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師范大學 張 燕 李相禹
去年底發生的攜程、紅黃藍虐童事件社會影響巨大。其實這類極端惡性事件,在龐大的中國幼兒園基數中,是個別的特例。但一些地方的有關部門對事件反應過度,把個別推及普遍,加碼監管,實際變相懲罰整個基層幼教,對從業人員尤其幼兒教師造成傷害,也加劇了教師與家長之間的不信任和對立關系,實不可取。不加引導,對無證幼兒園一律封殺的做法,也會導致供給不足而無法應對需求(《國務院關于當前發展學前教育的若干意見》要求對無證辦園“全面排查,加強指導,督促整改”,而不是一概封殺)……凡此種種,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制造了新問題,忽略了真相和真問題。
近年幼教惡性事件頻出,一方面與現代傳媒手段進步及媒體放大效應有關;另一方面,確實到了要問一個為什么的時候。有必要對2010年前后的幼兒教育發展狀況做一下梳理,澄清問題所在及其由來。
《國家中長期教育改革和發展規劃綱要(2010-2020)》(以下簡稱《規劃綱要》)和《國務院關于當前發展學前教育的若干意見》頒發以來,幼兒教育得到政府空前關注和重視。短短數年來,學前教育相繼出臺了三期“三年行動計劃”,帶來了事業的跨越式發展:
·自2009年至2014年,全國幼兒園總量增幅達到51.88%;班級數量增長了59.26%。專任教師數量增長了87.05%,保育員數量增長了59.75%。
·2014年,全國在園幼兒達到4050.71萬人,比2009年增加52.41%。2016年,在園幼兒4413.86萬人。
·學前教育三年毛入園率2009年僅為50.9%,2014年達到70.5%,提高了19.6個百分點;2016年達到77.4%。
·至2016年,全國計入統計數據的幼兒園總計23.98萬所,其中,民辦園15萬多,公辦園7萬多。
據教育部在《規劃綱要》實施5周年學前教育專題評估披露——
·各級政府對學前教育財政投入達到4000個億,每年平均800個億,而《規劃綱要》頒布前,每年僅有160多個億。
·各地在中央財政的支持下,新建和改擴建幼兒園12萬所,五年在園幼兒的增量相當于前十年增量總和的兩倍。
·2011年以來,國家實施面向全體幼兒教師的“國培計劃”,中央財政投入17億元,培訓中西部農村幼兒教師58.5萬人次,帶動各級政府加大對幼兒教師培訓的投入力度。
·以江蘇、陜西和四川三省為例。2009年參加培訓的幼兒園教師人數為60750人,到2014年,已經增長到119896人,實現翻番。
幼兒教育近年繁榮輝煌的同時,也出現了一些與社會發展趨勢不相適應的問題,試做如下分析:
幼兒教育近年大干快上,但是過于強調標準化、規范化,一刀切,而且以城市中心導向,偏離了一直以來(解放以來——除“文革”期間——本世紀初)實事求是、因地制宜的發展思路和“動員和依靠社會力量,多渠道、多形式發展幼兒教育”的發展方針。《國務院關于當前發展學前教育的若干意見》也提出:各地根據國家基本標準和社會對幼兒保教的不同需求,制定各種類型的辦園標準,實行分類管理、分類指導。單一標準勢必把相當部分園所推至違規境地。
對幼兒教師的國家培養計劃力度和投入空前,接受人數劇增,很多講師滿天飛,一套講稿覆蓋天下,但其效果如何?內容是否適用?卻沒有認真考量。
解放以來,中國幼兒教育是從無到有,從中心城市到周邊再到農村地區,幾十年來走出一條窮國辦大幼兒教育之路。幼教事業一直堅持實事求是,動員和依靠群眾,尊重群眾首創精神的發展途徑,如,20世紀80年代~90年代的第二次生育高峰,實行多渠道多種形式辦園,除了少數公辦園,積極動員各方面力量,如企事業辦園,鄉街集體辦園,農村則是小學附設學前班,乃至家庭幼兒園,舉社會之力發展幼教。盡管當時經濟水平有限,但并沒有出現入園難的問題。1992年的《未成年人保護法》就明確“提倡和鼓勵舉辦家庭幼兒園”。遺憾的是,2006年修訂時,這條被刪除。
而2006年前后,作為農村幼兒教育主要形式的各地學前班,全部被取消。但其他形式的幼兒教育沒有補上這個缺口。與此同時,在大城市,企事業單位競相停辦幼兒園,而面向低端人群或多元需求的民間自救幼教形式——山寨園,以北京為例,山寨園數量多過正規幼兒園(2009.7.29,中國青年報)——其作用與貢獻不被認可,得不到政府的扶持和指導,因為硬件先天不足,無法達到統一的標準,被強制要求關掉。于是,無論城市還是農村,都出現了嚴重的入園難問題。這種情況其實需要反問的是,政策本身是否存在問題?
在經濟和社會發展沒有達到一定階段,就不切實際地強化全能政府包辦幼教的角色,必定事與愿違。幼兒教育是一項綜合性事業,需要全社會關注,需要各相關部門的廣泛參與,建立聯動機制(包括教育、民政、計生、婦聯與社區等與兒童事業相關的各個職能部門),整合各方面資源,實行跨部門管理是一條必由之路,教育部門需要主動協調,而不宜單兵突進。
近年新興辦的幼兒園中公辦園日益豪華,民辦園也以物質條件為唯一標準,制造了“最豪華的幼兒園在中國”。兩年前我曾去了延慶一所新建的鄉鎮中心園,該園建造及裝修斥資一千多萬。市內某幼兒園甚至將廁所吊了頂!所謂品牌幼兒園更奢華得無以復加,導致資源過度耗費和制造垃圾,完全不符合生態效應和可持續發展,更嚴重的是誤導了公眾,一輪輪的裝修吸引眼球,以為好教育是用錢堆出來的,有好的高標準園舍就萬事大吉。當年陶行知先生批評的中國幼兒教育的花錢病、外國病、貴族病,至今可說是有過之無不及。
國家近年對幼教的經費投入在持續加大,但基本上依然是撥給公辦園。可以說,沒有雪里送炭扶持弱勢,而是相反,兩極分化和城鄉差距在拉大。
加之名園辦分園的政策導向將有限資源進一步集中,形成資源壟斷,質量稀釋。這樣能讓全國幼兒園提高質量嗎?其結果只能是幼兒教育生態環境惡化。
幼兒教育不等于幼兒園教育。但近年來,幼兒教育窄化為幼兒園教育的趨勢明顯,關門辦園,實施封閉教育。
充斥官方話語及主流媒體中所謂“示范園”“優質園”“優質教育資源”等大行其道,以及似是而非的提法如“優質教育資源欠缺”,完全違背常識,誤導輿論與公眾,加劇了當下整個社會的育兒綜合焦慮癥。近日甚至看到有報道稱,某地區優質教育達70%,無疑是以功利政績的心態看教育。
幼兒園數年前為防范風險,家長打卡才能進入,日常溝通受限,園所大門口保安全副武裝。當下應對危機再次運動式地加大管制力度,對基層教師打板子。這種轉嫁壓力的做法,更加劇了全社會對幼兒園、對教師的不信任。
幼兒教育應形成依托社區,正規和非正規結合的發展格局。要確保幼兒教育的質量,沒有家長的參與認同是不可能實現的。
師范教育長期封閉辦學,培養的幼師生不了解真實社會,脫離社會生活,學習范圍和眼界狹隘,以為幼兒教育只有正規幼兒園的單一形式,不了解有著多種可能性。各地拔地而起的幼兒園,沒有人傳幫帶,沒有時間做好準備,適應工作狀態,很多新園中工作3年以上的稍有經驗者絕無僅有。
四環游戲小組13年探索表明,幼兒教育應重視以依托社區、就近便利的非正規方式發展。非正規教育屬于大教育范疇的概念,強調就地取材、能者為師,教育資源無處不在。幼兒教育的健康發展需要眼界和胸懷,要有一雙發現的眼睛。
近幾年幼兒教育的公益性、福利性被淡化。“保教性”和“福利性”是學前教育的雙重屬性,而應以“福利性”為首,因其更具根本性、基礎性的功能。再有,幼兒園作為公共福利性機構,設施條件的配置與經費預算都應是最基本的、最必要的,而不是高規格的。如我們的東鄰日本,雖為發達國家,但幼兒園保育所極其簡樸。正如2003年《關于幼兒教育改革和發展指導意見》對園所硬件提出的6字要求——“安全、夠用和適用”。當下為回應社會反響,一些地區甚至于將監控視頻作為幼兒園的標配,進一步加高標準,這其實是對教師和對幼兒園的不信任。
風聞各地近年又出臺了公辦園占比要達到50%的政策設想,也有說是要把部分民辦園收編,不知其依據如何?有文章提出公辦園需求大,因而應以公辦園為主體。民辦園現今占據我國幼兒教育超過多半,總體而言,是市場應對需求自發做出的反應,同時表明民間有辦園辦教育積極性。不做調研分析,就以行政指令方式干預,這種思路隱含著,公辦的就是好的認識誤區和原有體制下習慣定勢。近年所謂“公辦性質幼兒園”的提法也是混淆差別,為不加區分簡單化一刀切的管理方式提供了口實。
其實,用公開、公平、公正的原則管理學前教育的,確保學前教育質量,而不是證照管控,或許應為市場經濟條件下的理性選擇。以公辦園為好園的單一標準實際上是取消競爭,扼殺多元,不僅與轉型的社會背景不相符,還會限制教師等服務者的積極性和教育自主權,只能仰望權力。沒有了競爭,信息加劇不對稱,服務質量肯定會下降。
幼教工作者、辦園者、專家和政府相關職能部門及其官員都應抱有對孩子、對幼兒教育起碼的敬畏,審慎行事。當下,迫切需要返璞歸真、回歸本源,認真梳理幼兒教育的歷史,包括新中國建國以來幼教發展的歷程和經驗,重新思考什么是幼兒教育?幼兒園是干什么的?幼兒教師角色如何?調整職能定位以適應社會發展趨勢。
幼兒教育是慢功夫,走得太快有可能丟失了本分和靈魂,更會制造一系列問題。
幼兒教育發展需要天時、地利與人和。教育并非處于真空之中,幼兒教育更是涉及社會方方面面,務必擺脫“就教育談教育”的窠臼,澄清其定位,回歸群眾路線,才能夠實現正常而健康的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