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媒體時代,親筆信是越來越稀罕了。
退休那年,我曾把留存的1000多封來信,集成一袋放置床頭,想利用夜間難眠時重讀一遍,再決定其取舍。不料,十多年過去,反復篩選之后,居然還剩下近300封,似已成為我肌體的一部分,再也無法剝離與切割了。
挖掉簽名的名家墨寶
我最珍貴的一疊來信,是年輕時在《福建文學》當散文編輯時,向全國名家邀稿后所獲得的饋贈。其中,1982年是大豐收之年,那年,遵照郭風先生的提議,我們先后推出兩期《散文特輯》,一時,名家佳作云集,蔚為大觀。其中,巴金的《干擾》、冰心的《祖父的燈火管制》、蕭乾的《家鄉味》、柯靈的《椰風蕉雨試品文》這幾篇壓卷之作是郭風親自約來的,宗璞的《紫藤蘿瀑布》是莊東賢出差北京時登門拜訪當面討來的,而其余多數作品,則是我在郭老的鼓勵下,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氣,斗膽向散文界老前輩或后起之秀寫信求來的,他們之中,有孫犁、鄭敏、端木蕻良、袁鷹、姜德明、何為、鄭朝宗、白刃、單復、邵燕祥、張守仁、賈平凹、韓靜霆、彥火、陶然等,倒也洋洋大觀,令人喜出望外。
選發在特輯中的作品,皆為短文。正如郭風先生在《輯前小語》所言:“文長未必不好。看來讀者乃是對于那些冗長乏味的文章,對于那些空洞無物、拖泥帶水的文章有所不滿。文短而寫得不精彩,也不足取。本刊本期所發作品,文長均在千字左右,紀事、言志、抒情,或各有其獨到之處,有其發人深思、引人振作之處,似可一讀。”
其實,專輯中的精品,對我來說,絕不僅僅只是“似可一讀”。例如其中最短的兩篇——鄭敏的《水仙花》,500多字,邵燕祥的《教堂一隅》,300多字,因為太喜歡了,我就讀到了幾乎能背誦的地步。
都說散文是最能體現作家個性的一種文體,果然,名家們連來信的信箋、來稿的稿紙乃至簽名的方式,都往往與眾不同。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賈平凹,他把文章用他的平凹體毛筆字端端正正抄寫在沒有框格的白紙上,寫完了,把白紙往最后一行文字的底下一裁,也就大功告成了。因此,他這白紙的長度,即等同于文章的長度,比其他人所用的各式方格稿紙長多了,長出了兩倍多。更讓我感動的是,他還十分客氣地稱我為“老師”,并連抄兩篇文章任我從中選一采用,如此謙恭有禮,委實讓我受寵若驚。此外,他在附信中還很誠懇地闡述了自己的散文觀,即有意追求一種“古拙”的風格,努力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尋找與西方現代主義息息相通的東西。他的這種探索精神,不能不讓我肅然起敬。
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如此一批珍貴的名家書信,其簽名處,全都挖了“天窗”。原來,作為責任編輯的我,為拉近名家與讀者的距離,增加刊物版面的美感,決定每篇文章的署名,均采用作者本人在信中的題簽加以制版。但當年編輯部尚無復印機、掃描儀,也沒人提醒我可用相機拍照制版,傻傻的我,居然就用剪刀把名家的簽名全剪了下來,貼在一大張白紙上,交給編務黃錦銘,到印刷廠制成鋅板。如此一來,刊物的版面大放光芒,而我這些挖了“天窗”的名家書信,其收藏價值自然就大打折扣了。后來,我雖然給那些“天窗”補貼上襯紙,還模仿名家手跡代為簽名,但畢竟已是贗品,不敢出手示人,以免有魚目混珠之嫌,只能自我保存、自我觀賞、自我安慰罷了。
但我對此,卻一直無怨無悔。當年,作為一名好不容易從閩南山區下放地舉家調進省城的小編輯,能以此為自己心愛的刊物獻一份孝心,機不可失,時不我待,何樂而不為!
如今,我已垂垂老矣,因下肢乏力,好幾次站立不穩癱坐在書房的地板上,適逢家人不在,四顧茫茫,無可奈何。但只要我抬頭仰望一整排書架最頂層的《福建文學》合訂本——以綠皮精裝的各年度合訂本,猶如綠色長城頂著天花板時,便覺得我當年沒有虛度青春年華,此生足矣!
一片楓葉、兩封回信與13年后的72行詩
與詩人通信是最合算的,因為你不但能收到回信,有時還能喜得贈詩,吟之誦之,手舞足蹈,實乃平生一大快事也。
我老伴汪蘭是閩北浦城人。浦城譽稱“中國丹桂之鄉”,按其娘家風俗,每逢正月新春,凡有貴客光臨,必沏一杯桂花茶招待。所謂“桂花茶”,乃是當地鄉親收集盛開的桂花,攤在桌上,用鵝毛細細挑出其最優者,再用開水燙過,曬干,加白糖腌漬而成。食用時,取一小勺沖入滾燙的開水,猶如丹紅色的桂花在瞬間重新開放,滿室飄香,滿口清甜。來自美國夏威夷的詩人、我的大學同窗黃河浪就為此贈我一詩,題為《丹桂茶》。詩中,他把丹桂比作“仙霞嶺的晚霞”,說是:
緩緩攪動杯中的晚霞
看小小丹桂花旋轉成
一朵一朵香亮的回憶
十年二十年見一次面
一杯茶溶解著多少日子
當然,更讓我驚喜的,還有大詩人李瑛的贈詩。眾所周知,他是詩人,又是將軍,且譽稱中國詩壇的“常青樹”,在國內外具有很高的聲望。1992年,他率領中國文聯代表團訪問日本,我是他的一名團員。開頭,難免感到拘束。但他的平易近人、和藹可親,很快拉近了彼此的距離。當飛機從東京飛往九州,途經富士山時,他特地讓出靠窗的位子,要我坐下好好觀賞。不料,這卻引起日方陪同小暮貴代小姐的恐慌,花容失色的她,先向李瑛鞠了一躬,再轉身對我說:“對不起陳先生,這是李團長的位子,您坐錯了。”我滿臉尷尬地站了起來,幸好李瑛又把我按了下去,并為我當面解釋,貴代小姐這才如釋重負。回國后,我先后寫了十幾篇訪日游記,分批寄往北京求教。李瑛總是每信必復,鼔勵有加,其中,凡是寫到他的段落,他都表示感謝。
李瑛最喜愛的詩人詩作是美國惠特曼及其《草葉集》。他曾親口告訴我,他最大的業余愛好是收藏樹葉,收藏祖國各地五顏六色的各種樹葉。于是,2001年秋我出訪美國時,就在梭羅小木屋旁的瓦爾登湖畔,撿起一片霜凍過后呈絳紅色的楓葉寄給了他。他當即馳函致謝:“這是大自然的杰作,似比繪畫更美。”
我本以為,我以一枚楓葉,換來大詩人的一封親筆信,此等美事理應到此為止。萬萬沒想到,再過13年,即2014年11月17日,他又寄來一信,信中附一剪報,是他剛在《光明日報》上發表的一首新詩,題為《一片楓葉》,洋洋灑灑,總共72行。詩題之下,還附有小序,小序一開頭,就提及:“我的福建朋友、作家陳章武訪美,從梭羅故里波士頓寄我一片采自瓦爾登湖畔的楓葉。”詩中寫道:
朋友啊,感謝你
送我這片深情的葉子
……
像云,像風,是一則寓言
要引我沿它的葉脈
到淳樸的大自然中去么
……
尋找心靈所應享的詩情
……
一片美麗的在自由中
歌唱了一生的葉子
在新的覺醒中引我們思考
從大地呼吸里
領悟生命
在浩渺時空中
追索人生
當然,李瑛的這首詩,所抒發的情懷,涉及大自然、生命、人生與自由等重大命題,我那一小片楓葉只是點燃他靈感的一朵火星而已,但對于我來說,一片楓葉能換回兩封信再加72行詩,且前后時隔13年之久,這自然是我平生通信史上最美妙的一章了。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李瑛將軍寫字時,右手指不斷顫抖,且其顫抖程度與年歲俱增。因此,他信封和信箋上的筆畫,總是歪歪扭扭,顯得十分吃力。也正因為如此,我不敢太常給他寫信,以免一向平等待人、每信必復的他,為此耗費精神,累及手指。但盡管如此,李瑛將軍先后寫給我的信件已多達16封。我想,我應該把它們全部捐獻給冰心文學館珍藏之。
最短的,最長的,最讓我警醒的
在我珍存的信件中,最短的,只有5個字。那是我50歲那年,做膽囊摘除手術,意外發現十二指腸穿孔并已引發腹膜炎,于是,外科醫生不得不在我肚皮上補開一刀……6小時過后,與死神擦肩而過、剛醒過來的我,就接到比我年長24歲的郭風先生捎來的短簡:
“我為你祝福!郭風。”
全信雖然只有寥寥5個字,加上簽名也不過7個字,卻如同暑日沙漠上的一股清泉,雪夜荒原中的一堆篝火,讓我頓感人間的真情與溫暖,有了死里逃生、否極泰來的巨大力量與喜悅。
在我一生中,與我通信時間最長、數量最多的,當數李圣穆老師。他是我的中學母校——福清市虞陽中學的教導主任,常把我在報刊上發表的習作掛在圖書館大門口廣而告之,使我深受鼓舞,并由此走上迷戀繆斯女神的不歸之路。我中學畢業后,他還不斷給我寫信,直到病逝為止,前后歷時46年,來信138封,總字數約20萬字。其中,最讓我難忘的,是我大學畢業前夕,因時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而不得不公開檢討“資產階級成名成家思想”,消息傳回中學母校,竟變成我因學業不及格而被取消分配工作的資格。盡管謠言止于智者,李老師當然不會相信,但畢竟接二連三傳聞“曾參殺人”,就連孔夫子也深感人言可畏。作為恩師的他,自然備受煎熬。直到后來,我被分配到某高校中文系任助教,他才來信說:“事實證明,為師者沒有看錯自己的學生。今天,我終于放心了。”寥寥數言,毫無保留的信任,對于在逆境中掙扎的年輕人來說,是多么重要的精神救助!你說,像這樣珍貴的恩師來信,我有何資格能把它忍心丟棄呢!
當然,在來信中,不光有循循教誨、殷殷寄望與脈脈溫情,也有坦率的指責與尖銳的批評,有的,甚至讓我大吃一驚,且驚出一身冷汗來!
例一,連江縣某位我從未謀面的中學老教師。他在信中毫不客氣指出我剛發表的一篇文章,“不盡符史實”,是以訛傳訛的不負責任之作。文中提及某海島上的“八賢祠”,所謂“八賢”,雖有鄭和、戚繼光、林則徐等民族精英,但其中也夾雜有一位欺世盜名的庸才和貪官。“你把村叟老嫗的訛傳”,不加鑒別地“加以轉述”,日后“附和認同者必像蜂擁蠅聚,所起負面作用可不一般了”。讀到這里,我已嚇出一身冷汗,深為自己的無知與草率懊悔不已,好在他又補上一句:“但糾正錯誤也只能靠你自己,相信你是明白人,老頭子啰唆了。”看來,他對我能否糾錯還有點信心,給我留下一條退路。于是,我心頭又一熱,立馬回信向他致謝,接著,又查閱有關史料,向發表拙作的雜志專函懇請更正并向讀者致歉。
例二,我在某報上撰文懷念一位大學老師。不料,老師的一位公子卻給我發來一封抗議信。原來,我僅憑傳聞,就把老教授的不幸離世,寫成是老舍式的“溺水自沉”。但真實的情況卻是:“紅衛兵把他推入家門口的小池塘進行批斗,并用皮帶和木棍打得他皮開肉綻,渾身浮腫,血跡斑斑。等批斗會結束時,他已口不能言,肢不能動,奄奄一息了。第二天,他就蒙冤受屈,與世長辭了。”讀到這里,我已心焦如焚,坐立不安,此乃人命關天之大事,我怎能以道聽途說取代其受盡折磨、蒙冤屈死呢!這是對老師最大的不敬與褻瀆!為此,我很快以《來函照登》的方式在報上更正,并另作一文《遙遠的星辰》,詳細轉述知情者的有關回憶,還歷史以本來面目,以此表達對老師的謝罪與懷念,終于得到其后人的認可與諒解。
以上兩信,皆乃諍友之諍言,而一句諍言,勝過一萬句溢美之詞!沉痛的教訓告誡我:為人為文,圴須慎之又慎,尤其是以真人真事為寫作對象的散文與紀實文學,一定要經得起讀者與時間的雙重檢驗。我珍存此二信,是為自己敲響警鐘,終身受益!
此外,還有一封來信,也不能不提。那是我大學同窗、福安農校老校長陳敏寄來的,他居然為我的一本新書編制出《勘誤表》,內列我沒校對出來的15個錯別字,讓我又羞愧又欽佩又感激!古人嘗有“一字師”之說,而我這位師兄,理當讓我磕15次響頭,行15次拜師禮了。
情書,但只剩下信封
本文寫到這里,想必會有讀者發問:情書,你年輕時的情書呢?其實,這個問題,孩子們從小就感到好奇了。
情書,當然有。可惜只剩下幾個信封,其內囊,卻早已沉沒在歲月深處,再也無從尋覓了。
先讓我展示一下信封吧!白色道林紙,自制。右下角,有我用紅藍雙色圓珠筆手繪的圖案:藍色的海浪、海燕,紅色的珊瑚樹……
當時,我是福建第二師范學院中文系的年輕助教,她是應屆畢業生,雖然我只比她大兩歲,但畢竟是師生,屬于社會上并不認可的“師生戀”。大學里男生多女生少,聽說每一位女生背后,都有一批追慕者和保護者,我若不小心,很容易成為眾矢之的。更何況,當時我因在課堂上推介鄧拓的《燕山夜話》,被大字報點名,為此惶惶然如驚弓之鳥。但年輕人的愛火是難以撲滅的,它總有辦法在地底下繼續燃燒。不久,就有一對熱心的老教師,讓出家門口的木制郵箱,供我倆鴻雁傳書。只是凡事追求完美的我,嫌當年郵局賣的信封,紙質太差,且裝飾圖案相當拙劣,便自購白色道林紙,自制信封,自繪圖案。圖案的內容,自然就是我倆的定情物——產自東山島的紅珊瑚了。不僅如此,紅珊瑚的“珊”字,后來還成為我倆第一個寶貝女兒的名字。
秘密通信一段時間之后,需要秘密約會了。可在兵荒馬亂的“文革”歲月,哪里還有花香鳥語的伊甸園?幾經實地考察之后,我終于發現,最公開的場所,往往也是最安全、最不引人注目之處。于是,在夜色朦朧的漳州市人民廣場大草坪上,散坐在各個角落的100多對情人中,也就靜悄悄地多了我們一對。上蒼保佑,我倆的幽會從未被熟人發現。
但最終,這一秘密還是公開了,且公開者,不是別人,正是女主人公自己。那是她畢業后分配到福清某軍墾農場參加勞動鍛煉不久。有一天,輪到她休息,便到鄰近的莆田江口閑逛。對她來說,“江口鎮大嶺村”這六個字太親切了,她不知多少次聽我說過,那就是我的家鄉啊!今天,她已經來到了江口鎮,想必大嶺村也就不遠,于是,年少氣盛的她,當場做出一個勇敢的決定:找上門去!有道是“人有善愿,天必佑之”,她獨自一人走了8華里山路,邊走邊問,終于推開了未來婆家的大門。喜從天降!當年,我還健在的老祖母一見到沒過門的孫媳婦,就笑得合不攏嘴,她還按莆田人的禮節,親自動手,給她煮了一碗熱騰騰、甜蜜蜜的雞蛋湯。消息立馬傳遍小山村:章武家來了一位女兵,說是他的未婚妻,獨自提前來認親啦!幾天過后,我在漳州收到她的報喜信,信封上,依然有我手繪的紅珊瑚圖案。
然而,信封雖然留下來了,但信箋,卻在動蕩歲月里被我們忍痛處理掉了。好在人世間最純真、最無畏、最珍貴的記憶,是烈火中的鳳凰,永生!
如今,我愿能與我此生唯一的未婚妻、新娘、妻子和老伴,共慶50周年金婚盛典!
責任編輯 陳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