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東波
優(yōu)秀的學者總是能不斷地給學術(shù)界帶來驚喜和震撼。南京大學文學院徐雁平教授在沉潛十多年的基礎上,在先后編纂出版了《清代家集叢刊》《清代家集叢刊續(xù)編》之后,又及時推出了《清代家集敘錄》(簡稱《敘錄》,安徽教育出版社,2017年),這是他研究清代文學與文獻的又一力作。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對清代的東南書院、清代的文學世家、清代家族的姻親世系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出版了一系列有分量的研究專著,包括《清代東南書院與學術(shù)及文學》(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書院與文化傳承》(與卞孝萱先生合編,中華書局,2009年)、《清代文學世家姻親譜系》(鳳凰出版社,2010年)、《清代世家與文學傳承》(三聯(lián)書店,2012年)等。《敘錄》延續(xù)了他多年來對清代文學與學術(shù)研究的整體思考,匯聚了他在“清學”領域的深度耕犁,取得了足以傳世的成績,筆者認為以下幾點值得表出。
第一,《敘錄》的出版,為清代家族文化研究提供了第一手的原始文獻。所謂“家集”是指“匯合或編選的家族著述,它可以是一家族某一人成員的作品,亦可包含二三代乃至數(shù)十代成員的作品”(《敘錄·前言》)?!凹壹北砻嫔鲜且粋€家族的集部文獻的集成,實際上可以視為中國家族文化最精致的呈現(xiàn)。古代社會,“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孟子·離婁下》),要保持一個家族的長期延續(xù)非常困難,更不要說保持某一個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代代傳承了,《南史·王筠傳》載王筠與諸兒書論家門集云:“史傳稱安平崔氏及汝南應氏并累葉有文才,所以范蔚宗云崔氏雕龍,然不過父子兩三世耳,非有七葉之中,名德重光,爵位相繼,人人有集,如吾門者也?!爆樼鹜跏蠟橹泄诺谝桓唛T,七代之中,能夠“人人有集”,已經(jīng)頗為不易,但再看清代所編家集,動輒有收錄十幾代人的詩文,如《歸安前丘吳氏詩存》卷一收元末明初18位家族成員之詩,卷二至卷四收明代21位族人之詩,卷五至卷二十一則收百余位清代族人之詩,蔚為大觀,正如王文元后序所言:“(歸安吳氏)蓋自元迄今四百年間,卓然可傳者可以十數(shù),操觚吟弄者指不勝屈?!睆倪@一點也可以看出,家集是一個家族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
中國傳統(tǒng)社會之所以能夠長期維持所謂的“超穩(wěn)定結(jié)構(gòu)”,家族所起的作用至關(guān)重要。尊祖、敬宗、收族成為中國宗法社會的重要特征。中古時期,家族的傳承主要靠血緣和教育;唐宋之后,科舉成為家族延續(xù)最重要的手段;而明清時代,更看重的是家族的文化傳承。于是乎,家譜、族譜在明清時期得到大量的編纂,學界對家譜的研究也早已蔚為熱潮。不過,學術(shù)價值不亞于家譜,同樣作為家族文化研究重要史料的“家集”卻長期沒有受到重視和關(guān)注,不能不說是學術(shù)界的遺憾?!稊洝分兴涊d的清代家集中蘊含的清代家族文化方面的文獻,必然會引發(fā)學術(shù)界的研究興趣,也必定會推進這方面研究的進展。
第二,《敘錄》的出版,有效地改變家集研究的薄弱狀況?!稊洝饭矊?006種清代家集進行了詳細敘錄,并列出待訪者238種,總共著錄了1244種清代家集。除了《四庫全書總目》著錄過36種家集外,關(guān)于清代家集的海量文獻,歷來學者缺乏盤點,更不要說在調(diào)查、翻閱的基礎上,一一為之敘錄了。徐雁平教授編著的《敘錄》皇皇三巨冊,超過1600頁,字數(shù)多達260萬。《敘錄》的出版,不但填補了學術(shù)界對清代家集研究的空白,而且對清代家集文獻的家底做了徹底的清理,可謂居功厥偉。徐雁平教授所撰的《前言》雖然處理的對象是文獻,但他有明確的問題意識,故能找準文獻的切入點,從家族與地域的主軸出發(fā),瞬間激發(fā)了文獻內(nèi)含的問題。譬如,清代家集喜歡標舉世數(shù)的現(xiàn)象,作者指出:“以世代數(shù)命名家集,一方面是一種質(zhì)實的命名方法,另一方面也寄寓一種數(shù)代持守,終成書香世家的自得,此種自豪與擔當,是家集序中的一種普遍情感。”可謂一語中的。
第三,在文獻上,《敘錄》對當代學者的清代集部研究也有所推進。研究清代文史的學者常對清代文獻浩瀚無際感到困惑,就集部文獻而言,晚近以來出版了李靈年、楊忠主編的《清人別集總目》,柯愈春編著的《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為學術(shù)界帶來了很大的便利。不過,文獻工作很難畢其功于一役,《敘錄》在學術(shù)上的貢獻之一就是提供了大量《清人別集總目》《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未著錄的清人詩文集信息。此外,編者又發(fā)現(xiàn),《吳興嚴氏家集》“暫未見任何紙本目錄著錄,應是家集中的孤本”(頁1343)。胡文楷編著的《歷代婦女著作考》(200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張宏生增訂本)是研究中國古代婦女著作的基本工具書,雖經(jīng)訂補,但通過《敘錄》仍可補充相關(guān)信息,如《歸安前丘吳氏詩存》所收的閨秀詩集,“胡考據(jù)《擷芳集》等著錄,然標注為‘未見”(頁398),可據(jù)上書補充?!秶孪厥显姶媲耙患酚心暇﹫D書館抄本,雖然僅收錄了閨秀陳詩的一首詩,但也可補充胡考所言“未見”之憾。抄本是古典文獻中最具流動性的一種類型,往往不同的抄本面目不同,如非親自查閱比對,根本不同洞悉其中的差異。在《同根草》的敘錄中,徐雁平教授在此書敘錄中指出:“《同根草》又有一種兩卷本抄本,與四卷本有差異?!边@一番工作非僅僅翻閱書目就能得到,必須是親自目驗原書才會有這些真切的發(fā)現(xiàn)。真正的學問永遠不是靠數(shù)據(jù)庫檢索能夠獲得的,必須回歸原典,回歸基本文獻,而且清代的文獻本身也沒有電子數(shù)據(jù)庫,大量的文獻只能靠自己閱讀所得。這是一種真正的“采銅于山”的精神,也是一種聰明人下的“笨功夫”。從原始文獻中爬梳而來的《敘錄》不但具有巨大的學術(shù)含金量,而且體現(xiàn)了我們這個時代迫切需要的純樸而踏實的學風。
第四,《敘錄》也展現(xiàn)了清代家集的豐富樣貌與學術(shù)價值。中國歷代家集中,尤以清代家集的數(shù)量最多,形式也最多樣。我們通過《敘錄》也可以發(fā)現(xiàn)清代家集在文獻形式上的多樣性,家集當然以收錄集部文獻為主,但其也收錄了某家族成員詩文集之外的其他學術(shù)性的著作,如浙江會稽《董氏叢書》載錄了董氏家族成員所著的《大易床頭私錄》《學庸大意》《老子翼評點》《莊子翼評點》等經(jīng)部、子部方面的研究著作,《江都陳氏叢書》收錄了陳氏家族成員所著的《屈辭精義》《漢詩統(tǒng)箋》《竹書紀年集證》《逸周書補注》等書,《江南鄉(xiāng)試同懷朱卷》則收錄了無錫侯氏的科舉朱卷。又如廣西灌陽唐氏《得一山房全集》載唐景崧《請纓日記》十卷,該書卷十記唐氏從香港上環(huán)到越南,并載光緒十二年(1886)越南中法戰(zhàn)爭之事,頗具史料價值。
第五,筆者想再談一下《敘錄》獨特的撰述方式。敘錄是中國傳統(tǒng)的文獻著作形式,始于漢人校書,《漢書·藝文志》載,“(劉)向輒條其篇目,撮其指意,錄而奏之”??梢?,傳統(tǒng)敘錄的要義在于“撮其指意”,旨在對所著錄的文獻進行鉤玄提要,勾勒出文獻的主要內(nèi)容,更進一步,還應當“辨章學術(shù),考鏡源流”。不過,《敘錄》并沒有采用傳統(tǒng)的敘錄模式,而以文獻輯錄為主?!稊洝废攘芯幾髡?,次之以文獻狀態(tài)(刻本、抄本),接著是書籍藏地,再次之以該家集所收各書的目次,最后是抄錄相關(guān)序跋,對原書的作者、編纂始末進行簡單介紹。除此之外,就是附錄了編者在翻閱原書過程中,發(fā)現(xiàn)的有用文獻,列其篇名于書中。所列文獻,側(cè)重于家族成員之間的互動、交往,體現(xiàn)了家集作為家族文獻的典型特征。撰寫古籍敘錄,最高理想當然是《四庫全書總目》的模式,不但撮原書旨要,而且還有自己的評判,但這種功夫非集體協(xié)作不可,且撰寫者必須有極高的學術(shù)水準,在沒有達到這樣的水平之高,不如老老實實地像《敘錄》那樣抄錄相關(guān)文獻,既保存了大量第一手資料,同時讀者也可以通過這些史料自行判斷。
中國傳統(tǒng)的敘錄之學,始于漢代劉向、劉歆父子之校書,歷二千余年仍有學術(shù)的生命力,徐雁平教授編著的《清代家集敘錄》就是最新的明證?!稊洝芬?60萬字的篇幅給清代一千余部家集一一探賾索隱,鉤玄闡微,其功甚可比肩劉向、劉歆父子。筆者相信此書必將成為研究清代文學、清代家族文化,乃至中國古代文學、古典文獻學的重要參加資料,也會在中國學術(shù)史上留下深深的印痕。
(作者單位系南京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