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建平
【摘 要】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果斷停止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針,逐步轉向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改革開放新時期。要實行改革開放,必須正確評價“文革”。黨中央根據形勢的發展和變化,審時度勢,把握“文革”評價的時機和尺度,靈活運用馬克思主義辯證統一思維和戰略戰術意識,針對黨內外各種意見分歧提出了有效的應對方案。既科學評價了“文革”這段復雜而又特殊的歷史,又順利推進了改革開放的偉大事業,充分體現了以鄧小平為核心的黨中央精深的執政藝術和高超的政治智慧。這對今后破解全面深化改革中遇到的各種風險和難題,仍有借鑒和啟發意義。
【關鍵詞】改革開放;鄧小平;十一屆三中全會;“文革”;歷史決議
【中圖分類號】K2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2-3570-(2018)06-0054-07
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后,中國果斷停止了“以階級斗爭為綱”的方針,確立了以經濟建設為中心,逐步轉向改革開放新時期。在新時期,對“文革”等歷史難題的評價成為影響撥亂反正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因素。早在1978年8月,鄧小平和陳云就達成盡快以黨內決議形式解決歷史遺留問題的共識。但由于黨內外思想分歧嚴重,為避免惡化形勢,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未對“文革”做出全面的,基本的評價。不過,現實問題的改進無法避開歷史問題的解決,“向前看”離不開“向后看”。因此,黨中央順應理論界和其他方面要求對“文革”作出評價的呼聲,以國慶三十周年講話為契機,對“文革”作出了初步的、基本的評價。隨后,又根據實踐的推進和認識的深化,在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上,對“文革”加以全面徹底地否定,并在《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以下簡稱《歷史決議》)中,用較大篇幅對“文革”這場復雜而又特殊的政治運動作了經得起歷史檢驗的評價。
一、《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不宜匆忙作出評價
“文革”結束后,黨內外一部分人包括一些高層干部仍然肯定“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與實踐,提出“兩個凡是”。這引起黨內外的廣泛爭議,進而引發真理標準問題大討論,“實事求是”向“兩個凡是”提出挑戰。在鄧小平等領導人的支持下,這場討論很快取得壓倒性勝利,實事求是的思想路線得以逐步恢復。廣大黨員干部和群眾據此標準對“文革”問題加以反思。反思的重點有二:一是“文革”的對錯得失;二是毛澤東在其中的角色以及林彪、江青集團的所作所為。
在全民反思的熱潮中,鄧小平、陳云也對如何評價“文革”等歷史問題進行了思考。1978年8月,鄧、陳就“文革”評價問題有過一次交談。二人雖然沒有確定由誰來負責決議,但達成了找準時機、盡快作出決議的默契;一致認為決議重點是在維護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歷史地位的原則下搞清“文革”問題。①
但是,后來形勢的變化影響了“文革”評價問題的解決。在1978年底,就有干部建議總結“文革”問題,“最早有人提出對‘文化大革命作總結,可以追溯到1978年底召開的中央工作會議”。②不過,也有黨員干部表示反對。在改革開放初期,堅持極左與極右思想都大有人在,社會分歧嚴重,只有先引導群眾將注意力放在國家的經濟建設和自身處境的改善上,才能達到安定團結。至于評價“文革”等歷史問題,必須服從政治大局,不能因為歷史問題而惡化現實處境。因此,鄧小平果斷改變態度,轉而慎重對待歷史評價問題。他提出“不爭論”“不糾纏”的方針,“宜粗不宜細”“不必匆忙去做”的原則,以保障國家的安定團結。1978年11月,鄧小平在聽取北京市委工作匯報時談道:“有些歷史問題,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不能勉強去解決。有些事件我們這一代人解決不了的,讓下代人去解決,時間越遠越看得清楚。有些問題可以講清楚,有些問題一下子不容易講清楚,硬要去扯,分散黨和人民的注意力,不符合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在1978年12月1日的打招呼會議上,鄧小平初步闡發了“宜粗不宜細”的方針,“歷史問題只能搞粗,不能搞細。一搞細就要延長時間,這就不利。要以大局為重”。他還在親筆擬出的中央工作會議閉幕會上的講話提綱中要求:解決歷史遺留問題“要干凈利落,時間不宜長”,“安定團結十分重要,要大局為重”。③在正式講話中,鄧小平強調:“處理遺留問題為的是向前看”,“要大處著眼,可以粗一點,每個細節都弄清不可能,也不必要”。④
鄧小平關于穩妥解決歷史問題的意見為黨中央所認可。1978年12月22日,十一屆三中全會《公報》宣告:對“文革”的評價,“是必要的,但是不應匆忙地進行”;毛澤東發動“文革”,“主要是鑒于蘇聯變修,從反修防修出發的”;“應當歷史地、科學地、實事求是地去看待它”。⑤由此,黨中央的方案是:暫時不去觸碰黨員干部和人民群眾的“敏感神經”,以免加劇對立和分化;但是又不消極對待,而是等待并創造時機,當條件成熟時一舉解決歷史問題。這個方案著眼于轉移注意力,引導黨內外不再圍繞“文革”問題而長時間爭論不休。
不過,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對“文革”不匆忙作出評價的同時又預示著評價的即將到來。不管是開展撥亂反正、正本清源工作,還是大力推動現代化建設,都意味著要對“文革”及“文革”前一段時間的是非得失作出全面評價。十一屆三中全會確立的“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指導思想,客觀上為“文革”等歷史評價難題的盡快解決奠定了政治基礎。
二、《國慶三十周年講話》:作出初步評價
鄧小平等中央領導人根據當時的國情和黨情,作出“不匆忙”的決定,有其合理之處。然而,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的理論工作務虛會、現實具體工作的解決和真理標準問題討論“補課”運動促使黨中央將“文革”的評價問題提到議事日程上來。
首先,1979年理論工作務虛會的代表多次呼吁要重視“文革”評價問題。第五組有代表建議,“理論上的是非問題應當拿出來討論。比如,路線是非問題,林彪、‘四人幫的極左路線從哪里來的”。⑥第二組有代表則提出應總結得失,“文化大革命中,哪些東西是合理的、正確的,哪些是不合理的、不正確的,很需要從理論上加以總結”。①代表們的呼吁起到了效果。1月22日,胡耀邦向全會轉達了鄧小平的意見:要敞開思想談;“文革”也可以談,包括“文革”的性質、教訓等;“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問題也可以討論。②之后,代表們對“文革”的性質、“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歷史與現實、《五一六通知》、社會主義的階級斗爭和發展階段等問題作了反思。理論界的前期探討既給中央帶來啟發,也促使中央意識到解決“文革”評價問題的必要性和迫切性。
其次,領導干部也直接或間接談及“文革”評價問題。不管是討論實際工作,還是辨別路線是非、理論是非,都無法繞開對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對“文革”的評價問題。在中央紀委第一次會議開幕式上,陳云指出:“十年來,林彪、‘四人幫的破壞是很大的”。在1979年4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李先念指出:“由于林彪、‘四人幫的嚴重干擾破壞,我們的國家亂了十年,現在全國人心思定,人心思上,人心思早日實現四個現代化,這是大局,絕不允許任何人破壞這個大局”。③
再次,真理標準問題討論的“補課”繼續解放思想,進一步對“文革”的概念、口號、理論、實踐進行討論。1979年5月開始,為進一步貫徹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黨中央要求進行“補課”。5月21、22日,《解放軍報》和《人民日報》接力發文,要求“補課”。7月至8月,鄧小平在山東、天津的講話繼續要求“補課”。軍隊系統和全國未開展討論或開展不深入的地區、部門繼續解放思想。全黨掀起了一股“再評價”的熱潮,而“在這個進程中,解決‘文化大革命的評價問題,毛澤東和毛澤東思想的評價問題,又在全國上下、黨內黨外迫切地提了出來;國際上也等著我們在這些問題上的態度”。④
鑒于黨內外要求作出評價的呼聲很高,黨中央意識到還是要盡快以中央重要講話為契機,對“文革”等敏感問題作出基本論斷。1979年6月,中央決定:由葉劍英在國慶紀念大會上發表講話;這次“要有一些新的內容,要能講出一個新的水平”;⑤“對過去三十年特別是文化大革命十年的歷史,應當在適當的時候,經過專門的會議,作出正式的總結,但是,在慶祝建國三十周年的時候,有必要給予初步的基本評價”。⑥《國慶講話》對“文革”作出了初步評價, 對“文革”作了細致的分析、嚴肅的批評、深刻的反思。
其一,將“文革”時間確定為“10年”。華國鋒在黨的十一大報告提出了“歷時十一年的我國第一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⑦的看法。受此影響,思想理論界不少同志稱:“十一年文化大革命”。在起草《國慶講話》的過程中,黨內多數同志考慮到“以華國鋒為首的黨中央”應當代表一個獨立的時期,而不應是毛澤東時代的繼續或“文革”的延續,應以1976年粉碎“四人幫”為界限,將“文革”時間定為10年。之后,黨內外統一稱10年“文革”。
其二,《國慶講話》認為“文革”整整10年都是決定國家命運的一場“大決戰”,黨和人民代表正義的一方,同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進行了反復斗爭。
其三,《國慶講話》將毛澤東與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在“文革”的表現嚴格區分開來。《國慶講話》采取了委婉的“無主語”的方式,較為隱晦但客觀地指出了毛澤東發動“文革”的責任,即暗示他對國內和黨內的形勢作了不符合實際的估量,對所謂的修正主義采取了不正確的斗爭方針和方式。而對林彪、江青集團, 《國慶講話》指出他們推行極左路線,從事的是反革命陰謀活動。這就“在原則上把是非分清了,僅僅在責任上沒有作具體說明”。①為了更好地區分責任與犯罪,更好地清算“左”的錯誤路線,黨中央還指示最高人民法院要在第二個《歷史決議》通過之前對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進行公審。
其四,《國慶講話》概括了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團極左路線的主要特征。起先只有思想上、政治上、經濟上三個方面的特征,鄧小平認為還應該增加一些,“后來又加了文化上、組織上,還加了社會風尚這么幾個方面,內容更完全了”。②最終《國慶講話》從思想、政治、經濟、文化、組織、社會風氣層面總結特征。這些特征論證了林彪、江青集團反革命的本質。
其五,《國慶講話》總結了黨自身所犯的錯誤及需要吸取的教訓。主要有:1.針對“文革”破壞生產力的行為,提出“要解放生產力,不斷提高勞動生產率,滿足人民物質和文化生活的需要”;2.針對錯誤判斷階級斗爭形勢的做法,提出對國內形勢“必須作出合乎客觀實際的科學分析,采取正確的方針和方法”;3.針對“一言堂”的現象,提出“必須正確理解群眾、階級、政黨和領袖之間相互關系”;4.針對“文革”期間無組織、無紀律的情況,提出必須建立健全民主和法制;5.起草小組根據葉劍英的意見,對理論正確與否的重要性作了說明。鄧力群曾解釋道:“葉帥的意見,要把這個問題寫清楚,就是要強調理論,理論掌握了,才能說清楚堅持黨的領導、堅持無產階級專政、堅持社會主義道路是個什么樣的關系”。③此外,《國慶講話》還結合具體實踐問題發出號召:“密切結合實際,繼續深入批判林彪、‘四人幫反革命陰謀集團的罪行,批判他們所蓄意制造和推行的極左路線,肅清流毒和影響”。④
當然,上述還只是基本的評價,至于具體細節和更深入的問題,是準備放到以后,通過召開專門的會議加以全面看待。
三、第二個《歷史決議》:全面地徹底地加以否定
《國慶講話》為全面評價“文革”問題提供了思想上和政治上的準備,釋放了一個信號,表達了黨中央愿意主動回應黨內外聲音、對歷史問題作出結論的態度。理論界希望這個“態度”能夠更加明確,不愿這個“態度”發生轉變。思想理論界與中央領導層的良性互動是科學解決“文革”等評價問題的重要有利條件。
由于《國慶講話》采取“點到為止”的寫法,留下了爭議空間和疑惑之處,各界感到不“解渴”。盡管也有極少數人繼續思想僵化,認為對“文革”已經作了定論,沒必要作出什么新的評價,但絕大多數黨員干部支持在《國慶講話》基礎上深入認識過去30年的歷史。種種跡象表明,全黨翹首企盼《歷史決議》的誕生。
為此,不到原定的黨的十二大,⑤而是在《國慶講話》后不到一個月的10月下旬,黨中央經充分討論后決定“提前上馬”,⑥立即著手起草新中國成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以中央決議的方式對一些重要人物、事件和重大問題作出評價。
在起草《歷史決議》的過程中,黨的十一屆五中全會于1980年2月召開。會議在“文革”的評價方面有了深入,從性質上對其加以徹底否定。在中央召集的干部會議上,鄧小平嚴肅地說道:“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更使我們吃了很大的苦頭,造成很大的災難”。①十一屆五中全會《公報》更為完整地指出:“文革”10年是“嚴重混亂狀態”;“黨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犯了令人痛心的嚴重錯誤,這個錯誤被反革命陰謀家林彪、‘四人幫一伙所利用,造成了黨的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惡果”。②隨著認識的推進,在十一屆五中全會上,黨中央明確強調“文革”是“嚴重災難”“嚴重錯誤”“前所未有的惡果”。從這些評價中不難看出黨中央要徹底否定“文革”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