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農副業生產不再受到限制,由此產生了一批依靠農副業致富的農民,并逐漸轉向專門經營。“萬元戶”便是這部分先富農民中的典型。以“萬元戶”為代表的專業戶是農民自發行為的產物,一方面,其不斷發展,帶來了農村經濟的商品化趨勢,促進了農村基層黨組織黨員結構的年輕化、專業化。另一方面,當時“左”的思想、錯誤的工作方法與集體主義精神則尚未完全改變,在“萬元戶”(專業戶)的發展中集中展現出來。正是這些變與不變,共同構成了中國農村改革的完整面相。
【關鍵詞】改革開放初期;農村改革;“萬元戶”;專業戶;基層黨組織
【中圖分類號】K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570-(2018)06-0037-08
中國農村改革開始后,隨著“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等多種形式的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實施,廣大農民的生產積極性被充分調動起來。一部分農民通過加工農副產品、開展多種經營、搞特色經營等方式逐漸成為專業戶,先一步富裕起來。當時的新聞媒體,將這些年收入達到或超過一萬元的家庭形象地稱為“萬元戶”。
“萬元戶”是中國由“以階級斗爭為綱”向“以經濟建設為中心”轉變過程中的產物,其背后蘊含了大量的歷史細節,是改革開放史特別是農村改革進程中不可忽視的一部分。但現有的相關研究卻寥寥無幾,僅見儲著武、桂奕菲對1985年陳云質疑“萬元戶”宣傳進行的考釋。①對農村改革的研究,學者大多從改革開放的全局出發,著重論述改革開放以來農村改革中呈現出的諸如經濟制度、所有權關系等方面的變遷。②這些研究展現了改革開放的變革本質,從整體上搭建起了農村改革的歷史進程。但是,受限于長時段的宏觀敘述,諸多細節被舍棄或忽略。在最早的農村改革中,部分事物變化緩慢或不明顯,與變化較快的事物相比,好似未變,呈現出了變與不變共存的局面。本文擬以“萬元戶”為中心,從一個側面考察中國農村改革在制度、觀念等方面的變與不變。
一、“萬元戶”的產生
“文化大革命”期間,農村掀起了大批資本主義的浪潮,批判“單干風”“三自一包”等。在此影響下,社員自留地、家庭副業與集市貿易等一并被劃為“資本主義的尾巴”,大力批判所謂“唯生產力論”,鼓吹“窮光榮,富必修”,將部分勤勞致富的農民視為異端,作為兩極分化的典型去批判。在分配制度上,以反對“工分掛帥”為借口,否認價值規律、按勞分配原則與多種經營,片面強調以糧為綱,限制經濟作物和林、牧、副、漁業的發展。①粉碎“四人幫”之后,“左”的思潮并未馬上消失,部分人依舊在鼓吹“窮過渡”。在這種背景下,出于對未來發展方向的擔心與疑慮,多數干部群眾“談富色變”“望富生畏”的情況沒有根本好轉。
1978年12月13日,鄧小平在中共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談及經濟政策時指出,“要允許一部分地區、一部分企業、一部分工人農民,由于辛勤努力成績大而收入多一些,生活先好起來”,并通過這部分人的帶頭示范作用,“使全國各族人民都能比較快地富裕起來”。②鄧小平的這番講話,不僅說明了經濟發展中整體與部分的關系,更重要的是將曾經被污名化的“富裕”明確為國家經濟發展的一項目標,從而開始逐漸打消了人民對追求經濟利益的疑慮。隨后在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上原則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加快農業發展若干問題的決定(草案)》中明確了人民公社各級經濟組織按勞分配,多勞多得,少勞少得,男女同工同酬的原則,允許包工到作業組,聯系產量計算勞動報酬。同時確認了社員自留地、家庭副業和農村集市貿易是社會主義經濟的必要補充,不能作為所謂的“資本主義尾巴”去批判。《決議(草案)》還要求在鞏固和發展集體經濟、確保糧食生產的同時,應當鼓勵和輔導農民經營家庭副業,實行糧食和經濟作物并舉,農、林、牧、副、漁五業并舉,以提高個人收入,繁榮農村經濟,改善農業結構。③
鄧小平的講話與《決議(草案)》很快以各種方式向社會傳達開來,并不斷影響著農村的經濟發展。1979年2月19日,《人民日報》在同一版面刊發了兩篇用意明顯的新聞,分別題為《一部分農民先富起來應受到鼓勵》《靠辛勤勞動過上富裕生活》。前文報道了長島縣委從“限制社員富裕”到敢于“放手讓社員富裕”的思想轉變過程,并以此說明“企圖通過限制一部分人先富裕起來的辦法來建成社會主義,那不過是一種幻想”。④后者則報道了廣東省中山縣小欖公社垺西二大隊第二生產隊社員黃新文一家,1978年靠參加生產隊勞動和以養豬為主的家庭副業,全年總收入達一萬零七百多元,扣除成本后純收入五千九百多元。文章自問自答,黃新文家庭副業收入已經超過了集體勞動分配收入,算不算資本主義?在分析了其具體的生產活動后,“大家認為黃新文一家積極參加集體生產,同時又努力發展家庭副業,對國家、集體的貢獻大,個人收入多,根本不是什么‘資本主義,他走的路子不僅沒有錯,而且應該受到贊揚和鼓勵”。⑤作為一份極具政治性與導向性的重要報紙,《人民日報》的這兩篇報道無疑進一步打消了人們對致富的疑慮。
黃新文是全國范圍內第一個被公開報道的家庭年收入超過一萬元的農民。同年3月,《南方日報》也以《靠辛勤勞動增加收入光榮》為題做了專門報道。1979年5月,中山縣革命委員會頒發給黃新文“在一九七八年度發展畜牧生產工作中取得優異成績,被評為特等先進生產者”的獎狀,并在全縣三級干部和代表會上介紹,推廣其先進事跡。此外他還陸續收到全國24個省、市的400多封向其取經、表示支持的來信。⑥黃新文的事跡與經歷不僅說明了在中央政策調整之后,部分農村中已經開始出現了收入較高的農民,而且也體現了廣大干部群眾對待富裕的看法已經逐漸走出“左”的思維。1980年4月18日,“萬元戶”一詞首次出現在全國性報刊的報道⑦之中,從此成為一個時代的標志。
二、農村經濟的商品化
在對黃新文的報道中,農村經濟商品化便已初現端倪。黃新文一家1978年在生產隊勞動所得收入為3100多元,養豬所得收入為5200余元,養殖鴨子與種植蔬菜所得1300余元。帶有商品生產性質的家庭副業總收入達到集體勞動分配收入的兩倍有余。①根據國家統計局對27個省、市、自治區15914戶社員的調查,1980年這些農戶出售各種副業產品的現金收入平均每人為48.6元,占其純收入的四分之三以上。②在農業政策的轉變與農副業較高經濟利潤的驅動下,像黃新文這類依靠家庭農副業致富的人,開始逐漸成為專門從事養殖、種植等商品生產活動的專業戶。1982年,國務院主要領導人在山西視察時指出,專業戶、重點戶是一件新事物,將會帶來一系列新變化。1983年初,中共中央一號文件對近年來出現的專業戶、重點戶予以了肯定,認為它們“一開始就以商品生產者的面貌出現,講求經濟效益,充分利用零散的資金和勞力,發揮了農村各種能手的作用,促進了生產的專業分工和多樣化的經濟聯合”。③1984年,中央一號文件再次肯定了專業戶在“帶頭勤勞致富”“帶頭發展商品生產”“帶頭改進生產技術”方面的典型示范作用,對其應“珍惜愛護,積極支持”。④
在此影響下,據1984年全國25個省、自治區、直轄市(廣東、廣西、貴州、新疆、臺灣除外)的統計,農村專業戶已達2254.3萬戶,占被統計地區農戶總數的14%。據此推算,全國農村專業戶可達2559萬戶,比1983年初的1561.7萬戶增加997.3萬戶。此外,北京、遼寧、山西、山東、吉林、天津的農村專業戶比重已超過20%。⑤“萬元戶”作為專業戶這一典型中的典型,它們的經營方式與經營成果,展示了農村經濟正在發生的轉變。
1984年前后四川、河北、湖北、福建等省市百戶“萬元戶”基本情況
單位:戶、人、萬元
戶數 人口 勞動力 總收入 純收入
一、種植業 23 196 112 34.92 29.02
1.糧食 6 57 35 12.48 7.27
2.花果 6 39 24 8.54 4.84
3.蔬菜 11 91 49 14.16 8.89
二、養殖業 18 131 73 42.55 20.15
1.養豬 2 19 10 5.07 2.56
2.養牛 4 26 17 6.85 3.89
3.家禽蜂蟲 7 47 25 16.58 6.33
4.其他 5 16 10 8.65 3.44
三、工業、手工業 9 62 48 22.87 9.19
1.工業品加工 8 30 31 17.55 5.82
2.農產品加工 1 12 3 1.50 1.30
四、交通運輸業 29 211 105 50.93 31.09
五、服務業 1 6 2 1.40 1.20
六、建材業 1 5 2 5.00 1.20
七、綜合經營 19 162 94 22.12 19.41
總計 100 773 436 179.79 111.26
資料來源:何宏權主編:《中國萬元戶》第2卷第2號,中國農村綜合發展研究所1985年版,第7頁。
從上表可以看到,幾乎是純商品生產(包括生產與服務)性質的“萬元戶”處于絕對優勢地位。與此相對應,農副產品商品率不斷提高。1983年糧食商品率便已超過30%,棉花收購量則達到98.9%。社會農副產品收購總額達到1265億元,占農產品總產值的40.5%,加上農民在集市上銷售的部分與農村隊辦工業的產品銷售金額,1983年農村農副產品的商品率達到55.3%。①截至1984年12月,全國共有農副產品批發市場200余個;縣以上農產品貿易中心與貨棧3000個左右;農村集市近5萬個。農村個體工商戶超過420萬戶,538萬人,主要是進入流通領域的專業戶,活躍于城鄉之間。②農村中商品經濟快速發展,農村不僅向城市提供了日益多樣的農副產品,同時也對城市中的輕工產品有了更大的需求。城鄉之間的物資與人員流動,不僅沖擊了二元分明的城鄉關系,同時也一定程度上促進了城市改革的開啟。1984年,中共十二屆三中全會通過《中共中央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指出農村經濟開始向“專業化”“商品化”“現代化”轉變,允許部分農副產品的生產交換可以完全由市場調節,并明確了建立“自覺運用價值規律的計劃體制,發展社會主義商品經濟”的目標。③
政策的松動給予了農民“可乘之機”,以“萬元戶”為代表的農村專業戶的出現,既是農村商品經濟發展的產物,也是農村經濟類型轉變的重要推手。它們并不是官方政策的直接產物,相反,它們的出現加速了直接相關政策的出臺。正如作為這場農村變革當事人之一的劉堪在回首這段歷史時說:這次變革最多來自農民,來自基層的自發涌動,最少來自某種信條,來自領導者的主觀設計。這是一次農民參與程度最高、最具農民色彩和中國特點的改革。④
三、農村基層黨組織的新動向
1958年,中共中央組織部《關于今后接收黨員工作的意見》指出,在農村中接收黨員,需注意考察入黨者的階級成分,凡本人系上中農成分的,一般不得接受入黨。⑤1967年,中央發布《關于整頓、恢復、重建黨的組織的意見和問題》。1968年,中共中央轉發了上海市《關于在產業工人中有步驟地發展新黨員的請示報告》。這兩份文件一起,將發展黨員的標準著重落在了階級斗爭覺悟上,忽視了入黨者的業務水平。此后黨章在1969年與1973年兩次被修改,對黨員的第一條要求均為“年滿十八周歲的中國工人、貧農、下中農、革命軍人和其他知識分子”。⑥與經濟因素直接掛鉤的階級成分成為入黨的核心標準之一,這也是當時對待經濟利益態度的一種集中表現。1977年中共十一大上黨章被再次修改,這被認為是“從‘文化大革命的錯誤中開始走向正確道路”,⑦在黨員的標準上,卻依舊堅持與經濟因素直接相關的“貧農下中農”要求。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后,隨著包產到戶、包干到戶的實行,農村生產力得到極大解放,收入不斷提高,部分地區開始逐漸出現收入較高的“萬元戶”、專業戶。此時若再以階級成分為吸收黨員的標準,則農村地區黨員發展不得不再次陷入停滯狀態。同時包含基層干部在內的部分農村黨員,也通過自己在某一領域內的辛勤勞動、認真鉆研,獲得了超出自己階級成分的收入。因此新時期農村黨組織的整頓與發展陷入了現實與章程對立的兩難境地。
1980年中共十一屆五中全會通過《關于黨內政治生活的若干準則》,要求共產黨員必須成為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先鋒戰士,努力做到又紅又專。“紅”就是堅持正確的政治方向,堅持四項基本原則;“專”就是學習掌握現代化建設的專業知識,成為本職工作的內行和能手。強調黨員特別是領導干部“專不等于紅,但紅必須專”“干那一行就必須精通那一行”,要在“生產”“工作”“學習”中起先鋒模范作用。①1982年中共十二大召開,通過了新修訂的黨章,刪去了“堅持無產階級專政下的繼續革命”的表述,將黨員標準由“貧農下中農”修改為“農民”。這樣便使黨員標準同與經濟收益直接掛鉤的階級標準相脫離了。同時還指出目前社會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長的物質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會生產之間的矛盾”,強調黨的工作重點是“領導全國各族人民進行社會主義現代化經濟建設”,賦予了黨員追求“制度和政策規定范圍內的個人利益和工作職權”的權利。②
與黨章中對黨員要求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農村基層黨組織普遍面臨高齡化、文化程度低的困境。以河北為例,截至1984年的統計,全省農村支部領導成員23萬人。年齡方面,46歲以上的占41%,個別支部書記甚至由年近九旬的老黨員擔任;文化方面,小學文化程度和文盲占63%,還有20%的支部沒有初高中文化程度的黨員;工作能力方面,習慣于“一刀切”、行政命令,缺乏用經濟手段管理的能力。③這導致了部分基層黨組織班子“渙散軟弱”,“同農村商品經濟發展的新形勢和新任務很不適應”。④黨章修改后,經濟發展的要求與改善黨員結構的需求,推動農村基層黨組織發展工作的重心轉向吸收專業戶等先富農民入黨。如1984年,中共河北平山縣委在貫徹中央一號文件過程中,為解決黨員隊伍老化嚴重狀況,重新研究制定了調整農村支部班子和發展黨員的規劃,明確提出農村發展黨員的重點在于大量吸收共青團和重點戶、專業戶中的優秀知識青年入黨。⑤
此后,農村基層黨組織吸收先富農民入黨已成為一種較為普遍的現象,部分地區先富農民入黨比例甚至在80%以上。黨組織的變化也帶動了共青團的建設,為黨組織建立了一支強大的后備軍,1984年,福建龍海縣70%以上的團支書由“萬元戶”、專業戶等為代表的致富能人擔任,73%的致富青年加入了共青團。⑥調查發現,70%以上的專業戶、重點戶為小學及以上畢業生,“其中商品生產搞得好的,又多半是高、初中畢業生干出來的”。⑦部分年輕、有文化的先富農民入黨之后,很快成為基層黨組織的骨干甚至領導,多地都將“開拓型”“懂經營”的黨員選拔到農村黨的基層領導班子:1984年,河北平山縣共有413名農村優秀青年入黨,其中62人被選進基層支部擔任正副書記,46人當選村委會主任,187人擔任了團支部、婦聯會、民兵連領導工作,“給黨的各項工作增添了新的活力”;⑧山西翼城縣也有109名25歲到35歲的年輕黨員擔任了農村黨支部書記,“有許多是專業戶中的能人”。⑨
這些專業戶、重點戶入黨或擔當基層領導工作后,使得“農村黨支部成員的年齡、文化結構發生了可喜的變化”,向著年輕化、專業化、知識化方向發展,推動了當地商品經濟發展。如翼城縣北史大隊專業戶黨支部書記是個31歲的高中畢業生,“很有經濟頭腦”,帶領農民采取聯合經營的方式辦起了果汁加工廠等十多個工廠,1984年底大隊人均收入比去年增加一倍多。①這只是全國多地的一個縮影。在各種專業戶、重點戶甚至“萬元戶”村支書的帶領下,有的地方辦起了小工廠,有的則辦起了煉鐵、機械修配、刺繡等。②此外,以“入黨”這類政治行為表達對合法致富的肯定與鼓勵,淡化了基層黨組織中部分黨員的落后思想,消解了農民對中央政策的疑慮。如岳陽地區一位養魚“萬元戶”申請入黨,遭到議論,認為他是“暴發戶”,不能入黨。汨羅縣委認為他為勞動致富帶了好頭,吸收專業戶入黨,是在為專業戶正名、撐腰。③當時淮安縣委書記在《人民日報》發文,認為將專業戶等先富農民排除在黨外,是將政治和業務、政治和生產割裂、對立起來了。先富的農民用辛勤的勞動為社會增加財富,為黨的事業做出貢獻,這本身就是對黨的政治路線的最好實踐。他們積極求富表現了很高的政治覺悟和可貴的政治識別能力,應該吸收他們中符合條件的人入黨。④群眾看到專業戶、重點戶甚至“萬元戶”入了黨,“更加堅信黨的政策不會變,都放開手腳發展商品生產”。⑤
農村基層黨組織黨員結構向年輕化、專業化、知識化轉變,進一步消除了“左”的遺留,增加了黨在農民心中的威信,以至于農民稱“跟著黨支部,家家都能富”。⑥另一方面,隨著越來越多的“萬元戶”、專業戶進入黨內,越來越多的黨員也變為“萬元戶”、專業戶,使得農民減少了對政策持續性的懷疑,“懼富”心態得到緩解,也使中央的農村政策在基層得到了更好的貫徹。
四、新時期的“舊傳統”
(一)“左”的思想仍在作祟
“左”的思想作為十余年來的主導思想方向,盡管在1976年后經歷了一系列重大事件的“震撼”與思想解放的沖擊,但要想將其影響在個人與社會中完全消除,則遠非當時可完成的任務。在個人層面,出于對中央政策持久性的疑惑,部分以“萬元戶”為代表的富裕農民產生了“懼富”心態。如江西一位鄉人民武裝部的干部反映,1985年在下鄉調查時發現一位挖煤專業戶連續三年的收入都在萬元以上。按照鄉里的規定,他家可以領取100元獎金并獲得勞模稱號。但是當這位“萬元戶”當民兵的兒子知道之后,突然哭了,兩天沒下床,拒絕承認自家收入高。后來這位干部打聽到,這戶“萬元戶”原本階級成分不好,他兒子有思想顧慮,擔心萬一形勢變了,他家會被劃成“雙階級”,成為“雙料地主”。最后這戶“萬元戶”強烈要求在獎勵名單上劃去自己名字并拒絕出席勞模大會。⑦正如當時一位公社黨委書記所做的比喻,部分“萬元戶”的心情就像“掉在米缸里的老鼠”,邊吃邊怕。⑧
除了對“左”的懼怕與擔憂,部分干部、群眾仍然以“左”的標準看待致富。在1980年代的一份對“萬元戶”的考察材料中記述了這樣的情形:有些老同志認為“萬元戶”等富裕農民根基不好,財源不正,因此放棄領導,不敢或不愿接近,兩者之間關系緊張。干部講這些人“驕傲自大,不好領導”,專業戶說他們不好為人,“寧愿站著死,不愿跪著生”。①同時期的其他材料也反映了“左”的思想將“萬元戶”視為發不義之財,并認為這會導致兩極分化。一些地方甚至出現了“吃大戶”、揩“萬元戶”油的現象。②
(二)錯誤的工作方法仍然存在
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反思過去與改革當下成為時代主流。但是部分干部,尤其是基層干部,為獲得更為顯著的成果,采取虛報、謊報等方式,出現了類似“大躍進”時期“浮夸風”“高指標”的行為。與“大躍進”時期的集體狂熱相比,此時的社會反應則較為冷靜與客觀。《人民日報》曾刊登過幾封農民來信,反映某些地方開會搞形式,制造聲勢,給上級布置假象,③或強制專業戶制定超過實際能力無法完成的生產計劃,即便最后完不成,也要按照計劃的高指標向上匯報。④黑龍江某縣1984年統計“萬元戶”時,全鄉鎮上報3600多戶,后來縣里發現問題,組織有關部門用了半個月時間進行重新核實,最后只有703戶達到了年收入過萬元的標準,僅占原上報總數的19%。究其原因就在于部分鄉鎮領導干部對農戶收入沒有認真核實,為了成績憑估計辦事,往高處報。⑤此外還有許多報道反映了有些地方為了出“萬元戶”采取的種種手段,如將幾戶農民的收入拼成一戶來計算上報,⑥甚至干脆將收入只有2000元的農戶上報為“萬元戶”。這些行為引起了農民的極大不滿,呼吁他們“不要再給我們幫倒忙”。⑦
(三)集體主義精神尚未遠去
改革開放前的集體主義,既是一種具有意識形態性質的文化價值取向,也是一種社會組織與制度形態。⑧改革之后,隨著生產隊、人民公社的日漸消亡,作為社會組織與制度形態的集體主義逐漸遠去,中國社會慢慢進入了個體化的、去政治化的時代。但是作為一種曾經浸潤中國社會近三十年的具有意識形態色彩的文化價值取向,集體主義開始逐漸褪去意識形態的色彩,成為內化在經歷過集體時代的人們心中的一種責任或追求。鄧小平在1978年關于先富、后富、共同富裕之間關系的講話,其本身便是一組基于集體主義的辯證關系。農村中的部分“萬元戶”、專業戶先一步富裕起來之后,不僅帶動更多人致富,還積極參與社會事業和集體事務。如灤縣“萬元戶”村支書汪禮全,在自己致富之后并沒有將錢存入銀行生利息,而是無償借給集體和個人,還捐出四萬多元,幫助全村共同致富。他說:“作為一個共產黨員,自己富了不算能耐,讓群眾共同富裕才是本分,自己富是小富,要小富變大富。”⑨與此類似的例子在當時的新聞報道中較為多見,大多是自己致富之后無償提供經驗、技術甚至資金。⑩
在“萬元戶”家庭積極履行參軍義務方面,集體主義精神體現得更為明顯。據1984年底至1985年初濟南軍區的調查,目前部隊中來自“兩戶一體”家庭中的戰士占總數的40%左右,其中來自年收入或家產5000元以上家庭的戰士占10%左右,“萬元戶”戰士占2%左右。由于聯合體基本由專業戶、重點戶所構成,而重點戶與專業戶之間又缺少明確的界定標準,因此獲得有關“兩戶一體”的具體數據較為困難。但是參考1984年全國25個省市的調查數據,相比14%的農村專業戶比重,40%左右的“兩戶一體”家庭出身的士兵比重已經處于一個較高的水平。棗莊一對“萬元戶”夫婦為自己19歲的兒子報名參軍,在面對他人不解時回答說:“我不能富了小家不顧國家”。①這部分士兵進入部隊后,絕大多數參加了“學雷鋒小組”“便民利民小組”,有的還為災區和生活困難的士兵家中寄錢,為社會組織的募捐活動捐款。②
結 語
“萬元戶”、專業戶的產生,代表了農村經濟由“小而全”向“小而專”的商品化轉變趨勢。在這一轉變中,“萬元戶”、專業戶長途販運、異地經營、雇工等原本犯“禁忌”的行為不可避免地成為常態,并在社會上引起爭論。有趣的是,盡管在計劃與市場問題上意識形態的爭論不休,農村政策文件卻高聲呼喚農村商品化時代的到來。③農村經濟的商品化趨勢不僅沒有造成糧食減產,反而在保障國家糧食安全的前提下,增加了農民收入,豐富了物資供應。曾引起較大爭議的“有計劃的商品經濟”的觀點最終被高層接受并于1984年寫入《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顯然同農民發展商品經濟的強烈訴求與農村生產商品化的既成事實有很大關系。新時期農村經濟發展的新任務與新情況,使得“萬元戶”、專業戶成為黨員發展的重點對象,推動了農村基層黨組織黨員結構向年輕化、知識化轉變。
與經濟類型、黨員成分在短期內出現結構性變化趨勢相比,思想、習慣的轉變在農村改革初期則顯得緩慢許多。一方面,“左”的思想依舊殘存在部分干部與群眾之中,他們的仇富心態使得部分“萬元戶”、專業戶等先富農民遲遲未能消除“懼富”心態。帶有“大躍進”遺風的錯誤工作方法,則打擊了先富農民的積極性。另一方面,集體主義內化為一種奉獻精神,讓“萬元戶”、專業戶更好地發揮了模范帶頭作用。
農村改革是農民以自己的實踐不斷地說服各級領導,最后形成全局決策的過程。在這一過程中,農民自發的實踐不斷催促著官方的認可與政策的扶持;官方的認可與扶持,又進一步推動了農民的實踐,并且衍生出更多的實踐,由此農民與官方之間形成了一種良性的互動關系。
值得注意的是,社會的行動與官方政策的轉變并非是一個同步的過程。這種延遲,往往來自對官方政策持久性的疑慮與既往政治傳統的慣性,既是歷史的,也是現實的。農村改革中的變與不變說明,農村改革的過程與結果,不單純是官方政策變動在基層的反響與實踐,農村中種種現實情況與歷史遺留也同樣在發揮影響。
(董昊,南京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中共黨史專業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