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 茹
(蘇州大學 文學院,江蘇 蘇州 215006)
江聲(1721—1799年),字叔澐,號艮庭,蘇州吳縣人,乾嘉學派——吳派代表人物之一,對吳派的形成有著承上啟下的關鍵作用。江聲以精研小學聞名,《尚書集注音疏》為其致力最多、影響最大的著作,也是吳派訓詁學的代表作之一。繼閻若璩、惠棟定偽《古文尚書》及偽《孔傳》之后,江聲搜集馬融、鄭玄等漢儒經說,參以《尚書大傳》《五經異義》,更旁考他書,加上自己的學識見解,精研故訓,以注疏《尚書》29篇,成《尚書集注音疏》12卷,又附《尚書補義》9條,《附識寫尚書誤字》1條,《尚書續補義》5條,《尚書集注音疏·述》《尚書集注音疏·后述》及《尚書經師系表》,此外近市居本(即《續修四庫全書》本)書前還有《募刊尚書小引》1篇。江聲采用其師惠棟《周易述》之例,自注自疏,有集注和音注兩部分,全文以篆文書之。江聲治《尚書》以小學為本,對先秦典籍、漢儒學說予以擇別、融貫,并加入自己的學識觀點詮釋經義。個中討論多涉及文字、音韻、訓詁等,體現了較高的學術價值?!渡袝⒁羰琛吩谇∥迨四?1793)刊刻行世,二百多年來,清代學人對此書評價頗多,民國時期對其批評較多,當代學人對其研究不足。本文擬梳理、總結前人的研究成果,為乾嘉學派——吳派的研究提供參考。
清代乾嘉時期樸學興盛,學術氛圍濃厚,學友同仁常常交流、辯論。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刊刻過半,引起學界廣泛關注,有段玉裁辨“鼓”字,有桂馥論“旸谷”,有徐承慶論“惪”字,有徐颋問“允征逸文”,等等。清代學人對該著作的研究,也不僅僅局限于個別字、詞、條目的辨析,更重要的是對其整體的研究與評述。主要有以下幾方面的內容:
江聲35歲師事惠棟,秉承其師尊崇漢學、以故訓融匯經義的治學思想,70余歲完成50余萬字的《尚書集注音疏》,得到清代學人的認可?!肚迦鍖W案》《國朝先正事略》《清續文獻通考》等清代文獻記載江聲時,也肯定其《尚書集注音疏》在集漢儒之說,旁考他書,精研故訓方面的成績。
江聲的弟子江藩在《國朝漢學師承記》中介紹了《尚書集注音疏》的體例、內容,并給予了很高的評價:“至本朝閻、惠兩征君所著之書,乃能發其作偽之跡,剿竊之原。若刊正經文,疏明古注,則皆未之及也。先生出而集大成,豈非伏、孔、馬、鄭之功臣乎!”[1]江藩還引《尚書集注音疏》中辨《泰誓》非偽原文,評此為閻、惠二君之所未及。他從刊正經文、疏明古注、辨偽篇章、輯佚漢儒傳注等方面對《尚書集注音疏》十分推崇。
清儒孫星衍撰寫《江聲傳》時評說《尚書集注音疏》:“存今文二十九篇以別梅氏所上二十八篇之偽造。取《書傳》所引《湯征》《泰誓》諸篇逸文,按《書》序入錄。又探《說文》、經、子所引《書》古文本字,更正秦人隸書及唐開元改易古字之謬。輯鄭康成殘注及漢儒逸說,附以己見而為之疏,以明其說之。有本以篆寫經,復三代文字之舊。凡四易稿積十余年,雖有小疵而大醇不可掩矣。”[2]這里“大醇”是孫星衍對這本書宏觀評價,在辨偽、輯佚、注疏方面予以肯定,“小疵”應是《尚書集注音疏》刊刻之始的疏漏,或是江氏依《說文》改經字,但總體上孫星衍對《尚書集注音疏》的學術價值是肯定的。
清儒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云:“故艮庭取法惠氏《周易述》而作此書。原本漢儒,推闡考證,雖掇拾散佚,未能備睹專門授受之全,要其引據古義,具有根柢,以視孔氏之疏,偽《傳》則相去遠矣。”[3]此說肯定江聲考經證史皆有根柢方面的成績。清代學者胡元儀《北海三考》中也評價了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王鳴盛《尚書后案》、孫星衍《尚書古今文注疏》、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四家之書,其中發明鄭注者,皆足資考證?!盵4]
清儒馮桂芬《顯志堂稿·思適齋文集》中云:“江氏艮庭專治六書,著《尚書》疏證,為小學者之首。”[5]他從小學的角度,肯定江聲治《尚書》成果。清儒平步青為人稱頌的文史小品《霞外捃屑》中云:“國朝今文尚書之學甚多,定宇、西莊、艮庭、淵如為最?!盵6]這是對《尚書集注音疏》的總體評價,認為江聲與其師惠棟、其友王鳴盛及孫星衍采《今文尚書》,為治《尚書》之最。清儒皮錫瑞《經學通論·書》認為:“江聲《尙書集注音疏》疏解全經在國朝為最先,有篳路藍縷之功?!盵7]他從集注以及疏解全經的角度給予江聲很高的評價。
我們認為在“輯佚、辨偽、考證、故訓”方面給予《尚書集注音疏》高度肯定,是較為公允的?!豆盼纳袝贰犊讉鳌分畟卧陂惾翳?、惠棟時已成定論,但是在疏解全經、融匯經義方面顯然是不夠全面和深入。江聲以小學治經義,言必當理,義必有征,推集成之作,吸納前人治《尚書》成果,又對學友同仁多有啟發。清儒王鳴盛、段玉裁、孫星衍治《尚書》,對江聲之說皆有采錄,更有清代著名學者黃式三集錄江、王、段、孫四家精華作《尚書啟幪》,足以肯定江聲治《尚書》之學術價值。
清代學人在肯定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學術價值的同時,也對其有一定的批評。清儒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序》云:“江氏篆寫經文,又依《說文》改字,所注《禹貢》,僅有古地名,不便學者循誦。”[8]孫星衍認為以篆文寫經文,不便循誦。但也有學者對江聲以篆寫經十分贊賞。彭蘊章《歸樸龕叢稿》評價其書云:“是書凡有大篆之字必書大篆,大篆不足,繼以小篆,不獨疏解精核,讀是書兼可識大篆,其有功于世不淺也?!盵9]這不僅僅肯定江聲疏解經義精辟翔實,更認為其以篆寫經有功于世。
孫星衍還委婉批評江聲依《說文》改經。江聲在《尚書集注音疏》中改易經字這一行為,確實被不少學者詬病。清儒段玉裁指出:“叔澐謂孔本《尚書》皆偽孔所妄增改,故凡有不同者,寧他從而不從孔。愚竊以為不然?!盵10]段氏認為,偽孔作偽必然是真中摻偽,后人不應輕易改動。清儒周中孚《鄭堂讀書記》在肯定江聲輯佚古注、考證古義的同時也批評其改易經文,未免泥古而失之。皮錫瑞在《經學通論·書》中雖然認為江聲疏解全經有篳路藍縷之功,但也批評其好以古字改經,頗信宋人所傳之古《尚書》。陳澧在《東塾讀書記》中批評江聲采《史記》為《泰誓》經文,因《史記》多以訓詁代正字,經文未必如此。清代學者夏炯也在其《夏子仲集》中批評艮庭之學,以篆代真。這些都是評江聲改經字而有失。王念孫《說文解字注·序》總結了清人改經字的原因:“不明乎假借之指,則或據《說文》本字以改書傳假借之字,或據《說文》引經假借之字以改經之本字,而訓詁之學晦矣。”[11]
我們認為江聲篆寫經文,雖有泥古之嫌,但能復三代文字之舊,也有其學術價值。江聲改經字,雖有其偏頗的地方,也不能一味地批評。一是因為江聲依《說文》改經,也并非妄改,所有改易經字,都在注、疏中有所說明,且注明更改理據。伏生所藏《尚書》,原系古文,無所謂今文。所謂今文,是伏生因漢人不識古文,而不能通行,故用漢代通行的隸書傳誦。江聲力求恢復古本《尚書》,生平又服膺古文學家許慎,所以多引《說文》改易經字。江聲改易經文,是一種維護自身學術信仰的嘗試。二是江聲改經字,也并非“不明假借”?!渡袝⒁羰琛分杏卸啻翁岬健耙敉瑒t字通”“古字多假借”之理念,說明江聲是能夠明假借的,但江聲好以本字來代替假借字。另外,在訓釋詞義時江聲會用不同的訓詁方法。譬如《尚書·堯典》“平章百姓”,條[12]835江聲承襲師學,改“平”為“釆”。他認為“釆”是辨別的意思,是“辨”的古字,和經義直接相符。而“平”是“平舒”的意思,與經義不符,“平”“釆”古字形相似,“釆章百姓”是被后人誤認為“平章百姓”。段玉裁、王引之認為古“平”“辨”相通,“平”就是辨別的意思,所以并非為“釆”字。我們認為兩種說法于經義而言都是正確的,惠氏、江氏從字形角度解釋,段氏、王氏從假借角度解釋。
江聲承襲惠棟師學,尊漢是必然的。清儒陳澧不僅對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改易經文有所微詞,對其尊漢抑宋的思想也有所不滿?!稏|塾讀書記》說:“近儒說《尚書》,考索古籍,罕有道及蔡仲默集傳者矣。然偽《孔傳》不通處,《蔡傳》易之甚有精富者,江艮庭集注多與之同……此皆《蔡傳》精當而江氏與之同者,如為暗合,則于《蔡傳》竟不寓目,輕蔑太甚矣;如覽其書,取其說,而沒其名則尤不可也?!盵13]另一位對該方面有批評的是清代學者李慈銘,其《越縵堂讀書記·尚書》以《尚書》之“五器說”開篇,認為宋儒治《尚書》也有勝于漢儒者,并批評惠棟、王鳴盛、孫星衍、江聲專述鄭義,而棄宋儒。其后“尚書集注音疏”條又評:“鉅儒著述,皆有本原,不得以井管拘墟,輕相訾議也。”[14]
陳澧主張漢學、宋學并重,不可偏廢,江聲承惠棟之學尊漢抑宋,兩家之學確有不同。我們認為僅憑七處江聲與蔡沈注解相似之處而有上述斷定,也似有所偏頗。第一,江聲斥偽《孔傳》恣意亂經,卻因其相沿既久而“姑存之而目為衍字可也”;江聲斥王肅亂經,卻仍然引用王肅之說;江聲晚年欲作《說文解字考證》,見段玉裁所著與己見多符合,便輟筆并將稿本送給段氏,并命其孫江沅師事段氏。按江聲這樣的學識人品,即使“抑宋”也不應有上述行為。第二,《尚書集注音疏》中江聲的注疏都有一定體例,凡有注必定說明出處。第三,臺灣學者許華峰、洪博升皆有考證,陳澧所舉之七例,在蔡沈之前皆已有說。[15]另外,江聲之學也并非“井管拘墟”,他精研小學,善治《尚書》,又上承惠棟師學,下傳弟子江沅、江藩、顧廣圻、徐頤、鈕樹玉等成艮庭學派,學宗漢儒,長于旁搜博引,是引領吳派的主要學術力量。
民國時期,對于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的研究明顯冷寂。國學大師章太炎、梁啟超褒皖貶吳,認為惠棟為首的吳派“皆陳義《爾雅》,淵乎古訓是則者也”[16]184,而晥派“戴學數家,分析條理,皆密嚴,上溯古義,而斷以已之律令,與蘇州諸學殊矣”[16]185。所以他們對于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的評價并不高。
章太炎在其《訄書》中說“聲為《尚書集注音疏》,蕭客為《古經解鉤沉》,大共篤于尊信,綴次古義,鮮下己見”[16]184。又在其《國學演講錄》中指出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于今文、古文不加分別。梁啟超在其《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也評江氏裁斷之識較薄。
我們認為《尚書集注音疏》中有許多地方也以“聲謂”自注自疏。“聲謂”即江聲“陳己說于先儒之注,下必自名以識別之,不敢混淆先儒之義”[12]834。這也說明江聲有自己的學識、見解,并非“鮮下己見”。即使對漢儒舊注采輯、疏解也根據經義有所選擇?!渡袝肺淖止艎W,需要小學的知識加以訓釋,江聲精于此學,能解《尚書》難解之詞義。章太炎在《章太炎講國學》里也說:“《尚書·顧命》篇有‘奠麗陳教則肄肄不違’一語,從前都沒能解‘肄’字用意,到清代江艮庭始說明多一肄字,乃直寫當時病人垂危舌本強大的口吻?!盵17]當代學者錢宗武《〈尚書〉詮釋研究》 一書在研究《〈周書〉被動句“在”字語法標記》時,也受江聲釋《周書·酒誥》中“庶群自酒,腥聞在上”的啟發。江聲將“腥聞在上”解釋為“臭勝聞于上”,即將“在”解釋為“于”,表示被動。同時,江聲在《周書·多士》中對“夏迪簡在王庭,有服在百撩”的訓釋,也證明了“在”表示被動。這對確定“在”字表示被動句語法標記來說,很有意義。所以,從《尚書集注音疏》訓釋詞義方面看,江聲之學識也并非“淺薄”。另外,古文學家章太炎評江聲“古、今文不分”,也帶有明顯的門戶之見。我們認為,古文、今文雖然治學方法不一樣,但同樣是訓釋經義,江聲能夠根據經義而兼采兩家之學,更為客觀與合理。
民國時期,對江聲《尚書集注音疏》評價較為客觀的是劉師培。他在《左盦外集·近代漢語變遷論》中論述說:“即惠氏之治《易》,江氏之治《尚書》,雖信古過深,曲為之原,謂傳注之言,堅確不易。然融匯全經,各申義指,異乎補苴掇拾者之所為,律以江、戴之書,則彼此二派均以徵實為指歸?!盵18]劉師培指出江聲治《尚書》不同于簡單收集古注古義,而是有自己的選擇與見解,如此才能融匯全經。劉師培正抓住了江聲治《尚書》的重點。我們也認為不是所有學者都有能力對輯佚、訓詁內容有所抉擇,選擇本身體現了作者的學術傾向與志趣,再加上自己的學識、見解融匯經義,更具有學術價值。譬如《尚書·周書·君奭》中有“無耐往來,茲迪彝敎,文王蔑德降于國人”[19]條,“蔑”字,鄭玄注解釋為“小”,江聲認為鄭注不妥,故參考孔晁注,將“蔑”字解釋為“精微”,就是精妙的意思。后人對“蔑”的意思,爭議很大,有訓為“美”,有訓為“無”,但“小”肯定是不妥的,所以江聲說“不用鄭注”,這也能夠證明,江聲的輯佚與訓詁是有選擇的,也有自己的學術觀點。
乾嘉學派之吳派,是小學史上極為重要的一個學術流派。但清代學人多評其好古、泥古,至近人章太炎、梁啟超褒皖貶吳,吳派研究鮮有人問津。這種沉寂的局面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被打破。但是,即使這樣的打破,也僅僅集中在其領軍人物惠棟的關注上,對其他學者的研究還是很少。所以,目前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并沒有得到系統、完整的整理。當代學人的研究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20世紀80年代日本學者宇野哲人在《中國近世儒學史》中有提及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僅僅是寥寥數語簡單的介紹性概述內容,并沒有深入性的評述。新世紀初,史振卿的博士論文《清代尚書學若干問題研究》對《尚書集注音疏》的內容也是概述性介紹,同時也整理部分清儒評價,說明其在改字、引《蔡傳》不注明、《禹貢》篇僅釋地名等問題,肯定其在疏解全經方面的價值,指出王、段、孫諸家治《尚書》對江氏頗有取資。在研究乾嘉學術群體時,對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特別關注的應數王應憲的《清代吳派學術研究》。該書專辟章節從《尚書集注音疏》的著述志趣與體例內容、學術特點、學術影響三個方面論述。特別是“學術特點”這一部分尤為精湛,他指出《尚書集注音疏》有四個學術特點:一是考辨東晉《古文尚書》之偽,介紹江聲在辨偽內容、分篇、作者方面的成果,并肯定江聲將偽《古文尚書》與偽《孔傳》區別對待的學術理念。二是改易、增補《尚書》經文,這里肯定江聲精研小學,但認為經文有疑,“存疑”是可行的,“改經”則過于冒險。三是指出江聲引用采納學術界成果,江氏之說或于當世學者有所承受。四是指出江聲治《尚書》兼采今古之說,分述兩家源流。王應憲是比較系統的闡述《尚書集注音疏》的學者,但其論述還是屬于概論性的,并沒有細化研究。
古典文獻學家王欣夫在其《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中對《尚書集注音疏》評價很高。他說:“古籍之以篆書鋟木者,始于明代,余所見有正德十五年熊宇刊《楚辭》,嘉靖中陳鳳梧刊六經,尤為漢以前書。至宗室高唐王岱翁刊《陽春白雪》,復附正書釋文,則好奇而反涉于陋矣。清康熙中張召奉勅刊篆,文六經、四書,雕印精好,突過前人。但皆疏于學問,不守家法,不明通假,未免多乖誤。至艮庭先生手篆所著《尚書集注音疏》出,即論版本,亦可稱空前絕后之作矣?!盵20]這段評述對江聲之說不僅僅在版本方面,在學問、家法、文字通假方面都給予了肯定。更重要的是,他發現了《尚書集注音疏》版本的問題。我們所熟悉的《尚書集注音疏》的版本有兩種,一種是我們常用的《皇清經解》(冊6),據清道光九年(1829)廣東學海堂刊,咸豐十一年(1861) 補刊本影印,是楷體本;一種是《續修四庫全書·經部·書類》(冊44),據清乾隆五十八年(1793)近市居刻本影印,也就是篆文本。但是王欣夫在其《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中提到還另有一種“印刷稍差,書品略窄”的篆文印本,其內容曾對近市居本錯誤之處進行改正。我們在臺灣學者許華峰《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的版本與異文》一文中,找到答案,這種“印刷稍差、書品略窄”的版本是日本名古屋大學圖書館藏另一種近市居藏版。許華峰對比了三個版本的《尚書集注音疏》,并梳理出《皇清經解》本的異文與錯誤,特別指出《皇清經解》本有12處文字,因句子之中出現相同文句,整理者不慎跳接而漏失成段文字的情形。這對方便以后學者研究《皇清經解》本《尚書集注音疏》有著非常積極的意義。
也是在20世紀80年代,蔣善國的《尚書綜述》評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使“《古文尚書》學煥然重光”,并且他認為江聲是第一個將《棄稷》與《益稷》篇目分辨最清楚的人。新世紀,佟大群的博士論文《清代文獻辨偽學研究》指出《尚書集注音疏》兩大貢獻在于推出集成之作、重視辨偽之說,特別強調江聲從篇章、內容、引文方面辨《泰誓》非偽作,足成一家之言,值得學界關注。
繼閻若璩、惠棟定偽《古文尚書》及偽《孔傳》之后,江聲《尚書集注音疏》開集成之作,王鳴盛《尚書后案》、段玉裁《古文尚書撰異》、孫星衍《尚書今古文注疏》對江氏之說都有采錄,王氏、段氏、孫氏均有學者整理研究,只是江氏研究鮮有人問津。臺灣學者洪博升的博士論文《江聲與王鳴盛〈尚書〉學之比較研究》以研究學術史、思想史之方式為基礎,深入探討其兩家《尚書》著作之內容差異,挖掘二家考證文字背后之價值,析論其特色,思想與考證并進,首次較為完整的呈現江、王治《尚書》之貌,就研究江、王之學,乃至吳派學術,甚為重要。特別是文章指出江聲治《尚書》并非一味“泥古”,其搜集漢儒之說有自己的判斷與選擇。關于江、王、孫三家治《尚書》的對比研究,學者焦桂美也有嘗試,其論文《〈尚書今古文注疏〉的詮釋動因、體例與方法》肯定江聲、王鳴盛、段玉裁的研究為孫星衍作新疏提供了可資憑藉的豐厚成果,但是在詮釋方面不如孫氏全面、精當。
綜上所述,清代、民國及20世紀80年代以降學界對江聲《尚書集注音疏》研究的概況可以簡要梳理如下:
第一,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在輯佚、辨偽、考證、故訓等方面,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雖然清代至當代對江聲《尚書集注音疏》在輯佚、辨偽、考證、故訓方面都有肯定,但均屬于概述性質的闡述,其洋洋50萬余字的注疏材料并沒有得到整理,江聲以小學治經的精髓還有很大的挖掘空間,文字方面如江聲的古今字、俗字、假借字研究,訓詁方面如其內容、方法、特色研究,都有待進一步整理和挖掘。
第二,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以篆寫經、改易經文、尊漢抑宋方面的問題需要一分為二來看待。江聲以篆文寫經,在文字研究上有其價值,不能而全盤否定。從清代至民國江聲依《說文》改經,確實被學人詬病,但江聲并非妄改經文,有其理據與緣由。我們認為改經并不是唯一恢復真本《尚書》的辦法,但這至少是一種學術性的嘗試。江聲尊漢抑宋,是其學派的治學思路,清代學者的批評有其合理性,但是有一點值得注意,江聲的“尊漢”并非泥古,是有選擇的。
第三,江聲《尚書集注音疏》以融匯經義為核心的治學理念,應有進一步的挖掘。從清代至當代,批評江聲“好古、泥古”、古今文不分等,大都沒有注意到江聲治《尚書》是以“融匯經義”為核心的。江聲好古,卻是有選擇的輯佚漢注,漢儒之說有不合經義的,也會摒棄,而自注自疏;江聲并非不分古、今文,而是兼采兩家合理的部分,以此更好的解釋經義。江聲以融匯經義為核心的治學理念貫穿在《尚書集注音疏》的注疏之中,有待進一步研究。
第四,江聲《尚書集注音疏》與王鳴盛、段玉裁、孫星衍治《尚書》比較研究尚不足。江聲《尚書集注音疏》是成清代《尚書》專門之學的關鍵,上承閻若璩、惠棟之學,下啟王鳴盛、段玉裁、孫星衍的《尚書》研究。清代、民國學人對四家之學雖有概述性闡述,但無深入整理研究。臺灣學者洪博升對江聲、王鳴盛治《尚書》進行比較,發現江聲治《尚書》在吳派內部是有其特點的,對研究江聲之學有著重要啟示。但是,其他方面比如訓詁、??钡谋容^研究等還有待進一步展開。
綜上所言,江聲《尚書集注音疏》還有很大的拓展空間,也值得我們繼續研究,為冷寂多時的乾嘉學派之吳派研究提供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