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驥
(山東大學 文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文選》將賦分為十五類,其“田獵”類中收入司馬相如《子虛賦》《上林賦》和揚雄《羽獵賦》《長楊賦》。漢代的統治方略由秦代的“以吏為師”變為“以師為吏”,特別是漢武帝尊儒并在元朔五年聽從公孫弘建議,置五經博士教授弟子,并擇其優秀者擢為官員參與政治之后,經學與漢代政治緊密結合。皮錫瑞在《經學歷史》中所說“以《禹貢》治河,以《洪范》察變,以《春秋》決獄,以《三百篇》當諫書”*皮錫瑞:《經學歷史》,北京: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56頁。,就是指漢代這種經學與政治密不可分的特征,經學思想的產生與變化往往適應并影響著漢代朝廷政治舉措和治國方略的確立與改動?!抖Y記·王制》中記載“田獵”時說到:“天子諸侯無事則歲三田:一為干豆,二為賓客,三為充君之庖廚。無事而不田曰不敬,田不以禮曰暴天物?!?楊天宇撰:《禮記譯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49頁。田獵這種活動在嚴格的目的性要求和程式化禮儀中體現著君主的威儀和權力,證明著君權的合法性以及神圣性。這種充滿了各種禮儀和儀式感的活動中,每一個角色的舉動都有著諸多規定,合規與否就成了君主是否能成為儒家理想帝王的重要判斷標準,所以君主在田獵中的行為表現就時時牽引起臣下對國家施政思想和君主應該具備何種道德品行的思考,在以五經取士并且經學與文學緊密相關的漢代,這種思考就會進而影響到文學風貌的變化。所以《文選》選錄的這幾篇田獵賦也與漢代統治思想,也即經學的變化,有著顯見的關聯。
從漢朝建立到漢武帝建元六年,經過近七十年的休養生息,漢朝呈現出富足繁榮的景象:“民則人給家足,都鄙廩庾皆滿,而府庫余貨財。京師之錢累巨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至腐敗不可食。眾庶街巷有馬,阡陌之間成群”*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714頁。。漢初以來在無為而治的黃老思想統治下,社會經濟已經恢復并取得較大的發展,漢朝初立時的殘破景象早已被繁華富庶的盛世景象取代,但是七十年的無為而治之后也滋生出一系列問題,崇尚清靜的黃老思想面對日益嚴重的同姓諸侯王問題和匈奴邊患卻提不出什么有效的解決方案,中央政治權力的推行在面對諸侯國勢力、民間富商豪強勢力時困難重重:“當此之時,網疏而民富,役財驕溢,或至兼并豪黨之徒,以武斷于鄉曲。宗室有士公卿大夫以下,爭于奢侈,室廬輿服僭于上”*司馬遷:《史記》,第1714頁。。民間勢力的發展甚至威脅到朝廷官員的身家安全:“及徙豪富茂陵也…衛將軍為言:‘郭解家貧不中徙?!显唬骸家聶嘀潦箤④姙檠?,此其家不貧?!饧宜灬?。諸公送者出千余萬。軹人楊季主子為縣掾,舉徙解。解兄子斷楊掾頭…已又殺楊季主。楊季主家上書,人又殺之闕下。”*司馬遷:《史記》,第3187-3188頁。面對匈奴不斷侵略滋擾、同姓諸侯仍然強大、民間勢力侵凌行政權力等問題,漢朝政府必須變更其統治方略,因此武帝在后來所說的“朕不變更制度,后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版,第726頁。,也就是指在其繼位之初就面臨諸多問題,必須要變更漢朝整體的統治思想,從“無為”轉向“有為”。而要想“有為”,就必須集中以往較為分散的政治權力,以最大程度地保證政令的暢通無阻,保證君權對于國家物質資源和人力資源的有效支配。在這樣的政治背景下,主張尊王的公羊學就自然得到漢代中央朝廷的重視和施用。主張“屈民以伸君”的春秋公羊學恰好適合此時中央集權制王朝的發展,比如公羊學在解釋《春秋》隱公元年“春王正月”時說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歲之始也。王者孰謂?謂文王也。曷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統也?!?《春秋公羊傳注疏》,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6-11頁。也就是主張奉行正朔,主張天下的所有土地物產都歸天子所有,所有人都歸天子統治,律歷、思想和天下的土地人民都歸天子治下。而董仲舒《春秋繁露》作為此期春秋公羊學思想的代表,更加申明 “尊君”、“大一統”和華夷之辨,因此,公羊學就取代黃老思想,成為武帝朝政治統治的指導思想。
諸侯王問題和匈奴邊患問題的解決必然需要投入大量的物力財力,漢初數十年的財富積累還可以支撐武帝的征伐,但是漢匈戰爭的曠日持久以及武帝大規模開拓疆界的做法也逐漸耗空漢朝的財力物力,《史記·平準書》中說到:“嚴助、朱買臣等招來東甌,事兩越,江淮之間蕭然煩費矣。唐蒙、司馬相如開路西南夷,鑿山通道千馀里,以廣巴蜀,巴蜀之民罷焉。彭吳賈滅朝鮮,置滄海之郡,則燕齊之間靡然發動。及王恢設謀馬邑,匈奴絕和親,侵擾北邊,兵連而不解,天下苦其勞,而干戈日滋?!?司馬遷:《史記》,第1715頁。而到了武帝元狩四年,衛青、霍去病北征匈奴,漢軍士兵、軍馬死傷十多萬,巨大的戰爭消耗使得傾盡府庫和賦稅也不足以供給軍事費用。連年征伐雖然取得了對匈奴的戰略優勢,但同時“師旅之費,不可勝計。至于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筦鹽鐵,鑄白金,造皮幣,算至車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財用竭,因之以兇年,寇盜并起,道路不通”*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928-3929頁。,漢武帝開拓南方、征伐匈奴,又大起宮殿苑囿、求仙奉神、果于殺戮、加重刑罰,最后使得民間不堪勞苦、民怨沸騰,以至于武帝晚年,流民并起,盜賊多有,甚至流民攻破城邑、殺掠鄉里。因此,武帝末年,公羊學也漸失獨尊地位,統治方略開始向休養生息的儒術轉變。
漢武帝曾在對衛青評價其太子劉據時候說到:“若后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司馬光編著:《資治通鑒》,第726頁。武帝對其政策造成的社會影響是很清楚的,只是在其繼位之初內憂外患的政治局勢下,不得不采取公羊學尊君攘夷和集權的統治思想,在其晚年已考慮到由“開拓”向“守文”的政策轉變,而公羊學思想也開始失去其獨尊地位,漢朝統治思想逐漸朝著傳統儒家富民、安民的思路轉變。昭帝時期的鹽鐵論會議上,賢良文學反對屢興兵事,主張輕賦稅、去酷吏、行仁政,讓百姓安居樂業。宣帝甘露元年,漢宣帝令蕭望之召集公羊學和穀梁學學者辯論兩者的異同優劣,而最終的結果是穀梁學勝過了公羊學,在經學發展受到政治局勢左右的兩漢時期,這一結果標志著公羊學思想被統治階層拋棄,轉向重視“親親”的穀梁學和與民休息的傳統儒家思想。宣帝之后的元、成二帝在繼位之后頒布的第一道詔書內容分別有:“宣明教化,以親萬姓,則六合之內和親,庶幾乎無憂矣?!?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90頁,第420頁?!俺鐚挻?、長和睦,凡事恕己,勿行苛刻,其大赦天下,使得自新。”*王先謙補注:《漢書補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390頁,第420頁。都是一改武帝時期刑罰嚴酷的施政方略,公羊學思想中的尊君和集權也逐漸少被提及,取而代之的是重教化、尚寬大,以德懷人和內圣外王的仁政思想。揚雄是這一時期的大賦代表作家,其在思想上推尊孟子,認為孟子和孔子無異,《法言》中揚雄說道:“古者楊、墨塞路。孟子辭而辟之,廓如也,后之塞路者有矣。竊自比于孟子”*韓敬譯注:《法言》,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2頁。。揚雄將孟子拔高到和孔子相同的地位,并且鮮明地表示要學孟子。對孟子和傳統儒家思想的重視,是此期政治局面下的統治策略,也是對此前公羊學思想的一種反撥。
董仲舒強調“天人相與之際,甚可畏也?!碧熳幼鳛樘旖蹬R人間的代表,具有獨一無二的神性和至高的尊嚴,而天子也依靠其神性與上天溝通,上天以災異向天子顯示其意志。這一次的“絕地天通”,天子的權威變得更為無以復加,至高無上的政治權力和訓導天下的文化權力集中于天子一身,政統和道統的結合更適宜于以君主為紐帶來塑造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政府,進而保證大一統國家的建立和維系,然后集中權力和資源來應對分裂割據的危險以及匈奴侵擾的邊患。所以,“尊君”就成為這一時期政治思想的一個特征,在推高君主地位的同時,自然也就需要貶低和打壓地方諸侯王勢力,與這種政治趨勢相應,司馬相如在其《難蜀父老》一文中說到:“是以六合之內,八方之外,浸潯衍溢,懷生之物有不浸潤於澤者,賢君恥之?!?《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頁,第361頁,第361頁,第361頁。要求天下所有的人和物都要歸服于一個圣明君主的統治之下,從君主的角度來講,即便有任何地方沒有沐浴在其“教化”之下,就是其作為君主的失責,極度推崇君主獨一無二且至高無上的權力,那么犯禁逾侈的諸侯王就必須是要被批判和糾正的。在司馬相如《上林賦》中,天子的權威和聲勢對齊楚二王形成一種無與倫比的壓迫感,并且“諸侯納貢者,非為財幣,所以述職也。封疆畫界者,非為守御,所以禁淫也”*《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頁,第361頁,第361頁,第361頁。,在統一的君權面前,即便是歸為諸侯王也必須必須嚴守等級秩序的規范而不能有絲毫逾越,在大一統的思想下,諸侯王們的首要職責是“明君臣之義,正諸侯之禮”*《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頁,第361頁,第361頁,第361頁。??梢哉f,春秋公羊學的這種尊君得思想趨勢在此期的田獵賦中有著相當明顯的表達。
在《上林賦》的開篇,亡是公指責齊王楚王的游獵奢侈是“徒事爭于游戲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文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994頁,第361頁,第361頁,第361頁。嚴格重視禮制等級的不可逾越正是公羊學思想中的一個特征,賦中直指齊楚兩諸侯國違背制度,擾亂君臣之禮,認為諸侯有其必須恪守的職責。批評諸侯王們無禮的背后,正是其尊君權的思想內核?!渡狭仲x》中在指責完齊楚諸侯王的游獵是不義且無禮的行為之后,以一句“君未睹夫巨麗也”這樣輕描淡寫的語氣將《子虛賦》中所一筆推倒,似乎之前連篇累牘的夸耀鋪陳都不足掛齒,然后賦作從苑囿的規模宏大、物產繁富、山川羅列、宮館眾多和田獵隨從之多、兵甲之盛、聲威之壯、將士之勇猛以及音樂、舞蹈和女色的享受等方面極力夸耀天子所擁有的財富與聲勢:“其南則隆冬生長,涌水躍波。其獸則犭庸旄貘嫠,沈牛麈麋,赤首圜題,窮奇象犀。其北則盛夏含凍裂地,涉冰揭河?!?《文選》,第366-367頁,第367頁,第368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88頁。以擁有多樣性氣候的廣大空間來夸張描繪出上林苑的巨大規模,這樣吞吐天地,容納一切的巨大規模已不僅僅是一個苑囿,而是天子治下的整個國家;“離宮別館,彌山跨谷,高廊四注,重坐曲閣,華榱璧珰,輦道纚屬…奔星更于閨闥,宛虹扦于楯軒。”*《文選》,第366-367頁,第367頁,第368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88頁。用離宮別館在規模上的布滿山谷、裝飾上的奢侈華麗與設計上的巧奪天工來鋪陳天子起居之所的逶迤壯麗;“于是乎盧橘夏熟,黃甘橙楱,枇杷橪柿,亭奈厚樸,梬棗楊梅,櫻桃蒲陶…華楓枰櫨,留落胥邪,仁頻并閭,欃檀木蘭,豫章女貞”*《文選》,第366-367頁,第367頁,第368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88頁。,水果和木材的種類之繁多讓讀者目不暇接,以此來顯示出天子苑囿中無所不有。作者挖空心思,不惜用上眾多生僻字,以一層一層的連環鋪陳夸張來炫耀上林苑的巨大廣闊和囊括一切,這種不惜筆墨的鋪排描繪和前邊的“君未睹夫巨麗也”相配合,通過對比,更加顯示出諸侯王們是坐井觀天,諸侯王們所擁有的地位財富和天子相比,更加顯得渺小而可笑。
漢昭帝時期的鹽鐵論會議上,賢良文學反對屢興兵事,主張輕賦稅、去酷吏、行仁政以使百姓安居樂業:“往者,軍陣數起,用度不足,以訾征賦,常取給見民,田家又被其勞,故不齊出于南畝也…夫牧民之道,除其所疾,適其所安,安而不擾,使而不勞,是以百姓勸業而樂公賦”*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91-192頁,第543頁。。對于北征匈奴,文學曰:“有虞氏之時,三苗不服,禹欲伐之,舜曰:‘是吾德未喻也?!硕拚?,而三苗服…戰而勝之,退修禮義,繼三代之跡,仁義附矣”*王利器校注:《鹽鐵論校注》,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191-192頁,第543頁。。認為應當立身修德,靠盛德仁義去招徠和感化之。這樣,在對內政策和對外方略上,漢帝國高層的統治思想逐漸開始離棄武帝時代公羊學的尊王集權和連續征伐,向傳統儒家行仁政、修德行義以使遠人來歸的方向靠攏。
在揚雄的《羽獵賦》中,非常值得注意的一點就是,在賦作的一開篇就重申了《禮記》中對于田獵活動的定義:“以為昔在二帝三王,宮館臺榭沼池苑囿林麓藪澤財足以奉郊廟,御賓客,充庖廚而已。”⑥依據儒家的傳統經典指出,田獵活動的意義在于祭祀和日常食用,隱含的意思非常明顯:田獵活動必須有禮的節制,君主田獵是國家政治的一部分,而絕非是君主自己的娛樂活動。所以,揚雄此作是在賦的一開篇就給文章奠定了基調,賦作截然不同于司馬相如賦中對于苑囿物產的熱情洋溢的贊美嗟嘆,也不同于司馬相如賦作中對于殺獵追逐和聲色享受的鋪排描繪*《羽獵賦》中也有著與《上林賦》中相似的對于圍獵殺戮場面的鋪排描寫,但二者的不同不同在于:《上林賦》中的描寫目的在于顯示天子圍獵場面的壯觀以及天子所率武士的悍勇無匹,而《羽獵賦》的開篇就指出武帝時的田獵是為了私欲的最大限度滿足,而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又恐后世復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校獵賦》以風之”,在這種基調下,《羽獵賦》中對于圍獵殺戮場面的描寫實際上是作為一種反面教材而存在的。,而是力圖將田獵活動籠罩在一個合乎禮制規范的框架內。并且與相如之作相較,《羽獵賦》中還描寫天子出列時候的乘輿法駕以及各種儀式和制度:“帝將惟田於靈之囿,開北垠,受不周之制,以奉終始顓頊、玄冥之統。乃詔虞人典澤,東延昆鄰,西馳閶闔,儲積共偫,戍卒夾道”*《文選》,第366-367頁,第367頁,第368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88頁。,在這里,天子的尊威不僅僅是通過炫耀武力來實現,也藉由莊嚴隆重的儀式感來實現。《羽獵賦》中又認為田獵活動應當遵循“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就是說在田獵活動進行時,必須要心存仁愛,謹記《禮記》中所說“田不以禮曰暴天物”。在一開篇就把君主的田獵活動限制在儒家經典所認可的范圍內之后,從富民、安民的角度提出“不奪百姓膏腴谷土桑柘之地。女有馀布,男有馀粟,國家殷富,上下交足?!?《文選》,第366-367頁,第367頁,第368頁,第387頁,第390頁,第388頁。這幾乎完全就是《孟子》中“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老者衣錦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97頁。的另一種表達,其關注的著眼點在于“制民之產”的仁政政策上。可以說,《上林賦》中的主要視點在上,是“尊君”,《羽獵賦》中的主要視點在下,是“安民”,這也正迎合著武帝之后的統治思想轉變。
公羊學的思想體系中除了“尊君”之外,還有“屈君以伸天”的政治構想,以期借助“天意”來稍稍制衡君權,但是公羊學本身又是高度服務于政治、對上下尊卑的禮制等級看得極為重要的,比如《春秋繁露》中提到楚莊王殺夏徵舒這件事時候說到:“莊王之行賢,而徵舒之罪重,以賢君討重罪,其于人心善?!?蘇輿撰 鐘哲點校:《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版,第2頁。認為楚莊王率軍誅殺有著弒君之罪的夏徵舒是賢君應有的舉措,并且此舉對于世道人心大有裨益。而夏徵舒之所以弒君的緣由在于“靈公與其大夫孔寧、儀行父皆通於夏姬,衷其衣以戲於朝。泄冶諫…遂殺泄冶。十五年,靈公與二子飲於夏氏。公戲二子曰:‘徵舒似汝?!釉唬骸嗨乒!?司馬遷:《史記》,第1579頁。荒唐透頂的陳靈公不僅私通夏徵舒的母親夏姬,還殺了勸諫自己的泄冶,又當著夏徵舒的面侮辱他。但是《春秋繁露》的著眼點卻在于夏徵舒以下犯上是“重罪”。這種對禮制尊卑的極度重視也就造成了公羊學思想在實際的政治操作中,在試圖限制君權時就總顯得尷尬無奈且謹小慎微,因此,《上林賦》中的天子在極盡奢華廣博的物質享受和追逐殺獵的武力聲威中盡顯其遠遠凌駕與諸侯王之上的尊貴地位之后,以天子自悟“此太奢侈”的方式為轉折,描繪出一副天下大治、王化遠播的社會圖景。因此,尊崇的地位、顯赫的聲威以及“擇其不善者而改之”的敏銳洞察力和深刻思想都系于天子一身,而作者只能在贊美君主地位至高、富有天下、武力煊赫的同時,寄希望于君主在道統上的領袖身份能夠使天下富足安定。
同時,對天子游獵時候的威儀鋪陳夸耀得越無以復加,就越顯示出作者對于君權的依附感強烈,《上林賦》中用幾乎全部的筆墨來贊美天子游獵的壯闊氣勢和雄厚財富,在無限尊君的同時,自身也變為皇權的附屬品而埋沒了其獨立的人格,賦作中以“烏有先生”和“亡是公”的口吻批評齊楚“奢言淫樂而顯侈靡,竊為足下不取也”*④《文選》,第356頁,第361頁。、“不務明君臣之義而正諸侯之禮,徒事爭游獵之樂,苑囿之大,欲以奢侈相勝,荒淫相越,此不可以揚名發譽,而適足以貶君自損也。”④賦中可以直接指責齊楚的“鄙陋”,但卻沒有任何對于天子的匡正,這正說明了作者自身對于皇權的頂禮膜拜,賦中的“亡是公”顯然已經完全融入到君主的立場,君主的意志就是其準則和理想。因此,賦中沒有出現天子的任何對立面,天子在賦中也就完全成為國家的化身和天下的象征,“君”與“國”互為一體,“君”與“天”緊密相連。在這種無限尊君的思想背景下,所謂的“勸”和“諷”也都只能變為從政統和道統兩個方面不斷強化君主的神性,認為并且希望天子永遠正確而沒有任何站在皇權之外的批評。
孟子的思想中有以“道統”抗衡“政統”的傾向:“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疲,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四書章句集注》,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314頁。”在孟子看來,“天爵”是可以獨立于“人爵”之外,甚至是比“人爵”更可貴的東西。孟子這種高揚“道統”的思想也就給了士人們獨立的人格,在《孟子》一書中,有明顯的重民而輕君的傾向,君主不保民安民或者不聽勸諫,都可以逐去甚至是殺死,這種對待君主的激烈態度在漢代大一統帝國里自然是不可能成為現實的,但是在武帝時代的公羊學思想逐漸被廢棄、統治哲學轉向傳統儒家思想的趨勢下,孟子學說中的對君態度,給予士人更多的批評自由和勸諫勇氣。此外,西漢后期幾位皇帝寬仁好儒,不像武帝果于殺戮公卿大夫,西漢后期士人批評時政的力度也隨之加強。
揚雄的《羽獵賦》沒有用過多的筆墨描寫苑囿的宏大,也沒有寫苑囿物產繁多和各種植物動物,而是一開篇就以上古盛德君主在位時的天下大治、人民安居樂業來進行勸諫說教:“昔者禹任益虞而上下和,草木茂;成湯好田而天下用足;文王囿百里,民以為尚??;齊宣王囿四十里,民以為大:裕民之與奪民也。”*《文選》,第388頁,第389頁,第403-404頁,第450頁,第409-410頁。揚雄從傳統儒家的政治理念出發,認為不奪農時,不侵民產,去奢從儉,不與民爭利就能讓國家富足、人民安定,并且得到各種上天降下的祥瑞。之后又以武帝時期的大開苑囿、興建宮室為反面典型,說到:“雖頗割其三垂以贍齊民,然至羽獵田車戎馬器械儲偫禁御所營,尚泰奢麗夸詡,非堯、舜、成湯、文王三驅之意也。又恐后世復修前好,不折中以泉臺,故聊因《校獵賦》以風之?!?《文選》,第388頁,第389頁,第403-404頁,第450頁,第409-410頁。《上林賦》中鋪陳夸耀的宏大苑囿在揚雄看來實在是太過勞民傷財,是絲毫不值得后世效法的。在《長楊賦》中,“上…命右扶風發民入南山…張羅罔罝罘,捕熊羆、豪豬、虎豹…是時,農民不得收斂。雄…上《長楊賦》,聊因筆墨之成文章…以風”*《文選》,第388頁,第389頁,第403-404頁,第450頁,第409-410頁。,賦作中先借子墨客卿對成帝擾民的田獵行為進行批評,“頗擾于農民…非人主之急務也”*《文選》,第388頁,第389頁,第403-404頁,第450頁,第409-410頁。。然后借翰林主人來為成帝的游樂田獵進行回護,但是這種回護實際上是要讓成帝按照自己的設想來改正錯誤,用自己的政治理想來引導成帝把田獵活動也納入修習武事和節儉有度的原則中去:“故意者以為事罔隆而不殺,物靡盛而不虧,故平不肆險,安不忘危。乃時以有年出兵,整輿竦戎,振師五莋…亦所以奉太宗之烈,遵文、武之度”*《文選》,第388頁,第389頁,第403-404頁,第450頁,第409-410頁。,這種回護,實際上也是諷諫,子墨客卿的批評是希望停止擾民的田獵活動,翰林主人的話則是希望成帝不廢文武之道、追步五帝三王和西漢幾位賢主,賦作其實是從正反兩個方面來勸諫成帝不合禮制的田獵活動。揚雄這種站在皇權之外、站在君主游獵行為對立面進行分析和評判的做法,完全不同于司馬相如在其田獵賦中那種對于君權的無限推尊和雌伏,而是一種基于事實本身的冷靜觀察和真實表達,是以自身的是非評判對皇權進行的反駁,這也正是孟子“帝王師”的思想在漢代后期的顯現,是西漢中后期廢棄公羊學、采用傳統儒家思想這一趨勢在文學上的反映。
漢武帝時面對有離心傾向的諸侯王和頻繁入境殺掠的匈奴,強調集權大一統和尊王攘夷的春秋公羊學思想,于是有《子虛賦》、《上林賦》中對君主財富、權力無限的夸大炫耀和對齊楚二王的貶斥。武帝創業開拓之功與其多欲之治也帶來嚴重的社會問題,自昭宣以降不得不變革統治思想,公羊學逐漸消沉,而隨之興起傳統儒家的仁政思想,道統的價值被重新重視,而不再像過去那樣完全與政統合而為一,士人們不再像以往那樣成為贊美至高無上皇權的附屬品,孟子的思想為士人注入勸諫的勇氣和獨立的人格,揚雄田獵賦不同于司馬相如賦作的原因也正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