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民文化背景下的宋代城市謠諺

在日益高漲的市民文化背景下，宋代城市謠諺呈現出前代未有的新面貌。受市民趣味的影響，宋代謠諺呈現出時政性、世俗性、非正統性、詼諧性的特點。宋代城市謠諺的傳播也呈現出鮮明的市民色彩，民間藝人、商販、太學生是城市謠諺的重要傳播者，瓦市、宴集、市場等公共場合成為謠諺的重要傳播地。宋代城市謠諺內容豐富，表現出典型的市民社會特色，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是考察宋代市民文化的重要資料。

兩宋時期的謠諺較為豐富，幾乎各個階段都有作品流傳，涉及社會各個層面及歷史重大事件。從現存的謠諺來看，宋代城市的謠諺數量要多于鄉村地區。京師是全國政治、文化、經濟的中心，也是全國的輿論中心，信息傳播異常活躍，故京師謠諺又比一般城市的數量更多。程杰等人編著的《宋遼金元歌謠諺語集》［1］共輯錄兩宋謠諺570首，并分為京師、州縣、百姓、百科、釋道靈異等子類，其中歌謠151首，“京師”占47首；諺語419首，“京師”占92首。“州縣類”包括了揚州、洛陽、長安、蘇州等眾多地方性城市，其他子類亦有相當一部分涉及城市內容。

宋代是我國古代商品經濟發展的高峰期，城市格局和城市功能呈現出新的特色，學界將這一變革稱之為“城市革命”。城市變化是社會發生深刻變化的集中表現，“從官僚士大夫為主體的士人社會向普通居民為主體的市民社會過渡，是唐宋城市社會最重要的變化”［2］(P104)。宋代城市功能不斷完善，市民階層正式登上了歷史舞臺，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力量。在日益高漲的市民文化背景下，宋代城市謠諺呈現出前代未有的新面貌。

一、宋代城市謠諺的特征

謠諺是民眾生活與思想實踐的直接反映，是特定群體在特定社會和歷史條件下的社會心理和感受的產物。謠諺在反映社會現象的同時，也折射出不同時代人們的心理狀態。大多數謠諺都是因人而起、緣事而發，謠諺是世風民情的窗口，產生于城市的謠諺不可避免地受到市民趣味的影響，從而呈現出以下特征：

（一）時政性

我國古代城市是政治、文化的中心，也是各種政治和文化事件發生的中心點。由于地理位置的優勢，城市民眾比鄉村民眾更能感受到政治事件的直接影響，對各類社會事件也更容易做出快速的反應，城市尤其是京師謠諺對時事、政策的敏感度明顯高于鄉村地區。鄉村謠諺往往針對某一官吏而作，滿足某種特定情緒的表達，歷史上一些重大事件不一定能引發百姓的普遍共鳴。城市謠諺與社會時事具有強烈的共時性，涉及社會各個層面及歷史重要事件。

兩宋文化發展空前繁榮，確立了“崇文抑武”的治國理念。朝廷鼓勵上書言事，有“不以言罪人”的傳統，政治環境相對寬松。臺諫制度較為發達，文人積極參與國家和社會事務，敢于指陳時事，一些政治舉措往往引得朝野群議紛然。這種敢言的風氣引導更多的民眾關注現實生活，帶動了社會整體文化水平的提高。有宋一代，普通民眾的文化水平得到很大的提高，市民階層作為新興的力量，他們的聲音也逐漸為上層階級所重視。市民階層是公共輿論主體的萌芽，其構成復雜，既包括商販、手工業者、無業游民、兵弁、奴仆、民間藝人，也包括沒有官職的太學生和中下層文人。隨著市民階層的不斷壯大，市民參與政治的愿望加強，他們積極參與謠諺的創作與傳播，通過謠諺表達自己的愛憎，評論政策法令，抨擊時政弊端，敢于直指朝廷用事之得失。王黼當權時，公然賣官鬻爵，至有定價，時人為之語：“三千索，直秘閣。五百貫，擢通判。”［3］(P62)靖康初金人犯邊，皇帝下詔求言，待戰事稍緩，復又抑止言論，引發百姓的不滿，故民間作“城門閉，言路開。城門開，言路閉”［4］(P8)以諷之。

通過謠諺，市民階層表達了對社會一系列問題的看法，對正直忠貞的官員不吝溢美之詞，對丑陋人物進行猛烈抨擊，表達自己的真實意愿，反抗官場的黑暗和現實的苦難，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了輿論監督、“參政議政”的作用。兩宋時政謠諺有著強烈的現實意義，體現了民心向背，可謂是社會的晴雨表，可以考察兩宋時政大事和政治生態，以補正史之闕。

（二）世俗性

宋人普遍追求世俗之樂，肯定現實生活，整個文化環境充滿輕松愉悅的氛圍。即使國家時常陷于內憂外患，也不妨礙民眾對世俗樂趣的追求。受市民文化的影響，兩宋城市謠諺有著濃濃的世俗氣息，反映現實生活的廣度和深度都遠超前代。宋代城市的功能十分多元化，政治性日趨淡化，文化、經濟、娛樂的特色日益突出。京師從以往的帝王之居逐漸過渡為平民百姓的生活舞臺，宋代統治者放低姿態，采取了一些親民的舉措，使得皇室與百姓的關系融合度有所增強，宋太宗立壽王為太子，百姓皆歌呼曰：“吾帝之子，年少可愛。”［5］(P56)皇權神圣威嚴的光環大為減弱，最高統治者成為里巷閑談的對象，如哲宗即位，百姓對他滿懷期許，蘇東坡《辨題詩札子》記曰：“因往揚州竹西寺見百姓父老十數人，相與道旁語笑，其間一人，以兩手加額云：‘見說好個少年官家。’其言雖鄙俗不典，然臣實喜聞百姓謳歌吾君之子，出于至誠。”［6］(P937)

宋代統治者不斷禁絕讖緯，這也使得讖謠尤其是帝王讖的影響力越來越小，謠諺的神秘色彩淡化，較少關注天命，世俗味、人情味日益突顯，許多謠諺并無明顯的道德評價，也無深刻的社會意義，國家大事、奇聞軼事、家庭瑣事乃至皇家秘事都成為百姓茶余飯后的談資。市民階層普遍具有好奇尚異的心理，不少宮廷秘聞、貴族私事在民間以謠諺的形式傳播著，“汝亦不來我家，我亦不來汝家”［7］(P1448)便涉及光宗與孝宗兩宮之間很少來往的宮廷秘事，“王太祝生前嫁婦，侯工部死后休妻”［8］(P11)語涉王安石及其門人之家庭私事。

世俗審美情趣也深深地影響著上層社會，不少達官貴人也熱衷傳播家長里短的謠諺，就連皇帝也著迷于民間娛樂，宋徽宗在宮中設宴時，令大臣“短衫穿褲，涂抹青紅，雜倡優侏儒，多道市井淫詞謔語”［7］。受市民文化的影響，宋代文學創作也顯示出雅俗并蓄的傾向，士大夫對“街談巷說，鄙俚之言”往往“全不揀擇，入手便用”［9］(P106)。如《后山詩話》載：“熙寧初，有人自常調上書，迎合宰相意，遂丞御史。蘇長公戲之曰：‘有甚意頭求富貴，沒些巴鼻使奸邪。’皆俗語也。”［10］(P306)

（三）非正統性

市民階層天生富有反封建精神，代表著與官方系統截然不同的力量，他們大膽追求世俗享樂，熱衷傳播奇聞軼事，勇于反抗綱常倫理，所創作的謠諺集中了一切非官方的東西，具有侵蝕封建禮教的非正統性。“城市民謠表達的就是對現行秩序的戲謔與挑戰”［11］(P177)，市民階層通過創作和傳播謠諺，表達了自己的真實心理狀態，大膽地挑戰著官方思想體系，許多原本威嚴莊重的事件和人物被拉下神壇，被市民們肆意譏笑。封建社會崇尚人治，“四民”中以官僚士大夫這個階層最具地位，大部分官員則處于高尚與邪惡之間，與民眾并無直接的利害關系。然而自五代以來，“至今優諢之言，多以長官為笑”［12］(P32)。不少官員的行為、性格、相貌乃至各種隱私均成為民眾調侃諷刺的對象。

謠諺用辛辣活潑的語言形象地再現了官場眾生相，將各類丑惡現象刻畫得惟妙惟肖。陸游《老學庵筆記》便引用謠諺對元豐年間官制進行了辛辣嘲諷：“吏勛封考，筆頭不倒。戶度金倉，日夜窮忙。禮祠主膳，不識判硯。兵職駕庫，典了潑袴。刑都北門，總是冤魂。工屯虞水，白日見鬼。”［13］(P82)吏部實權在握，戶部事務煩瑣，禮部不學無術，兵部入不敷出，刑部冤案頻發，工部清閑無聊，民眾通過簡短的語言將六部的特點一一點到，雖夸張卻十分形象。謠諺針砭時弊，頗中要害，“張存解放旋風砲，任弁能燒猛火油”［14］(P86)反映了宋初選官用人之濫，“寄語天朝洪奉使，好掉頭時不掉頭”［15］(P289)譏諷了洪邁出使金國時的喪志辱節。

市民階層有著自己獨特的價值取向體系，并不認同士大夫的倫理道德標準，評價人事時往往具有功利主義色彩。理宗端平年間杭州物價飛漲，真德秀道德高尚，聲望極高，百姓對其寄予厚望。然而真德秀拘泥于古制而昧于政事，在任時并沒有抑制物價，引發百姓的不滿，故為之諺云：“若欲百物賤，直待真直院。吃了西湖水，打作一鍋面。”［16］(P43)市井小兒囂然譏笑享有盛譽的大儒，也引起了不少士人為之打抱不平，士有投公書云：“愚民無知，乃欲以瑣瑣俗吏之事望公，雖然，負天下之名者，必負天下之責。楮幣極壞之際，豈一儒者所可挽回哉？責望者不亦過乎！”［16］(P43)

（四）詼諧性

有宋一代，無論是官員還是百姓，都喜歡說一些俏皮話，有打油詩、笑話、順口溜等多種形式，詞壇還興起了一股幽默滑稽之風，出現了許多俳諧詞，這種社會風氣也使得宋代謠諺融入了幽默詼諧的重要元素，其中不乏官員之間相互調侃戲謔之作。市民階層即使是在諷刺朝政、譴責官員時，往往也會用比較風趣的方式來表達。他們不是一味地悲嘆和哀鳴自身的不幸，而是采用反話正說、插科打諢、揶揄諷刺等方式，運用雙關、諧音、借代、夸張、擬人、比興、對偶、排比等修辭手法來表達內心真實感受，對各類丑惡現象和人物進行嬉笑怒罵，有著鮮明的時代色彩和市民趣味。

謠諺是個體或群體在無意識的狀態下自發而生成的，不少謠諺在創作時并無鮮明的功利色彩，也并不一定需要實際意義。“作為民間文學和大眾精神生活的一種形式，民謠最重要的意義，就在于它的娛樂性。”［17］(P7)受教育程度的影響，市民階層偏好通俗易懂、輕松詼諧的文藝作品，很多謠諺具有明顯的游戲意味，表現了民眾的審美趣味和生活情趣。城市謠諺充滿著詼諧的喜劇精神，以短、平、快的方式，生動地反映了社會生活場景，對一些不良現象，也并不完全是憎惡抨擊，更多的是調侃戲謔，充分體現了民間的智慧。如《以蜥蜴求雨》云：“蜥蜴蜥蜴，興云吐霧。降雨滂沱，放汝歸去。冤苦冤苦，我是蝎虎。似恁昏昏，怎得甘雨？”［18］(P1141)古人認為蜥蜴與龍同源，故將蜥蜴作為求雨之神物。神宗熙寧初年，汴京連年大旱，開封府令百姓捉蜥蜴置于水甕泛游以求雨，然而蜥蜴難尋，故官員便以蝎虎來冒充，結果蝎虎一入水便淹死了。謠諺前半段描繪了以蜥蜴求雨的場景，訴說蜥蜴的神奇功能，禱詞充滿希望；后半段以蝎虎為第一人稱進行訴苦，揭露了求雨儀式瞞天過海的行徑，原來在求雨臺供奉著的神物是山寨版的蜥蜴——蝎虎，可想而知，整個莊嚴的求雨儀式本身就是一場荒唐的鬧劇。謠諺通過擬人的方式，批判了官員以蝎虎充當蜥蜴的荒唐之舉，對神圣儀式進行無情地解構，嘲笑了官府愚蠢的行為，產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效果。

朱光潛認為，諧趣是“以游戲態度，把人事和物態的丑拙鄙陋和乖訛當作一種有趣的意象去欣賞”［19］(P24)。宋代城市民眾以詼諧風趣的語言對社會荒唐事件、丑陋人物進行評判、調侃，從而獲得精神上的愉悅，謠諺已成為百姓日常生活的調劑品。為突出主題，謠諺往往將相反的人或事進行類比，在矛盾中制造諧趣，產生荒誕可笑的效果。北宋末年內憂外患，朝廷對外一味妥協，對內鎮壓人民的反抗，引起了民眾的強烈不滿，出現諸多議論朝政的謠諺，汴京市井流傳著一首“十不管”謠諺：

不管太原，卻管太學。不管防秋，卻管春秋。不管炮石，卻管安石。不管肅王，卻管舒王。不管燕山，卻管聶山。不管河北地界，卻管舉人免解。不管河東，卻管陳東。不管二太子，卻管立太子。［20］(P51)

謠諺將該管的不管、不應管的卻偏管的反常行為進行類比，展現了朝廷不分主次、本末倒置的荒唐舉措，可謂是“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為使時政謠諺得以迅速傳播，引發民眾的興趣，不少謠諺采用夸張的修辭手法，頗具喜劇色彩和娛樂效應，從而得以廣泛傳播。

與充滿詼諧氣息的宋代城市謠諺相比，同時期的鄉村謠諺則更為拙樸。長期以來，我國古代以農耕立國，農民關注自身利益，相對缺乏對公共事物的關注。由于本地行政長官的個人素養對農村影響深遠，故關于官吏的鄉村謠諺也特別多。農民對官員的評價主要基于功利性目的，對他們的學識涵養、為政風格、生活作風等不甚關心，故絕少調侃詼諧之作，這也使鄉村謠諺呈現出樸實無華、直抒胸臆的特征。

二、宋代城市謠諺的傳播

謠諺是民眾對某一事件或現象產生反應的結果，具有豐富的政治和社會信息，可視為一種“公眾輿論”。由于地理位置的優勢，城市民眾對各類事件的看法和評論容易形成社會輿論，為朝廷所重視，也被更多文人載入史籍。民間對時尚競相模仿的風氣，對謠諺的傳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時政謠諺往往出自京師，由中心城市傳播至一般城市，最后傳播至鄉村地區。

宋代市民階層的成分異常復雜，傳遞的訊息十分多樣，這也使得城市謠諺的傳播方式比鄉村謠諺更為豐富，也更為復雜。隨著里坊制和夜禁制度的瓦解，市民的活動空間大大拓展，這也為謠諺的傳播創造了諸多便利。許多謠諺來源不明，創制者難以查實，史籍只能以時人、好事者、輕薄子、滑稽者、無賴者、市井小人、賣漿者籠統稱之。受日益高漲的市民文化影響，兩宋城市謠諺的傳播呈現出鮮明的市民色彩，民間藝人、商販、太學生等市民階層是城市謠諺的主要傳播者，瓦市、宴集、市場、風景點等公共場所是謠諺的重要集散地。

兩宋市民文藝異常發達，民間藝人以表演為業，經常出入各類場所，其消息渠道十分廣泛，成為謠諺重要的創作者和傳播者。北宋瓦市有專門說諢話的藝人，其中以張山人最為著名，他擅長以十七字作詩，以詼諧獨步京師，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載：

往歲，有丞相薨于位者，有無名子嘲之。時出厚賞，購捕造謗。或疑張壽山人為之，捕送府。府尹詰之，壽云：“某乃于都下三十余年，但生而為十七字詩，鬻錢以糊口，安敢嘲大臣，縱使某為，安能如此著題？”府尹大笑，遣去。［21］(P125)

十七字詩并非張山人獨創，卻是在他的引領下得以風靡，以至于有無名者以十七字詩犯案，官府也疑心是張山人所為。十七字詩的基本格式為每首四句，前三句為五言，末句為兩言，具有強烈的戲謔諷刺意味，很快成為百姓喜聞樂見的謠諺形式，馮夢龍《古今譚概·十七字謠》載：

淳祐間，史嵩之入相，以二親年耄，慮有不測，預為起復之計。時馬光祖未卒哭，起為淮東總領；許堪未終喪制，起為鎮江守臣。里巷為十七字謠曰：“光祖做總領，許堪為節制。丞相要起復，援例。”［22］(P649)

史嵩之處心積慮地謀求起復，重用了一些尚在丁憂之人，此舉引起了民間的不滿，這首十七字謠便入木三分地刻畫出史的貪婪無恥。黃愷伯等一百余名太學生聯名彈劾史嵩之，并引用了這首謠諺來增加說服力：“夫以里巷之小民猶知其奸，陛下獨不知之乎？”［23］(P22)

請俳優表演是宋代官府宴集的一種風尚，俳優善插科打諢，其言雖瑣碎滑稽卻有許多真知灼見。“俳優侏儒，固技之最下且賤者，然亦能因戲語而箴諷時政”［24］(P822)，一些俳優心系國事，敢于當眾揶揄譏笑朝中大員，王安石變法時，朝臣們大多三緘其口，伶官丁仙卻無所畏懼，“丁使遇介甫法制適一行，必因燕設于戲場中，乃便作為嘲諢，肆其誚難，輒有為人笑傳。介甫不堪，然無如之何也……故一時諺語有‘臺官不如伶官’”［25］(P114)。由于宴集為公共場合，被譏之官員一般不敢當場發作，俳優享有一定的言語自由，所作謠諺得以迅速傳播。《清波雜志》載：“蔡卞之妻王夫人知書，卞每有國事，先謙于床笫，然后宣于廟堂。及拜右相，家宴張樂，伶人揚言日：‘右丞今日大拜，都是夫人裙帶。’譏其官職自妻而至，中外傳以為笑。”［26］(P26)俳優在演雜劇之時，往往運用市井謠諺進行嘲諷，有時還進行一些改動，頗有些無厘頭的喜劇色彩，張端義《貴耳集》載：

史同叔為相日，府中開宴，用雜劇人。作一士人念詩，曰：“滿朝朱紫貴，盡是讀書人。”旁一士人曰：“非也，滿朝朱紫貴，盡是四明人。”自后相府有宴，二十年不用雜劇。［27］(P63)

隨著坊市格局的破壞，宋代商業活動場所明顯擴大，到處都可以設店、攤、肆和作坊。經營方式亦十分多樣化，既有開店營業的坐商，又有走街串巷的小販，還有長途販運、遠涉重洋的行商，這些人員流動性強，難以管理，為謠諺的匿名傳播創造了條件。市場人流量大，魚龍混雜，是市民交流信息的好場所，不少謠諺便是在市場中傳播開來的。商販的叫賣聲別具特色，“京師凡賣一物，必有聲韻，其吟哦不同。故市人采其聲調，間以詞章，以為戲樂也。今盛行于世，又謂之‘吟叫’也”［28］(P496)。為吸引顧客，商家紛紛使出各種手段，還編了各種歌謠來招徠顧客，如孔端中為淳安縣令，為政清明，美名遠揚，都下酒家至為之語曰：“酒似淳安知縣徹底清。”［29］(P53)酒店以淳安知縣的清廉來形容自己的美酒清澈得毫無雜質，可謂別出心裁。這些歌謠朗朗上口，是招徠顧客的極佳廣告。

蔡京當權之時，引發了百姓的諸多不滿，出現許多變著法兒罵他的謠諺，市場上賣馂餡者專門制作了一種素菜餡的小點心，并命名為“一包菜”［3］(P59)，“菜”諧音“蔡”，表達了百姓對蔡氏家族的痛恨。商販來自五湖四海，見多識廣，他們不僅販賣各地特產，也傳播著各種奇聞軼事。蔡京被貶嶺南的消息傳出來以后，沿途商販皆不肯與他做生意，并大肆唾罵，一路上蔡京無處安歇，病餓交加，最終死于途中的一所破廟中。

由于商販的頻繁流動，市場信息傳播迅速，其叫賣吆喝聲容易產生聚集效應。一些商販借機傳播謠諺，并教兒童誦讀，以達到迅速傳播的效果。《四朝聞見錄》載：

韓用事歲久，人不能平。又所引用，率多非類，天下大計，不復白之上。有市井小人以片紙摹印烏賊出沒于潮，一錢一本以售。兒童且誦言云：“滿潮都是賊，滿潮都是賊。”京尹廉而杖之。又有賣漿者敲其盞以咦人曰：“冷底吃一盞，冷底吃一盞。”［30］(P157)

權臣韓侂胄獨斷專行，引得民間怨聲載道，在市場上便出現了不少諷韓之謠。“潮”諧音朝廷，“烏賊”指奸賊，商販出售烏賊出沒于潮水的紙片，表面上是推銷商品的行話，實意在諷刺滿朝廷都是出賣國家的奸賊。“冷”通“寒”，而“寒”諧音“韓”，“盞”則與“斬”諧音，賣漿者表面上是在招徠顧客，實則是詛咒韓侂胄不得好死。

部分社會精英的加入，使得城市謠諺具有較強的社會批判意識和參與意識，其中太學生是中堅力量。太學生消息靈通，熱衷談論時政，被稱為“有發頭陀寺，無官御史臺”［15］(P271)。他們雖生活清苦，卻志存高遠，敢于針砭時弊。太學生代表著獨立思考、不隨潮流的在野勢力，對政治與吏治起著一定的監督作用。邢昺（邢子才后裔）通曉儒家經典，卻依附權臣，為士人所鄙視，他奉旨撰《爾雅》疏義，引起太學生郭盛（郭璞后裔）的強烈反對，并作謠諺以諷之：“景純有孫，子才無后。”［31］(P3)為增加說服力，太學生進諫時也往往引用里巷謠諺，史彌遠專權之時，大肆培植黨羽，胡榘、薛極便是其爪牙，“諸生伏闕言事，以民謠謂胡、薛為‘草頭古，天下苦’，象其姓也。謂‘虐我生民、莫匪爾極’，象其名也”［30］(P102)。

宋人游覽之風極盛，為逃避懲罰，不少謠諺通過在亭臺樓閣、寺廟、風景點等公共場合題字的方式進行傳播。宋理宗為閻妃所修的顯慶寺極盡奢華之能事，被稱為“賽靈隱寺”，便有人在法堂的大鼓上題字以示嘲諷：“凈慈靈隱三天竺，不及閻妃兩片皮。”［16］(P295)理宗為之大怒，令官府捉拿，卻始終無法緝捕。有人曾在南京賞心亭題詩，譏諷王安石變法的弊端：“青苗免役兩妨農，天下嗷嗷怨相公。惟有蝗蟲感恩德，又隨鈞旆過江東。”［32］(P74)

市民階層積極參與謠諺的傳播，顯示出憂國憂民、“參政議政”的自覺性。由于部分傳播者身份的特殊性，一些城市謠諺的創作和傳播已顯示出商業性色彩。如張山人以作十七字詩“鬻錢以糊口”［21］(P125)，身為說話藝人，為吸引觀眾，他在講諢話時勢必會加入一些自己原創的十七字詩。“其詞雖俚，然多穎脫，含譏諷，所至皆畏其口，爭以酒食錢帛遺之”［24］(P342)，張山人所作謠諺往往一針見血，在短時間內產生巨大社會影響，一些心里有鬼的人紛紛向他送禮以堵住他的嘴。俳優以長官為笑，充分體現了他們的政治參與感，當然也不乏嘩眾取寵的應景之作。一些商販為招徠顧客，往往故作驚人之語，“京師凡賣熟食者，必為詭異標表語言，然后所售益廣”［33］(P7)。部分商販充分利用民眾憎惡貪官污吏的心理，通過創制別出心裁的謠諺，能夠迅速聚集人氣，將商品一售而空，從而產生一定的經濟效應和社會效應。

城市謠諺是市民階層表達心聲的有效手段，也是他們爭取話語權的一種工具，在某種程度上影響著統治者的政治決策。謠諺有著豐富的政治和社會信息，宋代統治者對謠諺十分重視，通過謠諺來考察民風民情。謠諺在一定程度上充當衡量官員政績優劣的標準，官員因謠諺而職位變動的事情也時有發生。如仁宗嘉祐年間，京師諺言：“撥隊為參政，成群作副樞，虧他包省主，悶殺宋尚書。”［34］(P180)盛贊包拯和宋祁（景文）的德行，希望能夠對兩人委以重任。第二年朝廷順從民意，“包亦為樞密副使，而徐以翰林承旨召景文”［34］(P180)。

由于城市人口密度大，謠諺傳播的速度較快，也不乏捕風捉影之事。民眾對各地奇聞軼事有著強烈的興趣，往往不加考證辨別便肆意傳播，使得閭巷坊間流傳著不少無稽之談。皇祐年間流傳著攻擊狄青的謠諺，“士大夫無貴賤相與語于親戚朋友，下至庶民無愚智相與語于閭巷道路”［35］(P701)。從傳播學的角度來看，謠諺具有迅速傳播的特點，具有較強的新聞性。一些政治家、軍事家和野心家通過創作和傳播謠諺，使謠諺形成一定的社會影響力，達到制造輿論的目的，進而獲取干預決策的權力。

三、宋代城市謠諺中的市民文化

宋代城市謠諺數量眾多，內容豐富，是宋代社會生活的生動反映，表現出典型的市民社會特色，展現了多姿多彩的城市生活，勾勒了世俗百態，可謂是市井生活的風俗畫，具有極高的史料價值，是考察宋代市民文化的重要資料。

宋代是我國古代商品經濟發展的高峰期，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達到空前高度，北宋末年汴京的戶數多達26萬，“新聲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調弦于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咸通”［36］(P1)，民間諺語云：“不到長安辜負眼，不到兩浙辜負口。”［18］(P3491)宋人往往以“長安”指代汴京，汴京壯麗無比，商品琳瑯滿目，集四海之珍奇，令人眼界大開；兩浙地區的人們精于飲食，往往一饌費千金。宋代百姓普遍追求感官娛樂，以游覽京師、飽嘗美酒佳肴方為人生樂事。南宋時期商品經濟得到進一步發展，臨安城近百萬余家，洛陽、揚州、成都等城市亦十分發達，另外還有州府級的次等城市與縣鎮級的小城鎮，基本上形成了一個城市化的網絡。揚州是全國的糧運中心和鹽業中心，其娛樂業異常發達，笙歌喧闐，市井繁華，《韻語陽秋》載：“俗曰：‘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言揚州天下之樂國。”［37］(P100)

宋代城市娛樂活動豐富多彩，賞花之風盛行，每當花開時，士庶競為游遨，無論貴賤者皆好插花。陳元靚《歲時廣記》引釋仲殊《花品序》云：“每歲禁煙前后，遲日融和。花既勞矣，人亦樂矣。于是置酒饌，命樂工以待賓。賞花者不問親疏，謂之‘看花局’。故里諺云：‘彈琴種花，陪酒陪歌。’”［38］(P166)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城鄉差距日益擴大，鄉民對城市十分向往，往往找機會到城里玩耍，金盈之《新編醉翁談錄》載：“里諺云：‘三月十八，村里老婆風發。’蓋是日村姑無老幼皆入城也。是日郡府為盛會，爭標水秋千之戲，皆如上巳，而觀者雜沓，過之遠甚。”［39］(P16)每逢三月十八，村婦成群結隊入城游玩看熱鬧，她們興高采烈，嘰嘰喳喳，對城中事物懷有莫大興趣。城市發達的經濟和文化與農村形成鮮明對比，“村”逐漸成為奚落人的詞語。在市井雜藝演出中，出現了一些嘲弄鄉人的節目，體現出市民階層思想中的優越感和狹隘性。兩宋時期地區發展不平衡，一些僻遠的城鎮生活條件十分簡陋，如鄭州地處交通要道，但甚為簡陋，生活乏善可陳，故有諺云：“南北更無三坐寺，東西只有一條街。四時八節無筵席，半夜三更有界牌。”［33］(P17)延州、寧州與鄭州情況相似，城鎮極小，市場蕭索，生活在此的人們常有自卑情緒。偏遠城鎮尚蕭條至此，鄉村的情形可想而知。

兩宋城市的經濟性和消費性特征較前代更為顯著，城市物質供給極為豐富。為滿足人們的日常需求，逐漸形成了不同的商業圈，臨安有諺云：“東門菜，西門水，南門柴，北門米。”［40］(P61)部分商業區域還擴展到城外，一些草市集鎮的商業貿易十分興盛，甚至超過了周邊的行政中心，故民間有“軍不如縣，縣不如鎮”［41］(P4429)之諺。城市服務業亦十分發達，分工趨于精細，出現了專管宴會的四司六局。宋人宴飲成風，而注重環境的雅潔，只需出錢請四司六局幫忙，宴會的各環節都有專司人員負責，無須主人費心勞神，便可舉辦妥當，故民間有俗諺云：“燒香點茶，掛畫插花，四般閑事，不宜累家。”［42］(P183)

城市空間結構的演變，極大地促進了商業經濟的發展，同時也催生了奢侈性的消費。北宋時期我國的經濟重心逐漸南移，江浙一帶物質十分豐富，有“天上天堂，地上蘇杭”［43］(P660)之諺。南宋定都臨安以來，整個社會的享樂風氣極盛，每日消耗極大，民諺有“銷金鍋兒”［44］(P38)之稱。人們精于飲食，周密《武林舊事》釋“擂槌”時按：“俗諺云：‘杭州人一日吃三十丈木頭。’以三十萬家為率，大約每十家日吃擂槌一分，合而計之，則三十丈矣。”所幸西湖一帶有著豐富的農產和水產，故民間有諺語云：“西湖日銷寸金，日生寸金。”［45］(P423)

市民階層競相以奢侈為榮，滋生了恃驕傲物、嫌貧愛富的普遍心理，以致出現了“近來世俗多顛倒，只重衣衫不重人”［46］(P1136)的社會風氣。范公偁《過庭錄》載：

忠宣(范純仁)自入仕，門下多食客，至貴益盛。守陳，以己俸作布衾數十幅待寒士，時人為之語曰：“孟嘗有三千珠履客，范公有三千布被客。”譏其儉也。［47］(P13)

范純仁拿出自己的俸祿為門客制作衣裳，乃是清廉之舉，卻被時人譏為寒酸。一些人因節儉而為世人嘲笑，在金國這種現象也很普遍，劉祁《歸潛志》載民間謠諺曰：

王翰林從之貌嚴重若不可親，然喜于狎笑，酒間風味不淺。崔翰林伯善性儉嗇，家居止蔬食為常。故院中為之語曰：“崔伯善有肉不餐，王從之無花不飲。崔伯善有肉不餐，卻圖個甚？王從之無花不飲，誰慣了你來？”［48］(P99)

崔伯善因節衣縮食，被人譏為小氣，而王從之花天酒地，時人卻隱含著羨慕。人們習慣了安逸的生活，就很難適應貧窮的日子，蘇軾引俚語曰：“處貧賤易，而富貴難。安勞苦易，安閑散難。”［49］(P89)

兩宋讀書風氣極盛，有謠諺道出了其中真諦：“世無科舉，人不教子。朝無利祿，士不讀書。”［50］(P663)受商品經濟大潮的影響，許多文人苦讀有著強烈的功利性，“士大夫多為富貴誘壞”［51］(P93)，他們以科舉為入仕正途，以追求物質享受為目的，有謠諺嘲曰：“有官便有妻，有妻便有妾，有錢便有田。”［24］(P1030)一旦為官，便相互攀比，紛紛追求飲食、衣飾的豪華，故民間有諺云：“三世仕宦，方會著衣吃飯。”陽枋如此解釋：“三世仕宦，子孫必是奢侈享用之極……務以夸俗以勝人。”［52］

在商品經濟的習染下，整個社會掀起了追求財富的熱潮，蔡襄指出：“凡人情莫不欲富，至于農人、商賈、百工之家，莫不晝夜營度，以求其利。”［53］(P619)人們的義利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李覯認可利和欲的合理性，主張“人非利不生”，“欲者人之情”［54］(P326)。傳統的“貴義賤利”的價值觀受到極大的沖擊，故出現了“盜雖小人，智過君子”［55］(P120)的諺語。為謀求富貴，人們想盡各種辦法。南宋建炎年間民間有俚語云：“欲得官，殺人放火受招安。欲得富，趕著行在發酒醋。”［33］(P67)便諷刺了為追求功名利祿而不惜一切手段的行徑，一些農民起義首領打著劫富濟貧的旗號，卻輕易地為朝廷所招安，反過來率領官兵對付老百姓；宋時酒醋為官府督造，商販為謀私利，不惜鋌而走險，干著走私酒醋的非法活動。在這種環境影響下，很多士子也不能免俗，紛紛投身于經商事業中，“口談道義，而身為沽販”［56］(P199)。隨著商業經濟的發展，人們的行為日趨功利化，一些損人利己的行為也時有發生，“南宋時，杭州人物湊集，詐偽百端”［57］(P463)，假冒偽劣商品花樣百出，令人防不勝防，時人以“懸羊頭，賣狗肉”［58］(P452)來譏諷不法奸商。

四、結 語

兩宋商品經濟日益發達，城市與鄉村逐漸疏離，在市民文化的熏陶和影響下，宋代城市謠諺呈現出鮮明的時代色彩和地域色彩，展現社會生活的廣度和深度都遠超前代，也比同時期的鄉村謠諺更為多元化，表現形式更為活潑多樣。宋代城市謠諺更多呈現了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讖謠的數量大為減少，逐漸褪去前代謠諺凝重神秘的色彩，代之以鮮活的世俗氣息。通過梳理宋代城市謠諺，我們可從吉光片羽之中勾勒出一幅極具生活氣息的兩宋社會風俗畫卷，也可窺得宋代作為近世化社會開端的時代先聲。

兩宋是我國古代城市向近代城市轉型的重要歷史節點，城市功能的多元化日益突顯，市民階層從失語的少數派，逐漸掌握一定話語權，通過形式多樣的謠諺，自下而上地反映了兩宋社會輿情，開啟了市民文化的新篇章。作為民間話語的一種重要形態，宋代城市謠諺代表了廣大民眾的心聲，是與官方話語交鋒、抗衡、對話的一種武器，標志著市民階層作為一股獨立的力量躋身于社會的文化系統之中，并對后代謠諺的創作產生了持久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