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臻,朱 虹
(揚州大學醫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1)
《傷寒論》中“宜汗之病[1]”出現頻率最高,表 明汗法與其余七法相比尤為重要?!端貑枴り庩枒蟠笳摗吩芠2]:“其有邪者,漬形以為汗;其在皮者,汗而發之。”汗法亦稱解肌發表之法,即運用辛味發散藥鼓舞正氣,助伏邪隨汗排出肌表,達到腠理開合有度、營衛調和的目的[3]。汗法適宜表證自不待言,唯用時如仲景所言,必須脈證并治才可準確把握。《溫病條辨》云:“汗也者,合陽氣陰精蒸化而出者也?!边@說明汗液是人體五臟六腑、氣血津液陰陽調和的產物。每逢邪從汗解時,機體也會丟失大量的精微物質。正因為汗液中存在許多精華成分,臨床誤診所致的誤汗后果也是十分嚴重的。如《醫方集解》云:“每見世人治溫熱病,誤攻其里,亦無大礙,誤發其表,變不可言?!比裘つ渴褂眯辽⒅?,形體過分汗泄則可能致邪氣深伏、正氣虛甚而陰陽離決。因此在臨床辨證論治中“不可汗之病”也是醫家必須把握的。
“心為汗液,肺司汗之開合,脾為汗源,肝主調汗,腎可化汗?!盵4]《素問·陰陽別論》云:“陽加于陰謂之汗?!边@說明汗液是五臟參與機體氣化、陰陽交合的物質[5]。換言之,汗是陽氣蒸化體內津液從毛孔中排出的一種代謝產物。而津液又是血液的重要組成部分,氣在體內的運行也須憑借津液及血液,故汗液承載著人體內氣、血、津液的正常運轉與卸廢的任務。汗液亦為血氣化精之物,誤汗及過汗均可撼動機體之基。
仲景首創六經辨證,其把疾病在演變過程中的證候、部位、經絡循行的規律歸納總結為太陽、陽明、少陽、太陰、少陰、厥陰六經之病,并詳細描述六經之病的癥狀、病機、治法。忌汗也是當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他認為辨可汗不可汗關乎病機的傳變及預后。若“疾病之急,倉卒尋按”,不但該病要領難得,且可能造成病情的惡化。
2.1 太陽可汗、少陽陽明忌汗
2.1.1 太陽可汗 “太陽病,若證備,脈浮者,說明邪在表者可發汗?!焙狗藶樘柋碜C所設立,但若熱多寒少脈微弱,則不可再汗,因其陽氣衰弱,汗脫陽出,機體大疲矣。或者太陽脈浮緊,身體疼痛,卻尺脈遲者則忌汗,究其原因乃體內正氣不足,血少微弱,強行發汗必致血虧肉脫??傮w來說,若太陽證正氣未虧,汗法是最適宜的。
2.1.2 少陽忌汗 “少陽之為病,口苦咽干目眩也。”少陽之邪若在表者,絕無口苦咽干目眩之非表證候,若邪在里者,里證的癥狀亦不明顯,故其邪實而閉阻皮里膜外間。正因少陽乃表里陰陽之樞紐,邪處在半表半里,切不可解表發汗,發汗則津虧神亂邪更入里也,如“傷寒脈弦細,頭痛發熱者,屬少陽,少陽不可發汗,發汗則譫語”。少陽病可由太陽病不解或誤下,病邪內傳所致。若少陽兼太陽病者,雖可汗法與和法并用,然汗之法度亦微微乎,慎不可重汗[6]。如文所言“傷寒六七日,發熱微惡寒,支節煩疼,微嘔,心下支結,外證未去也,柴胡桂枝湯主之”,即便汗之,然則取桂枝輕宣衛分之陽氣,柔調肌表之營血。
2.1.3 陽明忌汗 “陽明之為病,胃家實是也”,胃家乃指胃與大腸,“實”意為邪實?!秲冉洝吩疲骸靶皻馐t實”,因此胃家實應包括胃的無形熱盛及大腸的有形熱結[7]。既然是胃腸熱實證,實熱之邪可迫津液從玄府外泄,則汗出濈濈然也。津液本已匱乏,故不可汗之,若汗必少津亡陽,神機失用,正如仲景道“發汗多,若重發汗者,亡其陽,譫語,脈短者死”。雖陽明不可汗,假使兼有惡寒發熱表證者,此謂太陽陽明合病,則可先解太陽之表,表解則可攻里。如“太陽與陽明合病者,必自下利,葛根湯主之”,乃取葛根輕宣表邪兼止瀉之效。
2.2 太陰慎汗、少陰厥陰忌汗
2.2.1 太陰慎汗 “太陰之為病,腹滿而吐,食不下,自利益甚,時腹自痛。”太陰脾虛,病多為里虛寒證,陽虛不能納運水谷則滿、吐、泄,中寒凝滯氣血經絡則腹痛。脾旺則邪不可干,因此治療太陰病宜補脾溫中祛寒而不應汗解。既然說不可攻其表,那為什么又說太陰病應慎汗呢?因為有些太陰病系太陽病久中氣虧虛而轉陰寒,若太陰病由太陽病中虛轉化而成必然兼表邪未解,則可汗之,正如“太陰病,脈浮者,可發汗,宜桂枝湯”。至于原文所述“太陽病,醫反下之,因而腹滿時腹痛者,屬太陰也,桂枝加芍藥湯主之”,乃取桂枝溫陽調氣之效,并無發汗利水之意[8]。
2.2.2 少陰忌汗 少陰之病,病在下焦。若下焦虛寒則屬少陰寒化證,治宜溫里扶陽,亦或少陰從陽化熱,治宜滋陰清熱。“少陰病,脈細沉數,病為在里,不可發汗”,又如“少陰病,脈微,不可發汗,亡陽故也”, 因其病在下焦,故一般來說,少陰病不可發汗。如文言“少陰病厥而無汗,強發之,必動其血”,這說明患者少陰氣血、陰陽均已虧損,即便有可汗的癥候,亦應慎重用藥。文中又言“少陰病,始得之,反發熱,脈沉者,麻黃細辛附子湯主之”“少陰病,得之二三日,麻黃附子甘草湯微發汗,以二三日無證,故微發汗也”。此謂少陰感寒證[9],一般認為該證可汗。但從“始得之”和“得之二三日”可以得出少陰病雖兼表證,但也僅僅是其證較輕尚未達到吐、下利、肢厥的程度,才可溫里發汗,余均不宜汗。
2.2.3 厥陰忌汗 “厥陰之為病,消渴,氣上撞心,心中疼熱,饑而不欲食,食則吐蛔?!必赎帪殛幹M、陽之始,其經絡循行屬肝,絡膽,夾胃,抵巔,其五行中母于火心,子于水腎,故其本身是一個陰陽寒熱具備的經臟,寒熱錯雜之癥多見矣[10]。寒熱交替發作,陰陽氣的不相順接,因致厥。厥陰多厥證,有寒厥、熱厥、水厥、血厥、痰厥等。寒厥宜溫,熱厥宜清,水厥宜散水,血厥宜養血通脈,痰厥宜豁痰開竅,治法雖不同,但皆欲使陰陽氣相順接[11]。辛散之法可擾亂陰陽,因此厥病不得汗之。若誤汗有時也會加重病情,如“厥應下之,而反發汗者,必口傷爛赤”。
仲景把中醫體質理論靈活運用于臨床,闡述了個體對發汗病機的易感性、耐受性及發病傾向性[12]。
3.1 淋家 “淋家,不可發汗,汗出必便血?!绷芗壹淳没剂懿≈?,其臨床表現若《金匱要略》中“淋之為病,小便如粟狀,小腹弦痛,痛引臍中”之說。淋病的病位在腎與膀胱,若濕熱蘊結下焦,腎與膀胱氣化不利則生淋[13]。所以就算淋病兼具太陽表證,也勿發汗強解其表。如果汗之,不僅濕熱之邪不解,下焦郁熱更迫血離經,就會出現尿血的癥狀。
3.2 瘡家 “瘡家雖身疼痛,不可發汗,汗出則痙?!敝倬霸撜搼醋浴端貑枴分小昂怪畡t瘡已”。對待瘡病,看似仲景之“瘡不可汗”與明清醫家之“有表則汗”相悖,實則不然。仲景所指的瘡家乃久患瘡瘍之人,病久則虛,若氣血虛少,營衛衰敗,即使身有太陽表證如身疼痛等,亦不可強行發汗,汗則津液虧虛因而致痙[14]。故仲景謂瘡家不可汗。
3.3 衄家 “衄家,不可發汗,汗出必額上陷,脈緊急,直視不能眴,不得眠?!濒遥附洺A鞅茄牟∪耍怨P者的理解,令鼻出血的原因無非邪熱亢進、陰虛血燥、溫燥之邪犯表。邪熱應苦寒泄之,陰虛應甘寒滋之,燥邪應辛涼潤之,即使兼有可汗之證亦勿辛溫汗之,若汗則燥熱更盛。
3.4 亡血家 “亡血家,不可發汗,發汗則寒栗而振。”亡血家是指有出血病史或出血傾向的人。一般這類患者由于血弱陽虧,津液虛少,本已孱弱不堪。汗血同源,血亦載陽,若誤發汗,則汗出血虧陽弱,患者自然有怕冷發抖的感覺。
3.5 汗家 “汗家,重發汗,必恍惚心亂,小便已陰疼?!焙辜夷酥钙剿亟洺3龊沟娜??;颊咭蜃院?、盜汗經常丟失汗液,而汗又為心之液,若再汗必致心之氣血陰陽受損[15]。另外,持續的出汗再加之反復排尿,尿道丟失津液過多失去濡潤,故陰疼。
4.1 重脈輕癥 “脈濡而弱,弱反在關,濡反在巔,微反在上,澀反在下。微則陽氣不足,澀則無血,陽氣反微,中風汗出,而反躁煩,澀而無血,厥而且寒。陽微發汗,躁不得眠。”該條文意思是說濡脈中若兼微澀脈則禁汗。脈僅濡弱者,本可無病,但濡弱只在關部,卻不能遍及寸、尺。今寸在上反微,寸脈主心陽,寸微則心陽不足,衛外無能,故中風汗出;尺在下反澀,尺脈主腎陰,尺澀則腎血氣虛少,故血虛陽氣不能輸布則肢寒。盡管癥狀可能提示該病可汗,但脈卻示陽氣虛弱,遂不能以汗解之。仲景此條著重從脈象的角度佐證了不可汗之因。
4.2 重癥輕脈 “咳而小便利,若失小便者,不可發汗?!贬t者往往在問診的過程中被患者咳嗽癥狀所誤導,認為咳嗽必表證,表證一定是要發汗的,盲目的汗解必然致四肢逆冷。那為何汗法行不通呢?這就需要詳細詢問患者另有何癥狀,若患者不僅咳嗽,且小便多。究其原因,咳因肺失宣降,一般肺氣宣降失調致水道不利則可出現小便少,但若患者小便反多,則知下焦陽虛不能約束小便所致,故而陽虛不得汗。該條文提示了癥狀有時可明確病機及指導汗解宜忌。
4.3 脈癥合參 “厥,脈緊,不可發汗?!敝倬皟H三字論述此病不得汗之。厥說明肢體是冷的,脈緊表示體內有寒氣,若不謹慎辨別,會有醫者誤把此病當做太陽傷寒而汗解。太陽病有怕冷發熱的癥狀,同時脈也是緊的,但是厥說明皮膚是冷的,患者可能有怕冷的情況卻不發熱,說明此病并非太陽傷寒而是寒盛陽虛證,若誤汗可能會造成心腎之氣大衰。在疾病的辨證過程中,通過脈象與癥候的相互聯系整體把握,一般不會出現誤汗的情況。
4.4 從經絡辨不可汗 “咽中閉塞,不可發汗?!眱H僅咽喉閉塞就斷定不可汗,看似與中醫辨證論治不符。換個角度分析,少陰之脈循喉嚨,系舌本,咽中閉塞,乃少陰之氣不能上通,所以不能發汗。往深處想,咽喉閉塞的同時可能會兼有一些癥狀,卻遠沒有咽中閉塞重要,故被仲景省略。十二經的循行走向及相關絡屬臟腑理論往往在平時不被醫家重視,而仲景此條文從經絡入手,闡述了“咽塞不可汗”。
案1:楊某,男,25歲,否認肺結核病史,自身免疫性抗體陰性,多次大醫院診治,未明確診斷,求助于中醫。癥狀有持續低熱(每天下午發熱,發熱起則全身肌肉關節酸痛不可忍,觸碰則哭號),咳嗽,流清涕,胸悶氣喘,心慌,消瘦,髖關節酸痛,右腿枯瘦變形,右手臂酸痛不能上舉,脊背酸脹,腹脹不欲飲食,言語無力,舌質絳紅黃苔,兩手脈浮弦緊急促,臨床誤診為傷寒合并痿證,方以桂枝湯合麻黃石膏知母五味麥冬?;颊呓涍^不斷的發汗傷陽之后出現怕冷,臍下自喉嚨上沖涼感,此乃傷及脾陽及少陰。分析:若止步于用發汗的方法去除右邊身體的痹痛,而不去著重理解外感內傷表里的痹痛,拘泥于發汗徹熱與西藥吲哚美辛效果無異。表里治療本末倒置,致使患者反復發熱更發汗,虛耗其陰液,傷伐其陽氣。正解:舌苔顯示患者中下焦有熱得除,符合取陽明的旨意。第一步解表顧里,隨其所而驅邪。第二步,安肺腎涼降,運籌中土清肺胃熱,固先天之本。第三,安肺腎的基礎上使用一些通絡除濕之品,可緩圖康復。但是經過誤治后就很難入手,陰陽皆虛,經脈閉塞,只能從中焦脾胃及先天腎來圖謀。
案2:陳某,男,50歲,冬月里傷寒,得之兩三日,白天服用麻黃湯后,晚上又沖了熱水澡,到了半夜時分病勢較原來更加猛烈。這時已出現面色赤、身體微熱、頻頻汗出、怕冷、氣短、舌潤、脈微。分析:脈微汗出怕冷表明上述病例屬誤汗亡陽。冬日傷寒陽氣本已微弱,工人又常年累月辛苦工作,體質漸虛,再加傷寒兩三日太陽證由表入里,而臨證時不精辨證,只知太陽傷寒又未考慮疾病的傳經及其他因素,妄發其表,終致誤診。臨床上若不可汗而汗,雖可汗而過汗,則易傷衛陽、心陽、脾陽、腎陽,或致血溢而成壞癥,故使用麻黃等辛散之品時須嚴謹辨證。
汗法是把雙刃劍,若辨證合理,符合“開腠理、通經脈、暢氣機、益正氣”汗法四要[16],邪出病解;若逆證而汗,邪閉證變。無論是民間一直口口相傳的傷風感冒出一身汗即愈的思維,還是醫家對汗法大意的態度,都缺乏對中醫汗法客觀的認識。因此,從不同的角度把握與分析仲景“不可汗之病”,旨在了解掌握汗法宜忌,從而提高臨床辨證論治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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