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竑
(佳木斯大學 公共外語教研部,黑龍江 佳木斯154007)
20世紀70年代,法國著名女學者弗朗索瓦·德·奧波妮(Francoise d'Eaubonne)在其著作《女性與毀滅》(《Le Feminisme ou la mort》)中首次提出了“生態女性主義”這一名詞,引領了西方生態女性主義的理論研究開端。這一主義的提出是結合婦女解放運動和生態運動的產物,即從地球與環境生態視角出發,審視女性的存在命運及其運動意義,呼吁在拯救地球與自然的同時也應關注女性的成長與發展。隨后,大批研究學者相繼對這一領域進行了系列研究。研究者普遍認為,如果把女性界定為原始生態系統中的自然,那么與之對應存在的男性則可被視為人為生存與開發的社會,二者既相互依存也相互制約。雖然女性被視為自然存在與地球發展的基礎,但男權集權制的統治常常否定甚至強烈打壓女性的生存意識與生命訴求,生態女性主義者在自然、環境與性別等多視角研究中意識到這是造成人類社會對立與危機的根本原因。因此,喚醒人類整體的生態意識,打破傳統的二元對立,削弱父權制中心統治,改變女性的邊緣化地位,這些成為了構建兩性和諧、促進社會良性發展的艱巨使命。
古往今來,中外不少作家在創作過程中都或多或少地關注過自然與女性這一話題,具有潛在的生態女性主義意識,因此,對于他們作品的系列研究有助于探索并提升生態女性主義研究的延續價值與時代意義。英國作家阿瑟·柯南·道爾在對英國資本主義工業文明進行細致觀察和理性分析后,適時地剖出了女性與自然的關系與命運的思考話題,其觀點在部分作品中表現得淋漓盡致,使得這些作品成為后人研究生態女性主義的解析文本。在《神探夏洛克·可惡的新娘》中,他憑借敏銳犀利的目光窺察到女性與自然之間緊密關聯,部分故事情節的設置隱喻了生態女性主義的思想主題,即強調自然與女性需要獲得社會與男性充分的關注與肯定。同樣,我國著名短篇小說家蒲松齡通過其文言短篇小說《聊齋志異·香玉》的故事也宣揚了生態女性主義研究者的鮮明心聲,一方面,他以批判性筆觸揭示抨擊了女性和自然在男權封建社會所受的壓制與迫害,另一方面,他又用贊賞型筆調暢想繪制出男女兩性以及人與自然平等、和諧共處的“桃花源”式生活狀態,反映出生態女性主義的研究訴求。
本文致力于從生態女性主義研究視角入手,對上述兩部作品進行多元素比較分析,試圖探尋自然與女性在男權制的文化中所處的被壓制地位,并由此解讀兩位作家創作思想的異同。
1.詮釋生態女性主義,體現女性與自然的相息相融
生態女性主義認為女性化身于自然,如其生理月經、懷孕和生產過程類似自然生態的循環;母親哺育子女的天性也常被類比為大地孕育萬物的自然現象,這既是一種美好的贊頌,同時也體現了女性與自然之間的相息相融。
在《可惡的新娘》中,阿瑟·柯南·道爾借助具有象征意義的景物描寫,渲染女性主人公的心情變化,表現為諸如房屋、街道、墓地和窗簾等哥特式風格建筑與以艾米麗婭·瑞克萊蒂為代表的“復仇新娘團”之間的自然相依關系。作為自然化身,她們的命運變化遵循自然交替規律:春夏時期時來運轉,秋冬時期失意衰落。她們與進步的文明社會格格不入,身著婚紗、面色蒼白、眼眶烏黑、唇邊泛血,典型的哥特式造型散發著幽怨和恐怖的氣息,時刻彰顯著她們生存的原始念頭就是在復仇之后回避那個被稱作“社會”的群體。
與道爾相似,蒲松齡也在他的聊齋系列小說中構筑了一個個水光山色、風清物靈、人和自然相互依存生息與共的“理想世界”。在《香玉》中,香玉和絳雪原本是修道圣地嶗山下清宮中生長多年的兩株白牡丹和耐冬花,經年累月吸收大自然靈氣幻化成為兩位靈性美女,她們是自然與女性雙重身份的代表。下清宮不僅是風景秀麗的修道圣地,更是一種心理文化狀態的凝結。在這個與自然和諧共處、相生相融的桃花源里,香玉以其名字、美貌和性情映襯了自然之花——白牡丹的美好與高潔,同時,她那最終香消玉殞的悲劇命運也詮釋了自然的滄桑變化與起伏跌落。
2.揭露二元思維男權主義對女性的否定和壓抑
生態女性主義指出,在現代文明與原始自然的二元對立里,女性代表原始自然,具有感性、柔弱和被動等特質;男性則代表現代文明,是理性、力量和主動的化身。男性應積極發揮自身優勢來引導和開發女性的生存與活動。但事實上,二元思維男權主義卻將被動、柔弱視為女性的天性,進而否定甚至壓抑其生命活動的自然意義。
19世紀后半葉的維多利亞時期,英國是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男權統治陣營中的主要成員,當時的女性不得不忍受男性集權非公平道德標準的制約。直至20世紀中前期,英國絕大多數的女性仍然處于不同程度的失語狀態,即使一些先鋒激進女性積極努力倡導女權運動并為之犧牲個人利益,甚至發生恐怖流血事件,其結果還是沒能實現預期的社會效應,女性在社會和家庭中的失語及失權現象依然存在。如在《可惡的新娘》中,當華生與夏洛克一起回到貝克街 221 號住所時,華生就遇到了房東赫德森太太和女傭的牢騷抱怨,她們嗔怪在他所做的采訪報道中二人均沒有臺詞記載,很明顯,這一情節隱喻了19 世紀英國女性話語權的缺失問題。華生的妻子瑪麗·摩斯坦天生對醫學與探案很感興趣,曾表示希望能協助夏洛克和華生一起去探案,但夏華二人卻十分堅決地否定了瑪麗的女性自主意識請求,他們非但不顧瑪麗的內心感受,還特別強調他們心中的女性生存意義,指出只有全心操持家務才是給予男人真正的幫助。這一拒絕行為帶有一定程度的厭女情結,也映射出19 世紀資本主義中產階級的父權家庭觀念,即男性占家中主導地位,履行養家糊口的義務的同時執行家族權威,而女性只能從屬順應于男性,安于家務是其最大使命。
中國封建傳統文化一直塑造與維護的是重陽抑陰、男尊女卑型兩性社會秩序。在這一秩序中,處于卑微從屬地位的女性常常被視為享有尊貴權威的男性妄心所為的對象。《香玉》中的系列悲情故事即為鮮明例證:如有一藍墨氏到下清宮中游覽,因為見到白牡丹后十分喜愛,便不顧花期死活,自私地將其挖至自家庭院,導致香玉最后枯萎至死,這一經歷即為例證;后來有一道士擴建房屋,因地基上的耐冬樹(絳雪)高大礙事,便打算要做鋸樹以利營造之事,幸好被黃生及時制止;老道士死后,他的弟子不知愛惜自然草木,將黃生死后化作守護白牡丹的那株不開花的牡丹樹連根砍去,導致白牡丹和耐冬傷心憔悴,最終憂郁至死。藍墨氏、道士、弟子等人為對自然(或女性)的殘害過程均是人類中心主義意識作用于現實社會的必然結果,他們把自然(或女性)當做人類(或男性)的附屬品,僅僅根據人為主觀臆斷便擅自斷定它們存在與發展的意義和機會。
3.深度發掘并呼喚女性意識的覺醒
女性悲劇是社會與性格悲劇的集合體,其始作俑者是被譽為世界主宰的人類中心主義者,而男權統治又是該中心中的中心,對女性肉體的剝削、精神的歧視是所有壓迫的根源。反抗人類中心主義下的男權統治,最重要的應該是源自女性自身的努力,格里芬指出:“我們能夠戰勝那些貶低自然、物質、身體和女人的思想;但只有女人學會為自己和自然講話才行?!鄙鷳B女性主義學者研究的目的就在于此。
19世紀英國的部分女性通過自身努力走出家門,在參與社會活動與工作的過程中獲得了一定成績。雖在某種程度上得到社會的關注與認可,但她們可進行的職業選擇卻具有十分明顯的性別規約性,僅限為家庭教師或護士等,像商人、律師、偵探、醫生等社會型職位始終都是男性的專屬領地,長時間禁止女性涉足。這一點印證于《可惡的新娘》中華生與夏洛克拒接瑪麗參與破案這一故事情節。但是,執著頑強的瑪麗并沒有放棄自身興趣愛好,選擇通過女扮男裝的方式當了醫生,從而實現自身生存價值,這便成為作品中女性意識覺醒的積極例證。不過,該作品中也存在著女性反抗男權的極端主義行為,最終飲彈自盡悲劇退場的“新娘”艾米麗婭·瑞克萊蒂為了推進女權抗爭運動,不惜代價制造了肺癆假死和還魂殺人的離奇案件,用自身的性命去反抗男權。隨后,這一行為又被效仿,引發了“復仇新娘團”的系列殺人案件。雖然這種企圖通過恐怖抗爭行為得到社會對女性婚姻失權的關注是當時女性維權運動的一種形式,但血淋淋的暴力并非是我們所認可的,更不是生態女性主義所提倡的。
《香玉》中女性意識的覺醒則主要體現在香玉、絳雪與黃生的平等交往上。我國封建社會是以男性為中心的高度集權組織形式,女性卑微的一生常常是“未嫁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毫無自主選擇權利可言。然而香玉和絳雪在與黃生的交往時所表現出的自由自主則是對男權制約的正面抗爭。對于黃生,香玉和絳雪從來都不是缺乏理智的因其就好、唯諾順從,而是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自主選擇相處相離。香玉愛慕黃生的儒雅學識,選擇和黃生結為夫妻,對其情深意濃。絳雪欣賞黃生對香玉的用情專一,堅持與黃生為友,對其照顧有加,即使黃生感動用情,主動追求,她仍不改初衷,以友待之。后來,僅是在香玉還魂于鬼的請求之下,才出于朋友道義同意替她日夜陪伴照顧黃生,直至香玉最后復活。待香玉復活之后,絳雪便悄然離去。絳雪的這種進退之美將其身上所具有的自主豁達精神表現得淋漓盡致。香玉和絳雪的自由選擇,充分肯定了女性的自然情欲,也體現了女權意識的覺醒。
在《可惡的新娘》中,英倫紳士們通常使用“冷暴力”的方式來彰顯男權思維。故事中盛極一時的“第歐根尼俱樂部”不但不接待女性光臨,而且連出席的男士也對女性嗤之以鼻甚至避之不談。事實上,諸如此類的紳士階層俱樂部在19世紀廣泛存在,這一情節的設置反映出當時上流社會男性中普遍存在的“厭女情結”?!皡捙榻Y”在男主夏洛克身上也難逃映照,表現為一方面他對高智商的新娘罪犯存續著迷戀之情,另一方面,他卻始終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一直過著無性且無情的畸形生活,顯現了其頹廢的悲觀主義宿命婚戀觀。
與之相比,香玉的悲劇生命中釋放著令人欣慰的喜劇色彩。而這一點,恰恰是建立在黃生與香玉、絳雪的平等交往以及對二人的尊敬重視之上的。對于香玉,黃生傾心相愛,在他們身上,我們看到了夫妻倫理的第一要義——真情理解,相互扶持。當黃生打算將再次復生的香玉花移回家中加以呵護時,卻遭香玉阻攔并被告之“物生皆有定所”,于是黃生便放棄了主觀想法,自己選擇依從牡丹住下以便照顧的做法。黃生的這種以自然之道愛護自然的方法體現了莊子順其自然的生態思想。后來,黃生以死化生,化作樹木守護在牡丹花旁,真正做到了生死相依。這種以真愛互敬為靈魂的婚姻家庭是對男女不平等畸形社會關系的強有力抨擊。這種行為具有特殊的文化意義,既是用真愛來充分肯定女性的獨立地位,同時也詮釋出悅然和諧的生態學思想,取代人類作為自然塑造者的地位,積極倡導人類融于生態系統的分子作用。對于絳雪,黃生也有動情之時,但在絳雪的一再堅持為友的要求下,黃生拋開了私欲,二人終為高山流水般的紅顏知己。顯然,要想實現女性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與自主,只有先改變男性的專制集權觀念且取得其有力的尊重與支持,并促進雙方朝向同一目標共同努力,這也是當代生態女性主義致力研究的目標所在。
《可惡的新娘》和《香玉》告訴我們:無論是在資本主義工業驅動的現代文明社會、還是在傳統男權文化盛行的封建集權統治之中,自然和諧的生態生存環境和純真善良的人性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遭受著各類無情的壓制和損毀,人人相處的男女平等、人與自然的互利互生也都可能只是心中設想的“桃花源”般的理想構筑。不同的是,道爾的作品里面含有一定程度的頹廢的悲觀主義宿命觀和“厭女情結”,而蒲松齡的作品中則更多地表達出了對構筑男女平等和諧生態樂園的期待??傮w看來,兩部作品都強調了人類生存與自然社會、尤其是女性與自然的相息相融,詮釋了生態女性主義者的呼聲與意愿,這對緩解人與自然之間的疏離、消除性別歧視、打破二元價值思維男權統治具有深遠意義。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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