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關注當代廣東的發展進程及趨向,是傅高義對當代中國研究的重心。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傅高義先后著有《共產主義下的廣州》《改革中的廣東》《鄧小平時代》等,其中《鄧小平時代》充分體現其對廣東改革開放研究視角的轉變和研究場域的創新。這些著作系統地向西方展示了當代廣東,匡正了中國印象,有利于西方認知中國,有助于中國融入世界。因此,重新梳理傅高義對當代廣東,乃至于對當代中國研究的緣起、過程及其境遇,不僅可以了解傅氏的研究思路和學術思想,亦可一窺冷戰及后冷戰背景下海外中國學研究的演變軌跡。鑒于時下學界對于《鄧小平時代》評析較多,本文側重討論其早期的兩部著作。
【關鍵字】傅高義;改革開放;當代中國;當代廣東;現代化
【中圖分類號】K27;D65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570-(2018)06-0080-08
傅高義(Ezra F. Vogel)是美國著名的東亞問題研究專家,他精通日文和中文,對當代中國和日本都有深刻的觀察和獨到的見解,是極少能精通中日兩國事務的學者,被譽為哈佛大學的“中國先生”。傅高義雖然自稱“局外人”,但他對當代中國并不陌生,早在半個世紀前就已經研究過當代廣東,改革開放后更是經常到訪廣東,繼續從事廣東的現代化研究。①傅高義關于當代廣東的研究著作,為西方世界了解社會主義中國提供了一扇窗口,但目前尚未引起國內學界的足夠重視。②時至今日,大多數國人似乎只關心廣東改革開放的成功,而對廣東在1949年后的跌宕歷程了解甚少。重溫傅高義的著作,或許我們可以從中得到某些啟發。
一、致力于當代中國研究的緣起
不可否認,大多數國人對傅高義的認識主要源于其著作《鄧小平時代》。2013年初,大陸版《鄧小平時代》由三聯書店付印出版,一經發售,佳評如潮。③傅高義憑借著《鄧小平時代》的成功,幾乎成為能與哈佛學派的“泰山北斗”費正清(John K. Fairbank)相提并論的美國學者。事實上,傅高義先后兩次擔任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主任,他曾努力推動政府間的互動,在1998年還負責中國國家主席江澤民訪問哈佛期間的接待工作。④
傅高義的學術生涯始于日本研究。1958年,傅高義獲得哈佛大學博士學位之后便前往日本進行調查研究。此間,他著重關注日本中產階級的生活狀況,并完成《日本的新興中產階級:東京郊區的工薪階層及其家庭》一書。該書經由加州大學出版社出版,一時洛陽紙貴,奠定了其在日本研究領域的地位。1961年,傅高義接受費正清的邀請,來到哈佛大學東亞研究中心做博士后研究,開始學習中國的歷史、語言和文化,為日后從事中國研究做準備。①
1963年夏,傅高義來到香港“大學服務中心”。②此后一年,他在香港隔岸而觀,收集書籍、報刊資料,開始近距離觀察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中國。傅高義原先是想做一些中國城市和農村的具體研究,但苦于各種條件的局限和資料收集的困難,這個想法無法付諸實踐。同時,受社會學學科思維的影響,他意識到不同的省份將存在著巨大的差異,“禮失而求諸野”,在大變革的社會背景下,與其研究北京,不如擇廣東而窺之。粵港毗鄰,且同文同宗,獲取信息便利,雖然囿于封鎖難有詳盡的志書文獻,但是日常報刊仍不失為難得的素材。于是,傅高義決定撰寫一本反映1949年后廣東社會發展情況的著作,以此作為了解紅色中國的路徑。傅高義廣泛搜集信息,他幾乎讀遍了《南方日報》《廣州日報》《羊城晚報》和《上游》等廣東地區的官方報刊,同時還得到一些從廣東移居到香港的人士的幫助,其中一位名叫陳仲文的年輕人后來成為他的研究助手。③
外國學者素來擅長理論框架分析和在此理論指導下進行實例摹寫,社會學專業出身的傅高義也不例外。研究日本的經歷為傅高義對比中國的現代化進程提供了一個參照基礎,使他懂得必須通過分析官方的敘述去探究更內在的關系以及更深層次的態度。并且,由于中蘇兩國的特殊關系,傅高義敏銳地意識到想要研究當代中國問題,離不開蘇聯的視角。正如他在《共產主義下的廣州》序言里所說:“哈佛大學范塞德(Merle Fainsod)的著作《蘇維埃統治下的斯摩棱斯克》為其書提供了仿效的榜樣”。④湊巧的是,這兩本書分別敘述了蘇、中兩國的社會主義秩序在地方建構的前二十年,至今仍對理解兩國共產黨如何進行地方建政與鞏固政權很有幫助。20世紀50年代,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成為美國社會科學界的主流理論,傅高義受此影響,逐漸形成了“現代國家取代傳統社會”的邏輯路徑。傅高義以“國家—社會”為分析框架,通過梳理社會主義新秩序在廣州建立與發展的過程,重點剖析了廣東地方干部與民眾的反應,以窺視國家與社會在此過程所表現出來的矛盾與張力。這種研究路徑反映出同時期西方“中國研究”的顯著特點,即將“國家對社會的強力控制”作為毛澤東時代中國的敘事主線。⑤按理說,社會學研究必須十分重視實地考察,但在20世紀60年代初到廣東進行實地研究幾乎不可能。《共產主義下的廣州》的資料來源很有特點:一些官方報紙、黨政刊物是其主要的信息源。①即便如此,傅高義憑借良好的學術訓練、敏銳的分析能力,仍能較為客觀地敘述廣東和中國的變化。
一個出色的史家,往往能在司空見慣的資料中尋找線索、悟出味道,旁征博引,努力還原歷史的本真。這點傅高義強于同時代的許多西方學者,他不僅擁有良好的理論基礎,而且還具備剖析史料的學術修養和耐心鉆研的毅力。最難能可貴的是,在冷戰年代,傅高義能夠拋開自身西方學術偏見,盡力還原中國的本相,并將其介紹給西方世界,增進世界對當代中國的認識。當然,研究當代廣東只是一個起步,在隨后的五十多年學術生涯里,當代中國經濟發展、政治改革及社會變遷一直都是傅高義關注的興趣點。
二、以廣東研究為重心
“從歷史社會學的角度看,人類社會從傳統農業社會向現代工業社會演變的過程,就是從簡單的、一元結構的、功能普泛化的封閉社會,向著復雜的、多元結構的、功能專一化而又有高度整合性的開放社會轉變的過程。”②1949年后的廣東,正是對這種社會轉型模式的最佳詮釋:即從長期地游離于中央政權之外,到逐漸被整合進國家權力系統之中,中央政令開始能夠在南粵有效施行。
《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作為一部社會史研究專著,其最精彩的章節在于“共產主義前的廣州”和“建立新秩序”這兩部分。前者回答了“廣東的特殊之處在哪里”這一問題。傅高義從歷史維度出發,詳細地介紹廣州的地理方位、氣候環境、方言習俗、商業傳統等因素,追溯廣東自清朝以降便有的革命傳統,突出廣東人吃苦耐勞和敢為人先的特點。這些地域特征成為后來中共中央擔心廣東出現地方主義的重要誘因。③后者回答了中共如何在廣東建立新秩序的問題。與全國其它地方相似,新中國成立初期,廣東通過土地改革、鎮壓反革命、城市民主改革和社會主義改造等運動建立了新秩序。
1949年,中國共產黨贏得了國內戰爭的勝利,同時也肩負著建立和鞏固新政權的壓力。傅高義認為,中國共產黨通過鎮壓反革命運動、土地改革運動和社會主義改造等方式建立了新秩序。雖然當時廣東在全國屬于市民化率比較高的省份,但人口中尚有70%屬于鄉村農業人口,因此土地改革運動是改造舊政權、鞏固新政權的關鍵。④傅高義通過研究《南方日報》等資料,發現了隱藏在廣東土改背后的“中央控制與地方博弈”因理。他認為,“土改是中共控制鄉村的第一步,但到廣東土改結束時,不僅農村發生了深刻的變化,而且,地方黨組織自身也在發生深刻的變化。土改把廣東獨立的游擊隊組織轉變成一個服從紀律的、強有力的中央管理的前哨,在這方面土改比其他任何運動都更有效果。”⑤
華南分局領導的廣東土地改革運動,原本就是按照中共中央和政務院的統一部署開展的,后來之所以被認為出現“土改右傾”和“地方主義”,與新中國初期中共面臨的國內國際形勢密不可分。新中國成立初期,中共中央明確規定1950年秋收前“一律不實行分配土地的改革”。①原本廣東與中央步調基本一致,在1950年10月才開始土改試點。但是,朝鮮戰爭形勢很快影響到國內。志愿軍入朝作戰后,毛澤東立刻要求各級黨委糾正鎮壓反革命活動中“寬大無邊”的右傾偏向。②爾后,毛澤東對于華南的土改速度明顯不滿,他指示要“將土改與剿匪相結合,擴大土改縣”。③
土改政策的突然強硬使廣東干部難以適應,毛澤東和中南局的負責人站在鞏固政權和國家安全的角度,希望廣東土改能夠跟上全國形勢。而葉劍英、方方等廣東干部更加強調要結合廣東實際、培養干部、有序推進土改,因此雙方產生分歧在所難免。傅高義認識到廣東土改政策的突然轉變,但由于條件限制,他并沒有意識到這一轉變主要源于國際國內形勢的轉變,而認為分歧主要在于中央領導與廣東干部對土改本質和目的存在不同看法,他指出“新的強硬路線的本質在于劃分明確的階級界線,嚴厲處理舊秩序中的領袖人物”,“1949年以前的中國農村,關鍵性的分歧不是中農和富農之間的分歧,而是不同族群、不同村落間的分歧,這一點在廣東更加明顯”。④
中共中央和中南局對廣東土改的不滿主要在于“和平分田”和“廣東黨組織不純”等問題上,由此,整黨整隊和干部替換成為廣東土改中最鮮明的特點。傅高義估計,至土改結束時,大約有6000名外來干部取代本地干部,其中縣一級黨委的關鍵性位置為南下干部占據,土改的后果是80%的縣級或縣級以上的當地干部丟了職位。⑤以潮汕地區的揭陽縣為例,僅在1951年里,揭陽縣清除了229名黨員,其中農村和土改工作隊占有200人,而年初統計時全縣只有1860名黨員。⑥
傅高義無法實地調查,卻對新中國成立初期廣東的經濟發展、政治變革以及社會變遷有著如此的觀察。當然,或許正因為沒有實地考察,書中某些判斷似乎并不恰當。如對廣東宗族情況的估計,傅高義直接引用莫里斯·弗里德曼的宗族觀點,認為南方“農村家族群里一般比較大,有時全村就是一個家族”。⑦實際情況遠比傅高義的估計復雜。在廣東,潮汕、客家、廣府三大群體的語言、風俗、宗族結構各不相同,既有許多單姓村落,也有大量的雜姓村,即使是同姓村內部往往也會有所分化,大房強房常常欺壓小房弱房,難以做簡單判斷。
土改后期的整黨與反“地方主義”緊密交織在一起,地方主義問題成為連接中央和地方最脆弱的神經,廣東成為新中國成立初期地方與中央權力博弈的一個縮影。⑧與同時代的許多西方學者不同,傅高義并不認可“權力斗爭”的觀點,他認為,雖然土改中反“地方主義”運動傷害了一大批曾為革命做出貢獻的本地干部,但這種有效的組織亦給廣東帶來了秩序和紀律,而且,運動的順利進行也離不開相當部分廣東干部和民眾的支持。①
在傅高義看來,全國利益與地方利益的沖突,集中表現在廣東干部與民眾對“一五”計劃的不滿。“老革命不如新革命,不革命不如反革命”“按照這種政策,廣州是不會得到任何發展的”這類抱怨反映了歷經長期游擊生活的本地干部在新中國建立初期的不滿和無奈。相對于地方干部,廣東民眾的反應更為劇烈。1949年,廣東省擁有大約600萬華僑,當地民眾能夠通過親戚渠道輕易地獲得信息和前往國外。不久,由于防御美蔣“反攻大陸”,中共在廣東邊境設置關卡,每天只允許少量僑胞合法進出。不過也有很多人愿意冒險,特別是在50年代末糧食短缺的時候,這種冒險潮在1962年春達到頂峰。傅高義也察覺到這一點,他認為50年代末60年代初廣東幾次大逃港事件不僅有饑民赴港逃難的原因,也有廣東當局有意放行的因素。②
當然,正如美國歷史學家柯文所說,“任何史家都無法完全擺脫在他生活的時代占據主導地位的某些假設”。③雖然傅高義以“局外人”自居,而且還標榜“價值中立”,但他的某些思考難免會受到政治氛圍的影響。在傅高義筆下,當代廣東前二十年的“地方主義問題”一直牽扯著中央與廣東博弈這根緊繃著的神經,“文革”期間本地干部與外來干部之間的矛盾更加激化,甚至出現了傅高義所謂“地方主義的復活”。
社會學歷來重視分析社會現象的產生、沿革、演變等諸要素,較為關注事物發展的來龍去脈。從這一點來看,學科思維對傅高義分析歷史事件起到很好的輔助作用。不過,新聞報道原本就具有較強的導向性,主要通過研讀《南方日報》等報刊資料,使得傅氏亦很難擺脫意識形態話語的影響。正如他所認為,“地方主義仍然具有強有力的潛在勢力,因為廣東干部中的一般成員都在某種程度上同情地方主義,它可能再次成為對抗外來權威的活躍的中心”。④這里,傅氏不僅夸大廣東本地干部的抵抗,而且低估了共產黨人的組織紀律性,當年廣東本地干部與外來干部確實存在矛盾,但事實上并不存在“地方主義”團體。⑤即使是那些被打為“地方主義”的高級干部,也都秉持著“相信黨”“事久自然明”的態度,改革開放后基本也都得以平反。
三、對中國改革開放的研究
基于對當代廣東的研究,傅高義見微知著,對當代中國有著更加深入的了解和獨到的見解。而且,他在廣東結識的許多黨內高層人士,為其日后寫作《鄧小平時代》提供豐富的中共高層關系資源。⑥“文革”期間,傅高義曾隨美國代表團訪問中國,但此次到訪受到條件限制,無法深入了解中國。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廣東成為中國對外開放的試驗田,經濟發展速度長期領先全國,吸引了許多外國學者前往實地調查。
傅高義自1979年以來,每年都來中國,近距離觀察中國的改革與開放。1987年后,他受廣東省政府邀請到廣東進行長達8個月的實地考察,先后走訪了3個經濟特區14個地級市70個縣和大量企業,在此基礎上完成了有關當代中國的第二部著作《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①該書體現了作者出色的社會學功底,傅高義以扎實嚴謹的調查研究為基礎,特別是訪問廣東當地的黨政官員和利用官方的統計數據,這些條件在20世紀60年代顯然是不具備的。
《改革中的廣東》以變革為核心,共有變革之風、變革模式、變革的推動者和變革前景四部分,該書既介紹廣東改革的緣由、特征及其進程,又分析了廣東不同區域在改革浪潮中的發展機遇及其遇到的瓶頸。傅高義非常重視人物的深描,從黨政領導到企業負責人,從國家職工到個體戶,從先進模范到社會群體,都有極其詳細的描述。無論是論述廣東前10年改革(1979—1988年)的巨大成就,抑或報道廣東改革所存在的問題,作者都盡量在科學研究的基礎上做出客觀評述,并沒有嘩眾取寵、言過其實或惡意攻擊之意。
如何實現從社會主義計劃經濟過渡到以市場經濟為主的較為開放的經濟形式,這既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面臨的現代化難題,也是改革開放的使命所在。改革開放后廣東經濟騰飛,開啟了社會主義國家改革的成功范例。傅高義把廣東發展置于更廣闊的視野中進行透視分析,與東亞新興工業化經濟體做比較很有意義。因為它們具有相同的文化背景,土地面積也大致相當。雖然廣東的起步比韓國、中國臺灣和香港要慢,但在10年改革中,其發展速度卻相當于日本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中國臺灣50年代中期和韓國60年代早期。廣東的成功既受益于改革開放政策,同時也推動了這項政策的繼續發展和完善。通過實地調查,傅高義更加重視社會因素,他不僅分析改革開放中廣東的成功因素,而且還對廣東未來發展的方針提出許多中肯的意見。比如,他提出要制定一個現實具體的未來時間表、解除價格管制和抑制通貨膨脹、完善市場規章制度和重新定義共產黨的作用等12條建議,這些方案在后續的改革中都得到不同程度的完善。②二十年后,傅高義站在時代高度,更加強調中央領導層對“廣東試驗成功”的影響。在整個1980年代,廣東發展的步伐一直領先于全國其他地方,他認為這是鄧小平有意“把廣東作為全國其他地方仿效的標桿”。③
與此前的研究視野有所不同,傅高義的新著體現當時中國研究的新態勢,即研究者紛紛將目光轉向“過渡中的社會”這一范疇。以這樣的角度思考,傅高義不僅分析了廣東經濟成功的原因,而且預測廣東還可能有更美好的發展愿景,“如果政治環境能夠給予廣東人民更多機會,那么在今后的歲月中,他們將會取得更大成就”。④
中國今日的富強得益于改革開放,而廣東是這場改革中的領頭羊。廣東在改革開放中迅速崛起,不僅自身得以發展,而且也鑄就了改革開放的時代意義。傅高義在肯定廣東黨政領導堅定改革的同時,更多地從社會學家的專業眼光觀察廣東的地緣優勢:從某種程度上講,廣東成功得益于毗鄰香港。
他認為,香港發達的生產、管理技術和雄厚的資本是促成廣東經濟快速發展最重要的因素。明清以降,廣州一直是中國對外貿易的主要港口。1949年后的近三十年間,廣東與全國其他地區一樣,幾乎與外界斷了聯系。當中央政府決定重新打開國門時,廣東經濟發展最匱乏的是資金、技術、管理經驗和市場等因素。而盡管當時香港仍在英國治理之下,但由于絕大多數居民皆為廣東移民及其后裔,鄉土情結使得這些人希望重建與故鄉的聯系。更重要的是,香港先進的生產技術和管理經驗及充裕的資金與廣東廉價的勞動力形成完美互補。不僅如此,香港的成功激發了廣東人的變革激情。①對廣東而言,“香港已經成為現代化的象征。沒有任何其他地方能像香港一樣給他們的觀念造成如此巨大的沖擊”。②
后來的事實似乎也證明了傅高義的推斷:廣東地區的經濟發展程度與距離香港的遠近有著密切關系,越靠近香港的地區,經濟發展越快,反之越慢。隨著改革開放的推進,廣東各地區間差距越來越大,逐漸形成“經濟特區—珠江三角洲鄉鎮—非珠江三角洲地區—邊遠山區”的發展格局。傅高義認為,廣東與香港不只是一衣帶水的相鄰關系,兩地的文化特征、語言風俗、民眾性格都非常相近,因此在交往上存在諸多便利。香港的廣東移民在這其中發揮了不可替代的橋梁作用。與以往許多學者只關注改革開放的經濟獲益不同,傅高義還認為,“用經濟手段解決政治問題”體現了鄧小平的高明,設立特區目的之一,是為了有利于香港、澳門及臺灣的回歸。③當然,改革開放中廣東的成功不僅僅只具有客觀上的優勢。傅高義在強調廣東地緣優勢的同時,并沒有忽視其他重要原因,如廣東人民吃苦耐勞、敢為人先的性格都是促成廣東快速發展的主觀因素。傅高義作為廣東省政府的座上賓,他沒有像斯諾(Edgar Snow)和艾黎(Rewi Aelly)等一些外國記者那樣,只報道中國發展的積極面,而是實事求是地列舉了廣東在十年改革中存在的問題與不足之處:市場尚未完全開放;“瓶頸”現象比比皆是;政府機構辦事效率不高;貪污腐敗尚未根除等。④時至今日,這些問題依然尚未得到根治。
歷史人物和歷史事件成為歷史學意義上的研究對象,往往需要一段時間的沉淀,這不僅是由于研究者須避免陷入“當局者迷”的尷尬,而是因為,研究者的思考、敘述和研究材料的搜集、整理都需要經過一段時間的累積。對改革開放的研究,西方學界已有相當豐富的成果,但西方學者對廣東發展的重要性并沒有足夠認識。傅高義關注到廣東試驗在改革開放中的重要意義,他的新著《鄧小平時代》里面有專門章節來介紹“廣東和福建的試驗”。
與20世紀80年代側重于強調廣東崛起的社會因素不同,經過二十多年的冷靜思考和資料梳理,傅高義更為重視政治因素,認為鄧小平等中央領導的正確指導和廣東干部敢于冒險、敢于擔當的精神在廣東改革開放和經濟起飛中起到主導作用。⑤當然,這一時期已有許多官方出版的領導人的文集、年譜、傳記和回憶錄可供參考,甚至還有可能訪問相關當事人和知情人,這是傅高義研究“鄧小平時代”的主要路徑。⑥廣東試驗走在全國的最前面,很容易被批評為搞資本主義,它成功背后離不開任仲夷等黨內干部的責任擔當和強烈的使命感。相對于全國而言,廣東的改革政策只是先行一步,意義在于摸索試驗、總結經驗乃至推廣至其他省份。深諳共產黨政治運動邏輯的傅高義知道,從土地改革、合作化運動、人民公社化運動再到“四清”運動,試點工作是必不可少的關鍵一環,注重經驗積累是中國共產黨的傳統作風。因此,廣東的成功“試驗”被看作是新的“大寨”,成為全國其他地方仿效的新標桿。⑦
傅高義作為享譽中國的西方學者,近些年,他的前兩部著作也引起國內外學者的關注。美國學者鮑大可(Dosk Barneff)對《先行一步:改革中的廣東》有很高的評價,他說到,“這本書是劃時代的巨著,它描述了鄧小平時代所邁出的冒險的一步”。⑧2008年,《共產主義下的廣州》中文版首次面世,學者楊奎松將此書稱為“不是奇跡的奇跡”。正如他所言,“雖然已經過了40年,卻沒有哪位中國學者利用如今已經多得多的史料,對中共統治后廣州政治社會的種種變遷,像傅高義教授那樣,做過全面系統的實證性研究”。①
無論如何,僅從研究方法和分析框架來說,傅高義的中國研究都應該引起國內學界足夠的關注和重視。在當今海外中國學中,傅高義對廣州的研究仍被看作一種區域性個案研究的典范。②時至今日,中國的許多領域仍存在著這樣的窘境:“我們不僅必須放眼海外去認識世界,還必須放眼海外來重新認識中國;不僅必須向國內讀者移譯海外的西學,還必須向他們系統地介紹海外的中學。”③
總之,由于受過專業的社會學訓練,傅高義運用社會學分析框架研究當代中國,他從系統的維度去考量一個地區的變化過程,這種研究路徑使其成果具有較強的說服力。④傅高義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不僅分析上層建筑的運行機制,而且還關心底層民眾在政治體系運行中的個體命運,讀者從其著作中可以了解到國家、社會和民眾在社會重構過程中的不同面相。傅高義的研究,從新中國成立初期的廣東到改革開放中的廣東,再到鄧小平時代,循序漸進,由遠及近,從小到大,從某種意義上也反映了西方對當代中國認知的變化。
(蔡嘉生,法學碩士,中共常州市委黨校助理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