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理解生命政治和主權權力、制憲力和憲制權的關系等核心問題上,雖然阿甘本和奈格里的政治理論在某種程度上都試圖將傳統政治的二元區分模式引向一個未分化的原初領域。但前者主要追隨海德格爾,建基于以潛能和空無為形式的生命和存在模式,它們與主權權力不可分割,且總是與自身的不可能或非是相連,因而其本源結構內部必然攜帶著不可消除的自我否定性和缺失性根基;后者則力圖激活斯賓諾莎,始終訴諸人類創構性力量的純粹內在性與肯定性的存在和生命空間,它們通過自身的絕對充足性和自主性張力,徹底拒絕主權權力的超越秩序,完全消解政治規劃中的任何否定性和消極性基調。從本質上看,二者的實質分歧源于徹底對立的存在模式和生命形式,而奈格里視域中斯賓諾莎與海德格爾的激烈對抗則充分揭示了它們無法通約的根本原因。
自20世紀70年代以后,伴隨當代資本主義的后福特主義和新自由主義轉型產生的一系列后現代社會狀況以及后現代主義和后結構主義思潮的涌現和匯合,當代西方左翼陣營嘗試借由后現代主義對傳統形而上學和現代性的批判以及對馬克思主義的全面干預,普遍實現了從現代政治到后現代主義政治的深層轉變。他們圍繞對馬克思主義和傳統政治話語的定位、批評和反叛,致力于通過重新回歸政治和本體論領域,“挑戰、清除或至少去發展既有的并且通常廣義地說是馬克思主義的各種政治因果關系模式、介入模式以及關于是什么最終決定了事態、身份和對象的各種理論模式”[1](P5)。一方面,他們在拒絕經典馬克思主義政治教條的前提下,力圖對馬克思主義進行絕對開放化的處理,并將其重新書寫成一個缺乏固定性和必然性的空洞的政治運作空間,“一種在多元主義框架內運作的理論……僅僅表示一個人們‘通過引用馬克思’把自身合法化的場域”[2](P262-263)。另一方面,他們強調普遍性—同一性—總體化—代表性宏觀政治的坍塌以及當代社會之混雜化、多樣化、離散化、流動性和對抗性的后現代根基,堅持拒絕本質主義與絕對的道德和理性基礎之觀念的后/反基礎主義立場,明確主張政治的實踐絕不以普遍的自主主體和不容置疑的道德和理性準則為根基,進而積極頌揚擁有絕對開放的和非本質主義立場的政治多元主義圖景。[3](P6-7)這些基本要求集中表現為以德勒茲、奈格里、阿甘本、拉克勞、巴迪歐、讓—呂克·南希、齊澤克等人為代表的當代新左派共同發起的激進政治理論的后現代主義本體論轉向。
在這個重大的理論事件中,斯賓諾莎基于純粹內在性—差異性的唯物主義形而上學構架與海德格爾的存在論差異和基礎本體論思想,在不同學術脈絡和理論軌道的當代復興和隱性對話,總是充當著一個極其關鍵的邏輯前提,甚至構成界劃當代西方左翼知識陣營和后現代主義政治理論譜系的一個根本線索。其中,奈格里和阿甘本的激進政治理論在一些核心問題的直接交鋒和對峙,便十分明顯地帶有這個痕跡。從表面上看,阿甘本關于潛能—實現、制憲力—憲制權的對立模式十分類似于奈格里關于力量—權力和制憲力—憲制權的對抗構架。然而,二者卻在本質上代表了兩種完全不可通約的政治本體論。阿甘本致力于海德格爾式的否定性存在觀在政治領域中的全面復興,這自然使他的整體政治規劃始終遭遇被動性、虛弱性和惰性化所招致的虛無主義困境。奈格里的政治理論則從根本上建基于通過斯賓諾莎的形而上學發展出的絕對肯定性的存在論模式,因而又不可避免地飽含盲目的政治樂觀主義的烏托邦色彩。這種圍繞存在模式搖擺在否定性和肯定性本體論之間的對抗格局,“的確彰顯出意大利共產主義哲學和政治內部兩種趨勢間不可劃界的沖突”[4](P77),并集中體現在當代意大利左派對海德格爾哲學進行的既相互抵觸又具備一定相似性的干預。阿甘本和奈格里的激進政治理論分別代表了其中的一端。具體而言,前者追隨海德格爾,將存在的發展和生命的前景歸結為“無休止的虛弱化歷史”[5](P13),后者則更多表現為從斯賓諾莎自我充足的存在和生命范疇出發,對前者的全面批判。
在阿甘本的思想發展過程中,他主要的方法論路徑在于,借由福柯的考古學和系譜學方法與海德格爾關于存在的現象學分析,“在存在和語言邊緣處發掘之時,旨在立足存在領域批判地創建一條救贖之路:一個從沒忘記死亡境況的完全內在的救贖”[6]。在此,人被規定為言說和必死的存在,這便意味著“人性的‘本有居所’或居留之所(ethos)完全被否定性或虛無所滲透”[7](P11),即人性的無所奠基。同時,這個內在性的哲學線索建基于一種否定性的思維,其核心觀點主張西方形而上學對存在的追問從一開始便“以一種獨特的否定方式關聯于語言”:純粹存在不可言說,即尚未出場的本真之物并不具有任何現實意義,而“只是一個純粹的否定性場所”。[8](PP160-161)
阿甘本主要通過援引亞里士多德的潛能命題和海德格爾的存在論思想切入內在性領域。在他看來,雖然斯賓諾莎的“努力”和尼采的“永恒輪回”都在一定程度上把主權的困境推至極端,但因未能通過潛能和實現的真正區分而把潛能提升到實現之上,進而仍然無法徹底剝離主權的禁忌。[9](P48)亞里士多德區分了兩種不同的潛能:通常意義上的潛能意指具備某種能力,但必須經受現實的轉化過程;另一種潛能則基于擁有而仍然是潛在和未實現的,“以擁有為基礎,他仍然能夠不使自己的知識變成實現”。一般的潛能經由實現的現實行動而被耗盡,真正的潛能則經由對實現的懸隔得以保存。亞里士多德的形而上學只關注后者,強調潛能的自主存在及其對實現的優先,即潛能既構成實現的前提,又使它從屬于自身。潛能并不用來描述純粹邏輯的可能性,而應被視為 “潛能存在的有效模式”:“任何潛能都是同一個事物和關于同一個事物的非潛能?!保?](P31-32)在此,他為主權模式留下了基本框架,主權禁忌對應于潛能結構,因為它恰好通過不成為或非是(Not-to-Be)的能力而與實現相關。
在這個意義上,“主權總是雙重的,因為作為潛能的存在懸置自身,同時又把自身保持在自己與禁忌(或放棄)的關系中,以把自己實現為絕對實現(它因而預先假定了自身的潛能)。在極限之處,純粹潛能和純粹實現是無法區分的,主權正是這個無差別地帶”[9](P32)。主權通過其禁令結構,意在將生物性事實和政治、自然秩序和憲政秩序、潛能和實現徹底混同。主權之例外狀態的微妙性正在于,藉由營造內部—外部、人類—動物、法律—規范、自然—文化、戰爭—平等、創構力量—既定權力的無差別地帶,創建權力之于生和死的“放棄關系”,來實施對生命力量的支配。主權通過“納入性的排除”,使每個生命都潛在地淪為赤裸生命。這不是瞬間的生命決斷,而是一種可生可死的放棄狀態。顯然,阿甘本試圖從海德格爾存在的被遺忘(放棄)狀態或存在的離開狀態引出主權的本體論結構。這種狀態并不意味著“存在是消解和免除其他存在者的存在,而是被拋棄并交付自身的存在者,即存在者的禁忌”[9](P59-60):存在于存在者的解蔽中遮蔽自己。主權的原初結構充分展現了這個矛盾:即便把存在完全拋入沒有規定任何事物的律法之中,放棄關系也仍然處于虛無主義之中,仍然未把放棄的經驗推至極端。只有使其完全擺脫律法的任何觀念,才能真正實現它。
奈格里指出,阿甘本主要關注主權對生命的統治和操控,存在物似乎都因被固定在極權主義和靜態的世域,而完全失去生產性。其整體視野處在一個“尚未分化的本體論層面”,將所有要素都重置在“否定性的空無游戲”之中,使生命政治和對抗、例外狀態和制憲力混同,從而必然帶有懷疑論和悲觀色彩。[6]并且,幸福生命和彌賽亞的內在性視域“通過辨別任何一種存在(Whatever Being)之所以可愛不在于其屬性,而是因為它如其所是的存在”,最終也使阿甘本的倫理—政治前景總是“受制于將存在成為完美的受動性之轉化”[10]。因此,他的救贖觀念時刻面臨著一個無法克服的內部沖突:救贖既“要求以生命的張力對死亡門檻的超越”[6],但又總是把自身逼至必然遭遇死亡威脅的絕境。
基于此,奈格里從阿甘本那里辨識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形象:一個因連續地面對死亡問題而使生命持有一個“存在主義的、宿命的和恐怖的”背景,另一個則透過“文獻學的勞動和語言學的分析”而擁有具備創造力和革命性的生命政治視域。第一種形象僅僅展示了生命被納入政治生活之后遭受壓制的徹底被動狀態。它以一個否定性、消極性和被動性的本體論基礎,使生命完全取決于主權和律法秩序的操控,而呈現出政治宿命論、虛無主義、神秘主義和悲觀主義基調,基本喪失了在政治領域實施積極主動決斷和變革的任何可能性。在第二種形象中,彌賽亞的例外狀態一并呈現出斯賓諾莎主義和德勒茲主義的充足性和主動性的政治景觀。它破除了生命政治框架的受動性和去活力化根基,既使生命的救贖帶有強烈的烏托邦焦慮,又透過其內部對抗,充分展現它對例外狀態的不斷穿透、拆解和逾越。這使生命的絕對內在性變得現實而富于生命力和革命性,共同超越了黑格爾辯證法和本雅明彌賽亞的消極性基礎。[6]后者的肯定性面向往往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前者的虛無化品格。
以此為前提,阿甘本始終強調主權權力與生命政治的必然關聯。在他看來,雖然??聦⑷祟惖淖匀簧{入政治領域,使其占據政治問題的核心位置,但他極力避免直接面對“存在論歷史的問題”[11](P108),強調生命形式從未偏離同自我、同他人之間的關系,使它往往與通過圍繞權力實施的政治策略關系而創建出來的順從倫理連接起來。阿甘本一直面臨一個無法克服的“本體論難題”:一方面,權力關系必然會牽涉一個進行治理和支配事物并頑強反抗權力的自由主體;另一方面,就這個主體對自身的治理和支配而言,它又不可避免地進入權力關系之中,要么支配他人的行動,要么接受他人的支配。換言之,它既可以通過支配其生命把自己塑造成自身行動的主體,又能夠被其他主體支配而屈從于某種生命形式。這便意味著治理者和被治理者的統一,它們既絕對分離,又在相同程度上以不可分割的關系難解難分地關聯在一起。因此,“??滤坪鯖]有看到……從不承擔自由主體形象地與自我關系的可能性和生命形式的可能性”[11](P108)。于是,??滤^的作為自由實踐的審美生存或關切自身的倫理學只能表現為生命被賦予的一種不可治理和廢止的形式。而且,??逻€試圖在生命政治領域剔除主權問題,即放棄權力建基于法律—制度模式(主權的法律—政治模式和國家理論)的傳統路徑,強調權力對主體身體和生命形式的滲透,并將主權—法律與社會規范對立開來。
晚年的??峦ㄟ^兩個不同路徑來定位這個分析,一個是“政治技術”,即國家借以將對個人自然生命的關心和照料當作其權力實施核心或整合所有生命的基本手段,另一個則是“自我技術”,主要探討個人借由主體化過程而將自身同一于其身份、意識和外在權力。雖然他一直強調二者的重合,且已經將生命政治的出現看作國家權力之現代技術發展的中心環節,甚至還斷言了現代政治的生命政治學和生命倫理學轉向,但他并未觸及生命的生物學概念本身這一關鍵樞紐,不能充分把握現代國家以納入式排除的分離邏輯為中心的經濟學式的根本治理模式。[12](P204-205)他總是回避主權和律法問題,無視主權權力通過例外狀態的決斷來操控生命和對生命進行全面治理部署的事實。這抹平了戰爭與和平的界限,甚至可能喪失反抗權力和獲得解放的能力。由此,阿甘本重新規劃了??碌睦碚摲较?,將焦點轉向進入政治算計和主權權力實施領域的赤裸生命之上,重在凸顯生命在現代國家的治理技術之下,被主權—律法和語言根本性地介入,既與自身的形式相分離,又處于隨時都由政治主權來決斷的位置和狀態。在他看來,真相只能在“生命政治的身體的生產構成主權權力的原初活動中”,將赤裸生命納入政治領域是主權權力的邏輯基型,權力的生命政治模式和法律—制度模式根本不能割裂。[9](P6)
對奈格里而言,福柯和阿甘本都通過生物生命和政治生活的并存和不可分割,將生命政治與生產完全割裂,根本無法透過一個肯定和充足的基礎來展示生命政治領域本源性的自主政治空間。雖然福柯已經看到生命權力通過規訓技術和生命政治,全面捕獲社會生活之生產和再生產的過程,但沒有專注于分析生命政治領域的生產性和創造性問題,未能找到在控制社會中社會生產的真正動力所在。阿甘本同樣否認生命政治與生命權力徹底分離及其對生命權力的完全超越。一方面,他直接將生命政治領域視為在自然生命和政治生活之間自由流動的中間地帶,以在它之中尋找始終與主權秩序相連的生命潛能。另一方面,他又“在未定的否定本體論之結構中展開其生命政治領域”,以絕對中立化的方式,“將生產排除出生命政治語境”,而“使抵抗運行在最為極端的限度、極權主義權力形式的邊緣和不可能的邊界”[13](P60),“生命的革新、漸進發展和生產性的充足都變得毫無意義”[14](P123)。
雖然阿甘本在一定程度上將生命權力與生命政治區分開來,但仍然訴諸海德格爾的“泰然任之”思想,賦予生命政治以政治神學式的解答:一種懸置不決的行動和放棄的關系。這種以彌賽亞事業自身的軟弱(喪失、匱乏和無能支撐著它的能)為中心取向的宗教式回答,始終建基于被構成性權力/憲制權和創構性力量/制憲力之間不可分離的對立關系:既內在又超越于彼此,后者始終連接在且僅僅內在于前者之中,它雖然抵抗前者,但只能從二者的必然聯接關系(構成—解構)中提出來。它從不追溯權力的內部動力或內在關系,而是直接認為權力即為統治,從一開始就將它的原型關系看作對生命的全面治理或生命政治之身體的生產。這不但無法展示創構性力量領域建基于不同力量關系之相互欲求和連接的充足生命力,而且使我們遭遇權力時只有選擇被動的逃避,必然欠缺實現自由的能力。它給予身體完全消極的命運和被激活的純粹工具性的形象,這種生命形態直接透露出主權權力的單一面龐與治理—順從的關系模式,并認為接受政治主權的操控和決斷是它無法擺脫的宿命。它消除了隱藏在生命和活勞動中的創構性的物質能量,剝奪了它們優先于主權權力和固定資本的充足性和自主性,根本無法充分面對“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生命政治的最核心的問題,即固定資本和資本主義生產對雇傭勞動者的活勞動的占有和剝奪的問題”[15]。
總之,這種去活力化和終止運作的無能、無為、懸置、閑置、停頓或安息,既不為徹底拆解和顛覆現有的權力配置和主權秩序,也不試圖與原有的政治秩序完全棄絕。在這個前提下,通向自由實踐的生命形式或“力量的生命”,只能糾纏在主權—生命、權力—抵抗的占用—非占用/操縱—反叛的非均衡性配對關系中,喪失其應有的生產性和肯定性能力。于是,真正的革命性反叛在空洞無力的抵抗策略之下變得再無可能,因為“拯救……的緊迫性并未在被拯救之物中耗盡,而是迷失在不可拯救之物中。它誕生于行將到來的創造,終結于沒有目標和神秘莫測的救贖”[16](P9)。
奈格里則通過一個非辯證的和去目的論的純粹內在性和絕對自主性視角,來揭示生命政治的基本特征。他既探討主權捕捉生命的過程,又把生命權力(主權秩序)和生命政治從根本上區分開來,以從中發掘真正的狄奧尼索斯潛能,保證生命徹底反抗主權的主動性。生命權力意指國家—主權自上而下的權力運作機制和命令體系,指向服從和控制。生命政治則是自下而上的以活勞動—力量為本質的自由實踐得以不斷生產的社會本體論。它代表著自由和解放,被理解為個殊性創造性的事件。它以“自由的不妥協”摧毀規范體系,“應被否定地理解為斷裂,也應理解為源自內部的變革”[17](P59)。他認為,阿甘本只把活勞動力視為生命政治的一個方面,相反,勞動力與生命政治應是同一事物的不同稱謂。[18]生命政治與活勞動的內在統一從根本上指向擺脫生命政治—主權權力不可分離的關系,并通達自我充足的自由一元空間:一個實現與主權權力—資本徹底斷裂的無限創構力量和革命潛能。正如他自己所言:“說讓行動的裝置失效是什么意思?對于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來說,讓這意味著讓資本主義的統治和活勞動之間的關系安息:這種關系往往被固定在資本之中,但與此同時,它往往會逃離資本,與資本不相稱,相對于資本保持自主性——這種活勞動的關系說明了外在于生產尺度之外的活勞動只能是活勞動的生產……我們要拒絕將這種關系視為行動的目的,這正是阿甘本的瑕疵所在。”[15]
這種實質分歧也集中體現在他們對制憲力(Constituent Power)與憲制權(Constituted Power)之關系模式的理解上。和奈格里一致,阿甘本一定程度上也認為制憲力與憲制權的根本對立以及前者相對于后者的自主性,但他旨在將制憲力及其與憲制權的辯證關系問題視為展示主權悖論的唯一場所,嘗試從中來探究制憲力自主的可能性。他承認二者之間不可能相互協調和相互通約,因為憲制權只能存在于國家之中,而與其預先創建起來的憲政秩序(法律)無法分離,制憲力則在國家或憲制權之外維持自身,它是本源的和不可化約的,完全不以任何方式受制于既定的法律體系或憲制結構。制憲力的自主代表著一個完全逃離破壞性、總體化和規范化的國家權力/憲制權并使其失效的生命空間。所以,他并不反對奈格里將制憲力界定為一種創構行動的自由實踐,而是認為,奈格里關于制憲力既不源自憲制秩序又不把自身局限在對它的創制的基本特征,無法真正展現它與主權權力的相異性,只是極力將二者徹底分來。[9](P44)事實上,依照主權的原初結構,“它將自身分化成制憲力和憲制權,在與它們的關聯中保持自身,并將自己定位在二者無差別的位置上”[9](P41)。這便意味著,既然制憲力先于律法,但憲制權又行使律法,或人民決斷其政治存在條件的力量之源創建了從屬它的國家,但國家又利用權力來操控生命本身,那么主權者必定既內在又外在于律法,既在例外狀態又在制憲力和憲制權的無差別中展現自身,即主權權力同時擁有制憲權和憲制力雙重面向。[19](P130)因此,雖然制憲力與憲制權相互對立,但制憲力卻不能與主權權力徹底分離。相反,它實為主權權力自身的表現,其基本屬性也應納入主權范式及其禁令結構的內在運行原則。
對阿甘本而言,奈格里的貢獻僅僅在于他將制憲力及其激進性從一個“嚴格的政治概念”推進為關于“潛能創構”的本體范疇,從而使政治返回其本體論立場。然而,這個分析路徑還應充分回歸亞里士多德關于潛能和實現的討論域中。只有連貫的潛能本體論以及潛能非是的能力徹底扭轉了實現相對于潛能的優先性,才能構想一個徹底擺脫主權困境的政治理論。唯有通過一種關于潛能—實現、偶然—必然的全新結合模式,才有可能切斷制憲力與主權的連接紐帶,構想從和憲制權綁定起來的主權禁令中完全解脫出來的制憲力。
由此,阿甘本將“亞里士多德潛能/實現理論的創構性的歧義性”與主權悖論關聯起來。他認為,潛能和實現始終構成“存在之獨立自主的自我奠基”的兩個面向,主權范式及其本質同樣具備這種雙重性的悖論,它對應于通過其非是的能力,或以其懸置來保持自身與實現關系的潛能結構(潛能—非潛能/是—非是/存在—非存在),并且在極限之處,主權正是純粹潛能和純粹實現的無差別地帶。這些方面都是造成制憲力和憲制權之關系含混性的主要原因。因此,將潛能的創構/制憲力與主權禁忌/憲制權完全分離幾無可能。在與以實現為形式的存在沒有任何關系中,甚至超出主權禁令的極限關系來思考一種超越主權原則(憲制秩序)的純粹的潛能存在(制憲力),或者超出任何關系的形象來思考本體論和政治,也將會是無法完成的任務。這些嘗試最終只會將主權悖論推至極限,卻依然無法徹底解除其禁令結構。而且,像奈格里那樣單方面強調制憲力從不在憲制權中耗盡自身也遠遠不夠,主權權力同樣可以無限地保存自身而從未化為實現。[9](P43-48)顯然,阿甘本的制憲力理論同樣面臨著充足—虛無、肯定—否定、積極—悲觀雙重維度相沖突的難題。
奈格里明確主張,阿甘本制憲力思想的最主要局限源自制憲力和作為憲制權的主權秩序之間不可分割的并存,其中潛存的最大危險在于因革命話語的虛弱性、受動性和否定性本體論基礎招致的政治變革上的無力和消極困境,即“其開啟能夠反對主權的現代秩序和權力的超驗范型的革命斗爭之全景視野的無能”[20](P66)。制憲力—主權原則的深層連接以及制憲力的虛弱化不僅使它的絕對自主性及其與憲制權的徹底決裂再無可能,而且必然引發反叛革命和自由解放之動力和根源的喪失?!爸灰茟椓σ廊槐恢鳈嗟你U撍东@,并且憲制秩序使赤裸生命成為常規的例外之限制條件,就沒有希望質疑主權權力的超驗主義或想象一個能夠免除現代國家的強迫的政治管理之形式?!保?0](P66-67)由此,阿甘本終將在生命的純粹內在性中重新確立一個形式的超越性。為了避免像他那樣借由自我缺失的潛能存在而將制憲力最終化約為可能性的無限空無(缺席)或否定的可能性之在場,奈格里拒絕將政治本體論建基于赤裸生命之純粹消極性的條件之上,力圖把制憲力拓展至社會歷史層面,力圖使其現實化為本源的創構性物質力量。為了充分說明制憲力的本體論的激進性,他把目光從亞里士多德總是與實現內在地和矛盾性地連接在一起的否定性潛能,投向以斯賓諾莎的欲望和馬克思的活勞動為核心的肯定性力量原則。
奈格里指出,斯賓諾莎的欲望“不是關系,不是可能性,不是暗示:它是力量,其張力是清晰的,其存在是充足的、真實的和特定的”[21](P156)。作為一個絕對肯定性的力量,它構成存在的本質和展現存在力量的充足視域。欲望的張力是“充足的、真實的和所予的”,它將人類本質的現實增長拓展為“在自發性的張力中把自身界定為主體的存在的收縮和擴張法則”[21](P156),由此,欲望的創構性過程給予我們一個肯定性力量在它之上得以無限延展的充足極限。在充足和虛無、存在和非存在之間,這個強大的張力不斷促使我們在“對抗虛無、非存在和可能性之形而上學和倫理學的不可言說”[22](P155)中,走向存在之創構性的充足。
活勞動則是馬克思拓展斯賓諾莎實踐哲學的直接結果,也是制憲力獲取現實性的本體論面向的根本紐結:“制憲力在與活勞動相應的并揭示其生產性或創造性的社會合作中得以政治性地創建。在這個直接性即活勞動之創造性的自發性中,它找到了獲得自身變革的能力?!保?3](P33)活勞動的形而上學不再是一種模糊的烏托邦籌劃和未定的斷裂可能性,而是一個始終建基于社會合作的物質力量。它表現為開放的危機概念和自由的創構過程,總是指向新世界的可能性和客觀化的現實。它一定程度上已經清楚地描述了未來制憲力科學的根本性導言:它是創造生活世界的社會—政治主體和創構性、變革性的編織物,而非絕對的限制,惟一的限制只存在于生活世界之中。
總之,欲望和活勞動在本質上實為絕對充足的創構性主體力量、主體行動的絕對過程或人類集體實踐的現象學。它們在物質的可能性中重建制憲力原則,在其力量的內在展開過程及其絕對開放的本質中,獨立地組織世界的生產和再生產。它們拒絕所有主權秩序的外在調解,與任何超出它的憲制權徹底決裂。
奈格里主張,不能通過與憲制權的辯證關系而把制憲力之本體論的連貫性構想為一個辯證的動力和辯證關系的運作。他拒絕將制憲力歸屬某種憲制秩序,也反對將其僅僅限制在對憲制秩序的創建上。他認為,制憲力總是異于等級制的法律秩序及其規范和權限體系,并作為創建新的司法安排和調解司法關系的實在力量,構成憲政規范的生產根源。雖然制憲力和主權/憲制權都具備絕對性特征,但是,“主權之絕對性是極權主義的概念,制憲力之絕對性則是民主政府的絕對性”[23](P13)。前者是絕對充足的創構過程,是全能的、擴張的、無限的和去終結化的,后者則是僵化的形式憲律,是封閉的、等級的、固定的、有限的和實現的。從本質上看,二者表現出兩種完全不同的政治機制。前者旨在以力量的充足性、絕對的創構性與革命的永恒性為基礎,總是向絕對革命、變革力量和多樣化需求敞開。后者則試圖以形式化、結構化、等級化、固定化和封閉的政治秩序和命令體系,力求辯證地調解和全面操控一切革命力量。因此,無論巴里巴爾的實體主義觀點(將制憲力視為抵抗資產階級權力的無產階級力量),還是阿甘本的形式主義視角(將制憲力看作主權例外的相應產物),都是在制憲力與憲制權或主權權力之不可分割的辯證關系中來揭示它的自主性,都無法真正展現其本源性和絕對充足性。相反,制憲力既不是超驗的存在,也不內生于既定的法律秩序之中,不能封閉或從屬于任何代表性政治或主權原則的等級程式而由他物來創建,也不與憲制法律并存和共同擴張。
總之,奈格里分析制憲力的關鍵在于,始終基于制憲力和憲制權的徹底斷裂以及反司法主義和反立憲主義的立場,從主權到民主,從國家到革命,從權力到力量,全方位展示制憲力本源性的激進特征。顯然,與阿甘本以潛能的存在來揭示主權模式從而將潛能—實現、制憲力—憲制權一并視為其雙重面向不同,奈格里直接強調制憲力絕對不能化約為主權原則,明確反對在任何制度性層面將制憲力終結在主權極權主義的等級秩序中。
依上所述,在理解生命政治和主權權力、制憲力和憲制權的關系等核心問題上,雖然阿甘本和奈格里在某種程度上都試圖將傳統政治的二元區分模式引向一個未分化的原初領域,但前者的政治理論主要追隨海德格爾,建基于以潛能和空無為形式的生命和存在模式,它們與主權權力不可分割,且總是與自身的不可能或非是相連,因而其本源結構內部必然攜帶著不可消除的自我否定性和缺失性根基;后者則力求激活斯賓諾莎,始終訴諸人類創構性力量的純粹內在性和肯定性的生命和存在空間,它們通過自身的絕對充足性和自主性張力,徹底拒絕主權權力的超越秩序,完全消解政治規劃中的任何否定性和消極性基調。從本質上看,這些差異均源于二者完全相反的本體論規劃和存在概念。[24](P161)奈格里指出,斯賓諾莎和海德格爾的本體論構架隸屬于徹底對立的邏輯軌道:空無—充足、虛無—力量、死亡—生命。
首先,雖然他們都將存在確認為共在,并把存在領域揭示為關系的編織,卻各自遵循著由胡塞爾哲學和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分析開啟的不同現象學存在論路徑:現象學語境的 “在……中存在”(Being-Within)和共在(Being-With)的實驗。海德格爾強調存在經驗中的神秘趨勢,他把人類行動構想為抽象勞動,將人類描繪成必然要納入權力之中的生命,從而喪失自由和聽從命運驅使的悲劇過程。斯賓諾莎則向實踐、行動和自由的選擇無限敞開,他創建了一個與統治總體相決裂的唯物主義勞動的占有概念,從而預言了民主革命的誕生。換言之,它們在本質上代表著兩種對立的現象學存在模式。前者強調一種引入某種超越性原則的“在……中”的存在概念,它借由將自身展示為異化和空無/死亡的存在論分析,意在突出存在/真理之源初和無蔽相對于存在者/實存的超越性。它認為,共在僅僅刻畫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對抗,是對本真狀態的逃避,自由對此在而言總是額外的和無所奠基的深淵。后者則創建了純粹內在性的存在形式。它把存在自身的建構既看成原因又視作結果,將自由視為欲望的產物,認為自由是存在的盈余,只在將自身創構為歷史的過程中來創造自己的尺度。
其次,他們返回現實生活的方式也有著根本不同。海德格爾只是試圖從超驗性或先驗幻想的退出,依然強調存在的本體維度較之于現實存在的超越性,而斯賓諾莎則把存在看作我們創造的直接產物,把現實世界當成人類實踐關系的編織物。前者將生機論看作存在的一個背景和維度,僅能在此在中敞開的自由實為讓存在者的泰然任之的存在,即讓它成其所是,這使作為真理本質的自由迷失在將生活和真理等同的幻覺之中。后者則超出生機論的視野,它“通過為現象學地沉浸在歷史存在之中的主體斷言必然性來表達自身”,這是“一個生活中的存在概念,它捕獲了此在之事件的和認識論的個殊性”。[25](P315-317)前者立足在場的缺失使人類的存在受制于自身生存的有限性和對死亡的無能為力,認為只有通過面對死亡和先行到死中去才能向著原始真理和自身自由的本真狀態而存在,且只能獲取有限的自由。后者則以絕對內在性的視域將存在的結構視為一個創構性的集體實踐和開放的動力論。[26]它描述了存在之多樣而平面的顯現以及存在之自我構造和自我表現的無限運動,將自由直接托付給絕對充足的創構力量,即存在自身。
阿甘本主要遵循當代意大利左派海德格爾主義根據存在和虛無之同一以虛無來為存在奠基的邏輯路徑[4](P82)①,堅持認為“正如存在發生在基礎的非場所(即虛無)中一樣,存在也是無所奠基的”[27](Pxiii)。他將潛能存在視為一種否定性的存在,或強迫自己去建構的存在,從而和海德格爾一起“規定了對存在……的形而上學反思的結構,與其說來自于基礎主義,不如說來自于作為否定性基礎的自我—奠基”[4](P82)。他以一個超越性視角將存在構想成“暴露在那個無法想象、不可分享的個殊死亡事件中的迷狂的存在”[28]。他力圖把創造的力量看作創造虛無的力量或在其否定中來維持自身的力量,僅僅突顯了力量的純粹否定方面,未能將它現實化為一個具備充足物質能量的創造行動。這既使存在概念最終局限在一種“認識論的情感”層面,又把政治領域變成一個“沒有任何表現能力的純粹空隙”[24](P161),從而確立了政治圖景的虛弱化基調。
總之,阿甘本和海德格爾一樣都“將存在的意義視為對空無的敞開”[29](P30)。由此出發,阿甘本必將復興斯賓諾莎肯定性哲學的德勒茲的內在性傳統納入強調實現優先于潛能的存在論脈絡之中。[9](P44)對他而言,斯賓諾莎的“努力”“欲望”和“至?!钡群诵母拍睿坏珶o法真正把握當下生命政治的矛盾格局:自由和幸福在赤裸生命中得以展開,反而將施動者和受動者、手段和目的、潛能和實現、能力和使用納入一個絕對無差別的地帶。[30]這使只對自身而言才是內在的絕對內在性原則最終走向一種因過分偏執存在自我塑造和自我展現的無限運動,缺乏任何明確定位點的迷亂困境。
奈格里則旨在與上述語境徹底區分開來。在他看來,阿甘本的本體論和形而上學是海德格爾主義式的,而他卻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斯賓諾莎主義者。海德格爾無所奠基、去根基化之根基或去在場化之在場的存在論模式和基礎本體論,賦予存在的自我奠基以否定性的基礎,它與當代激進政治理論的深層連接定會導致政治虛無主義、機會主義、神秘主義和悲觀主義的泛濫。以阿甘本與卡西亞里為代表的20世紀意大利哲學的“虛弱”思想正源于“海德格爾式的本體論視域,它摧毀了實在(The Real)之連接和表面的充足性,即法國后結構主義批判的配置和布局”,主要表現為所謂的“左派”對??潞偷吕掌澦枷氲母锩哉我饬x以及圍繞新勞動構成的創造性觀點所進行的神秘化、虛幻化和悲觀化處理。[31](P14)
與這個情境相反,斯賓諾莎圍繞創構性力量與倫理—政治的絕對主動性的本體論籌劃,則明確表達出一個“完全的和直接的形而上學之可能性”[27](Pxiii)。正是從他那里,我們才可以找到內在性的絕對民主實踐與基于集體創構實踐的唯物主義視角,它們都是揭露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內部限制和構造資產階級形理性的替代方案的邏輯支點。[32](P1-25)“我們需要超越空無,穿過它,將它帶回潛能的創構機制”[29](P32),為了克服基于空無的本體論之消極化和虛無化困境,我們必須通過跨越處在理性和感性之交叉點的想象實現從理論到實踐的飛躍,而使想象的力量真正在“既基于存在又改變、生產和再生產存在”[29](P25)的人類實踐中得到解放,獲取現實的創構能力,并徹底粉碎由同時作為障礙的限制導致的痛苦。只有這樣,阿甘本致力尋找的那一“連接痛苦和想象的不可能性經驗”才能在新的潛能經驗中得到根本性地提升。這個潛能由充足的力量本體論從深處生產出來,和我們面對的存在一樣穩固而強大。它立足一個充滿力量的真實的物質世界,不僅把革命敘事從美學幻象中完全擺脫,成為“事件的決斷”,而且使潛能的生產性走出抽象的情感層面,轉化為區分世界以及命名和劃分存在的行動,從而徹底釋放在現實性之開放的創構性實踐中。[29](P23-28)
總之,奈格里與阿甘本的實質分歧源于他們徹底對立的存在模式和生命形式:一個基于人類生命存在的有限性而將命運假定為生命的必然溺亡,即借由先行到死的決心只能有所領會地承擔自己的能在;另一個則依據人類實踐的本源性和自主性,充分展示了生命本身絕對充足的生產力量和解放潛能。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奈格里視域中斯賓諾莎與海德格爾的對立,恰恰構成他與阿甘本在政治本體論上無法通約的根源所在。
注釋:
①他們認為,海德格爾基于存在和虛無的同一性而使存在和虛無并置起來,他將存在與自身的缺失、不可能或非存在連接,以虛無/非存在來奠定存在本身,并在虛無所指示的原始可敞開狀態和無限可能性/潛能境域中確立和展現自由和超越的可能性。于是,“虛無處于決斷之前,或者前提提前理解了后者。虛無是決斷的基礎。”見:Seigio Givone.Storia del Nulla.Bari:Laterza,1995,Pxxi,轉引自(意)馬泰奧·曼達里尼《超越虛無主義——20世紀70年代意大利哲學中左派海德格爾主義批判提綱》(王行坤譯,載:汪民安、郭曉彥編《生產:意大利差異》江蘇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P2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