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金色筆記》中的敘述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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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南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云南昆明650500)
《金色筆記》(The Golden Notebook,1962)是當代英國女作家多麗絲·萊辛(Dorris Lessing,1919-2013)的代表作,憑借這部作品,萊辛獲得了2007年諾貝爾文學獎。《金色筆記》寫于20世紀50年代,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整個世界一片混沌,戰爭使得生命變得毫無意義,一切事物在瞬間灰飛煙滅,人們的精神世界處于崩潰和分裂的邊緣。女性,雖然依舊在抗爭和捍衛自身的權利和地位,可是這個社會仍然是由男性主導,由男性掌握著國家的主權。這些都使女性產生了強烈的挫敗感和無能為力,從而引發了對自身存在的懷疑和精神危機。多麗絲·萊辛是一個具有殖民地背景的女性英國作家,其豐富的政治經歷和生活經驗,使得其寫作方式和風格獨樹一幟。萊辛在《金色筆記》中描述了20世紀50年代女性精神困惑的整個過程,是其豐富經歷和復雜思想的體現。雖然萊辛一直要與女性主義劃分界限,但不可否認的是,女性主義視這部作品為宣言,是有一定原因的。例如,蓋爾·格林認識到對《金色筆記》是否為女性主義作品的爭論本身是特定文學歷史上有趣的批評方法。[1]博爾克曼則從女性氣質和女性寫作障礙方面比較了兩本小說的女主人公。[2](P101-114)此外,《金色筆記》的“自由女性”和五本筆記相互轉換的敘述聲音也很獨特,從聲音中透露出的女性意識和話語權威也值得研究。本文就將運用女性主義敘事學的觀點分析這部小說的多重敘述聲音。
蘇珊·蘭瑟(Susan Lanser)在其著名論著《虛構的權威》(Fictions of Authority,1992)中提到的第一種敘述聲音——作者型聲音,表示的是“一種異故事的、集體的并具有潛在的自我指稱意義的敘事狀態”。[3](P17)蘭瑟指出作者型一詞并非用來“意指敘述者和作者之間某種實在的對應,而是表明這樣的敘述聲音產生或再生了作者權威的結構或功能性場景”。[3](P18)“而且,由于作者型敘述者存在于敘述時間之外,而且不會被事件加以人化。他們也就擁有某種常規性的權威。比起是那種賦予小說人物的、甚至是正在敘述的小說人物相比,這種作者型敘述者具備更高的權威”。[3](P42)女性主義敘事學的獨特之處在于揭露作家選取一定的敘述聲音和視角背后隱藏的意識形態。所以蘭瑟借用了敘事學的理念并提出了新的概念,從而更好地探究文本中敘述聲音隱藏的意識形態。從夏洛特·勃朗寧和簡·奧斯丁傳統的作者型聲音敘述到弗吉尼亞·伍爾夫的現代主義個人型聲音小說——“讓女性書寫女性,因為她從未被書寫過”,女性作家的變化是蘭瑟研究的重點。而《金色筆記》駕輕就熟的飽含這兩種聲音。[4](P49)
《金色筆記》的框架小說“自由女性”從敘事方式上看是部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講述了"一九五七年夏天,安娜和她的朋友摩莉別后重逢”的故事。[5](P1)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尤其是女性作家的作品,大多數采用作者型聲音為敘述者以掩藏自己的身份,從而可以躲在敘述者的背后質疑男性權威、表達女性意識。萊辛自己也曾多次表露自己對19世紀現實主義作家的傾慕和贊美,“自由女性”無疑是一個例子,即使《金色筆記》在形式上是一部顛覆傳統的作品。
“自由女性”部分的女性敘述者不僅僅描述故事里人物的行為,而且常常加入自己的觀點和評價。作者型聲音的權威性體現在敘述者的不在場和超越敘述時間之外,而且敘述者可以從事“超表述的行為,他們作深層的思考和評價,在虛構世界以外總結歸納,尋求與受述者對話,點評敘述過程”。[3](P18)這種超表述行為賦予作者型聲音一個更高的話語權威,超越僅僅敘述虛構人物的言辭和行動。在“自由女性”中,讀者可以明顯的看出敘述者是一位女性。這位女性敘述者不僅僅敘述人物的對話和行動,而且把小說里人物的想法和不想說的話都表達出來,讓讀者更深刻地思考20世紀50年代人們的精神狀況和危機。女性敘述者本人就是一種女性意識。女性對這個世界的觀察和描寫更加細膩。所以,與以男性為視角的文本相比,女性敘述者本身代表著一種女性敘事權威;正如學者所說的,“女性敘述者作為女性意識的載體,傳達女性思想的媒介,文本敘述的中心,她掌握著敘述的過程,她的視角決定著敘事行為,彰顯了女性的主體性敘事地位”;同時決定了文本中的敘述聲音。[6](P15)
作者型聲音有助于女性敘述者揭示女性角色的內心想法。在男性主導的社會里,女性多多少少在男性或外人面前,掩飾自己的女性意識和對男性權威的反抗。例如,女性敘述者對摩莉的描述,“她那么自尊自愛,其根源在于——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她一直不愿屈服,不愿鉆進某個安全的地方去,即一直沒有鉆進婚姻這個安全的避風港里去”。[5](P18)女性敘述者通過作者型聲音從外部更客觀地把握女性角色的世界,從而顯示出其女性意識。女性意識體現在女性對自身作為人、尤其是女人的價值的體驗和醒悟。理查在商業上很成功,是一位商業巨頭。此外,在理查說話時,女性敘述者把安娜對理查地位的蔑視赤裸裸地表現出來,“她覺得有趣,在跟理查的交談中,她驚奇地發現他具有某種權威,但這在她看來并沒有使他的形象變得高大起來,相反的,他反而似乎在萬能的金錢的映襯下變得渺小了。而他之所以更喜歡摩莉,也正因為她一點也不尊重這個曾經做過她的丈夫,如今實際上已是這個國家金融寡頭之一的男人”。[5](P26)拒絕接受男性社會對女性的傳統定義,以及對男性權力的質疑和顛覆也是女性意識的一個表現。安娜和摩莉對理查的蔑視和反抗直接消解了男性的話語權威,為女性發出聲音。女性敘述者借助作者型聲音表達出女性心底里對男性權力和社會的質疑,使得女性意識的展現更客觀和直觀。
作者型聲音使得女性敘述者的對象不只局限于主角,即安娜和摩莉的視角,還可以在小說中出現的人物之間相互自由轉換。譬如,理查的夫人馬莉恩,在小說的剛開始,摩莉說到“馬莉恩活得像個家庭主婦,或者說像個女主人,但從來不像一個人”。[5](P24)但后來,馬莉恩經常與安娜及摩莉交流,逐漸意識到自己的問題,并開始反抗理查所代表的男性權威,從羨慕安娜開始到與理查離婚,并投身于非洲的政治運動,最后經營一家花店,過上了獨立和自由的生活。馬莉恩是女性意識從覺醒到發展典型的代表。作者型聲音使得女性敘述者更好地抓住小說里女性人物的心理動態和整體發展。關注女性的生存狀況,審視女性心理情感和表達女性生命體驗是女性意識的另一個表現。女性敘述者用馬莉恩的例子表明了當時家庭婦女這個群體女性意識覺醒的過程。
從女性主體的角度來說,女性意識可以包含兩個層面:“一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確定自身本質、生命意義以及其在社會中的地位;二是從女性立場出發審視外部世界,并對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7](P9)因此,女性意識的重點在于對自身的關注、體驗和對外界社會的重新審視。女性敘述者利用作者型聲音把“自由女性”里女性的內心想法和對男性權威的反抗描寫得淋漓盡致,并充分利用作者型聲音權威、客觀和直觀的特點,使得女性可以摘下面具,毫無偽裝地在父權制下表達心理的不滿和訴求。女性敘述者通過作者型聲音使得女性以自己獨特的審美視角觀察和表達女性生活以及女性內心世界,并以自己的立場看待社會現象和國家政策的變化。
個人型聲音表示“那些有意講述自己的故事的敘述者”。[3](P22)其中,故事的敘述者也是故事的主人公。蘭瑟認為,個人型聲音這種敘述形式,能夠體現出一種強制性,強行把敘述聲音擺在最明顯的位置,讓讀者可以直面這種原本十分個人化且私有化的聲音,可以使女性公開化地為自己言說,爭取提高女性的社會地位,追求話語權威。而且,“自身故事的敘述的‘我’也是結構上‘優越的’聲音,它統籌著其他人物的聲音”。[3](P20)話語權威是指“由作品、作家、敘述者、人物或文本行為申明的或被授予的知識名譽、意識形態地位以及美學價值”。[3](P5)話語權威是通過敘述者的地位來觀察社會,越貼近社會權力中心越主導話語權威。個人型聲音以“我”來作為敘述者可以更好地發揮女性話語權威,使女性聲音公開化。
蘭瑟提到“女性個人敘述聲音最早是在19世紀初期的英國才基本成形,它綜合了愛情小說和精神追求型的自傳這兩種附屬的小說類型,合成家庭女教師的故事,講述獨立的女性追求精神和物質幸福的生活歷程”。[3](P203)家庭女教師的特點是她們受過教育而且有說話的平臺。女作家這個職業和家庭女教師類似,她們都是有說話和讀寫能力的女性。所以,萊辛筆下的安娜和19世紀初期的家庭女教師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萊辛注重的是大時代背景下的種族主義、政治問題和精神危機等等,不再把女性局限于愛情小說和自傳這兩種類型。
除“自由女性”之外,《金色筆記》還包括黑、紅、黃、藍、金五本筆記,其中黑、紅、藍、金色筆記都采用了個人型聲音講述不同主題的故事,安娜既是敘述者也是故事中的主人公。這五本筆記事實上是安娜的日記,是安娜和自己的對話。“日記、書信體這類自我表述形式以及它們所特具的個人性或私密性,及時性、片段性、主觀性、情感性等特征給作者書寫的自由與個人化傾向及自主特征,最符合自我表現和自我書寫”。[8](P285)于是,安娜在日記里展現了各種各樣的內心想法及對男性權威的憤怒和不滿。女性以這種形式,自由地記下自己的生活體驗,不被干擾地講述她對世界的認識與評價。安娜不受外界輿論和道德的限制,可以毫無顧忌地坦露女性真實的自我和聲音。因此,安娜自己牢牢掌握了女性話語權威。
黑色筆記分為兩個版面,左側記錄了在非洲生活值得回憶的一些場景,右側記載著與小說《戰爭邊緣》有關的一些事宜。這本筆記里主要涉及到種族主義、殖民地和白人對黑人的歧視問題。小說講述的是一位英國白人飛行員同非洲當地一個廚師的妻子相愛的悲劇故事。然而,隨著小說出版的成功,許多編劇和導演在為安娜帶來金錢的同時,也把小說的主題和內容改得面目全非。例如把地點設在英國,愛上的是一位英國姑娘,把種族問題給抹殺掉。而這些人的種種表現和對種族問題的歧視或避諱使安娜覺得寫作實在太丟人,太丑惡,應該遠遠避開。但是安娜作為一個以寫作謀生的作家,作為一個需要撫養孩子的單身母親,她無可奈何地被迫妥協。這些都是安娜的親身經歷,以個人型聲音描寫讀者也能身臨其境地感受安娜的內心想法。把“我”放在首要位置,敘述了安娜對以金錢為目的的這種商業利益現象的深惡痛覺。
紅色筆記以日記的形式講述安娜從接觸英國共產黨,參加共產黨,到最后退出的整個過程。以個人型聲音講述讓讀者更全面地了解到安娜內心的斗爭過程,從而消解男性在政治方面的話語權威。在傳統社會,女性是不允許直接或間接地參加國家事務的,更不用說發表言論。隨著時代的進步,女性逐漸覺醒,爭取和男性平等的權力,但這樣的女性只是很小一部分,大部分還是為了男性而生活。例如,在筆記里描述安娜挨家挨戶去拉票時,大部分女性都是家庭主婦并跟隨丈夫的選擇,其中一位想去上班,但是丈夫不讓。還有五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變得瘋瘋癲癲,經常性地懷疑自己等等。安娜也在筆記里明確表明自己實際上對女人比選舉更感興趣。以個人型聲音敘述直接表達了女性對女性的關懷和同情,女性處于主動言說的位置,樹立了女性話語權威。
藍色筆記相當于安娜的日記,描寫了她的日常生活和內心的矛盾,主要包括安娜咨詢心理醫生的詳細情況、夢和男人,還有一些報紙的剪紙。個人型聲音從“我”這個角度來敘述,打開了安娜心里的大門,她可以盡情地寫下自己的所說所做所想之事,沒有任何的阻礙。剪紙記錄的事實包括原子彈爆炸、戰爭和美國麥卡錫主義等,讓讀者能徹底地了解地20世紀50年代分裂的社會現狀和人們的精神面貌。比如,一方面安娜扮演著家庭主婦的角色,給女兒穿衣、做飯、送她上學;另一方面,安娜又在思考這些原因,“隨著這一毫無意義但又顯然不可避免的緊張感的出現,怨恨的閘門也隨之打開。怨恨什么呢?不公平!我不應該把那么多時間花在瑣碎的小事上。……然而,我還是要怨恨他,因為他們這班男人就是整天這樣過日子:身邊有秘書、保姆和為之服務的各種各樣的女人,這些人替他們承擔了生活的重荷”。[5](P354)類似的想法有很多,安娜以“我”的身份把女性內心的想法和思考都言說出來,讓讀者直接去了解女性群體的內心世界,表達女性的不滿,而不只是處于邊緣地位,由男性來訴說。
金色筆記是安娜最后對人生的總結。在與索爾·格林的交流中,安娜找到了與男性和諧相處的平衡,克服了自己的寫作障礙。在這部分,安娜仍然以個人型聲音言說自己整個的心理過程和最后的頓悟,帶讀者去感受一個“自由女性”作家是如何在傳統男權社會的壓制下沖出來去全身心地審視自己的內心情感,如何把握和男性相處的和諧關系,與男性社會握手言和,克服寫作障礙,重新開始寫作,從而以小說的方式來建立女性話語權威。
在話語理論中,話語權威被用來指稱演說者的權利。話語權的獲得與失去,直接關系到言語是否可以繼續,所說是否為真,交往的對象是否處在平等的身體勢位上。[9](P106)夏洛特·帕金斯·吉爾曼指出:“歷史本應是人類生活的記載,但在男權文化主宰的社會里,歷史成了一部男性對女性的戰爭和征服史”。[10](P225)他強調,歷史(history)的字面就是男人的故事——his story,女性是被排除在外的,女性的歷史就是受男權話語和文化的壓抑,從而不斷地抗爭,又不斷地失敗的過程。然而,在萊辛的四本筆記中,安娜以“我”為言說主體,男性變為被言說,扭轉了女性在話語權威上被動的地位,顛覆了男權社會的傳統定義,為女性建立了話語權威,表現了女性在20世紀50年代面臨的精神危機和她們的思考。
黃必康認為“女性敘述聲音的意義就在于,女性作家必須貼近主導話語權威,借用其社會歷史慣性,通過變換其寫作修辭手法和結構,從內部顛覆其權力機制,從而發出自己的聲音,建構自己的話語權威”。[11](P118)多麗絲·萊辛在這部小說里,運用不同尋常的敘事結構和兩種敘述聲音展現了女性政治意識的覺醒,強調女性意識,賦予女性話語權威,主動訴說她們自己的生存狀況和心理情感,向男權社會和父權制度進行了質疑和挑戰。蘭瑟提出的敘述聲音為剖析小說體現的女性意識和建構的女性話語權威提供了一個更加獨特和客觀的方法。與此同時,在訴說過程中,作者也表露出她的女性觀點,表達了她自己的希求。女性和男性是世界上兩種相互補充和相互依賴的人類,兩者都離不開對方。最終達到的目標也是兩性和諧相處,正如摩莉和安娜最終都選擇了結婚。這不是一種女性向男性的屈服,而是兩性和諧相處的一種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