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書勤
《情理法與中國人》一書不無創見地指出:中國人的傳統法觀念是一個復合的、多元的觀念體系;中國人心目中理想的法律是“天理”“國法”“人情”的三位一體。它用曉暢的語言,清晰地描繪了傳統法觀念的結構性特點,揭示出人們都有所感卻無從捉摸的普遍認識,激起了學術界強烈的思想共鳴,很快成為法制史領域的一篇代表之作,還被翻譯到海外。
全書從宏觀到微觀層層展示了我國傳統法觀念的特質。書中認為:“在中國人心目中的法仍然主要是形而下之‘器’,‘道’(政治正義論)的含義在法概念中從未占過主要地位。”換言之,古代中國人對于法律從來就沒有像西方人那樣主張法律至上、法律主治。那么,作為“器”的中國傳統法律處于什么地位呢?作者提出在法之上還有天理、人情。書中借用圣經中“三位一體”學說解釋了天理、國法、人情之間的關系。“‘國法’是一個‘孤島’,‘天理’和‘人情’是兩個橋梁。如以‘天’為‘彼岸’,‘人’為‘此岸’,則‘天理’架通了彼岸,‘人情’架通了此岸,‘國法’居中連接兩橋,于是乎‘天人合一’也就實現了,即實現了‘天理’‘國法’‘人情’的‘三位一體’。這就是古代中國的法理學。”同時,“情、理、法三概念的前后順序排列也斷非偶然,而是反映著人們對其輕重關系的一定認識。即在中國人看來,‘合情’是最重要的,‘合理’次之,‘合法’更次。此即所謂‘人情大于王法’”。
由此,“法律”與“情理”、“援法斷罪”與“執法原情”看似矛盾,卻在古代中國法律實踐中被有機結合起來。
宗法社會是傳統中國的母社會形態,市民社會是西方的母社會形態。中國古代社會的生產方式與社會結構是內向的自然經濟與外向的宗法主義的統一,中國多半較為肥沃的土地形成了農耕社會的物質基礎,小農生產模式需要武力的保護和社會的穩定,人們普遍傾向于建立一種權力社會,從而維持社會秩序和促進經濟的發展,由此,“國以農為本”“重農抑商”成為基本國策。農業社會是一個重經驗、抗風險能力弱、生產力低下、缺少變化的社會,這就使得抗風險能力強的組織(家庭和家族)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家庭不斷擴展形成家族,而家族就有能力為家族成員提供庇護和保障。宗法組織像一張巨大無比的網,通過血緣和姻親的紐帶把各個封閉的村落聯結起來,進而組成國家。這樣,法律規范就必須把維護宗法制度和父系家長特權當作重要內容。它必然注重君臣、父子、兄弟、夫婦、朋友之間的倫理關系,以“親親”“尊尊”為基本原則。這種法律體系不僅被蒙上一層溫情脈脈的宗法倫理色彩,而且一直以體現宗法等級的綱常禮儀為指導原則。
由此,在中國人看來,所謂的天理,就是天下公認的大道理,天經地義,類似于西方人所說的“自然法”。“天經地義”的內容便是禮,便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由此邏輯而推演出的一切道理、儒學,儒學所倡導的“三綱五常”之所以能夠存世彌久,便是因其以思想的方式演繹出“天理”的具體要求,是順應天理、高于律理的存在。“何謂人情?喜、怒、哀、懼、愛、欲、惡七者非學而能;何謂法?法,非從天下,非從地生,發于人間,合于人心而已。”張晉藩在《中國法律的傳統與近代轉型》一書中對這種法律意識內部關系的概括可謂一語中的:“天理體現為國法,從而賦予國法以不可抗拒的神秘性。執法以順民情,又使國法增添了倫理色彩,使得國法在政權的保證下推行之外,還獲得了神權、族權和社會輿論的支撐,因而更具有強制力,這正是天理、國法、人情三者統一的出發點和歸宿。”
在傳統國人的觀念中,法律不是一個本于自然正義形成的、有內在邏輯體系的強制性規范體系,而是能預防和解決一切糾紛的公共政治技巧或治理術。這一套技巧是因事制宜、無微不至的藝術,其核心是儒家思想:倡導尚賢之治,恩法兼施,凡事可以“找關系”,強調“實用”“實際”“實行”,用倫理的眼光評判衡量一切。“禮所不容,刑之所加”,“法不外乎人情”等等,成了人們共同的觀念。
在古代,判斷案子是否公正,首先要看它是否符合情理道德和儒家思想,而不是看它是否嚴格遵照法律條文。因此,法律適用會因行為人尊卑長幼身份的不同而差異,刑罰因倫理而加重或減輕,并且賦予官吏在法律上有議、請、減、贖、當等特權,人情大于法律成了理所當然。所以,李澤厚在《漫說“西體中用”》中指出:“中國人的吵架,也習慣于由第三者的調停、協商,和諧解決,不重是非曲直的客觀審斷。所以,禮俗替代法律,國家變為社會,關系重于是非,調解優于判定,‘禮無可恕’卻‘情有可原’等等,也就成了直到今日仍普遍存在的現象。它說明中國以‘禮’教為特征、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文明已浸透到一般現實生活中、習慣風俗中,形成了超具體時代、社會的‘文化心理結構’,這種結構的穩定性質,主要來源于陳獨秀講的‘家庭本位主義’。”
當代中國正在全面建設法治國家,法律不再是作為“治民”的工具而存在,它是一種具有普遍約束力的行為規范,全體社會成員都應無條件地遵守、平等適用,而應不考慮其社會地位、身份如何。顯而易見,以上落后的傳統法律觀念是現代法治建設的最大障礙。
法官在工作中,應該如何處理情、理、法的關系呢?
美國思想家漢密爾頓說:“如果沒有約束,人的情感就不會聽從理智和正義的指揮。”普通人具有自然理性,法官應具有的是技術理性。關鍵不是法官在裁判中排除個人感情,而是在于理性防范和控制個人感情對裁判的消極影響;他必須注重縝密的邏輯,謹慎地對待情感因素。事實上,生活中所謂的“法不外乎人情”并沒錯。這里的“人情”,不是指人情世故和私情,而是特定社會時期人類普有的情感,而由“民情”發展來的“社會習慣”也是法的重要淵源之一。在這一點上,我國法律從立法民主化、人本化上保證了“法不外乎人情”的實現,從而最大限度地體現人性、反映民情、表達民意。而人們所主張的“法不容情”,指的是司法不應夾帶私情。在司法實踐中,個別法官存在教條、機械適用法律的問題,由此造成了群眾對判決的質疑。對此,必須注意法律的普遍性與個案的差異性的統一,要通過判決書說理和法治宣傳,讓法官和群眾兩種不同的思維形成共鳴,讓法官職業思維成為雅俗共賞的“大家之作”,從而促使公眾理解法官,尊重法院,自覺履行生效裁判。
讀《情理法與中國人》一書,就像穿越了幾千年,這里有無數思想在碰撞,擦出絢爛的火花,使我備受啟迪。讀完后,我深深感受到:歷史天空劃下的思想印記和思想巨人留下的古老藥方,于今日的問題來講,也許不能藥到病除,但它卻是我們據此解惑答疑的思想根基;它就像理解當今法治建設的鑰匙和避免職業風險的預警儀,不僅使我們透徹理解法治環境和目的,更能讓我們規避某些舊思維模式導致的隱患,從而更好地做好審判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