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彧博
(哈爾濱理工大學 法學院,哈爾濱 150040)
自然債權發展至今,內涵已和產生之初有較大差異,但其存在的理論基礎依然具有現實意義和繼受價值,其所蘊含的羅馬法實證主義理念、自然法精神以及表現出來的道德法律間的融通性,都是值得堅持和發揚的制度內核。自然債權所展現的對人情、法意的雙重體現與結合,是對人情的體察、對法意的彰顯,是道德與法律的和諧共存。隨著時代的進步,自然債權的權能呈現出明顯的擴張趨勢。
自然債權發端于羅馬法時代,后歷經日耳曼法崛起、中世紀教會法時期,直至羅馬法復興賦予其新的面貌,最終被近代大陸法系主要國家繼受。理論界及實務界在對自然債權的認識上一直難以達成普遍共識。許多學者習慣因自然之債不具有法律強制力而將其排除在債法體系之外,如王利明認為:自然債務是一種沒有法律約束力的債務,屬于無責任的債務,從法律上說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債務。[1]或者,即使承認自然債權是債權的一種特殊存在,也不認為其應獲得和法定債權同樣的對待。但也有學者認為,自然之債雖非強制執行之債,但其作為債權的一種存在方式,理應受法律保護,如王伯琦認為:自然債務為不可強制履行的債務,債務人不履行時法律不制裁,但其自愿履行時,債權人受領并非不當得利,債務人不得請求返還。[2]縱觀學者們的研究結論,雖然表述上有不同,但都強調了一個特征,即自然債無法律的強制力來保障。此外,就共同點而言,學者們還都強調了自然債不能返還的效力,這是自然債權的另一個最明顯的特性,羅馬法的自然債就已有了一經償付則不能返還的效力。
自然債必須具有實際的原因,而不是由純粹的形式關系構成。[3]自然債權之所以和法定債權相對,根本在于債因的差別。自然債權的發生原因不是民法關系所調整的范疇,其債權債務關系還不足以上升到民事法律的高度來進行調整,只有當其債權債務關系足以和民法上的其他規范(如不當得利、贈與)相混淆時,才具有了債法上的意義,此時法律才必須以明確的態度來表示自身立場。筆者認為,對自然債權進行界定要明確自然債權應有的內涵。就自然債權的內涵來說,除應包含學者一致肯定的“無法律強制力”“保有給付”等通說要素外,還應明晰債因和法律效力因素。結合自然債權產生的理念、現代社會法治狀況,可對自然債權內涵作如下界定:自然債權是基于法定債權發生原因之外的原因而產生的不能經由訴訟來獲得實現的債權,其法律效力包括但不限于履行后不得請求返還。
除了履行后不得請求返還的效力,按照羅馬法的設計,自然債權還可產生留置、抵銷、擔保的效果?,F代大陸法系各代表國家債法雖無此類規定,但在判例中或多或少地都體現了這些法律效果。對于自然債權的其他效力,應分別深入探究強制執行力之外的請求力、私力實現力、處分力、保持力。
1.請求力。自然債的請求力涉及兩個層面:(1)對債務人給付的請求。債權人發出要求給付的意思表示是其實現債權的最基本手段,法律對債權的保護起于債務人忽略或罔顧債權人合法的給付請求。自然債權由于沒有國家強制執行作后盾,在得不到實現時只能通過無強制的請求來期待實現。在一般債的理論中,請求是債權法律保護的起點,是債權最基礎的權能。自然之債卻不能把請求權作為最基礎的權能,理由是:最基礎的權能意味著缺失就實現不了權利的定性;請求權不是確定債權的根本標準。實踐中存在未經債權人任何催告債務人就自動履行的狀況,其中未體現任何請求因素,卻依然可認定債權得到償付、債權債務關系消滅。若按請求權是債權的根本標志的觀點,顯然解釋不了生活中無請求債權也能實現的情形。就自然債權而言,其請求力與法定債權相比已經消減了很多,仍把請求權作為最基礎的權能顯然不合理。(2)對訴權的請求。這表現為可否起訴與是否享有勝訴權。就前者而言,能否尋求司法保護實質上是享有訴權的形式上的表現,這種形式表現凸顯了法律對人們行為的基本態度與價值取向,或者說表明了法律將哪些行為納入到自己的調整范圍之內。例如,按照自然債權享有的請求力的效果,可將自然債權分為兩類,二者的訴權完全不同:一類為本無請求力的自然債,如基于不法給付、道德義務而產生的自然債權,其典型表現如賭博產生的債、無法定撫養義務的親屬撫養。既然不享有起訴的權利,那么獲得勝訴就更無可能,因此才稱為本無請求力的自然債。另一類為雖有請求力但喪失勝訴權的自然債,典型者為已罹于消滅時效的債權。對于此類自然債,一般司法機關是予以立案保護的,但如果債務人提出時效抗辯,債權人就喪失了勝訴的可能。我國當下的做法就是要求法院受理超過兩年訴訟時效的債權債務糾紛,審理中往往會出現兩種情況:一是債權人債務人對時效問題都沒有提出主張,糾紛以法定之債的方式判決債權人勝訴;二是債務人以時效為由抗辯債權人,債權人喪失勝訴權而轉為按自然之債糾紛處理,債權人的訴訟請求常常被駁回。由此,便有了自然債的債權人有無勝訴權的問題。綜上可知,自然債權僅有私法意義上的請求權,其請求力受自然債權類型的影響較大,部分類型的自然債權可訴但無勝訴權,部分類型則根本不可訴。
2.私力實現力。在解決債的糾紛的問題上,不能奢望僅僅用法律這種公力強制手段來構建糾紛解決機制。在任何社會形態下,債的糾紛解決機制都不是單一的,都應該是由公力和私力有效協同組合形成的復合解決機制,這是公權力與私權利的協調配合趨于平衡和諧的表現。通說認為自然債權不具有私力實現力,但筆者認為要對私力實現力加以區分才能論證清楚該問題。私力實現依據其采用方式的強制程度可分為私力強制實現和私力非強制實現。一方面,法律所限制的私力救濟是私力強制,這表明,法律對私力實現債權作了初步的區分,法律對采用私力強制來實現債權這種方式是嚴格限制甚至禁止的,諸如通過限制債務人人身自由來實現債權、扣留債務人財產來實現債權、挾持債務人親屬來實現債權等方式都被視為違法行為;另一方面,私法中法無明文禁止即為許可,秉持這一原則,采用和緩的私力非強制方式來實現債權是無可厚非的,實際生活中自然債權的實現往往都是基于血緣、人情、公序良俗的影響,比如債權人采用積極的交涉來說服債務人履行債務、采用親情攻勢影響債務人給付、利用法律的權威給債務人實施壓力而實現債權等等,這些做法顯然不具有強制性,屬于私力非強制實現債權的方式?,F代國家立法上都對私力強制實現方式進行嚴格限制或禁止,自然債權也必須遵循這些規定。所以,自然債權只具有私力非強制實現力,而不具有私力強制實現力。
3.處分力。自然債權產生以來,無論如何發展,其具有處分力這一點得到一致認同。大陸法系理論界、各國法律和判例都對此持肯定意見。這種廣泛認同的產生主要是因為債權流動性的要求和善意第三人制度的不斷發展。對自然債權的處分方式有抵銷、免除、轉讓等。(1)自然債權的抵銷權不同于法定之債的抵銷。自然債權的抵銷更復雜。一種情況是雙方互負的債均為自然之債,此時雙方均可提出抵銷請求,待與對方形成合意即可抵銷。另一種是雙方互相負債的性質不統一,一方為自然債一方為法定債,此時只有自然債的債務人能夠提出抵銷請求,理由是:自然債的債務人(此時即法定債的債權人)所享有的法定債權是權能完整且有效的,他可以對法定債權作任何法律許可的處分行為;對應的自然債的債權人(此時即法定債的債務人)因自然債權的效力缺失,無法對抗法定之債的履行義務。(2)自然債的免除。自然債中,債務人本不承擔法定履行義務,可只依據道德決定履行或不履行;債權人免除其自然債務后,債務人如再給付,法律通常認定為贈與。如情侶同居期間男方基于經濟條件優越而承諾一旦分手則給予女方一定的感情損失費,實際分手后男方一旦給付,兩人的自然債法律關系就徹底終結,而若女方提出免除男方自然債務,其給付行為在法律上認定為贈與。(3)自然債的轉移和設質。債的轉移或基于當事人合意,或因法律規定,如繼承和公司的分立、合并等。法定之債的轉讓具有法律上的強制實現性。自然之債由于強制執行力受限,轉讓后的效力仍是自然債的效力。與其轉讓相同,能否有設質,并不改變自然債權強制執行力極弱的效力。但是,基于債權流動性,賦予其轉移和設質的處分方式,實際上預留了自然債進化的法律空間,這是有意義的。
4.保持力。債的保持力是指對于債務人給付的保持,始于受領,終于消滅。從時間順序上看,一旦債務人履行債務,債權就因受領而消滅,債權人身份轉化為所有權人。受領是否為債權權能,取決于如何看待給付行為的性質。通說認為物權行為是具有無因性的,將其視作物權權能又如何解釋此時物權轉移是基于履行債務的原因呢?可見將受領視為物權權能是說不通的。物權行為理論歷來是學界觀點沖突激烈的領域,為了便于接下來的論述,筆者將受領、保有均視作不問債因的物權行為所產生的獨立權能,其性質具有物權和債權的二重性。王澤鑒認為:可得受領保有而無請求者有之,有請求而不認可受領保有的情況則無,受領、保有權能缺乏的似無再稱為“債”的必要。[4]從這點看,受領保有權能是生命力最強的權能。自然債具有的最基本權能即是受領保有權能,正是這種權能的存在使得自然債在效力上具有債的特性。自然債權所引起的一經給付即不得請求返還的效果是其最突出的法律效力,自然債權在各個時期無論如何變化,都得以保持這項效力。因此可以說,債務人在法律上被設定了一項直接的強制不作為義務,即禁止反悔,這體現在債權人角度則為可以拒絕債務人的返還要求。這項禁止反悔義務在實務中被牢牢鎖定在債務人的身上,這也是自然債作為債的有力理由之一。
學者們對自然債權的否定存在著程度上的差異:有人主張全盤否定自然債權制度,如日本的梅謙次郎;有人主張自然債權不是法定之債、無須納入法律范疇調整,如日本的石田文次郎和國內的王利明;也有人僅反對自然債權概念本身,如日本的石坂音四郎。持全盤否定觀點的梅謙次郎認為:羅馬法上合同的訂立要求嚴格的形式要件,且只有家長才具有訂立合同的能力,在這一特殊的時代,承認自然債務制度是有其現實意義的;但在現代法上,奴隸制己經廢除,且羅馬法所要求的特殊的形式基本上均不被保留,因而現代法制缺乏承認自然債務之基礎。[5]石田文次郎從另一角度認為:現代法律意義上的債務,其責任均以國家強制力作為其后盾,但是自然債務的債務人并不負有任何責任,即自然債務為“無責任之債務”,因而并非作為法律上義務的債務,不應該在法律的范疇中加以規制。[6]
這里必須明確一個前提:我們承認自然債權及其制度,并非承認羅馬法意義上的自然債權及其制度。當代大陸法系國家要繼受的是自然債權及其制度所蘊含的構造理念、獨特的功能發揮模式。自然債權及其制度的相關理論發展至今,其穩定的內核是“法外之債”和“一經履行就不得請求返還”,這兩個最具代表性的特質在任何時期都沒有變化過。所以,梅謙次郎的說法是不妥的。羅馬法時代的上述特殊要件只是推動自然債權確立的條件,而不是自然債權賴以存在的條件;只要存在法外之債,只要法定債的權能構成還是依照羅馬法定之債的權能來確認,自然債就可以存在。還有一個反證可以反駁梅謙次郎的觀點:羅馬“簡約”產生之初也不受法律保護,羅馬人尚且可以由裁判官確認“裸體簡約”的有效性,為什么當代人不可以變通自然債權存在的制度基礎呢?
石田文次郎以“無責任之債務”為理由來否定自然債務由法律調整,更值得商榷。其觀點在本質上是強調債責的同一性。債法發展到今天,責任與債務早已突破了債責同一的認知。在履行債務與承擔法律責任都可以使債權人獲得財產利益的時代,區別債與責任沒有多大意義。但在現代民事活動中,履行債務和承擔責任兩者對債權人利益實現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同的,甚至存在債權人的利益只能通過債務履行來達成的情形,如演員的演出協議等。在此情況下還將債責捆綁在一起,是適應不了新的社會情況的。再者,責任意味著強制,國家強制力作為私權利實現的有效保障是必要的。但據此認為沒有這種強制就構不成債的關系,則未免武斷。絕大多數人不是因為害怕強制執行而遵守法律的,更多的是基于“應該這樣做”的意識支配而去履行債務。況且解決糾紛的方式有很多,并非一定要依賴強制力來實現。往往人們的自覺才是社會有序的基礎。在各種利益錯綜糾纏的現代社會,我們在意識到裁判作用的同時必須具備發現解決紛爭基準的能力,承認自然債務概念的有用性即反映了這一意圖。
自然債權入法以承認其存在為前提。前文已闡釋了自然債權否定論的不當之處。我國現行法律雖未直接界定自然債權的含義,但民法總則、合同法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民間借貸的司法解釋都明顯涉及了自然債權的存在和效力。而就自然債權的類型表現來看,實務界和理論界都承認其真實存在。自然債作為債的一個特殊類型得到了廣泛承認。所以,自然債權入法并非指在民法條文中體現自然債權的含義,而是指在民法典中作較為系統的規定。從現有的四個版本民法典草案對自然債權規定情況來看,只有徐國棟的綠色民法典草案對自然債作了相對完整的制度化規定。其余三個版本里,人大法工委版對自然債權的立法規制與現行民法總則無異,梁慧星、王利明各自主編的草案基本采用了德國民法的分散規制思路,即在可能產生自然債的具體法條中單獨規制。四個立法草案體現出理論界僅有少數學者傾向于在民法典中系統規制自然債權,也反映出學者多未對自然債權及其制度給予應有的重視。由上可見,是否入法的爭議焦點在于是否將自然債權作為與法定債權相對的一個債的種類。自然債權并非純理論的空中樓閣,基于它而形成的獨特規則涵蓋了類型多樣的財產給付關系,其所包含的理念和規則歷久不衰。理論界多贊同在民法中體現自然債權,它存在于民法之中也是客觀事實。
中國社會具有特殊的倫理道德體系,儒家思想的延伸與影響造就了中國人獨特的精神氣質和行為準則,它們蘊含著濃烈的道德因素。長期以來,民間形成了一套由官方法律、行規慣例、鄉約村規、契約等不同淵源的規范交織而成的財產權保障制度,使中國社會呈現出一種復雜的平衡狀態。契合中國社會的債法必然也蘊含著符合民眾道德期望的道德因素,自然債權制度恰恰彰顯了符合中國人道德特征的理念。對實踐中有爭議的自然債類型作效力認定,是司法裁判與民法本土化規范完善的需要。
我國《民法總則》第192條規定:“訴訟時效期間屆滿后,義務人同意履行的,不得以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為由抗辯;義務人已自愿履行的,不得請求返還?!贝艘幎鞔_了訴訟時效屆滿的債權為自然債。自然債的本質屬性是“不能通過訴訟程序強制債務人履行”,而非不能通過其他方式實現,也非不能向法院起訴,更非債權債務關系不存在。也就是說,訴訟時效期間屆滿,當事人只喪失勝訴權,不喪失起訴權和實體權利。因為起訴權仍然存在,債權人可向法院提起確認之訴,要求確認債權債務關系是否存在或訴訟時效期間是否屆滿;因為債權債務關系仍然存在,債務人自愿履行的,債權人可以接受。存在爭議之處在于自然債的權能能否延伸產生債務抵銷的效果。如公司欠銀行的錢超過了訴訟時效,銀行向法院起訴,法院以訴訟請求超過了法定訴訟時效為由不予保護。但如果該公司恰好又在銀行賬戶中存有一筆款,銀行可否用它來抵銷該公司的超訴訟時效債?筆者主張可以進行抵銷。
此類案件中抵銷權的行使與自然債關系是否存在、如何存在的關聯性極大。銀行的勝訴權是否存在,取決于公司是否行使了訴訟時效超期的抗辯權:公司不實施時效抗辯,銀行便可勝訴;反之,銀行即喪失勝訴權。此種情況下自然債權存在與否是以公司抗辯權行使為時間分割點的:公司知曉超過訴訟時效,卻未提出時效抗辯,而是履行了債務,應視為法定債務的履行,因為此時公司以其行為拋棄了時效利益,不宜按自然債務履行對待;公司提出了訴訟時效抗辯,卻又履行了債務,則視為自然債務的履行。從清償后的效果來看,兩者相同,都不能請求返還,但是,抗辯權行使與否卻直接影響債務的性質,進而影響到可否行使互負債務的抵銷權:作為自然債務關系時只有公司可以提出抵銷權,互負債務的情況下公司的債務先超過訴訟時效,其行使時效抗辯對此時享有的存款債權權能無影響,因此公司可以自由處分存款,決定其是否用于抵銷自然債;公司若未行使時效抗辯的權利,就必須清償本已超過訴訟時效的債務,此時,對于用公司在銀行的存款抵銷債務,雙方均可提出主張。
此類型的自然債權產生于《保險法》第38條的規定:“保險人對人壽保險的保險費,不得用訴訟方式要求投保人支付?!比藟郾kU的投保人沒有繳納保費的絕對義務,在因家庭和經濟狀況發生重大變化而喪失支付保險費的能力時,可自由選擇是否繼續繳納保費,這也是各國通行的做法。保險法此項規定直接剝奪了保險人的訴權,依照保險合同而形成的債權債務關系因保險人喪失債權的訴請履行權利而無法得到法律的強制執行,其債權的實現僅依靠投保人的自主選擇。在實踐中,保險人和投保人之間債的關系的性質取決于投保人給付保險費的具體時間。
人壽保險中,保險人通常會設定人壽保險合同寬限期,保險費繳納寬限期一般為30日至60日,投保人超過60日未繳納保險費則人壽保險合同效力暫時中止,兩年內可以復效,超過兩年不可復效。無論是否超過兩年,保險人都不能通過行使訴權來實現債權。投保人選擇何時繳納保險費會使其與保險人的債的關系性質發生以下三種變化:(1)投保人未繳納保險費的,在60日保險繳費寬限期內,保險合同依然生效、保險人與投保人之間仍然是法定的合同之債關系。(2)超過保險繳費寬限期的,保險合同效力中止,在兩年保險復效期內,保險人和投保人的債的關系因是否繼續繳費而產生兩種法律效果:一是在此期間投保人一直未繳足保險費的,保險人和投保人間形成自然債關系,即保險人因法律規定而無訴權,其債權的實現依賴投保人自愿給付,保險人的領受不構成不當得利且無須返還;二是在此期間投保人申請復效并繼續繳納保險費的,一旦申請復效和繼續繳納保費的行為經保險人確認,保險合同即重新生效,保險人和投保人恢復法定債關系。(3)投保人未繳納保險費超過兩年復效期,保險合同徹底失效,保險人與投保人之間的權利義務終止,投保人即使主張給付保費恢復原保險關系,也會被保險人視為訂立新的人壽保險合同,不形成自然債。綜上,在人壽保險中,自然債存在于保險合同寬限期至兩年保險復效期之間,且可由保險人與投保人確認保險復效而轉化為法定債。
約定無訴權的債務關系是否為自然債,爭議焦點在于該約定是否違反了法律的硬性規定。對于放棄訴權是否違法,不同性質債的要求不同。雖有學者主張嚴格按照現行民事法律規定來認定無訴權債的性質,即以法律、合同性質來作具體平衡,但操作過于繁復。筆者認為將無訴權的債務大體上都視為自然債易于簡化案件處理過程。雖然這種類型的自然債既可視為約定自然債又可視為因法定債要件缺失而形成的自然債,但因本文對自然債權的內涵描述始終強調要以善良道德為其本質考評依據,即認為自然債權的本質是道德義務的升華而非法定債權的貶降,故筆者并不同意“法定債要件缺失”說。這類自然債權的產生,其理論依據在于訴權的可處分性。秉持私法意思自治的原則,民事法律主體之間的約定只要不被法律禁止,且符合公序良俗,就應該認定為有效。我國民間大量存在約定俗成的鄉規民約,債的糾紛雙方基于訴訟成本的考慮,往往在形成債權債務關系時約定排除了行使訴權的解決方式,但我們不能據此就認定雙方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也不能因約定排除訴權就不保護這種法律關系。將這種關系視為自然債,一來充分尊重了本土債事習慣,使民事主體之間的行為采用合乎“實在法”的解決方式;二來法律又有了抄底性的規制方式,保證債權人的合法權益能夠得以實現。
對于這類債務理論界持兩種態度。一種觀點認為,企業破產后被免除債務責任,企業作為債務人如有給付行為則構成自然債,產生自然債的法律效力。這種觀點的問題在于,企業破產、債務免責后其市場主體資格喪失了,難以享有相應的財產權,法律上難以形成有效的給付。另一種觀點認為,企業破產后法律對其債務免責,免除了清償債務的全部義務,自然債的給付義務也同時被免除,故無自然債權存在的可能性。企業破產被免除債務后的給付能否被視為自然債,根本問題在于破產后企業主體是否仍有給付財物的權利能力和行為能力。就權利能力來說:具有法人資格的企業權利能力起于企業法人成立,止于企業法人終止,破產后企業法人的權利能力喪失,在法律上沒有相應的主體資格,是難以繼續行使財產給付行為的;不具有法人資格的企業權利能力依附于投資成立非法人企業的自然人,而自然人的權利能力自出生時享有、至死亡時終止,非法人企業破產后自然人未死亡的,當然可以實施財產給付行為,理論上可以形成自然債關系,但實際操作中非法人企業只有合伙企業和個人獨資企業,由于法律規定合伙企業的普通合伙人和個人獨資企業的投資人承擔無限連帶責任,因此是否要合伙人以自然債方式承擔企業債務意義不大。破產免責后自然債務的形成僅在自然人作為破產債務人時適用,但我國《破產法》不適用于個人,故我國目前不存在因破產免責而產生的自然之債。[7]從行為能力角度看:具有法人資格的企業因破產而主體資格消滅,其行為能力載體不復存在,故無給付財物的行為能力,不成立自然債關系;不具法人資格的企業破產后,雖然其合伙人、獨資投資個人保有行為能力,但因財產狀況和后勁所限,實務中罕見能在經濟意義上的合理期限內清償債務的案例,而且,即使債務人在超過訴訟時效后進行了償付,也不宜認定為自然債,因為這種情形有悖我國現階段鼓勵投資、減輕企業債務壓力的立法意圖。綜上,現階段不宜將企業破產后的財產給付視作自然債。
不法原因給付可否納入我國自然債權范疇,存在較大爭議。部分學者之所以認為它能產生自然債權,主要是因為此種給付的法律后果和自然債權相同。本文一直主張自然債權必須具備道德義務升華因素,或者說基于善良而發生給付;而不法本身必然違反社會公德,其違法性質已經使其被排除在自然債權范疇之外。不法原因給付和自然債權雖然效果類似,但法律對于這種效果的維持動機完全相反,不法原因給付不得返還乃是基于制裁之意和拒絕保護而產生,自然債權給付不得返還則是由于法律協助實踐高尚德行的正面意圖而產生,兩者產生效力的原因截然相反。如果將不法原因給付納入自然債權范疇,無疑會使自然債權制度的價值根基發生混亂;所以,必須將其排除在外。在實踐中,賭債是不法原因給付的典型表現。我國《刑法》和《治安管理處罰法》都明確將賭博視為違法行為,法律中的賭博因其違法性而喪失了道德升華的意味,理應排除在自然債權范疇之外。至于有學者提出親朋之間不以營利為目的、數額不大的博彩應該視為自然債權的產生原因,筆者認為,認定給付行為具有非法性就對給付的性質作了充分揭示,違反法律即被自然債權排除,而親朋之間的博彩娛樂當然不是我國法律上的違法行為,也就并非不法原因給付范疇內的行為,當然可以成為自然債權的發生原因。
自然債權作為債的類型之一,應當在債法中有一席之地。將自然債權納入民法典,是為其正名的需求,更是司法實踐的客觀需要。當代中國的自然債權已經具備寫入民法典的條件:(1)道德法律化趨勢使自然債權入法的原有束縛逐漸消失,為自然債權入民法典營造了適宜的理論環境,使自然債權有了存在的基礎。道德法律化淡化了法律與道德的嚴格界限,將德性融入到法律中,使法律具有了一定的合道德性。諸如誠信、忠誠之類的大量道德規范進入法律,形成了法律與道德共同調整社會關系的復合態勢。一種法律要為廣大社會成員所自覺遵行,必須以符合廣大社會成員的道德期待為前提。法律如果不符合人們道德上的價值期待,人們就不可能產生對法律的情感認同,不可能從內心崇敬法律,也就不會自覺自愿地遵守法律。道德法律化使兩者交叉復合式調整社會行為成為常態,從而實現自然債權道德品格與法律程式的統一。(2)自然債在我國有其獨立的制度價值。這種價值是圍繞能夠適應和平衡社會需求而表現出來的,根本價值在于開辟了民法義務與社會義務之間的緩沖地帶。自然債權是道德與法律約束交集而生成,個中展現了道德與法律的融合,道德倫理、一般社會觀念與法律的特殊銜接是理解其實質的關鍵。自然債權反映了法律實證主義和價值法學、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法律形式理性和實質理性、個人本位和社會本位在民法領域的張力與協調,具有獨特的制度功能和民法意義,其制度價值主要體現在為處理法律與道德的關系提供特殊范式、鼓勵積極道德義務、平衡債法上法律價值的沖突這三個層面上。(3)自然債確實在我國發揮著債的功能。確認和保護債權人、債務人的權益是債的基本功能之一,自然債權也不例外,雖然權能受限,但并不影響自然債體現這一功能。自然債權人享有受領保有的權利,自然債務人享有抗辯權,這兩項權利均是圍繞財產利益而設置的權利,雙方行使權利的行為會引起財產利益歸屬的變化,且變化后的效果被法律固定。在這一功能的發揮上,自然債權與法定債權僅存在權利規模上的差距,并無本質區別。另外自然債權也發揮著維護財產秩序的功能。自然債權維護社會財產秩序的作用是因債務人給付效果被法律要求不得返還而實現的,法律的這種固定效果穩定了財產的歸屬,維持了自然債的財產秩序。這一作用和法定債的作用是一致的,雖然自然債權在效力上比法定債狹窄,但受領保有權能的存在使其同樣可以實現對財產轉移效果的控制。當然,相比之下,法定之債類型多樣、權能豐富,對社會財產秩序起主要調整作用。
自然債權制度的建構并非僅在民法典中寥寥數語即可解決,它既涉及對自然債權的概念、類型、法律效力等直觀問題的清晰回答,也涉及法律規制模式、立法方法、與本土環境融合等深層次的理論問題。就自然債權的立法來講,我們當然期望創設一個能夠滿足各層面需要的理想規范,但理論界既無法對自然債權的實質特征達成共識,又缺乏對自然債類型的系統掌握,還要顧及自然債權制度與本土環境的融合。在此情況下試圖建立明確的自然債權制度體系,應當系統梳理現有自然債的類型,選擇合理的規制模式和科學的立法方法,借助民法典編纂的有利契機實現自然債權的法制化。
構建自然債權法律制度,必須先明確債法總論是否存在于我國民法典債法體系中。對此問題,學界意見分為針鋒相對的兩派,其中不乏民法領域的權威學者。此問題非本文重點,筆者只強調一個關鍵問題,即債法總論的保留是法典體例形式選擇的問題,即使沒有債法總論,也必須有類似于總論內容的相關規定,畢竟成文法不能回避對同類法律關系的概括與抽象。因此,自然債權一般性的規范應在總論或類似總論的部分進行闡述。以明確的態度接納自然債權于債法體系之中,是承認其財產給付關系存在法律約束性的必然選擇。此外,在總論或類似總論內容的統攝下設置自然債權的類型及具體規定,在結構上顯得更為自然。常見類型的設置與增加主要是解決實踐中存在的自然債權裁判依據問題。當前我國民事法律實踐活動中已經存在類型眾多的自然債權,選取其中性質無爭議且經驗運用成熟的類型在法律中固定下來并無操作上的難度。再者,對常見類型的設置也為我國本土環境孕育出的自然債權關系提供了存在的法律空間。另外,從方法論角度看,采用這種類型化的立法還能容納自然債權未來發展更多的可能性,防止出現新的社會關系于法無據的情況。雖然有了常見類型的設置,但具體個別化的處理依然不能舍棄。這一方面是因為社會經濟生活的復雜性決定了債權債務關系也日趨復雜,個別化的處理可有效針對特殊個案予以規制;另一方面是為了對其他民事法律關系可能引起的自然債進行有效補充,對那些體現一般規定不明顯、常見類型未體現的自然債作抄底性的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