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宗棲
母親每年都會種幾架南瓜,架子就支在進屋的小路上,像一座座綠色的拱門。進入暑夏,南瓜枝繁葉茂,把整個架子都鋪得滿滿的。在陽光的照耀下,瓜架下留下點點斑駁的光影,有風的時候,這些光影輕輕搖曳。
女兒很喜歡這些風影,用腳逐個逐個地去踩。孩子說,這影兒很有趣,不是有棱有角的,而全都是圓圓的,就像無數個小太陽似的,很浪漫!我驚喜于孩子會這樣形容這些不起眼的物事。這些不能再常見的東西竟在孩子眼中如此的新鮮——我太少帶孩子走進大自然了。是的,我這個父親有些顯得不夠稱職,只在每年放暑假時,才會帶孩子回一趟老家。對于我的母親來說,我這個做兒子的也是不夠盡孝道的。
母親很呵護這些南瓜,每年都種,而且都是種在同一個地方上。春天一到,母親便會癡心地拿起鋤頭挖起穴來,很細心,在舊穴上換上些新土,添上足夠的有機肥,點上去年自家留的種子,然后再往穴上蓋上透明膜。陽光雨露一天一天地滋潤,種子也一天一天地發芽、生根、爬蔓……靠著為數眾多的細小卻充滿韌性的“小觸手”,毫不猶豫地牢牢抓住,緊貼著,纏繞著,依順著攀緣物,葉子爬滿整個架子。母親的心情也隨著這些南瓜一天比一天更好,早晚都會來看上一眼,或澆水或添肥或捉蟲。母親說,種南瓜是不要花什么功夫的,只要稍加管理,它們是不會“挑剔”人家的。
清晨,我站在南瓜架下,看那開得艷美的花兒,雄花花萼裂片線形,黃白色的花冠鐘狀,且有絲絲皺紋。我傾過身子,屏住呼吸去嗅花香。咦!不承想這花還這么的香,淡淡的清香卻能沁人肺腑!女兒則忙于尋找在葉叢中飛來飛去的昆蟲們。那是她快樂的天地,在那里,她認識了黑蜂、七星瓢蟲、斑潛蠅……
頑皮的女兒摘了片兩面密被茸毛的南瓜葉,戴在頭上,高亢地對著我母親喊:“奶奶,快來看,我的帽子像公主帽嗎?”母親看著呵呵地笑。女兒又要去摘第二片,母親連忙叫住了:“孩子,別傷了它!”女兒似乎明白了大人的意思,問母親說:“奶奶,南瓜是不是還要長大,就像我一樣還要長得高高的?”母親還是呵呵地笑,彎腰去整理低垂的藤蔓。
許是因為好久沒有回老家了,母親特別的高興。母親說:“我早就知道你們這幾天會回來了。”我很驚詫,事先我并沒有告知過啊!母親有時也會跟我們玩點小神秘,她還是那般呵呵地笑。女兒抓住母親的衣角撒嬌地沒完沒了地問:“奶奶快說說,您是怎知道的?”母親說:“前些日子的一個清晨,我去摘南瓜時一不小心,割破手了,好痛,那時刻心兒不知怎么了,就想到你們,擔心你們出什么事了,所以才在那么早的時候給你們打電話。”這時,我才想起,一個周末的早上,因為前夜我喝醉酒,還在睡大覺時被急促的電話聲吵醒。我接過電話,有氣無力地問道:“媽,怎么這么早給我打電話啊?我還在睡覺呢。”電話那頭說:“沒事,你們在睡覺就好……”電話還沒說完又匆匆地掛了。母親的話語輕輕柔柔,讓我感到特別的愧疚,可我卻看不到母親有絲毫怪罪我的意思。母親又說:“而后的日子,每餐吃飯取筷子時,總是掉筷子,我知道,你們快要回來了。我猜想你們會在這個時候回來,在南瓜成熟的時候回來。”
在我們老家,“掉筷子”預示是過幾天可能來客人了,對于這點母親特別迷信。母親說:“有一段日子,我特別想你妹妹了,那時候總是掉筷子,果真你妹妹來了。”說話的時候,母親還是那樣呵呵地笑,手兒摸著孫女的小臉蛋。女兒說:“我才不信呢,奶奶又不是神仙!”
“掉筷子”來客人——我們成客人了?“你們越來越像客人了,回趟家還要帶這東西那東西的,住不上幾日又要忙去了,怎么不是客人呢?”母親說。“我們真成客人了!”我自言自語道。
早晨的太陽慢慢升起了,空氣慢慢地清爽起來。陽光下,那些南瓜葉和黃色的花骨朵上露珠變得透明晶亮,從露珠折射來的光要把我的眼睛刺痛。南瓜架下的風影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圓。因為有風,那些圓點太頑皮了,不停地跳動。我是在數這些圓點嗎?可我怎么也數不清,一個兩個三個……我又數了一遍,四個五個六個……我還是沒有數清。我有些頹廢,有些不安。我揉了揉眼睛,想再數數時,母親對我說:“傻孩子,該吃早飯了。”母親整理好最后一條藤蔓后,轉身從我邊上走過,我發現母親頭上的白發好多好多,就像這些南瓜架下的光點多得讓人數不清。我追上母親,想再看個仔細,母親卻說:“人老了,總會有白頭發的,過幾天讓你妹妹陪我去染發吧。”
母親慢慢地老去了,頭發白了,皺紋也多了許多,就連性子也變了許多。當年,我還小,母親還年輕的時候,母親性子急,動不動就要罵人。比如我們兄妹們上山下地干活慢了,她會訓斥我們;我做事總是比較拖拉,她會數落我;甚至我們慢吞吞地吃飯,她也會看不慣的。可現在,卻變了一個人似的,說話時輕輕柔柔的,特別對孩子們甚好。母親說:“頭發都白成這樣了,哪有那么大的力氣生氣呢!”說這話時,母親呵呵地笑,擼了擼頭發,又自言自語地說,“該叫你妹陪我一起去染發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地過著,母親忙完了家門口的菜園子,又忙著去照顧那些小雞小鴨小狗兒們了。我的暑假都要過去一大半,南瓜的藤蔓長了一節又一節了,原本那些小瓜蒂都長成大南瓜了,卻不見母親去打理頭發。偶爾,母親對著鏡子梳頭,又是自言自語地說:“頭發又長了許多,又白了好幾根。”
一個集日,我打電話給妹妹,要她來陪母親去染頭發。等妹妹趕來后,母親卻后悔了,說:“人老了,白發自然會多的。”她從屋里拿了把剪刀,要妹妹幫她把長發剪短點。妹妹說:“要不,我們去街上剪吧?”可母親就是不肯,不愿意去花那個錢。母親剪過頭發后,對著鏡子左看右看的,樣兒顯得可愛。母親對著我們兄妹說:“白發是不是真的很多啊?”我們說:“不多,就那么幾根,要不去染染吧?”母親還是不愿意。
打理好頭發后,母親拿了把山刀去摘南瓜,她對我們說中午煮南瓜吃。母親煮南瓜的工藝很簡單,將南瓜去皮、瓤,洗凈切小塊,入鍋加水,煮至瓜熟,加點鹽、味精等調料。母親說:“這樣的吃法才鮮活。”我吃慣了酒店里大廚們做的“糖醋南瓜丸”“咸蛋黃焗南瓜”“南瓜雞蛋小餅”等南瓜菜肴,對這樣簡簡單單的做法,總感覺口味很淡。母親為我滿滿裝好一碗放在我面前,我起初礙于母親的面子,取了最小的一塊放在嘴里,淡淡的味甘,越吃味兒越好,一口氣就吃完了一碗。女兒卻是專找那切塊大的,用手拿著啃,滿嘴兒吃得像花貓似的。
暑夏的陽光總是那么的燦爛,哪怕下了一場大雨,也只是一時的涼爽,雨后,陽光又會穿透云層,照耀大地。我想,大地一定是太陽的兒子,要不,陽光怎可以照耀得到每寸土地呢?南瓜很喜歡這樣的天氣,夏雨眷顧后,南瓜顯得特別的生氣,葉子翠綠欲滴,那些細小而充滿韌性的“小觸手”們,又急忙忙地開始活動了。幾場雨后,女兒到了開學的日子了。母親說:“家里沒有什么東西可以帶的,就帶個南瓜吧。”沒等我說話,母親就忙著拿刀子去摘了。不一會兒,母親從南瓜架里鉆了出來,抱了個大南瓜,頭發上沾了許多枯枝碎葉。我幫著母親掃落那些碎屑,看那白發,似乎比我先前看到的更多。
我對母親說:“跟我們到城里住幾日吧。”母親呵呵地笑:“傻孩子,你得把這些長著的地瓜、南瓜,還有地上跑的小雞小鴨小狗兒們一起帶走啊!”是的,在母親心中,女兒已嫁人,兒子又在他鄉,而這些她天天侍弄的東西卻是她最割舍不下的。我帶不了全部,只想帶走母親對我們的思念或是我們對母親的思念。一年四季,地瓜、南瓜一茬一收獲,人呢?有如我女兒一樣,一年會比一年高,而親情也會慢慢地被拉長,有如南瓜的藤蔓一樣,牢牢地抓住陽光,纏繞著,爬滿每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