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靜 王彬斐
(蘭州大學,甘肅·蘭州 730020)
青藏高原獨有的地理特征使之相對于周邊地區而言,表現為一種較為孤立的特征,這也為藏族游牧文化的發展創造了獨立的空間。在某種程度上,正是由于青藏高原在地理上相對封閉性的這種特殊自然環境,使藏民族的游牧文化在很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都處于獨立發展的境地,而且青藏高原生態環境的現實情況也不適合大規模的發展其他經濟,所以藏族的游牧經濟在和其他民族的交流之中保持了自身的獨立性,成為一種特殊的高山草場畜牧型的經濟文化類型,未被其他經濟形式所同化或吸收,進而為藏族文化在和其他文化的交流中保持自身的特性和獨立提供了一項有利的條件。
除此之外,藏族游牧文化能夠長期存在和發展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它能夠適應高原的自然環境,在盡量減少對自然影響的前提下,對自然中的植物資源和動物資源加以充分地利用,既能夠達到維系人類生存的目的,也不至于對自然環境有過多的破壞。在這樣的自然生態環境中形成的藏族文化,其中很多與生態相關,反映出人與自然渾然一體、和諧相處的內容。根植于地方的地方性知識及文化對生活于此地的人們的生產與社會影響是很大的。同時,這些民族文化對于生態系統的穩定、對于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有著特殊的意義。我們認為,文化在此間發揮著重要的協從作用,這種協從作用使得人類行為與生態環境之間達到一定的平衡。本研究對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文化對當地草地可持續開發利用的研究,屬于對藏族文化這一具體文化運行規律的討論。
協從即和合、協理之意。文化協從是指人類用自己創造的文化來協調、協理、和合自己與自然、社會及他人相處的方式,以達到有序平衡、和諧相處的目的。這里,我們從生態人類學的視角提出“文化協從”的概念,目的是解釋人類在與生態環境相互作用中,厘清文化在其中發生的機制與意義。這里特指民族文化對于藏族草地利用的輔助、協助、協同、協理,以規約并制衡人類行為、達到與自然和諧共處之意。文化系統與生態系統都是復雜的體系,同時又具有相近的結構,各民族形成的傳統文化在其發展中起著一種協同與協理發展的作用。對文化協從的研究,其目的在于使我們更好地認識和把握文化與生態環境、與生態維護和穩定性之間的關系?!熬唧w文化和并存多元文化的運行規律,以便利用這些規律去調整人類社會的運行,為人類社會鋪墊更為堅持的可持續發展基礎”[1]。結合藏族文化在斯布村和甲多村社會的實際情況,可以將當地草地利用過程中文化協從的特征總結為以下幾點。
首先,文化協從促使藏族文化不斷地適應當地變化中的生態環境。斯布村和甲多村的生態環境存在較大的差異,位于拉薩地區唯一牧業縣境內的甲多村,畜牧文化的特征明顯,斯布村則因為種植業的大量存在而體現出更多的農耕文化特征,但這并不影響藏族文化在兩地的共同特征,而且能夠很好地適應兩地的具體情況,確保當地文化的平穩延續。
其次,藏族文化在文化協從中發揮著巨大的“替補儲備能力”。事實上,斯布村和甲多村也是兩個多元文化共存的地區,其中最主要的莫過于藏族文化本身,隨著社會的變遷,其他文化進入當地社會,如我們常說的科學文化、官方知識、市場經濟等,這些也以文化的形式對當地產生作用,這些文化之間都具有互為“替補”的能力,這些文化要素構成了不同的制衡力量,共同促進當地草地利用和社區發展的延續。
第三,文化協從在兩地均表現出外顯性和內隱性的特征。這里所說的外顯性是指以具體的物質形態表現出來的文化協從以制衡人類心理與行為的結果,如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的藏傳佛教信仰、生態倫理觀念、對科學技術的掌握等等。這些都以物質和行為的形式得以表征,如藏傳佛教寺院、僧人、生態保護的行為、現代科技產品等等。這些都是可以被直接觀察和認知的對象。其內隱性則是指文化制衡在人們意識中發生作用的過程,文化通過對人的心理產生影響才能發揮作用,例如其中的認知過程、邏輯分析過程、產生認同的過程等,這些都是隱藏在前述外顯性因素之中的,是一種潛在的過程。
第四,在無序性的表象下隱藏著文化協從的有序特征。文化豐富的內涵和外延使之顯得十分龐雜,同時文化又影響著斯布村和甲多村社會結構多樣性的諸多方面——可謂是“無孔不入”——這容易使人們產生雜亂的錯覺。其實這種無序僅僅是現象上的,文化協從的作用機制是有序的,它一直遵循著相同的原則,即文化制衡是通過影響人類的行為發揮作用的,其中經歷了觀察、認知、邏輯分析、產生認同和付諸實踐的過程。
藏族草地開發利用的資源中,草地、土地、水、空氣、陽光等是其中的幾種主要自然資源,都具有自然的屬性。但是,資源的界定并不是自然的,而是通過文化來定義的?!百Y源是文化規約下的資源?!祟愂朗来际怯梦幕K芟碌纳嫹绞教綔y、歸類、評價和利用自然資源,人類的文化只有在對自然環境實體獲得利用它的知識和技術技能以及對所產生的物質或服務有了某種需求之后,自然環境中的成分才能歸為資源。”[1]由于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的需要以及他們所具有的適應和改造自然的能力,并且通過自己的生產實踐賦予上述自然要素以資源的價值,它們才得以成為村民賴以利用草地從事農牧業生產的資源。村民實踐的文化屬性使這些資源受到文化的制約,成為文化制約下的資源。
第一,制度因素與非制度性因素的結合。在斯布村和甲多村的村民看來,草地(還應包括水源等)是他們所要利用的主要資源,這是受到其自身農牧業生產文化影響的,對于部分地區的草地之下蘊藏礦產的事實,他們雖有所了解(或者很了解),但是因為在生產生活中并不需要(或很少需要),所以并未被納入其生存所需資源的清單,而一些采礦企業則將其視為自身發展和國民經濟建設的重要資源,這種差異中所反映的就是在特定情境下,文化對資源價值不一致的判斷。在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利用草地從事農牧業生產的過程當中,文化發揮協從作用主要通過兩種方式,其一是制度性因素的協從,其二是非制度性因素的協從。所謂制度性因素指的是政府機構及其代理人(主要包括中央部門、自治區政府、地縣鄉各級黨政部門以及村委會、村黨支部等各級機構)自身及其所制定的各種法律制度、行政措施等。其中對兩地草地利用影響最為直接的莫過于草場/土地家庭承包責任制、草畜平衡、禁牧蓄草、牲畜防疫、草場改良等各項政策和措施。當地藏族原有的放牧方式因為受到這些制度性因素的影響而或多或少地發生著或快或慢的改變,改變的初衷和最終的方向則都是為了能夠使草地利用體系和當地的草原生態能夠穩定地延續下去。
第二,地方性知識與宗教知識的結合。影響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草地利用的非制度性因素主要包括其地方性知識,也包括來自其他民間文化的要素。僅藏族地方性知識當中就已經包含了豐富的文化要素,藏族的生態倫理、禁忌、宗教信仰、社會結構、生產生活方式、日常風俗習慣等均會對藏族草地利用的方式產生作用,目的都是為了維護當地社會和草地利用體系的穩態延續。斯布村和甲多村的許多村民都將隨意捕殺野生動物視為一種“罪孽”,受當地輿論的譴責,這種觀念受到藏傳佛教眾生平等和因果報應等觀念的影響,這對于維持生存環境內的生物多樣性是有利的。從文化協從的角度來說,多樣性的存在為生計方式的多樣性提供了潛在的條件,使特定的人群可以有更多的選擇性。藏傳佛教信仰尤其是神山、圣水的崇拜觀念,增加了生態保護的神秘性和嚴肅性,在這一前提下,當地村民嚴格遵守禁止開墾神山以及在神山打獵、挖藥、打獵的不成文規定,以免惹怒山神。同樣的,需要遵守禁止污染泉水、河流的規定,以免觸怒龍神。概而言之,藏族的神山和圣水體系是極其龐大的,甚至每到一地,就有一座神山,每一條河流、泉眼中都居住有龍神,山神和龍神廣泛地存在于村民生活的場域之中,世間的眾多事物都受到神靈的主宰。在這樣的背景下,當地村民的生產生活行為都必須是謹慎的,任何被視為“不潔的”事情都屬于被禁止之列,如果打破或冒犯了一個禁忌或規約,就會受到相應地處罰或懲罰。這些地方性知識與宗教倫理對于當地藏族開發利用草地的影響是深刻的,通過這些生態倫理將人們的行為限定在一定或特定的范圍內,盡量減少人類活動對自然環境的負面影響從而達到文化協從的目的。
在包括斯布村和甲多村在內的青藏高原上的制度性和非制度性文化協從機制,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二者之間相互聯系,互為補充,共同發揮作用。具體表現在發揮作用的共同場景——特定的藏族社區、一致的作用對象——草地利用方式和農牧業生產過程、同樣的作用途徑——通過影響村民的心理和行為達到制衡的目的。因此,我們可以將這種制度性因素和非制度性因素的文化協從機制模式視為文化互動的過程,同時它也是文化互動的結果。
在文化協從機制的作用下,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草地利用的特點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對草地資源利用的節制性,在制度性和非制度性因素的共同作用下,當地草地利用方式的節制性特征日趨明顯,并且更具合理性;二是草地利用的形式和利用資源的種類都在朝向多樣化發展,斯布村和甲多村草地利用的方式都從原有的局限于農耕和放牧向更多的利用途徑發展,如旅游,可利用資源的種類也在逐漸增加,如村民從事的運輸業、零售業、手工業等領域的生產;三是文化協從機制由單一性、封閉性,走向多元性和開放性,斯布村和甲多村傳統社會中主要的文化制衡模式是基于宗教文化以及在此基礎上的世俗文化發揮作用的,對外表現出一定的封閉性,現代社會的文化機制則日趨多元化,多種因素共同發揮作用,社會開放性的增強使得更多的文化要素能夠發揮協從的作用;四是對資源利用的均衡化,通過人與自然的和諧互動促進草地的可持續利用,這也是文化制衡所要達到的重要目的之一。
利用草地從事生計活動是青藏高原藏族長期依賴的主要生計方式,在未來較長時間內都可能會繼續下去。因而,如何運用具有長期穩定持續能力的社會和文化力量促進當地草地利用的可持續發展,建立怎樣的文化制衡機制,是發展過程中必須面對和思考的問題。這種文化協從機制應當是當地固有的藏族文化在社會變遷的新背景下達成的符合時代要求的新型文化協從,以此來推動當地居民開發利用草地過程和社會的穩態延續。具體說來,當地文化協從機制的完善應當從以下方面進行思考。
第一,正確理解文化適應的雙向性。所謂文化適應的雙向性是從文化適應需要調試和應對的對象而言的,即自然環境和社會環境,因此這里所說的適應的雙向性就是同時滿足對二者的適應?!吧镄赃m應和社會性適應都是文化適應不可分割的組成部分。兩者在相關民族文化中同時并存,但兩者適應的對象、手段和方法卻互有區別,并最終導致了這兩種適應在取向上的各不相同?!盵2]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在適應當地自然環境中形成的農牧業生產體系、社會運行規范、社會文化系統等結構和元素,能夠適應當地的生態環境和社會情境,對于幫助村民規避當地生態環境系統的脆弱環節,維持生存、促進發展提供了重要的幫助?,F代社會變遷的背景之下,無論是所謂城市化、市場化、全球化的宏觀發展模式,還是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觀社會交往,由于面對的是更加強勢的文化影響,所以當地文化的社會性適應增強,使他們適應社會發展的需要,但同時對生態系統的適應性相對被削弱,引起對生態系統的偏離,導致如草場退化、水源污染等生態問題的產生。因此,需要正確地理解文化適應的雙向性特征,在延續民族社會發展和民族文化的基礎上,促進經濟的發展和生態的延續,避免因忽略其中某一因素而導致的民族文化協從機制弱化造成的生態問題。
第二,重視地方性知識在生態建設中的應用價值。“歷史上的任何一個民族由于要受到所處時空域的限制,從來不會在全面認識自然生態系統后再著手安排生態環境的維護,而是在文化建構的過程中從所處的自然生態系統內人為的分割出一個最適合于本民族生息的區域,照本民族文化的理解去建構并精心維護本民族特有的民族生境。”[3]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的地方性知識是藏族群眾經過長期觀察、記錄和分析后積累而成的,具有復雜性、穩定性和傳承性的特征。無論是由宗教信仰、習慣法規和民眾高度自律形成的圣境文化,由傳統習慣法、宗教禁忌、風俗習慣、生產經驗發展而來的生活習俗和村規民約,還是以對自然環境中資源的認知與生產經驗為基礎的具有循環性和適應性的生產方式,又或者是當地藏族群眾中廣泛存在的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觀念,都是“富有生命力的文化生態資源,其價值和效益是一般科學技術無法取代的,值得重視、挖掘、傳承和開發”[4]。究其實質,這些地方性生態知識是藏族群眾在對自身行為方式和生存環境以及二者之間制衡互動過程進行認知,并將這些認知成果積累下來的結果,其中所包含的生態智慧和生態技能客觀地反映了這一制衡互動過程,“可以幫助我們突破實踐與空間的雙重限制,憑借最小的的投入獲取現代自然科學難以獲取的生態資料”[2]。因此,在研究斯布村和甲多村草地可持續利用與當地生態建設的問題時,不僅需要科學技術的貢獻,同樣需要重視和發揮地方性知識的協從作用,從而提高文化與自然之間的相互適應性。
需要強調的是,斯布村和甲多村藏族的地方性知識與其他民族或其他地區的地方性知識一樣具有特殊性,這種特殊性往往是與其生活居住地的自然生態環境、民族歷史有關的?!巴鶅H適用于該民族生境中,或在有限范圍內可以直接借用,要納入普適性的科學知識系統有很大的難度,這乃是此類智慧和技能在通常的科學知識架構中不得不割愛放棄的原因”[2]。對于復雜的社會體系來說,以地方性知識應對生態問題成為穩妥的辦法,但地方性知識的特殊性卻使其文化協從的范圍受到限制,只能在一個相對有限的時空范圍內發揮作用,這也解釋了為什么民族間或同一民族不同地區間的地方性知識差異。所以,不能盲目地借鑒和使用異文化中的地方性知識,而應該是建立在全面、科學的研究分析,確定二者之間的兼容性和適用性之后,辯證地采納。
第三,建立以地方性知識為基礎的文化協從機制,還需要在宏觀上對其進行引導與支持。斯布村和甲多村的社會變遷帶來的村民行為變遷確實為當地區域社會發展做出了一定的貢獻,但是這也導致了作為文化要素的地方性知識與生態系統之間的偏離,傳統文化中有利于促進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內容被有意或無意的忽略,導致原有的文化協從機制被弱化。例如涉及斯布村、甲多村和整個西藏及青藏高原在內的退耕還草、退牧還草、禁牧、草畜平衡政策,通過制度性因素對當地的草地利用進行制衡。而在村民看來,這會對自身的生活條件造成不利的影響,因而在心理上不完全接納這些做法,可見,僅僅依靠地方性知識已經不足以有效的解決。為此,政府部門又制定了與此相應的生態補償政策,同時通過宣傳和示范消除牧民的顧慮,提高了這些政策的可行性。因此,在宏觀上對當地的地方性知識進行影響,如引導和完善傳統文化的宣傳教育機制,提供當地社會發展的有效支持,深化當地居民對地方性知識的認知和應用水平,通過將行政、教育等宏觀方式以及當地民間力量等微觀因素相結合,對于尋求文化對生態的回歸,強化地方性知識的文化協從作用,將會更加行之有效。
青藏高原的生境系統,是由多種復雜的因子共同組成,簡單而言可以分為生態系統、社會系統和文化系統。其中生態系統包括了當地生物的多樣性和多樣化的生態子系統;社會系統同樣囊括了多種子系統,如人際關系、宗教、行政、社會組織等;文化系統則包含了諸如信仰文化、政治文化、與生產生活有關的地方性知識、風俗習慣、社會結構、民族心理等眾多內容。如果繼續將這三個系統進行簡化,我們可以將其視為人與自然之間的互動,人類的文化屬性使這種互動不可避免的具備了文化的特征,人們在文化的指導下與自然進行互動、適應和改造自然。組成斯布村和甲多村社會有機體的這三種系統之間的互動與制衡,使當地社會成為一個完整的復合體,成為無論是當地草地的可持續利用還是社會的良性運行的關鍵因素。當地社會的文化特性以及村民行為受文化影響的屬性使得文化協從在這一互動關系中占據了重要的地位,發揮著制衡的作用。藏族文化通過自身的作用方式對斯布村和甲多村村民施加影響,通過文化協從影響當地社會各系統之間的穩定與平衡。因此,在社會發展中,對民族文化的關注及對地方性知識的挖掘有利于人與自然的和諧共處。
參考文獻:
[1]羅康隆.文化適應與文化制衡:基于人類學文化生態的思考[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
[2]楊庭碩.生態人類學導論[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年.
[3]游俊.古代的生態維護與文化制衡[J].廣西民族研究.2006,(4).
[4]尹紹亭.人類學的生態文明觀[J].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科版),20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