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說欲望敘事的文化闡釋*
——以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為例

付建舟

(浙江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浙江 金華 321004)

偉大的作家善于通過自己筆下人物的命運表現某一時段的歷史，并試圖發現歷史發展背后的隱秘力量；善于塑造女性人物形象，并聚焦于女性的欲望化與被欲望化；善于通過欲望化與被欲望化的女人使人的欲望歷史化與歷史的欲望化。莫言就是這樣一位偉大的作家，他擅長欲望敘事，通過這種敘事揭示諸種人性欲望，并以此探索人性的復雜性及其意義。《豐乳肥臀》可謂欲望化敘事的代表性作品，這是一部小說史與乳房史上的空前絕后之作，可謂“欲望的大發現”，是一場欲望的盛宴。這篇小說描繪了欲望生發乃至膨脹的諸多情形，以此表現人物的命運遭際，從而描述一個時期的特殊歷史。乳房是女人身體的一部分，卻能夠代表整個女人；女人是人類的半邊天，卻能夠代表整個人類。因此，乳房的歷史也就是人類的歷史。擁有乳房就擁有女人，擁有女人就擁有世界。對乳房的爭奪就是對女人的爭奪，對女人的爭奪就是對世界的爭奪。乳房是欲望化的對象，乳房的爭奪史反映了人類的爭奪史。這是莫言小說欲望化敘事聚焦于乳房的根本原因。《豐乳肥臀》的欲望化敘事可以分成諸種層面，各自蘊含不同的文化內涵，它們構成高密東北鄉近一個世紀的歷史的主體。

一、上官魯氏：生存欲望的理智化

上官魯氏是《豐乳肥臀》中的最核心人物，幾乎貫穿始終。她最令人驚心動魄的故事是借種。從某種意義上說，借種是嚴重違背社會倫理道德的行為，上官魯氏的借種行為近于瘋狂的程度，但這是非常理智的舉措，是她一步步覺醒的自主選擇行為，是她生存欲望理智化的鮮明表現，因為她逐漸認識到生個男嬰就是硬道理。上官魯氏一生的最大功績就是撫養了八女一子以及幾個外孫。她像個大母神，其肥大的乳房擁有源源不斷的生命之泉。乳房的原始功能主要是哺乳，這種功能是自然加在婦女身上的。這種雌性的本質與臃腫、混沌、黏稠、幽暗等屬于生命蒙昧狀態的特征聯系在一起。舊石器時代的大母神石像“委蘭朵的維納斯”(Venus of Willendorf)懷孕的大肚子、熟透了的大乳房，明顯地體現了雌性本質。上官魯氏的肥大乳房充分發揮了乳房的哺乳功能。莫言曾說：“乳房是哺育的工具，臀部是生殖的工具。豐滿的乳房能育出健壯的后代，肥碩的臀部是多生快生的物質基礎。性是自然的行為，也是健康的行為，而自然和健康正是真美的搖籃。那時候對豐乳和肥臀充滿敬畏、視若神明，只是到了后來，別說一見到實物的豐乳肥臀，就是一見到這四個字，馬上就聯想到性。這聯想里沉淀著幾千年的歷史，有正面的，也有負面的，有健康的，也有猥瑣的，但樸素的莊嚴和莊嚴的樸素至此已幾乎喪失得干干凈凈了。”[1]48他要通過《豐乳肥臀》重新尋找這莊嚴的樸素，追尋一下人類的根本。上官魯氏是一位忍辱負重的偉大母親，為了上官家傳宗接代，她做出了巨大的犧牲。

人的行為除了受到欲望的驅使之外，更受到自我意識的驅使，而自我意識的獲得無疑是一個巨大進步。作為母神式的女性，上官魯氏承擔著繁衍的艱巨任務，為上官家生下一個男丁成為她一生的堅定目標。結婚三年未孕的罪責全部歸咎于魯氏，她在婆家的處境越來越凄慘，其借種行為不可避免。在與姑父于大巴掌鬼使神差的借種后，她一連生下兩個女孩，公婆上官呂氏沒給她好臉色。她終于覺醒了，第一次認識到一個殘酷的真理：“女人，不出嫁不行，出了嫁不生孩子不行，光生女孩也不行。要想在家庭中取得地位，必須生兒子。”[2]553隨后，她又先后向賒小鴨子的外鄉人、江湖郎中、殺狗人高大膘子、智通和尚、瑞典籍傳教士馬洛亞五人借種。在向江湖郎中借種后，上官魯氏再一次認識到：“人活一世就是這么回事，我要做貞節烈婦，就要挨打、受罵、被休回家；我要偷人借種，反倒成了正人君子。”[2]560-561這個悖論一時顛覆了數千年來的倫理道德，貞節烈婦見鬼去吧。鍥而不舍的上官魯氏生下上官玉女和上官金童后，如釋重負。作家莫言并未站在倫理道德的角度譴責上官魯氏的越軌行為，反而歌頌她作為母神的崇高和偉大，“歌唱母親，應該歌唱母親的勤勞、母親的勇敢、母親的善良、母親的正直、母親的無私……更應該歌唱母愛產生的根本。母親之恩，大莫大過養育之恩。養用什么養？育用什么育？用臀，用乳”。[1]52他要通過《豐乳肥臀》歌頌母親的養育之恩。上官魯氏的借種行為是她生存欲望的體現，是她的理智選擇，是人類綿延不絕的自然行為與自覺行為。其生存欲望或求生意志是以自我保存的沖動而表現的，而這種沖動“剝奪了或許只伴隨著個體生存的安心、快活和純真，帶來意識的不安和憂郁，使個體的一生充滿不幸、憂愁和苦難”。上官魯氏“憑借克己的工夫，把這種沖動加以抑制，從而改變意志的方向，使意志在個體中消滅，無法溢之于外，如此，便可望獲得個體生存的安心和快樂，而且還能賦予更強烈的意識”。[3]105上官魯氏具有強烈的求生欲望，承受難以想象的曲辱與重負，擁有寬曠的胸襟，使上官家得以綿延。其形象具有母神般的文化內涵，這就是她的偉大之處。

二、海倫式的上官來弟：乳房的情欲化

女人長期以來就是男人欲望化的對象，越美麗越漂亮的女人越能使男人著迷。在上官家的八個姐妹中，上官金童特別青睞大姐上官來弟，她那雙青蘋果般的乳房給他留下深刻印象，“我的姐姐們脫下上衣撐在頭上，遮蔽著雨水和冰雹。上官來弟那兩只青蘋果一樣的堅硬乳房第一次將它們優美的輪廓鮮明地凸現出來”。[2]55在一個相當長的歷史時期里，“蘋果般”乳房被認為是最美的乳房，擁有這種乳房者被視為最美麗的女人，如愛神維納斯、古希臘美女海倫等。“打從公元前4世紀起，愛神愛芙羅黛蒂(即羅馬神話中的維納斯)就經常衣不蔽體，清楚凸顯乳房線條，甚至裸露胸部。她的乳房被塑造成完滿的情欲表征，在古典文學里被稱為‘蘋果般’的乳房。木馬屠城記中的特洛伊美女海倫也有著‘蘋果般’的乳房，特洛伊戰爭后，她向丈夫梅尼雷斯(Menelaus)展露酥胸，期望他放下利劍，原諒她的背叛。希臘文明時期里，愛芙羅黛蒂雖是受人仰拜的女神，不過也像今日的海報女郎，是男性愛欲的對象。”[4]21蘋果般的乳房以及擁有這種乳房的美女都是男人所迷戀的。海倫可謂美女原型之一，她出自《特洛亞》，《特洛亞》取材自古希臘神話。小亞細亞古城特洛亞王子帕里斯一次去希臘作客，在阿佛羅狄成的幫助下，把斯巴達王墨涅拉奧斯的妻子、世間最美的女子海倫拐回特洛亞。希臘人與特洛亞人和平交涉未果，于是以墨涅拉奧斯的兄長、邁錫尼王阿伽門農為統帥，組成聯軍，包括忒提斯和佩琉斯的兒子阿基琉斯等著名希臘英雄，進軍特洛亞，從而開始了特洛亞戰爭。亞伽門農圍城攻打十年,最后巧施“木馬計”攻破特洛亞城。特洛亞戰爭對海倫的爭奪是聲色之欲的體現。對美女海倫的爭奪與占有無疑是人性欲望的表現。

圍繞海倫，爆發了曠日持久的特洛亞戰爭，而圍繞上官來弟卻爆發了兩場激烈的爭奪戰。第一場爭奪戰是封建包辦婚姻與自由婚姻之戰，其起因是上官來弟的巨大魅力。一次，在上官家的院子里，黑驢鳥槍隊隊長沙月亮一看到如花似月的上官來弟就被迷住了，當即決定，在此駐扎下來。“面對著水缸中的嬌羞處女，她的眼睛里浪露出憂郁之光。她手挽青絲，揮動木梳，驚鴻照影，閑愁萬種。沙月亮一瞥見她，便深深地迷上了。”[2]69他極力引誘這個不諳世事的少女。這個黑臉龐、歪肩膀的家伙盡管一度抗日，卻并非全心全意，不久就當了漢奸。他不知打了多少獵物，攫取了多少獸皮，又用這些獸皮作為彈藥盡快攫取他眼中的另一獵物上官來弟。上官家的院子里簡直成了動物世界：“大姐上官來弟披著一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還圍著一只雙眼發光的狐貍。二姐上官招弟披著一件鼠狼皮大衣。三姐上官領弟披著一件黑熊皮大衣。四姐上官想弟披著一件蒼黃狍子皮大衣。五姐上官盼弟披著一件花狗皮大衣。六姐上官念弟披著一件綿羊皮大衣。七姐上官求弟披著一件白兔皮大衣。母親的狐貍皮大衣躺在地上。”[2]78上官來弟抑制不住自己的愛欲、情欲與物欲，被沙月亮征服了。她的姊妹們也禁不住物質的誘惑，從中推波助瀾。具有遠見的上官魯氏不為眼前的利益所迷惑，她當機立斷，把上官來弟許配給救命恩人孫大姑的老大孫啞巴。這場爭奪戰以沙月亮與上官來弟那天夜里私奔告終，這與特洛亞王子帕里斯拐走海倫具有異曲同工之妙。第二場爭奪戰是另一場包辦婚姻與自由婚姻之戰。在寡婦改造運動中，在強大的政治力量面前，在優厚的利益驅動下，上官來弟無可奈何，不得不嫁給革命英雄孫不言(孫啞巴)。第一場爭奪戰因漢奸沙月亮被除而使來弟成為漢奸寡婦，第二場爭奪戰使來弟墜入沒有性愛的婚姻深淵，這兩場爭奪戰最終徹底毀滅了海倫式的上官來弟。對海倫、對上官來弟而言，乳房的情欲化就是美女的被情欲化，就是女人的被欲望化，就是男人對女人的爭奪，就是男人對世界的爭奪。對世界爭奪的根本原因就是人類的欲望。這是海倫式的上官來弟情欲化的文化內涵。

三、亞馬遜女戰士式的獨乳老金：乳房的工具化

男人有欲望，女人也有欲望。在歷史的長河中，除了短暫的時期外，男人的統治長期占據主導地位，其間不時爆發兩性戰爭，如亞馬遜女戰士所進行的戰爭。《豐乳肥臀》中的獨乳老金身上閃耀著亞馬遜女戰士的鮮活影子，征服男人是她們追求的一個重要目標。

亞馬遜女戰士首次出現在史詩《伊里亞德》中，荷馬認為這是數百年的傳說。她們是戰神艾瑞斯(Ares)的后裔，舉國都是女人，由女王統治。為了繁衍后代，每年一度與外面的男人交歡，只要女孩，撫養長大使之成為女戰士。“亞馬遜女戰士被認為是女性特質的‘反轉’：她們拒絕結婚、不要兒子，和男人一樣上戰場廝殺。亞馬遜女戰士剽悍、獨立，不僅遠離男人，更視男人為敵！”[4]25-26這是兩性戰爭的原型。傳說亞馬遜女戰士本有健全的雙乳，為了方便拉弓而割掉右乳，“她們刻意割除乳房以強大力量，讓男人畏懼敬佩。割除乳房加上男性特質，顯示神話中的亞馬遜女戰士渴欲成為雙性人，既是哺育孩子的女人，也是侵略戰斗的男人；她們的哺育特質針對同一性別，侵略特質卻針對男人。這種意象對男人來說，實在難以下咽，成為他們恐懼女性的最大夢魔。整個西方歷史里，只要女人企圖逾越傳統性別角色，便再度喚醒亞馬遜女戰士的幽靈，刺激男人群起撻伐女人的逾矩，也鼓舞了女性轉身背棄傳統的性別角色”。[4]27-28獨乳老金原本也有健全的雙乳，金童感受過了，“他的眼睛像著火一樣盯著老金那只座落在肚皮之上的肥大的乳房，它稍微有點偏左，如果不是右側緊靠著腋窩那兒那只緊貼在皮膚上的、蓮子般大小的乳頭和乳頭周圍酒杯口大小的黑暈，標志著她也曾是個雙乳的女人，那她簡直就是一個醫學的特例或物種學上的特例”。[2]457-458這種獨乳可愛又可怕。獨乳老金曾是香油店的女掌柜，后來成為“破爛王”；曾是個風流寡婦，后被迫嫁給村里最窮的獨眼方金。“老金只發育了右邊一只乳房，左邊的胸脯平坦如砥，這樣就使她的獨乳更顯挺拔，好像平原上一座孤獨的山峰。她的乳頭又硬又大，高高地挑著單薄的衣衫。她的外號叫‘香油壺’，傳說她的乳房興奮起來，乳頭上能掛住一只香油壺。”[2]213由此可見，老金“獨乳”具有驚人的力量，是征服男人的利器。她那只獨乳是敢于壓倒一切男人而決不被男人所壓倒的乳房，具有征服男人的巨大魔力。小說以老金與金童之間關系為點，以與老金有染的諸多頭面人物之關系為面，描述了兩性戰爭。獨乳老金與亞馬遜女戰士不同，她的情欲十分亢奮，生命力十分旺盛。她與一個個男人翻江倒海，以滿足自己的情欲，以宣泄一股股的原始能量，即使倒貼男人也在所不惜。亞馬遜女戰士是戰場英雄，而老金是床上英雄。老金與諸多男人的兩性戰爭，她自己說不是為錢，而是為了快活，不僅不賺錢，反而還貼錢。難怪有人嘲諷她想做武則天。老金有過輝煌的歷史。面對無能的金童，她炫耀說，我這一輩子就靠著這只獨奶子打天下。實不相瞞，那些頭頭腦腦、體體面面的人物，一大半上過我的炕，你那些混帳姐夫，什么司馬庫沙月亮，都叼著我的奶子睡過覺，但我對他們，沒動過一點真情，這輩子讓我魂牽夢想的，就是你這個狗雜種！老金一直對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老嬰兒垂涎欲滴，或者說情有獨鐘。老金用一種特別的方式讓金童做了一次真正的男人。信心十足的老金自認為能夠把金童煉成鋼鐵，可是她錯了，她能夠戰勝男人，卻不能改造男人。老金憤怒地把他那老棺材瓤子一樣的丈夫逐出家門，也絕望地趕走金童。沒有對手的老金頗為沮喪，其意味可謂深長。亞馬遜女戰士式的獨乳老金既蘊含了人類兩性戰爭的母題，又表現出在經濟時代所向披靡的女強人形象，更表現出性欲無度的淫婦形象，床上英雄置換了戰場英雄。

四、喬其莎與上官想弟等：欲望的政治化

欲望的政治化是指在一定的政治背景下欲望的政治權力化，尤其是性欲望的政治權力化。在政治年代，巨大的政治力量無時不在，無處不在，往往支配人物的命運。由于特殊的政治環境，性壓抑在社會成員中普遍存在，女人作為欲望化對象不斷被政治化，并逐漸成為政治的犧牲品。《豐乳肥臀》中一些政治化的女人命運十分悲慘。

在批判右派的政治年代，人們的諸多欲望，尤其是性欲望受到嚴厲壓制。“性之所以受到嚴厲的壓制，主要是因為它不適合于整體化，不適合于強化勞動的生產組織形式。在那個千方百計開發勞動力的時代，除了將肉體享樂壓縮到最小程度，使勞動力得以再生產，怎么可能允許勞動力消耗在肉體享樂之中？”[5]291然而，由于政治與饑餓的原因，罪惡的欲望更加膨脹，并造成嚴重的后果。一個小小的炊事員就能憑借自己掌控的飯勺誘奸飽受饑餓煎熬的女右派，“據后來的材料揭發，張麻子在饑餓的一九六○年里，以食物為釣餌，幾乎把全場的女右派誘奸了一遍，喬其莎是他最后進攻的堡壘。右派中最年輕最漂亮最不馴服的女人竟如其他女人一樣容易上手。在如血的夕陽輝映下，上官金童目睹了他的七姐被奸污的情景”。[2]406飲事員張麻子憑借自己掌勺權力，大肆奸淫農場的女右派，她們本是一批杰出的女知識分子，由于特殊歷史的政治運動而成為右派，最終成為掌握權力的邪惡者發泄淫欲的對象。養雞場的龍青萍場長，是位女英雄，她不堪忍受雙重饑餓的煎熬而自殺。一方面正當的性欲望不能滿足，另一方面邪惡的性欲望無限膨脹并大肆發泄，這與特殊時期的政治環境存在密切關系。

上官來弟是位美麗而善良的女人，也是多災多難的女人，她的第二次婚姻可謂政治包辦婚姻。自從區長帶領一隊人馬向上官魯氏報喜，上官家族就開始以來弟的犧牲為代價過上榮華富貴的生活。這是一場政治婚姻，面對強大的政治壓力與優厚的報酬，憤怒的來弟向孫不言叫嚷過，寧愿嫁給公豬也不愿意嫁給他，最終卻還是無可奈何地就范了。區長所報之喜有六：把錯劃的上中農改為貧農；回復革命難屬應享受的待遇；上官金童入學學習，沙棗花入縣茂腔劇團學戲；志愿軍一等功臣、女婿孫不言同志榮歸故里；榮軍療養院聘任來弟為一級護理員；人民功臣與結發妻子上官來弟破鏡重圓。革命英雄孫不言下身殘廢，不能過正常的夫妻生活，這是家庭的最大隱患。來弟無法抗拒政治婚姻，又不能忍受這種非人的婚姻關系，墜入與傳奇英雄鳥兒韓的情愛之中，最后在革命英雄與傳奇英雄的混戰中失手打死了孫不言。來弟被政府槍決后，上官家族的六喜化為烏有。她先毀于政治化的漢奸丈夫，后毀于政治化的革命丈夫，這是她難以抗拒的宿命。

欲望政治化的最常見的一種形態是強迫女性在政治運動中自我表演，如聚焦上官想弟的表演。為了救全家人的性命，上官想弟賣身當了妓女。公社干部剝奪了她的終生積蓄——一些珠寶，陳列于一個玻璃柜里，作為階級教育展覽的活材料，供人參觀。他們還別出心裁，強迫她到展覽館現身說法。所謂的“現身說法”，對她來說，是一場嚴重損害其人格的表演；對觀眾來說，卻是一場欲望化的表演。在公社干部們眼里，經歷皮肉生涯的上官想弟是個不折不扣的剝削者，他們對她一再怒吼：“老實交待，不許隱瞞！”“說具體點！”這些對她審問的言辭，實質上是他們欲望化的誘導。憤怒的想弟無可奈何，她深知他們的心理，不就是想看看我這個曾經紅過一陣的妓女。她也知道他們的意淫心理，擎著淚水，直言不諱地冷笑道：“你們斗爭我是假，想看我是真，隔著衣服看，多別扭，老娘今日給你們個痛快的吧。”[2]595在這里政治表現為權力，它“透過提問詐取真話甚至是超出提問范圍的內心機密以實現權力與個人之間的對話”，“負責起人的性并且把觸拂人體作為自己的責任”，“用目光撫摸人體，強調某些區域，使人體表面的某些區域變得異常敏感，進而夸大興奮的時刻”；與此同時，“權力本身也色情化，享受肉體樂趣”，權力“一方面被它所追剿的肉體享樂侵入，另一方面卻是在肉體享樂中表現自己”。[5]316-317這是在政治權力強迫下的一場精彩表演，然而，上官想弟的表演，她的嬉笑怒罵，戳穿了那些無恥之輩的政治面紗，揭露了他們丑惡的意淫心理，暴露出他們罪惡的欲望。

五、魯勝利與汪銀枝等：欲望的官商化與被官商化

官場追求權力，商場追求利益，而權力與利益又是緊密聯系的。官場與商場既有各自的一般規則，又有各自的潛規則，僅僅遵循一般規則可能并非一帆風順。女人進入官場，使這個以前僅僅是男人們相互角逐的名利場變得復雜起來，因為這個名利場有時使女人欲望化或被欲望化。大欄市前市長紀瓊枝與市長魯勝利的命運深刻地反映了欲望的官場化與被官場化的政治文化生態。

不貪污的好干部紀瓊枝為官場所不容，她死得很慘，老百姓自發給她送葬，校園歌曲“紀瓊枝，奶子長，掄起來，明晃晃，打的脊梁啪啪響”[2]520是對她的嚴重歪曲。而魯勝利這個有風度有派頭的女人靠什么當上了市長，瘋瘋癲癲的上官金童聲稱：“那兩只被男人的手捏得像熟柿子一樣的乳房，戳上個小孔就能淌成一張皮，你還裝成羞羞答答的處女模樣。”[2]494這正反兩方面的典型反映了官場被一些潛規則所左右，拒絕被潛規則，拒絕被欲望化、被官場化的紀瓊枝不僅被開除出局，而且性命不保；遵循潛規則，自我欲望化與官場化同時也被欲望化、被官場化就順風順水，官運亨通。然而，魯勝利擔任大欄市工行行長時，利用職權給其表弟鸚鵡韓的“東方鳥類中心”發放貸款數億元人民幣；任大欄市市長時，決定大欄市政府與南韓巨商其表弟司馬糧合資興建大欄大飯店。這兩個項目簡直就是兩個巨大騙局，使國家財產蒙受巨大損失。她因自己的胃口太大而成為巨貪，被繩之以法。兩位女市長的命運警告人們，這樣的政治文化生態癥結何在？法律和制度是對社會成員行為的約束，對擁有行政權力的官員更是如此，嚴防他們不能為了滿足自己的不正當欲望而濫用權力。我們的法律與制度的作用何在？何以防微杜漸？反貪不失為一種重要手段，其他制度性的防范更加重要。不管是反貪具體的手段還是根本性的制度建設，都意在對政府官員過度膨脹的欲望的有效遏制。

作為逐利的重要場域，商場的欲望化更加普遍。作為欲望化的女人更容易被商場化，通過商場化，她們的身價得以物質化。通常情況下，女人的商業化，很難說女人是剝削者還是被剝削者，這是賣方與買方意愿達成的表現。在商業時代，青春妙齡女子是男人欲望化的重要對象，她們被廣泛地納入商業領域，買方與賣方各取所需，從而表現出濃厚的人性欲望。韓國巨商、衣錦還鄉的司馬糧在大欄市創辦了“獨角獸乳罩大世界”，讓自己的小舅子上官金童任董事長，還與市政府合資興建大欄大飯店。在總統套間里，司馬糧為金童請來了一位混血女郎供其享受，為他洗浴，為他搓背，讓他摸乳，讓他吮乳。第二天夜里，司馬糧還請來了七個美貌女郎，用美金剝掉她們的衣服，讓金童閱盡人間春色。他自己則肆無忌憚地縱情聲色。“獨角獸乳罩大世界”正式開業那天，司馬糧重金聘請了正在“伊甸園歌舞廳”跳舞的七個歐洲金發舞女。她們既是活模特，也是司馬糧的胯下之馬。經紀人曾提出裸體表演，被司馬糧堅決回絕。這場表演使一些觀眾一時滿足了自己的欲望。汪銀枝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欲望化的女人，她利用上官金童的戀乳癖，以純情寡婦的情態誘惑金童。金童墜入一個巨大的陷阱，稀里糊涂地上了賊船，與汪銀枝辦理了自愿結婚登記手續。汪銀枝通過公司改造，一步步挖空“獨角獸乳罩大世界”公司，然后通過強迫離婚幾乎占有公司的全部財產。在財產的這一轉移過程中，汪銀枝的弟弟警官汪鐵枝與妹夫法官黃小軍憑借手中的權力，妄斷妄行。汪銀枝與金童是合法夫妻時，就包養小男人。她的美人計一箭三雕，同時滿足自己的物質欲、名譽欲和情欲。司馬糧與汪銀枝作為商人，他們的行為偏離了商業正道，反映出赤裸裸的追求金錢與情欲的商業文化生態。

六、上官金童：人類欲望的化身

人類力求生存與發展的直接動因是各種欲望。叔本華認為，“所謂人生，就是欲望和它的成就之間的不斷流轉”，“欲望和努力，是人類的全部本質，正如口干欲裂必須解渴一樣。欲望又是由于困窮和需求——即病苦。因為，人類在原來本質上，本就難免痛苦。反過來說，若是欲望太容易獲得滿足，欲望的對象一旦被奪而消失，可怕的空虛和苦悶將立刻來襲”。一般人“只生存于欲望中”，“他們的生存是欲望遠多于認識，他們惟一的要素就是作用和反作用”。[3]4-7在《豐乳肥臀》中，人的欲望化非常普遍，最典型的是上官金童。金童患有嚴重的戀乳厭食癥，這種病癥不是因病所致，不是政治迫害所致，也不是其他后天因素所致，而是與生俱來的。這就消除了疾病因素、政治因素以及其他各種后天因素，凸顯了先天因素。先天因素往往是本能性的，一般是人人都有的，如食、色等，而戀乳厭食癥卻為金童所獨有。如果金童的戀乳厭食癥僅僅是病理層面的，就毫無意義，作家莫言賦予它新的含義，即以“戀乳厭食”象征人類的欲望，尤其是男人的欲望。上官金童是傳教士馬洛亞之子，其母在聆聽耶穌降生的故事后借馬洛亞之種懷孕的，于是金童與耶穌就產生微妙的關聯。耶穌要把百姓從罪惡中解救出來，而金童則只能把人類的罪惡之源——過度的欲望暴露出來，他可謂人類欲望的化身。

從病理學角度來看，金童的厭食癥表現出對一切食物的惡心，這類似于《少女杜拉的故事》中的“杜拉”。杜拉是被一種不愉快的感受壓倒了，這種感受是通往消化道的粘膜系統所特有的——這就是感到惡心。她的嘴唇受到親吻的刺激，對于在那種特殊的地方進行感情定位，毫無疑問是很重要的；但也有另一種發揮作用的因素。[6]杜拉所感受到的惡心并沒有成為一種永久的癥狀。金童則相反，經常產生幻覺，其幻覺所指是乳房，各種各樣的乳房。從精神分析學的角度來看，金童難以克服對乳房的依戀，并由此產生心理障礙與異常行為。“當小孩逐漸邁入青春期，他幻想著重新得回母親的乳房。潛意識里，他相信自己和妹妹一樣，也會發育出乳房，結果卻沒有，令他深感挫敗。他怨怪母親讓他擁有缺陷的胸部，永遠不能原諒母親讓她居于此等劣勢。他覺得空虛，自覺比不上胸部隆起的妹妹，終此一生，男孩都無法克服這種缺陷感。”[4]164-165沒有乳房的痛苦最終導致了男人仇視女性的情結。金童對六姐的報復是對可能失去母親乳房之憤怒的轉移，對同胞八姐的排斥是對母親乳房肚子占有欲的體現。有論者說：“不能擁有乳房的絕望感烙印在男孩的每一個發展階段，深深影響他的人格形成。他終身渴望報復女人，因為她們擁有他所欠缺的乳房。女人的乳房激起他的擁有欲，也激起他對自我缺陷的憤怒，前項情緒往往轉化成觸摸與吸吮乳房的需求，目標乳房越大越好；后項情緒則轉化成自我鄙視，再轉化為對女人的攻擊，乳房成為首要報復目標。”[4]165正因如此，金童有許多仇敵，與她爭奪乳房的仇敵，如馬洛亞、巴比特等。在做洗禮的前一時刻，金童對母親乳房的眷戀和對母親的情人亦即自己的親生父親馬洛亞牧師的憎惡突出地表現出來了。他與六姐的丈夫巴比特爭奪六姐的乳房，有難以形容的痛苦，曾仇視地盯著巴比特既滑稽又丑陋的臉。金童長期占有母親上官魯氏的乳房，不停地審視自己八個姐姐形態各異的乳房，還以“雪公子”的身份撫摸了前來祈福的一百二十個女人的乳房，更以“獨角獸乳罩大世界”董事長與乳房專家的身份撫摸了諸多美麗商業女郎的乳房，還陷入汪銀枝以乳房為誘餌所布下的陷阱。他拒絕誘惑他的龍青萍，可是在龍青萍自殺后與其未寒的尸體發生關系。他也在獨乳老金的導演下，以特殊的方式與她發生過性關系。但上官金童最終仍然不是一個真正的男人，更不是淫棍，而是欲望的化身。

七、歷史的欲望化

人的欲望化導致由人創造的歷史的欲望化。歷史是人創造的，是作為人民群眾的人創造的，而人是有各種欲望的，其行為往往受某種或某幾種欲望驅動，因此，歷史發展的直接動力可謂人的欲望。歷史的欲望化是一種新的歷史發展觀，諸多歷史發展過程的復雜現象，從欲望的角度來考察，就變得十分清晰，其脈絡也十分明了。《豐乳肥臀》描述了二十世紀高密東北鄉風云變幻的歷史，這一個世紀的歷史無不充滿各種各樣的欲望，不同歷史時段通過不同人物揭示欲望的不同內涵。

二十世紀最初四十年這一時段可謂生存欲望的自然化時期，以上官魯氏為代表。她瘋狂般的借種行為被限定在生殖以內，并通過她的感受來表現，不同的感受流露出她的愛憎態度。例如在蘆葦蕩里，她順從地接受賒小鴨子這個高大男人時，沒有痛苦，也沒有欣喜。她只是祈盼著，這個男人播下男種。她懷著對上官家的滿腔仇恨，把自己的肉體交給光棍漢高大膘子糟蹋了三天。而在接受馬洛亞時，她溢出感恩報德的淚水。與其他各次性行為相比，這次借種行為具有本質的不同，這是一次性與愛的融合，不僅表現了上官魯氏一定程度的情欲滿足，還表現了她與馬洛亞的深厚友情，并贏得這位傳教士的尊重。上官魯氏的借種行為不表現為她的性享樂，更不表現為她的性放縱，始終以生殖為目的，這意在凸顯她的“母神”形象。它表明，這一時段的歷史是高密東北鄉人民為生存而不斷掙扎的歷史，強烈的生存欲望是她們在亂世中得以存在的根本動力。

抗戰時期、內戰時期與建國初期這一時段可謂欲望的政治化時期，聚焦于上官家幾位女性被政治化的過程。在高密東北鄉，女人被卷入不同的政治陣營，欲望化與被欲望化的女人便被政治化，這是一種基本形態。作為女人，上官家的諸多女兒本不關政治，但由于所嫁男人的關系而被政治化。一度抗日卻很快附逆并作為偽軍頭目的沙月亮，把自己的老婆上官來弟(大姐)變成了漢奸老婆。他在游擊隊爆炸大隊政委蔣立人設計的一次陷阱中喪生，日后的漢奸寡婦凄慘無比。抗日別動大隊司令、后來的還鄉團頭目司馬庫把自己的老婆上官招弟(二姐)也政治化了，因為她被置于爆炸大隊的對立面，也被置于獨立縱隊十七團的對立面，這是兩個不同政治陣營。日本投降不久，十七團在魯(蔣)立人的率領下，與司馬庫的隊伍激烈交火，招弟當場喪生。被日機擊落后為司馬庫的部隊收容的美國飛行員巴比特，在日本投降后不久在教堂里與上官念弟舉行了隆重的婚禮儀式。不久，司馬支隊為十七團所敗，五姐盼弟對六姐念弟說：“好樣的，美帝國主義正在向我們的敵人提供飛機大炮，幫助我們的敵人屠殺解放區人民！”[2]220若干年后，念弟還與竄犯大陸的美蔣特務脫不了干系。魯(蔣)立人的老婆上官盼弟(五姐)從爆炸大隊蔣政委的妻子變為團長夫人，又變為高東縣縣長妻子，又變成了農場廠長的妻子；更從上官盼弟逐漸變為大欄區區長、畜牧隊隊長，但不姓上官，而姓馬，她已改名為馬瑞蓮，因為她擔心上官家復雜的政治背景影響她的政治前途。這種欲望的政治化與泛政治化是高密東北鄉的這段歷史的縮影，也是中國現代史的縮影。

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這一時段可謂欲望的官商化時期。隨著改革開放，經濟建設成為時代的中心，工業逐漸興盛，商業逐漸繁榮，人的欲望的商場化就水到渠成，這種欲望的商場化與根深蒂固的欲望的官場化合流，形成欲望的官商化大潮。在大欄鎮(市)，各路能人“八仙過海，各顯其能”。巫云雨的兒子金大牙創辦了兼制假酒假老鼠藥的避孕藥制造廠，鳥兒韓的兒子鸚鵡韓創建“東方鳥類中心”，司馬庫的兒子司馬糧不僅創辦了“獨角獸乳罩大世界”，還與大欄市政府共同建造大欄大飯店，諸如此類，不一而足。與此同時，政府、公安、司法等各種公權力紛紛介入，形成官商大合奏、官商大聯盟。拋開了階級，撇除了政治，在欲望的驅使下，人們兩眼發紅，奔向一個目標——金錢。前任市長紀瓊枝與時任市長魯勝利的興衰是官場勢力相互角逐的體現；汪銀枝的弟弟警官汪鐵枝與妹夫法官黃小軍對汪銀枝與上官金童離婚案的介入，是公權力對財產轉移的非法干涉；鸚鵡韓的“東方鳥類中心”與司馬梁和大欄市政府合建的大欄大飯店，是官商勾結，騙取巨額貸款的彌天大謊。這是經濟時代人們欲望官商化的一個縮影。

作為一位偉大的作家，莫言極富編造故事的能力，更富敘事技能，他通過聚焦于人的欲望，尤其是女人的欲望化與被欲望化，從欲望的理智化層面、情欲化層面、工具化層面、政治化層面、官商化層面，抵達欲望的歷史化層面。如果我們對高密東北鄉這近百年的歷史進行簡化，可以認為其背后的隱秘力量是人的欲望。最初四十年突出了混沌的農民世界，突出了這一世界中人們欲望的自然化過程。其后數十年，隨著各種政治勢力的登場，人們的欲望不斷泛政治化與政治化。最后的近二十年，人們的欲望逐漸官商化與被官商化。同時，作家讓金童作為人類欲望的化身，既突出他自身，又突出與他相關聯的方方面面，以至把人類的欲望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使人發現人的欲望與歷史的發展存在隱秘的關系。因此，欲望是歷史發展的動力，這種觀點雖然片面，但不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