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艷華
(北京語言大學 語言科學院,北京 10083)
我國是一個多民族、多語種、多文種的國家,56個民族使用著130多種語言。就宏觀層面來看,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的使用情況總體較好,少數民族大多仍在使用本民族語言。國務院新聞辦公室于2009年9月發布的《中國的民族政策與各民族共同繁榮發展》白皮書指出,我國少數民族目前約有6000萬人使用本民族語言,占少數民族總人口的60%以上。具體到不同的民族則差異比較大。中央民族大學開展的“新時期中國少數民族語言使用情況研究”項目,對我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使用情況作了更加微觀的考察,考察結果同樣顯示了民族語文的使用狀況總體是良好的。如:內蒙古科爾沁左翼中旗8個調查點的4537名蒙古族中,有4117人能熟練使用母語,占全部調查對象的90.74%。[1]云南省德宏州11個調查點的1732名景頗族中,有1726人能熟練使用母語,占全部調查對象的99.7%。[2]四川省鹽源縣5個調查點的431名彝族中,100%能熟練使用彝語;3個調查點的464名蒙古族摩梭人中,451人熟練使用摩梭語;4個調查點的348名藏族中,有342人熟練使用藏語。[3]即便是人口較少的民族,如總人口為20899人(2000年) 的基諾族,在所調查的10個調查點的2270名基諾族中,有1868人熟練,268人略懂,完全不懂基諾語的僅134人,占全部調查對象的5.9%。[4]
然而,少數民族語言的傳承面臨嚴峻的挑戰。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
1.熟練使用少數民族語言的人口比例存在代際差異。
這種代際差異主要表現為熟練使用少數民族語言者的比例隨年齡段的降低而呈下降趨勢。以云南省梁河縣囊宋鄉瑞泉村墩欠寨為例,這是一個阿昌族聚居的村寨,有完全語言能力的阿昌族有238人,約占全村總人口的86%。現在只有年長的阿昌族之間還講阿昌語,年輕的阿昌族則已滿口漢語了。具體統計數據見表1:[5]
表1 不同年齡段阿昌族母語使用情況統計表
這樣的代際差異在城鎮地區少數民族中具有普遍性,大多數城鎮青少年的母語水平明顯低于中老年。如云南省德宏傣族景頗族自治州芒市,在抽樣調查的34名景頗族中,30歲以上的14名調查對象,母語水平為“優秀”等級的比例是100%,而20-29歲的12名調查對象中,母語水平為“優秀”等級的比例僅25%,6-19歲的8名調查對象中,無一人母語水平為“優秀”。青少年的母語水平下降具體表現在以下4個方面:(1) 母語詞匯量下降。(2)用母語表達復雜信息和傳統文化內容的能力下降。(3)聽說讀寫能力發展不平衡,通常呈現出“聽〉說〉讀〉寫”的規律。(4)母語使用范圍縮小。[2]
2.部分少數民族青少年的語言習得順序出現第一語言與母語不一致的現象。
“第一語言”和“母語”是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劃分出來的概念。第一語言(first language)是指一個人出生之后最先接觸并獲得的語言,母語(native language) 一般認為是指本民族的語言。一個人的第一語言通常是他的母語,但也有第一語言與母語不一致的情況,這往往會導致雙語者的母語水平不如第一語言的水平。如:云南省通海縣興蒙蒙古族鄉的蒙古族喀卓人中,1988年-2001年出生(6—19歲) 的1349個青少年中,第一語言為漢語的有938人,占青少年總人口的69.5%。而90年代以后出生的985人中,有755人的第一語言為漢語,占90后出生人口的80.5%。調查人員在喀卓人村寨中看到,一些第一語言為漢語的學齡前兒童,可以熟練地用漢語交流,但喀卓語卻說不好,或者會聽不會說,母語水平明顯低于第一語言漢語的水平。[6]
3.語言轉用的少數民族人口比例在擴大。
語言轉用(Language Shift)是指一個民族或族群全部或部分放棄使用自己的母語,轉而使用另一種語言的現象。各少數民族基本都有全部和部分人轉用其他語言的情況,轉用語包括漢語和其他少數民族語言。據統計,轉用漢語的人口約有1069萬人,占少數民族人口的16.1%,轉用其他少數民族語言的約有42萬人,占少數民族總人口的0.6%。[7]以土家族為例,1900年土家族中有40萬人使用土家語,而2003年的使用人數只有6.5萬人,如今土家語使用人口不超過5萬,其他人基本都轉用了漢語。[8][9]再如廣西平果縣縣城及其周邊城關、新安、果化、坡造、舊城等幾個鄉鎮,許多壯族兒童在日常生活中直接使用漢語普通話交流。[10]烏孜別克族大多轉用了其他民族語言,其中,伊寧市及喀什地區的烏孜別克族基本轉用維吾爾語,在生活、工作、學習等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已經全部使用維吾爾語,維吾爾語已成為青少年的第一語言;而木壘縣的烏孜別克民族鄉的全體烏孜別克族轉用了哈薩克語,哈薩克語熟練,并成為其第一語言。[11]
在當今中國現代化、城鎮化的進程中,人流、物流、信息流不斷融合、交換,導致人們對語言的通用性需求日益凸顯,因此,在與國家通用語的競爭中,非國家通用語言(少數民族語言)成為弱勢語言,并逐漸走向衰退、瀕危甚至消亡,這是一個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發展趨勢,這一趨勢是世界上多民族國家都將面臨的共同問題。
基本模式是指在少數民族語言傳承中發揮奠基作用的模式,往往能夠覆蓋大多數少數民族群眾。包括以下兩種類型:
1.家庭傳承模式
家庭傳承模式是以家庭作為學習母語的場所,教授者通常是家中的長輩或年長者,學習者通常是家中的晚輩或年幼者,雙方以口耳相傳的方式來學習和傳承語言。家庭是少數民族兒童接觸母語的第一場所,家庭傳承模式是少數民族習得自己的母語,并將母語傳承下去的最重要的模式。通過父母兄長的口耳相傳,以及家庭成員日常交流中的長期熏陶,學習者在潛移默化中可以自然而然地學會母語。理想的家庭傳承模式應包含的要素:(1) 家庭成員都能熟練使用母語。(2)家庭成員之間以母語作為唯一的交際用語。(3)家庭成員對待母語的態度是自然的,而不是自卑的。
2.社區傳承模式
社區傳承模式是以言語社區作為學習母語的場所,教授者可以是社區中的長輩或年長者,也可以是同齡人,學習者在與社區成員的自然接觸中增加母語的輸入,獲得母語知識,提高自己的母語能力。在少數民族語言傳承中,社區發揮著家庭和學校不可替代的作用,“少數民族社區教育,它植根于少數民族日常生活,是對‘教育即生活’、‘生活即教育’理念的實踐,是一種由主體民族全民參與的、自發性的村寨式教育。”[12]理想的社區學習模式特征:(1)社區成員集體認可和使用母語。(2)社區成員的聚集交流是經常性的。(3)社區中母語文化積淀深厚的長者經常向兒童教授傳統文化。(4)兒童對學習母語所承載的傳統文化有濃厚的興趣。
補充模式是指在少數民族語言傳承中發揮鞏固提升作用的模式,其覆蓋面往往只涉及部分少數民族群眾。補充模式還可以分為以下4種類型:
1.雙語教學模式
少數民族雙語教學是“各民族均有使用和發展自己的語言文字的自由”這一語言文字政策的具體體現,是發展少數民族教育的科學之路,也是保護和傳承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的重要途徑。
根據不同民族地區的具體情況,現階段我國的雙語教學主要有:(1) 北方片雙語教學模式。包括三類模式:“一類模式”是指各門課用民族語講授,另開一門漢語課;“二類模式”是指各門課用漢語講授,另開一門民語課;“三類模式”是指部分課程用民語授課,部分課程用漢語授課。(2)南方片雙語教學模式。包括兩類模式:“雙語雙文模式”是指在小學階段,同時使用民漢兩種語文教學。“雙語單文模式”是指在學前班和小學低年級,以民族語輔助漢語文教學。[13]
2.宗教傳習模式
部分少數民族群眾有宗教信仰,有的民族群眾性地信仰某種宗教,如藏族信仰藏傳佛教,傣族信仰小乘佛教,維吾爾、哈薩克、回、柯爾克孜、塔吉克、烏孜別克、塔塔爾、東鄉、撒拉、保安等民族信仰伊斯蘭教,蒙古族信仰喇嘛教,錫伯、滿、達斡爾等民族信仰薩滿教、喇嘛教,俄羅斯族信仰東正教,西南地區一些少數民族如苗族、彝族、哈尼族、景頗族、傈僳族、拉祜族等信仰原始宗教,有部分群眾信仰基督教。少數民族地區多種宗教形式并存,形成了各具特色的宗教文化圈,但它們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宗教承擔著少數民族語言文化傳承的重任,少數民族群眾在宗教場所學習本民族文字,并以民族文字為載體學習宗教教義以及傳統文化。
3.媒體傳播模式
媒體包括傳統媒體(包括廣播、電影、電視、出版等)和新媒體(包括網絡媒體、手機媒體、數字電視等),在信息化時代,媒體成了人們了解社會、接收信息的主要窗口、手段和途徑。媒體語言對少數民族語言的傳承是一把雙刃劍,一方面,大眾媒體基本上以漢語普通話作為傳播語言,這不可避免地會對少數民族語言造成沖擊;另一方面,日益發展壯大的少數民族語言媒體提供了另一種少數民族語言傳承的模式,拓寬了少數民族群眾接觸母語的渠道,極大地豐富了母語所承載的信息內容。
4.培訓班模式
政府相關部門、少數民族社會團體、高校及科研機構等各級各類組織機構通過開辦培訓班來進行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傳承與發展。培訓班通常學習時間不長,多則兩三個月,少則幾天,學習目標明確,學習內容相對集中,如教授民族文字、民族語歌曲創作、民族語口傳文學的收集整理等。有些培訓班是針對民族語文應用的相關行業人員進行培訓,如民文師資、民文編輯、民文翻譯等。培訓班大多是公益性質的,學員免費接受培訓。
1.家庭傳承模式
千百年來,少數民族語言都是在家庭中通過代際間的口耳相傳而一代代延續、傳承下來的,今天中國少數民族語言的傳承仍是以這一模式為主,尤其是在族內婚姻的家庭里面。如四川甘洛縣的爾蘇藏族,“在日常家庭生活中,在田間地頭的生產勞作中,在閑時的談天說地中,祖父母輩、父母輩、子女輩等不同輩分的人之間都用藏語爾蘇話交流。家庭成員通過藏語爾蘇話接受長輩傳授的生產經驗、生活常識、風俗習慣和價值觀念,藏語爾蘇話是他們的第一語言,是他們家庭維系情感的重要紐帶。”[14]這一母語傳承模式在族內通婚的少數民族家庭中具有普遍性。
隨著現代化、城鎮化進程的發展,家庭傳承模式出現了弱化的跡象。在部分家庭里面,作為家庭語言規劃制定者的核心家庭成員出于各種現實的考慮,將子女的第一語言由母語轉向漢語,同時在與子女交流時放棄使用母語轉而使用漢語。如:梁河縣阿昌族中有許多家庭,尤其是城鎮地區或經濟條件稍好地區的家庭,父母刻意從孩子啞啞學語時就教漢語,不教阿昌語,他們認為,學習漢語更有利于孩子今后的發展。有些家長認為:“先學阿昌語后學漢語,上學就太吃虧了。不如先學漢語后學阿昌語,阿昌語將來學得會就學,學不會就算了。”[5]在這樣的家庭中,家庭核心成員的語言態度決定著母語的延續或中斷。也有一些家庭由于生活居住地的變遷,語言環境的改變,不得不改變對下一代的語言教育。如著名主持人白巖松,是內蒙古呼倫貝爾的蒙古族,他們一家四代人的語言及生活狀態是:爺爺是呼倫貝爾草原上的牧民,蒙古語單語人;父親是第一個牧區大學生,后來在海拉爾工作,蒙古語、漢語都精通;白巖松在呼倫貝爾出生、長大,后長期在北京工作,漢語精通,蒙古語略懂;兒子在北京出生、長大,蒙古語一句話都不會說,漢語精通,英語也很好。由于生活、工作環境的變遷,只用四代,蒙古語、蒙古族文化就在白巖松家中消亡了。隨著現代化、城市化的進程,這樣的家庭越來越多,母語及其所承載的文化在這種家庭中的消亡只是早晚的區別。
2.社區傳承模式
少數民族的居住格局分為聚居型和雜居型兩種類型,雜居型中,又可分為某民族人口占多數和某民族人口占少數兩種。這三種居住格局形成三種不同類型的言語社區:聚居型言語社區、某民族人口占多數的雜居型言語社區、某民族人口占少數的雜居型言語社區。不同類型的言語社區所形成的母語傳承環境不同,在聚居型言語社區中,母語是社區內最重要、最常用的交際工具,母語的使用頻率和使用場景能得到最好的保障,因而母語的傳承能力最強。而在某民族人口占多數的雜居型言語社區里,雖然母語傳承環境不如聚居型言語社區,但由于某民族人口占多數,故在傳承力量方面相對于其他民族形成了優勢,因此,母語傳承能力相對較強。母語傳承能力最弱的是某民族人口占少數的雜居型言語社區,這一類型的言語社區,既缺乏良好的母語傳承環境,又缺乏強大的母語傳承力量,因此母語使用頻率和使用場景都很難得到保障,最終導致母語在與通用語以及其他民族語言的競爭中逐漸式微。
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人們的生活方式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即便是聚居型言語社區也面臨著母語傳承的危機。在電視和網絡還沒有普及的年代,鄉村的人們在勞作之余,最常見的休閑娛樂方式就是茶余飯后,村里人聚集一處,談天說地、講故事、猜謎語、唱歌,悠久的民族傳統文化就在一句句母語中一代代傳承。現在家家有電視,不少人家還開通了網絡,尤其是近幾年國內移動互聯網產業得到了快速發展,我國已一躍成為智能手機用戶最多的國家。據統計,2015年活躍的手機網民數量達7.8億,占全國人口數量的56.9%。這些變化深刻地改變了少數民族地區人們的生活方式。現在,人們的休閑娛樂活動以看電視、上網為主。盡管聚居型言語社區以及人口占多數的雜居型言語社區中,人們的日常交際用語仍然是母語,但是傳統文化類的內容(如傳說、故事、歌謠、成語等)已失去傳承的場景,而且不再能吸引年青一代的學習興趣,社區在民族傳統文化方面的傳承功能正日漸消解。
1.雙語教學模式
我國的雙語教學是以培養民漢兼通人才為目標的一項教育政策,但是,由于少數民族雙語教學涉及到民族、人口、經濟、文化、語言使用、教育基礎、社會歷史等各個方面,當前少數民族雙語教學在不同的地域發展不均衡,如新疆維吾爾族的雙語教學。據統計,截止到2015年,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學前和中小學少數民族接受雙語教育和民考漢的學生已達到224.93萬人,占少數民族在校生數的77.38%,比2009年增長了126.22%;雙語教育幼小銜接率達到88.8%,小初銜接率達到91.86%,各項指標均實現了歷史性的突破。同時有很多地區呈現出逐步萎縮的態勢,如蒙古族以及南方的民族(如景頗族、拉祜族等),雙語教學規模則急劇萎縮。蒙漢雙語教學的規模變化可以從蒙古文課本印數的變化以及入讀蒙古語授課學校的學生數額變化來觀察。1992年,小學一年級蒙古語文第一冊印數為68600冊,而2006年則銳減到22500冊,14年間減少了2/3;報名入讀蒙古語授課小學的學生數額從20世紀80年代的近10萬名左右減少到現在的2萬名左右。這組數據讓中國蒙古語文學會代理會長色·賀其業勒圖教授憂心忡忡:蒙古語言傳承已出現嚴重危機。[15]云南德宏州景頗族地區的載瓦-漢雙語教學的規模同樣出現了急劇萎縮的態勢。據德宏州教育局民族語文教研編譯室1992年的統計,全州共有108所學校開設了載瓦文課,占應開設載瓦文課的學校總數的60.3%。而2010年全州仍在開設載瓦文課的學校只有10所,每周教學時間一般為1-2節課。學校學習載瓦文的學生人數銳減,如芒市西山營盤小學,景頗族學生共308人,載瓦文班只有48人,集中在一至三年級,四年級以上不再上載瓦文課。而瑞麗市弄島鎮等嘎村伍陸央淘寶村民族語言的學前教育已經暫停,相應的民族語教材也很難找到。即使有人想來學習民族文字也很難實現。[2]
當前少數民族雙語教學面臨的問題主要是:1.部分少數民族干部和群眾對雙語教學存在認識上的偏差。一是“母語無用論”。南方少數民族地區不少人認為少數民族語言不能適應時代和社會的發展,交際功能微弱,只能在本族人之間使用,學習民族語文只會增加學生的學業壓力。二是“同化論”。有些人認為讓少數民族學習漢語是為了漢化少數民族,消滅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由于這些錯誤的認識,一些人對雙語教學持消極抵制的態度。2.雙語教學師資力量短缺,教學水平有待提高。這直接導致學校的教學質量偏低,學習效率低下。如云南瀾滄拉祜族自治縣,上世紀80年代,學校開展雙語教學的時候,學生的學習成績普遍比較好,基本上都能考八九十分。1995年到2005年這一段時間,老師換成了不會講拉祜語的老師,只會講漢語,學生聽不懂。那一段時間,學生成績比較差,一般只能考三四十分。有一年最差,一個班9個學生,語文、數學成績加起來才8分,多數學生都是零分。[16]3.少數民族語文教材質量不高,教學參考資料不足。有些民族語教材直接從漢語教材翻譯過來,內容脫離民族地區學生的生活實際,翻譯存在術語不統一、不準確,錯譯、漏譯,譯文表達不清、不易理解等問題。由于發行量有限,各民族出版社對出版少數民族語文教學參考資料缺乏積極性,導致相關教輔資料嚴重短缺。4.雙語發展不平衡。國家開展雙語教學的目的是培養民漢兼通的雙語人才,但是在雙語教學實施過程中,普遍存在重漢語輕民族語的傾向,導致學生的母語和漢語發展不平衡。
2.宗教傳習模式
新中國成立初期,由于大多數少數民族群眾不懂漢語,所以少數民族地區的學校教育采取了雙語教學模式,學校教育成為學生學習本民族文字的一個重要途徑,但是20世紀90年代前后,由于種種主客觀原因,雙語教學日益萎縮,許多民族地區的基礎教育放棄了雙語教學,只用國家通用語教學,這導致少數民族學生減少了一個學習母語文字的重要途徑。以景頗族為例,景頗文是1895年美國傳教士歐·漢森(O.Hanson) 創制的,1955年我國政府對這套文字進行了改進,1958年后用這套改進后的文字在景頗族地區的小學進行教學,在社會上進行掃盲,景頗文的使用面不斷擴大,已經基本規范化。但20世紀90年代后,由于采用雙語教學的學校持續減少,景頗族學生只能在基督教堂學習本民族文字,宗教成為景頗族傳習母語文字的主要途徑。據2010年對德宏州景頗族語言文字使用情況的調查,該州景頗族中懂民族文字且生活中仍在使用民族文字的人群,大多是信仰基督教的群眾,他們在教會學習景頗文,在平日的宗教活動中,要看著景頗文的宗教讀物來念圣經、唱贊美詩。[2]此外,對于有著悠久歷史文化傳統的民族來說,學校教育開設的課程不可能涵蓋所有的民族傳統文化,因此,宗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學校教育的不足。以藏族為例,“在學校教育中,雖然小學和中學的雙語教學中有藏文,但中學以上絕大多數轉向以漢文為主的各類專業當中,而僅有的幾所民族院校只有藏語言文學專業和藏醫專業,藏族傳統文化中的許多內容如歷史、哲學、邏輯學、天文、歷算等藏族傳統文化的傳承和發展則無從談起,所以,藏族傳統文化的傳承問題只能主要靠寺院教育,顯然,我國藏區的寺院教育至今仍然擔負著繼承和發展藏族傳統文化的重任。”[17]
3.媒體傳播模式
媒體傳播包括傳統媒體和新媒體。傳統媒體是指報刊、廣播、電視等媒體形式,新媒體是指利用數字技術、互聯網技術、移動通信技術等向受眾群提供信息服務的媒體形式。新時期以來,以民族語言文字為出版或播出語言的傳統媒體取得了長足的發展。據統計,我國現有出版民族文字圖書的各類出版社32家,占全國出版社總數的6%左右,分別用蒙古、藏、維吾爾、哈薩克、朝鮮、彝、壯等27種民族文字出版圖書,涵蓋全國大部分少數民族地區,年出版圖書4000多種,印數5000萬冊。使用10種民族文字出版的各類期刊有223種,約占全國期刊總數的2.5%左右。在新疆、西藏、內蒙古、青海、吉林等省區,民族文字報刊成為當地報刊的重要組成部分。全國有近200個廣播電臺(站),包括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和地方廣播電臺,每天用21種少數民族語言播音。內蒙古、新疆、西藏、青海、廣西的省區級電視臺分別播放蒙古語、維吾爾語、藏語、壯語等少數民族語言節目,隨著這些電視臺的衛星電視節目的傳播,全國各地都可以收到這些民族語言播出的節目。西藏電視臺已實現藏語節目每天24小時滾動播出。民族地區地州及以下電視臺站也用蒙古、維吾爾、藏、壯、朝鮮、哈薩克、柯爾克孜、傣等10余種民族語言及方言播放電視節目。這些媒體在傳播和傳承少數民族語言文化方面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但是也要看到,由于種種原因,少數民族語言媒體在各種大眾媒體中仍處于弱勢地位,這些媒體在傳播內容、傳播效果等方面還存在許多問題和困難。傳播內容方面,主要表現為內容不夠豐富、節目重復率高,節目多來源于對漢語文類節目的譯制,原創性的節目少。傳播效果方面,主要表現為民族語廣播的收聽率低,電視的新聞時效性不強,報刊郵寄不及時,嚴重制約了民族語文傳統媒體的進一步發展繁榮。
近年來,隨著我國網信事業的迅猛發展,互聯網、網絡廣播、網絡電視、手機電視、IPTV、數字雜志、數字報紙、數字廣播、手機短信、移動電視等新媒體迎來了快速發展的勢頭。以漢語為主導的網絡信息媒介語言對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必然會造成不小的沖擊,但是,如果能夠充分利用新媒體數字信息技術,實現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數字化,使之成為計算機網絡、移動互聯網等能夠使用的媒介語言,對少數民族語言文化進行更快捷、更大范圍的傳播,這將極大地促進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傳承與發展。因此,運用各種新媒體尤其是具有“小巧輕便”、“通訊便捷”特點的移動互聯網媒體,對少數民族語言文化進行傳播,將是少數民族語言傳承的一個重要機遇。2004年我國推出了第一款維吾爾文手機,同時也是第一款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手機,2007年又推出了蒙古文手機,后來又出現了藏文界面的手機。現在,蒙、藏、維、哈、朝、彝、壯這七大少數民族語言以及其他拉丁字母文字體系的少數民族語言都已實現手機輸入,越來越多的少數民族群眾可使用具有本民族語言界面的手機,運用本民族語言進行交流和通信。手機報、微信公眾號等以族群式傳播為主要特點的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新媒體為少數民族群眾,特別是年青一代提供了一個學習、交流民族傳統文化的平臺;新媒體的海量存儲空間,也為少數民族語言文化的記錄保存提供了更多可能。
4.培訓班模式
近年來,各類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培訓班方興未艾,少數民族群眾參與學習的積極性高漲。僅2016年全國就開辦了多種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培訓班,如:廣西區語委組織的壯語詞匯收集培訓班、南寧市的“跟我學壯文”首期培訓班、大新縣的暑期壯語山歌進校園教師培訓班,遼寧的首屆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培訓班,貴州省大方縣百納鄉、納雍縣左鳩戛鄉、六盤水市鐘山區等地的彝語彝文培訓班,青海海晏縣金灘鄉的藏語新詞匯宣講培訓班,云南德宏州的傣文培訓班、芒市五岔路鄉的載瓦語培訓班、怒江州瀘水縣魯掌鎮的十首傈僳語歌曲普及培訓班、大理州的白族語言文字培訓班暨第二屆白族大本曲傳藝學習班、綠春縣和新平縣的哈尼文培訓班,等等。由于經費、人手短缺,盡管少數民族群眾參加培訓班的愿望較強,但是培訓班在培訓的規劃性、開班的長期性、學員的覆蓋面等方面都還有待加強。
近年來我國政府高度重視各民族語言保護,提出了“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繁榮發展少數民族文化事業”的要求,教育部、國家語委發布的《國家語言文字事業“十三五”發展規劃》將“科學保護各民族語言文字”列為十三五期間的主要任務,指出“各民族語言文字是中華語言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重點加強對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科學保護,進一步發揮其在傳承中華優秀傳統文化中的獨特作用。”當前我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字的保護與傳承面臨挑戰與機遇并存的局面,我們應該增強憂患意識,尊重語言發展的規律,采取科學有效的措施,促進少數民族語言的發展。
1.在漢語的語勢遠大于少數民族語言的大背景下,家庭是少數民族母語傳承最重要的陣地和最后的堡壘,母語的學習和傳承首先要從兒童在家庭中的母語自然習得過程入手,而是否給孩子教授母語,其中一個重要的決定性因素就是家庭語言規劃的決策性人物(通常是父親或母親)對待母語的態度。《語言活力與語言瀕危》一文指出:“語言族群成員對母語的態度通常不是中立的,他們可能將母語視為族群及身份認同最根本的東西加以推廣,也可能只使用而不去推廣,還可能以母語為羞而不愿將之推廣,或者可能將母語視作討厭的東西而刻意避免使用母語。”[18]當前,少數民族中“以母語為羞”和“將母語視為討厭的東西”的大有人在,如何轉變這些人對待母語的消極態度,是首先要解決的問題,這需要政府制定一些有利于母語傳承者的傾斜政策來加以引導。比如:將少數民族高考加分政策由以民族成分為標準,改為以是否懂民族語為標準;公務員錄用、干部任用時懂母語者優先;給予使用和傳承母語的家庭一定的經濟補貼;等等。這些傾斜政策一旦得以實施,將會成為轉變人們的語言態度并進而落實到其言語行為上的一種導向。
2.社區傳承模式目前大多處于自然發展狀態,缺乏指導性、規劃性,應建立社區語言學習中心,合理規劃和設計學習中心的活動,對青少年進行民族語言文化的教習與傳授,如:利用寒暑假開辦民族語言文字學習班,組織民族傳統文化展示,誦經、講故事、唱民謠、猜謎語等口耳相傳的學習活動,用自己的母語采集、編寫民族文化讀物;等等。
3.少數民族語言文字在新媒體上進行傳播的技術障礙基本已經突破,現在應該抓住新媒體迅猛發展的契機,利用新媒體平臺運營方式靈活、發布訊息實時、表現形式多樣、與受眾互動性強等特點,政府、學界、民間三方聯動,實現少數民族語言文字新媒體在傳播內容上的豐富和創新,通過吸引更多的母語人參與其中來增強母語的活力,或許這是解決民族語言傳承問題的一個新的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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