值為基準，依次考量被侵權方的“情節”和侵權方的“情節”最終酌定一個科學的賠償數額（見圖 1）。

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的重心在于確保權利人能夠獲得公平合理的“作品使用對價”，所以作品價值的“情節”就成為第一順位要考慮的因素，并且形成了法院最終確定賠償數額的基準。賠償數額的基準包括作品的許可使用費和法定稿酬標準兩個內容，在這兩個基準情節中許可使用費處于優先的地位，如果無法確定許可使用費，則按照法定稿酬標準來確定賠償額的基準。使得被侵權方獲得其心理能夠接受的補償，從而確定一個“公正”的判決金額是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的立足點，在前一順序所確定基準的基礎上，被侵權方“情節”成為被優先（第二順位）考慮的酌定因素。被侵權方“情節”包括作品的情況和作者的知名度，其中相對客觀的作品情況又成為優先的酌定因素。第三順位的侵權方“情節”是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的重要事實依據，包括侵權客觀因素和侵權主觀因素。絕大多數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案件的裁判中都會提到侵權事實、侵權程度和侵權后果等情節，因此，侵權客觀因素影響賠償數額的酌定已經形成了共識。為了解決著作信息網絡傳播侵權的大規模發生，特別是同類案件的一再出現的問題，侵權行為人的過錯等主觀因素也應該在賠償酌定中有所體現。

圖1 著作信網絡傳播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的“情節”的體系化

五、結語

司法保護是加大侵權懲治力度、推動知識產權產業發展的重要抓手。在民事責任方面，其最主要的形式就是使權利人能夠獲得應有的賠償、侵權人付出應有的代價。從這個角度來看，侵權賠償數額確定中的酌定“情節”就成為了知識產權司法的重中之重。本文以具體案例為基礎對“情節”具體內容開展了類型化分析，并提出了完善“情節”司法適用的完善路徑，必將對提高我國著作權司法保護水平有所裨益。

注釋：

[1]吳漢東.知識產權侵權訴訟中的過錯責任推定與賠償數額認定——以舉證責任規則為視角[J].法學評論，2014(5)

[2]尹西明.著作侵權損害的酌情賠償[J].河南財經政法大學學報，2015(4)

[3]北京書生公司信息網絡傳播侵權12案件分別是：（2010）浙知終字第200號、（2013）海民初字第27299號、（2014）一中民終字第155號、（2014）一中民終字第156號、（2014）一中民終字第3200號、（2014）一中民終字第4106號、（2014）三中民終字第15240號、（2014）海民初字第13276號、（2014）海民初字第13278號、（2015）朝民（知）初字第53608號、（2016）津01民終2142號、（2016）京73民終614號

[4]任松嶺.信息網絡傳播權侵權構成新探——以Capitol R ecords，Inc.v.Thomas－R asset案為線索[J].國家行政學院學報，2014(3)

[5]張春艷.問題與對策：著作權法定賠償適用考量的因素[J].天津大學學報( 社會科學版)，2014(5)

[6]張新寶.侵權責任法[M].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30

[7]馬君.北京知識產權法院大力提升知識產權侵權賠償數額[J].中華商標，2017(1)

[8]王玲.信息網絡傳播權法律適用問題探析[J].中國出版，2015（10）

[9]孫海龍，趙克.侵害著作權法定賠償問題研究——以不同階段抽樣裁判文書為研究視角[J].中國版權，201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