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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車

2018-02-10 17:19:48王玉玨
福建文學 2018年2期

王玉玨

一年多來情況基本是這樣的:兒子周五下午回家,星期天吃過中午飯走。全須全尾,在家整兩天。兒子開車。走高速,單趟四十多公里一個鐘頭還用不到。應該說,這樣的周末性價比還是很高的。

起初還不太習慣,一個星期才回一次家。主要是董懿芳自己覺得不習慣,從小到大,這只“風箏”還從沒放出去這么遠過。幼兒園小學中學就不用說了,大學也是在家門口上的,公交車五站路。羅新陽走讀。大學生羅新陽跟中學生一樣,每天早出晚歸,連襪子都不用洗。現在沒辦法,不習慣也得習慣。每個科室都攤上一個指標,下去掛職,必須下去,必須到離群眾最近的、最基層的“戰斗堡壘”里去。最少兩年。全科室七個人,兒子年紀最小,逃都逃不掉的。這一下去嚇了董懿芳一跳,都“書記”了,電話那頭天天羅書記羅書記地叫。昨天還在電腦前頭打打殺殺呢,今天就披著棉襖關心起鄉親們的冷暖疾苦了。起碼董懿芳自己轉變不過自己的角色來,每個周末都逮住“羅書記”的嘴巴和胃大動干戈。早中晚,冷熱葷素,她全力以赴,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來。

但是這個周末董懿芳明顯心不在焉,心和手都不在狀態。明明銀魚雞蛋羹,銀魚泡在案板上一個多鐘頭,愣是沒往雞蛋里放。董懿芳心里“有事”了。這個事,從前天星期五下午兒子一進門時就開始“有”了,一直在肚子里折騰她,把一個周末折騰得有千斤重。董懿芳在心里一天兩夜沒消停,到底跟不跟兒子說呢?李惠正好今天有班,吃過飯一早就走了。李惠是兒媳婦,在一家醫療器械公司里當出納,每個周末休息一天,有時候是星期六,有時候是星期天。偏偏今天是星期天。李惠不在。李惠不在也許就是最后一根稻草,終于壓垮了董懿芳心里那頭前怕狼、后怕虎的駱駝。怎么也不能當著李惠的面開口,最起碼的。

星期天中午的這最后一頓,本來就是最短的,現在因為“有事”了,就更覺得短了。兒子一般得三碗。第一碗還沒見底,董懿芳就忙不迭地往兒子碗里接二連三地夾排骨,蒜香小排,兒子的最愛。她必須要拖住這頓飯。這個“事”似乎在飯桌上說更合適,說這種“事”的時候,最好嘴里還兼帶著其他事,這樣才顯得隨意。越隨意越好。

“那個王雷,以后不要叫他到家里來了,”董懿芳眼皮子沒抬,一鼓作氣似的,“大熱天的,你又不在家,他一趟趟老往咱家跑,算怎么回事?”

說完了她也沒敢抬頭。這話基本上沒什么鋪墊,既突兀又兇險,像暗箭,一出手就是直奔要害的。她知道對面兒子的目光一定已經抬起來了,此刻正咬著她的臉不放,她都能感覺到那股咬勁和力量。他一定已經意識到了什么。

董懿芳決定一不做二不休:

“你不在家,李惠現在一個人住。當丈夫的,有些事你得多注意。”

這下別說是羅新陽,比羅新陽遲鈍一百倍的人也聽明白了。那張臉慢慢有了反應,一個過程接著一個過程的,那張臉就像真正被戴了綠帽子一樣,由紅變白,再變青。羅新陽最后把筷子一摔,聲音都變了:

“你什么意思?我注意什么?你把話說清楚。王雷怎么了,李惠怎么了?”

董懿芳嚇了一跳。一直沒敢抬的頭這下抬起來了,羅新陽臉上一大片咄咄逼人,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兩根筷子筆直地架在盤子上,昂頭挺胸的,像一門炮筒正指著她。董懿芳沒示弱:“我是為你好,我是你媽!”

“媽?!”羅新陽用兩個鼻孔笑了一下,“這種話能從一個當媽的嘴里說出來?!你還有沒有一點當媽的樣子?”

這話相當重了。這樣的話也是第一次從他這個當兒子的嘴里說出來,像一只拳頭,沒輕沒重地沖著胸口就是那么一下。董懿芳有點懵。她現在越來越搞不懂自己的這個兒子了,不知道哪里來的那么大的肝火,尤其是在她面前,說翻臉就翻臉。她預料到了兒子今天所有的憤怒和爆發,甚至歇斯底里,只是沒想到這些全搞錯了對象,全沖著自己來了。他居然全沖著自己來了,憑什么,他憑什么!董懿芳騰地一下從飯桌前站起來,是拍案而起的架勢,看著很有聲色,但是虎頭蛇尾了,站起來之后“呼哧”了兩下,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去。這一起一坐,就把自己抽空了。憤怒就像氣球里的空氣,憤怒抽干了,只剩下一堆癟掉的傷心。

一頓原本盛大的午餐就這樣夭折了。羅新陽摔在桌子上的筷子再也沒撿起來。飯不吃了,他沒有了再繼續待在這個家里的理由,必須馬上走人。他轉身鉆進自己的臥室,三下五除二,換鞋穿衣服找鑰匙裝煙拿錢包,再出來的時候,呼吸都比剛才粗了。是的,給董懿芳的感覺,他就是在迫不及待地逃離這個地方,立即趕緊馬上,一秒鐘也不想耽擱。

董懿芳傷心透了。不光是傷心,還有屈辱。一個兒子叫當媽的感到屈辱了。

他居然全沖著自己來了,想都沒想,眼都沒眨一下。她這個當媽的究竟犯了多大的罪?不就是給你提了個醒嗎?她也不愿意提這個醒,不到萬不得已,哪個當媽的愿意干這種事,往自己兒子頭上安綠帽子?她一千一萬個糾結,好不容易才過了自己這一關,自己連“當媽的樣子”都不要了,可是人家不領情。非但不領情,還反過來呸你一臉唾沫。你以為你是當媽的你就可以?媽怎么了?親媽也不行!

還是高估了自己。這下好了,終于見了分曉了:人家小兩口那才叫一家人,水潑不進棒打不散,你一個外人想從中挑撥離間,你省省吧!

外人。這兩個字現在尤其不能提的,一提心口那兒就是一個趔趄。

防人之心不可無,兒子在某些地方還是太單純了。

首先是那個王雷。那個王雷,董懿芳其實也認識的,豈止認識?羅新陽的初中同學、死黨,狐朋狗友那種。兩人搞不懂怎么就搞到一塊去了,根本不是一路人。不光是董懿芳這么認為,他們的班主任也這么說。王雷這孩子少年老成,一看將來就是混社會的,別把你家羅新陽拐帶壞了。班主任原話。后來的事實也印證了他們的判斷,王雷果然連個高中也沒上,初中一畢業就迫不及待地待業了。后來斷斷續續從羅新陽嘴里也聽到過這個人,聽說上了一家什么技校,學車床,也不知道畢業沒有,之后又折騰過旅行社、快餐店什么的,最近這兩年不知跟誰搭伙開了一家醫療器械公司,自稱王總。在董懿芳眼里,開公司基本就等于不務正業了。這樣的人尤其需要提防,這樣的人“自由自在”慣了,經常沒有底線的,沒什么事情他做不出來。

當初李惠去王雷的公司董懿芳就不是很贊成。他那也叫公司?加上“王總”一共才四個人。其實不光是不贊成去王雷的公司,去哪一家公司她都不贊成。其實不光是不贊成李惠去什么公司,她不贊成的根本就是李惠這個人。但是沒辦法,兒子愿意。當初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兒子救世主一樣把自己的終身大事大包大攬下來了,“進了門就是一家人,得好好待人家。李惠不容易”。

活該王雷碰巧把公司就開在他們小區門口,不去都對不起他。再說了,王雷他給誰開工資不是開?他的工資不拿白不拿!以前上學的時候兩人打臺球溜旱冰鉆錄像廳哪一次不是他羅新陽埋單?也該他王雷還了。天時地利人和。話是這么說,可話又說回來,歸根結底問題還在于,像她李惠這樣的,不去“公司”又能去哪呢?

這一次的事情就發生在公司里。上個星期,周二上午。那天董懿芳記得很清楚,預約好的星期二,到市中醫院體檢。從醫院出來上了公交才發現忘了帶鑰匙,提前兩站下了車,去找李惠。結婚以后小兩口買了房另住,董懿芳自己繼續住原來學校分給她的那套房改房,兩個家離得不遠,平時小兩口和董懿芳也常相互走動,彼此的鑰匙身上都有。十一點不到,李惠應該正在公司上班。所謂的“股份有限公司”,其實也就是一個十來平方米的套間,外面當辦公室,里面是倉庫。董懿芳進去的時候辦公室里就他倆,四張桌子空了兩張。李惠當時坐在自己的桌子前,王雷則直接坐在了李惠的辦公桌上,一條腿撐地,一條小臂支在桌子上,整個上身幾乎都是橫著的。這樣的姿勢給人的感覺是王雷把辦公桌當成了床。這是他自己的公司,他想把什么當成床就把什么當成床,但是現在坐在對面的是李惠。他和她臉對著臉,從董懿芳的角度看,不光是臉,李惠的整個人都被對方擋住了。天已經很涼快了,但是王雷那天沒穿外套,裸露在黑色T恤外面的大半截胳膊看上去相當地粗壯結實。門沒關,不過虛掩了。兩個人應該是在說話,但是董懿芳推門進去的時候確確實實什么聲音也沒聽見,既沒聽見李惠的聲音,也沒聽見王雷的聲音,這就危險了,相當可怕了。這么近的距離、這么隨意的姿勢,不是在說話又能在做什么呢?董懿芳不敢往下想,整個心臟劇烈地連根一晃,幾乎就在同時,記憶里某個地方清晰地閃了一下:當年,她不小心在丈夫的手機里撞見他跟隔壁教研室那個歪辮子女管理員的時候,心臟也是這樣劇烈而要命地一晃,像被一只大手使勁一把攥住,攥住之后又連根拽起。她聲音都抖了,幾乎是心驚肉跳地奮力叫了一聲:“李惠!”

已經是第二次了。

上一次距離也不遠,大概一個多月之前。一連兩次,無獨有偶了,逼著她不得不去朝那方面想。上次是在家里,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中秋節王雷公司發福利,兩盒月餅加一箱白酒。李惠兩只手拿不下,王雷開自己的那輛二手的比亞迪連東西帶人一起送回了家。正好趕上飯點,正好羅新陽也在家。怎么也得喝兩杯。羅新陽換了鞋出門到小區門口買豬頭肉和啤酒,剩下他兩個人在客廳里。董懿芳炒菜間隙從廚房出來,一眼瞥見兩個人正頭對頭一起坐在沙發上看手機。手機拿在王雷手里,大概正在播放什么比較搞笑的視頻,李惠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頭都抬不起來了,一部分倒掛下來的頭發幾乎快撩到了王雷的腿上。也許是因為太專注,兩個人都沒發現從廚房出來的董懿芳。那時候天氣還熱,李惠只穿了一條牛仔短褲,下面裸露的兩條光腿和王雷的兩條腿靠得已經很近了。那兩條腿白晃晃地刺眼。李惠長相一般,唯一的優點就是白,不僅腿白,臉上也白,是那種能夠經得起將來一大把年紀推敲的瓷白。董懿芳心里和臉上當時就嘩啦一下,是瓷器落地的聲音。她清晰地感覺到一條蛇吐著長長的芯子從自己心口鉆了進去,一直鉆進五臟六腑。那條蛇恐怕一時半會是不會兒出來了。因為空著手,她沒辦法立刻制造出一些像樣的動靜來。她站在那里,本打算咳嗽一聲,聲音足以讓對面的兩個人都聽見,但是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她一聲不吭原路返回了廚房。

全部加起來就是這些了。當然,董懿芳自己也承認,目前一切都還是她的推測,還只停留在理論階段。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種事難道非得要捉奸在床才算數嗎?而且,就算現在還沒有,憑目前的種種跡象,搞到一起去估計也是遲早的——說到底,兩人本來就是一路人嘛。再往下話難聽了,難聽而且陰暗,不過事情確實如此:如果對方不是王雷,不是李惠,她還不至于朝那最壞的方面想。

她在心里恨,差不多咬牙切齒了。這恨大部分當然是為兒子,替兒子感到惡心,感到不值,另外也有針對自己的那一部分。又恨又悔,悔不當初,當初怎么就能允許自己接受了這個李惠呢?也是的,有時候事情就是這么詭異,明明毫無余地,可它就是發生了。這個李惠,就像那個王雷一樣,跟羅新陽分明是兩股道上的人,井水不犯河水的,八竿子打不著的,怎么偏偏就進了一家門呢?

門不當戶不對,這就不說了,對方居然連個大學都沒上。說實話,之前她想都沒想過會找一個大學都沒上的兒媳婦,自己每年畢業班帶出來的“211”“985”,幾個巴掌都數不過來。這太諷刺了,簡直超級無敵巨諷刺。她連“董老師”都沒資格叫,還想叫“媽”!

好一出現實版“王子與灰姑娘”。當初羅新陽不顧她的反對,堅持把她帶進了門。那時候的羅新陽還“嫩”,估計把這也當成了生米煮成熟飯的一個步驟。她董懿芳可不吃這一套,她把羅新陽單獨叫進了臥室。臥室與客廳一墻之隔,門幾乎沒關。半米多寬的縫,她明明看在眼里,還是把那句話說出來了。當時還不知道她叫李惠,甚至根本沒打算記住這個人的名字,她叫她“那女孩”。“那女孩配不上你,想都不要想!”這么難聽的字眼等于當著人家的面說出來,她根本就沒給自己留后路。也多虧是李惠,“那女孩”夠可以了,換了一般人,早摔門摔臉子走人了。李惠沒有。李惠不聲不響地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瞇縫著二百多度的近視眼看電視,遙控器拿在手里,還有條不紊地換了幾個臺。單這一點就是“211”里的許多女孩比不了的。

這個過程有些痛苦。說白了,這個李惠原本與她董懿芳風馬牛不相及的,“想都不要想”的,可是,人家進來了,一步到位直接進入了她的生活。就像一個異物,就像這些年來隨著歲數逐漸增大,那些依次出現在自己身體各種器官和部位里的增生、結石、脂塊、骨刺,說疼就疼,即便不疼也讓你絕不輕快,沒事就來砸砸你的窗戶踹踹你的門,讓你別想安生!

從自己家到“羅書記”掛職的那個村,距離不算長,一多半都是高速。不開車都對不起這段路。正好有車。羅新陽喜歡車,從小就喜歡。小時候抓周,隔著面前的筆和算盤,一把就抓住了那輛小“奧迪”。大學還沒畢業就拿了駕照,老司機了,車技沒得說。車技好的人都喜歡上高速,甩開了膀子“飆”。董懿芳只坐過一次兒子在高速上開的車。前年那次,回邯鄲老家奔喪。自那之后,再也沒坐過,給她十萬塊錢也不坐了,心臟受不了。兒子哪是在開車?簡直就是“飛”。那次去世的是羅新陽的大舅,也就是她的大哥,吃過晚飯才接到電話,第二天中午十二點燒鋪前必須得趕到,有點急,火車票不好買,羅新陽自告奮勇說開車回去,正好,讓李惠也跟著一起回去。結婚后李惠還沒回去過,反正早晚也得回去一趟。高速公路大概三百公里不到,羅新陽兩個半小時就跑完了,“飛”得可以。董懿芳坐在后排,兩個半小時里身上的每一根骨頭都在驚心動魄,心臟都跳疼了。過去她也經常坐車上高速公路的,長途大巴、中巴,學校的金杯、雅閣,都坐過,但從來沒像坐兒子的車這么要命,這么生不如死。除了兒子,那天尤其令她不堪忍受的還有坐在副駕駛上的李惠,她特別期望李惠當時能說點什么,哪怕發一發脾氣呢,讓羅新陽“飛”得慢一點。作為一個女人,而且作為一個在羅新陽生命中幾乎與自己同等重要的女人,她太應該說話了。不僅什么都沒說,甚至還故意調大了車載音響,一個男人撕心裂肺地喊:“我要飛得更高,像狂風一樣舞蹈……”把她原本就已經風雨飄搖的心臟推得一浪更比一浪高。李惠她自己當然沒事,她自己的心臟顯然是沒問題的,她年輕。一顆年輕的心臟在一顆年老的心臟面前怎么可以這么肆無忌憚?囂張了。她當時就爆發了,一股腦全是沖著李惠去的:“年紀輕輕耳朵聾了是吧?!聲音開那么大,關了!”倒把兒子鎮住了,車速立刻慢下來許多。

她在顯擺自己的年輕。已經不是第一回了。她的顯擺里面是有話的:你當媽的不管再怎么霸著兒子,再怎么嫌棄我,起碼有一樣,你耗不過我,我年輕啊,你還剩多少年,我還有多少年?人家年輕!她這輩子毀就毀在那些比自己年輕的女人身上了。當初跟老公搞到一起去的那個管理員,要臉蛋沒臉蛋,要體面沒體面,她憑什么,不就是因為年輕?人家扭扭兩片屁股蛋子不費勁就把她董懿芳的下半輩子報銷了。丈夫中了邪,不是光玩玩,來真的,要離婚,要再娶。那條短信怎么說的,“死在你身上我也心甘情愿”。丈夫從來都不會對自己說這樣的話。都說他劃算,他自己也承認,賺了,這個比那個小十歲呢。自己這一輩子,作為一個女人的一輩子,看上去還行,還算湊合,其實她自己知道,是有疤的,不能掀開了看的,掀開了自己都觸目驚心。

不過也多虧他喜歡車,多虧有段高速公路叫他跑,不然還未必回來得那么勤。星期五下午回,星期天中午走,很規律。一般情況下,星期天下午到了之后,羅新陽會把車停在村委會對面的籃球場。原來是一個標準大小的籃球場,因為打球的人少,就改成了半場,另一半當停車場用。羅新陽在籃球場停好車之后,下車往宿舍走的路上會給董懿芳打個電話,報一下平安。或者打給李惠,李惠再轉告董懿芳。不管怎么打,電話總是有的。不過今天的情況特殊了一些。中午出門的時候是一點半,現在眼看四點半了,電話還沒有一個。不僅沒接到羅新陽的電話,也沒接到李惠的。董懿芳的理解是羅新陽還在生她的氣,他在賭氣,故意不理她。快五點的時候她主動把電話打了過去,無人接聽。隔了十來分鐘再打,還是無人接聽。

其實當時應該追出去的。兒子中午摔門出去時那像喝醉了酒一樣踉踉蹌蹌的步子,現在想想,還有點心疼。有那么一瞬間,董懿芳覺得自己差一點就上去了,胳膊幾乎就要伸出去了。只要伸出去就能拉他一把,哪怕就那么拉一把呢。

羅新陽走到樓梯拐彎的地方停下來,轉過身沖她扔下一句:

“今天你必須得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媽不能這么個當法!”

聲音不大,卻都是往下走的,有股子陰沉沉的狠勁。氣憤和沖動就像酒精,兒子真的像喝醉了酒一樣,鼻子和嘴里喘著巨大的粗氣,連脖子都紅了。

董懿芳清楚地聽見自己心里咯噔一聲。

電話一直到吃過晚飯才來。

晚飯是和李惠一起吃的。本來羅新陽不在,李惠一般是不會單獨到董懿芳這里來的,除非有什么特別要緊的事情。董懿芳今天特意打電話叫的她。中午剩了一桌子菜,董懿芳一個人解決不了。吃飯的時候,兩個人幾乎沒怎么說話。其實可以說的很多,兩人差不多也有四五天沒碰面了。董懿芳不想說,李惠也就不主動開口。幸虧電視機開著,每天晚上六點二十,《幸福向前沖》,滿屋子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李惠看得津津有味,那些別人家的雞毛蒜皮比一桌子剩菜有滋味多了,二百多度的近視也沒擋了她的興。

自然是李惠洗碗。李惠洗完碗從廚房出來,《幸福向前沖》剛好也結束了。李惠擦擦手,拎起客廳茶幾旁邊的垃圾袋,系緊、扎口,再回到廚房拎起剛才收拾好的另一袋,然后出門。李惠剛出去電話就響了。是兒子。兒子的電話終于來了,董懿芳看見手機屏幕上“兒子”正在呼叫,心口那兒陡地一下就松開了,松開之后才知道剛才它繃得有多緊。

“呼叫”的是兒子,但聲音不是,是另一個人,不認識的聲音,很硬,一開口嚇了董懿芳一跳。他問董懿芳:“你是不是羅新陽的母親?”羅新陽這三個字,字和字之間有著很明顯的停頓,表明他對這三個字還不熟悉,也許是對著什么念出來的。

話筒里有風聲,一聽就是在外面。董懿芳本能地警惕了一下:“你們是什么人?”

電話那頭只有一個人說話,但她用的是“你們”。憑直覺她感到對方不止一個人。

對方一副公事公辦的口吻,顯然沒多少耐心:“羅新陽在高速上追了尾,超速行駛。人已經讓120拉走了,”對方頓了頓,似乎在跟旁邊的人交換了一下什么字眼,“長清區第二人民醫院。”

董懿芳眼前當時就是一黑,手機差點掉在地上,心臟幾乎驟停了一下。掛掉電話足足半分鐘,腦子里全是空白。李惠!完全反應過來之后她在第一時間里立刻想到了李惠。

李惠剛出門,估計還沒上公交。她馬上撥打李惠的號碼。她沒有記住李惠的那一串數字,直接到通話記錄里去找,幸虧下午才通過電話。她用手指找到“李惠”兩個字,然后用力地撥了過去。

婆媳倆打了一輛出租車,直接奔醫院。一路上董懿芳滿腦子都是羅新陽中午出門時那踉踉蹌蹌的背影,像喝醉了酒一樣。那巨大的怨恨一定像酒精一樣讓兒子失去了分寸和理智,方向盤和油門都不聽使喚了。那怨恨當然主要是針對她董懿芳的。她這個當媽的,今天荒唐了,干了一件大蠢事。她冷不丁想起兒子出門時最后撂下的那句話:“你必須得為自己做的事情付出代價。”脊背上驟然一陣發涼,都毛骨悚然了。

趕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十點多。長清區第二人民醫院她從來沒來過。別說第二人民醫院,整個長清她都沒來過。長清就是兒子掛職的地方,兒子說過好幾次要帶她來轉轉,附近有靈巖寺和農家樂,可是一直都沒來。當出租車司機問停在哪的時候她甚至愣住了,幸虧有李惠。李惠很冷靜地說:“去急診!”

急診大廳都是人,坐著的站著的走著的跑著的,到處都是火燒火燎的面孔和十萬火急的腿。董懿芳一路小跑來到大廳服務臺前,問里面的一個戴眼鏡的姑娘:有沒有一個下午送來的車禍?董懿芳聲音抖得厲害,力氣都用在抖上了,幾乎都沒能把一句話完整地說完。對方拽過面前的值班登記本,另一只手把筆尖倒過來在本子上劃了兩下,點點頭,說有一個。

“是不是叫羅新陽?人呢,人現在怎么樣?”

“不是,”對方目光沒抬,“姓潘,骨裂。已經出院了。”

董懿芳沒防備似的一愣,半天才反應過來:“就這一個?還有沒有別人?”董懿芳用目光和下巴一起指了指登記本,“有沒有姓羅的?羅新陽,高速追尾。”

對方低下頭又找了一遍,一邊找一邊搖頭:“沒有,”她目光仍舊沒抬,但是把聲音抬起來了,“就這一個,沒有姓羅的。”

董懿芳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了,扭頭看了看旁邊站著的李惠。今天晚上的李惠一直都十分難得地冷靜,冷靜而且周全,她問:“請問這里是不是長清第二人民醫院?”

對方抬起頭,隔著鏡片結結實實地盯了一眼李惠,沒吭聲,抬手用筆尖向自己肩膀后面戳了一下。“長清區第二人民醫院”一字不落赫然杵在那兒,白墻紅字,無比地確鑿。

“電話里你聽清楚了沒有?”李惠轉過臉來看了看董懿芳,“到底是不是第二人民醫院?”

“就是第二人民醫院,”董懿芳聲音已經沒剛才那么抖了,“長清區第二人民醫院,錯不了。”她邊說話邊把手機拿了出來,再次撥兒子的手機,還是無人接聽。她隱約想起來,兒子好像還有另外一個號碼,單位配發的,平時不常用,自己手機里沒有保存。問李惠,李惠的手機里也沒有。

夜色已深。手機上顯示的時間是十一點零五分。平常的這個時間她早已經在床上了,睡肯定是睡不著,但一定已經躺下了。好多年都沒有大半夜往醫院跑了,尤其還是急診。十萬火急人命關天的事才來急診,來一趟就夠你受的。自己過去來過好幾次。有一回是兒子發燒。兒子那時候還小,剛上初中。下午上學還好好的,晚上突然不對勁了,一路飆到快四十度,隔著一床羽絨被都燙她的手。還有一次是她自己,急性腸胃炎,上吐下瀉幾乎虛脫,差一點就暈在馬桶上了,當時兒子上大學不在家,她一個人咬著牙,打車、掛號、排隊、打吊瓶。以前都是她一個人,單槍匹馬,孤家寡人,別說去個急診,天塌下來都不怕。一個人怎么了?沒有男人怎么了?她董懿芳的人生字典里從沒有過半個怯字。可是今天不行了,有點撐不住了。其實不光今天,尤其這兩年,越來越怕來醫院。年紀越來越大了,該來的毛病都一樣樣找上門來,身上的力氣越來越不禁用,上樓梯的時候尤其有感覺。每次來醫院,小腿肚子都莫名其妙地發虛,其實主要還是心虛,動不動就想到那些場景,想象自己一個人躺在病床上,滿臉皺紋、不能動彈,渾身散發著難聞的老年味。人越老越怕老,還真是這樣,以前光聽別人說,現在有體會了。人一老就會對自己的身體特別敏感,一點點風吹草動就會一下子想出去很遠,想到頭。特別是現在,此時此刻,她感到最不可靠的就是胸口里的那顆心臟,絞,悶,不是比喻,實際如此。前一陣學校組織體檢,說她心肌缺血,算比較嚴重的那個等級,醫生建議最好做一下造影。即便不缺血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比在高速公路上坐他的車還要命,快六十歲的心臟了,皮球一樣被折騰了一個晚上。

服務臺斜對面就是電梯,電梯旁右手靠墻的地方有幾排座椅,此刻空出來幾個座位。董懿芳的目光轉了一圈看見它們的時候,兩條腿當時就軟了一下,一張口居然帶出了哭腔,聲音連她自己都不認識了:

“你說,這到底是個什么情況?”

話一說出口整個人都跟著一軟。她像去抓一根稻草一樣伸手扶了一把身邊的李惠,一把就把她的胳膊攥住了:“你說這到底是個什么情況?”再次開口的時候董懿芳意識到自己的眼淚已經出來了,這是走投無路的眼淚,此刻正在臉上蔓延,滿臉都是。她還從來沒在李惠面前哭過,不成樣子。尤其是她這種上了年紀的女人,哭起來的樣子一定很難看,嚇人了。可是現在這些她都顧不上了,現在她只剩下了李惠,這個時候除了李惠她還能有誰呢?這個時候,什么都比不上一顆年輕的心臟。

對方顯然沒有防備,或者意識到了但是沒想到時間會這么長,而且會有這么持久的重量。她堅持了一會兒,最后還是把身體往回抽了抽。用了點力氣,差不多是掙脫的意思了。董懿芳的身體輕輕趔趄了一下,很輕微,也很隱蔽,稍一掩飾看不出來的。她站穩之后瞥了一眼李惠,李惠用手捂了一下鼻子,正在轉過臉去,差一點就全部轉過去了,只剩下了半邊眉頭,半邊眉頭使勁地皺向眉心,看上去似乎在忍受某種令人嫌惡的氣味。幾乎就是稍縱即逝的,但還是被她看到了。李惠說:“我去趟衛生間。”說完就轉身離開了,高跟鞋一路“當當當”,把董懿芳一個人晾在那里。董懿芳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然后慢騰騰地朝對面那幾排座椅走了過去。人很多,幾乎沒有空著的位子。她走到第二排座椅旁邊,抬起腿來,艱難而又耐心地跨過一排排腿和膝蓋,終于找了一個靠里的座位坐了下來。斜對面就是衛生間,她坐在這里剛好能看見衛生間的入口。整個入口的地面都濕漉漉的,還有幾處不太規則的水漬,由于光線過于幽暗,遠遠地看上去,分不清是水漬本身還是反光。她不經意側了一下頭,然后就看見了李惠,正一個人站在衛生間入口的角落里接電話。由于光線的問題,加上隔著有一段距離,她無法看清楚她的臉,但可以聽見她的聲音,她的聲音分量很足,也很陌生,聲音里有一種無法控制的悲憤,也有一種兇相畢露的猙獰:

“也太欺負人了吧?也太過分了吧?!你叫她等著,這事不可能就這么算了,這筆賬我給她記著,每一筆賬我都給她記著呢。等著吧!有她老了動不了的那一天,咱們走著瞧……”

她還是第一次聽到李惠這么跟兒子說話,原來她跟兒子一直都是這么說話的。電話那頭應該是兒子。兒子好像沒什么事,正好端端地在電話里說話呢。她心底里慢慢生出來一股徹骨的寒意,迅速地向全身蔓延開去。她覺得自己應該馬上走掉,可是身上沒有一點力氣,像一下子又老了十幾歲。她費了很大的勁好不容易才站起來,有些為難地看了一眼那些橫七豎八擋在那里的腿和膝蓋,剛要往外走,手機突然“滴答”了一聲。短信。她打開手機,是一個不太熟悉的號碼,短信很短,就四個字:

“對不起,媽。”

她一下怔住了,仿佛被突然點了穴似的,連目光都定住了。她一動不動地愣在那里,愣了足足有十秒鐘。十秒鐘之后眼淚再一次不爭氣地流了下來。淚眼迷蒙中她一抬頭,無意間看見對面大廳玻璃門外站著一個人,一邊打著電話一邊遠遠地朝這邊看她,從衣服和體形上看,都很像兒子。她剛想擦一下眼淚準備看清楚的時候,對方轉身走開了。這時候,李惠剛好從衛生間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董懿芳,所有的人都坐著,只有她一個人站著,一副鶴立雞群的架勢。董懿芳也正好轉過臉來,兩個女人毫無征兆地四目相對了。她看著李惠,迎著對方臉上那些還沒來得及撤銷的猙獰,絕望地打掃掉臉上多余的一切,就像花兒綻放那樣,艱難但卻堅定地朝對方遞過去一朵微笑。

責任編輯 林東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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