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金生從1979年進入故宮工程隊,到五年后,調入保管部(文物管理處前身),在2008年退休后,又被返聘,“入宮”已經整整38個年頭了。從他往上數,梁家五代都和故宮緣分不淺,您想知道這位曾經的故宮珍寶文物大總管都有哪些故事嗎?請看——
梁金生代表故宮買過最貴的東西,是2200萬元從嘉德拍賣公司回購隋代法書《出師頌》。這在當時引發很大爭議,有人質疑故宮“花重金買假貨”。實際上,故宮每次購買文物,都會組織專家反復論證。在決定購買《出師頌》前,故宮曾組織徐邦這、啟功、傅熹年等多位專家開過多次鑒定論證會。通過對該物的仔細觀察,專家們一致認為這就是宮中原藏的真品。2200萬元到底值不值?粱金生覺得“值”!他說隋代是一個非常短暫的朝代,能夠流傳下來并確定是隋代法書的十分稀少。每次辦書法展,西晉有陸機的《平復帖》,東晉有王珣的《伯遠帖》,唐代就更多了,而隋代的作品是個缺件。《出師頌》回歸后,故宮的館藏書法就能夠“串”起來了。2003年8月18日上午10時,一輛裝甲運鈔車從位于北京恒基中心的嘉德拍賣公司出發,在五名持槍警衛的護送下,流落民間整整80年的《出師頌》終于回到宮中了。
故宮換不換文物?
雨還沒有停,在東長房前,梁金生又轉彎往西,過了神武門,不遠處就是大名鼎鼎的漱芳齋了。漱芳齋建于明朝永樂年間,當年乾隆帝沒事就愛在此聽戲。室內多寶閣上的擺件全是真文物。故宮有重大外事接待,一般都在此進行。
1996年,一位拄著拐杖、戴著翡翠戒指,個子高高的美國人踏進了漱芳齋的大門,跟他一起來的,還有三冊珍貴的宋拓本《淳化閣帖》。《淳化閣帖》始刻于北宋,里面收錄了歷代書家102人共計420帖,被譽為中國“叢刊帖始祖”。據傳,《淳化閣帖》有10卷,歷經劫難,存世極少。得知美國收藏家安思遠手里有《淳化閣帖》時,啟功先生曾脫口而出:“我不見真本,死不瞑目!”1996年9月10目,“安思遠收藏碑帖珍品展”在故宮博物院開幕。當月底,安思遠就要帶著《淳化閣帖》離開中國了。有沒有什么辦法讓安思遠把閣帖留下來,梁金生日思夜想。9月27日,在首都機場航站樓,時任國家文物局外事處主任王立梅為安思遠送行。她問安思遠:“是否有意出售《淳化閣帖》?”“《淳化閣帖》絕不出售,除非你們肯用故宮的朝珠等珠寶來換。”安思遠如此回答道。但他又表示:“在未收到文物局的信函前,我絕不會處理《淳化閣帖》。”
換不換,拿什么換?
故宮為此專門開會討論。有人說拿重復的藏品換,有人主張用九龍壁的瓷器換,還有人希望做工作,讓安思遠捐贈。但也有人不同意換:“我們不能太‘貪。一般的東西交換,他不干,好東西換走了,咱們也沒有了,那怎么行?”
梁金生也反對交換。他留意到安思遠手上的那枚翠戒成色極好,是“宮里也沒有幾件兒”的好東西。用一般之物交換,安思遠怕是看不上。況且,“他那兒是藏品,在咱們這兒也是藏品,他那兒的(藏品)重要,咱們這兒的就不重要了嗎?為此,梁金生把故宮庫藏的珍寶類文物1120件,各類朝珠247件挨個兒整理了—遍。他把結果上報給國家文物局并提出“博物院是以文物為其生存的根本……我們提倡愛護故宮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因此,以文物換文物,“環可取”。粱金生主張買。故宮每年都有文物征集費,上世紀七八十年代,這筆錢的數額是一萬元,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宮里的老人描述過當年的盛況:每天清晨,文物商拉著成車的文物等在神武門外,排著隊等著故宮挑。那個時候,總能淘到寶貝。故宮曾經以200元的價格買入過4件書畫,每—件都是一級品。經濟條件好了,故宮的文物征集費也跟著在漲,從1萬元變成了10萬元、100萬元、1000萬元。但文物的價格漲得更決。若要收購特別重要的文物,故宮會要求國家文物局財政支持一故宮負擔該文物購買價格的20%,文物局出資80%,從故宮上交的門票收入中直接扣除。
若文物局也經費緊張,故宮就得自己想辦法了。1996年,粱金生代表故宮購入了一副清宮舊藏的元代法書,500萬的價格,分了三次才付清。這件事,前前后后折騰了一年,擬定了多個方案,一直沒有談成。2003年,有感于中國方面的誠意,垂暮之年的安思遠以450萬元的價格將手中的三冊《淳化閣帖》賣給了上海博物館。閣帖雖未進故宮,但總算回歸了。
臺上臺下一片哭聲
6月22日下午,沿著紅墻繼續往西走,從故宮東南角東華門邊的辦公室出發后20分鐘,梁金生到達了此行的目的地——位于故宮西北角的建福宮花園。這里曾是清代帝后休憩之所,藏有大量的皇家珍寶。1923年11月,一場大火燒毀了這座皇家花園,無數珍寶也化為了灰燼。
歷代皇室,包括故宮建院后相當長的時間,文物都存于地上,冬春風沙、夏季高溫,條件很差。1990年,故宮地庫啟用,內設大小庫房百余座,單是防盜門就價值不菲。文物大批量轉移到地下,清理登記是個難題。辛苦征集回來的文物,不允許有一點閃失。2004年,故宮迎來了第五次大清理。這對就要退休的梁金生來說,可能是最后一次機會了。“我跟院長都急了,必須得把文物清理工作當成中心工作。”
從2004年到2010年,故宮有近200人,天天穿著“紫禁城”牌兒的藍大褂,穿梭在不同的庫房與殿堂之間,一座座庫房、一件件藏品、一張張卡片、一頁頁賬目地核對,仿佛當年粱金生的爺爺做過的工作。過去,故宮記賬純靠手寫,年代久遠,翻看賬目時“5”和“8”經常分不清。解決這個問題沒有他法,只能重新數一遍。總賬和各庫房的分賬有時會不一致,到底是誰出了錯?又要把數十年來進庫和出庫的東西全都核對一遍。好幾次,粱金生派人去其他博物館查:當年故宮撥交給你們的文物到底是多少件?還有時,賬對上了,但東西卻找不到了……故宮前副院長李季曾說,粱金生把文物的編號看得比命還重,若想讓他銷一個號或者加一個號,比登天還難,簡直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尸”的架勢。
2010年12月,當粱金生走出清史館的瓷器庫房,完成了最后一項驗收報告的審核,故宮有了建院以來,藏品數量第一個全面而準確的數字——1807558件(套)。幾代故宮人縈繞心頭的大事終于有史以來第一次完成了。在故宮召開的總結大會上,沒有歡歌笑語,臺上臺下一片哭聲。外人很難想象,弄清故宮所有文物的艱難程度。“我覺得我特別難過,好不容易這么整一次。”粱金生還是不滿足。2008年,60歲的粱金生退休了,但他尋找文物的工作還在繼續。2013年,在購入隋代《出師頌》10年之后,又一位藏家將一幅元代的《出師頌》題跋捐獻給了故宮,實現了兩件珍寶的合璧。
至今,梁金生仍是每天早上8點準時到辦公室上班。閑著沒事的時候,他就翻一翻手里的兩本已佚目錄。梁金生總覺得文物是“活”的,那些好不容易“回家”的文物,得小心伺候著。在他的主持下,地庫里專門設計了一個緩沖間,一件書畫要從恒溫恒濕的地庫里拿出來,得先在緩沖間放個一兩天,再進行包裝、運輸。那些還沒有“回家”的東西,他總惦記著,也許哪天就會突然冒出來,他得時刻準備著。6月22日下午五點,結束了農民何剛的追思會,粱金生回到辦公的小院。鎖上門,騎上“工齡”14年的自行車。出東華門右拐,到長安街再左拐,50分鐘后,回到了他位于東三環外的家里。沒有人知道,那個和他們擦肩而過的,是一個有著滿身故事的老人。(完)
據《看天下》黃瀅/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