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廣麗
(海南師范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海口 571158)
歷史到底是什么?什么是真正的歷史?人類社會歷史發展到底有沒有規律可循?這是一個被追問了許久的古老話題。站在不同的立場上看歷史,得出的結論自然也就不同。黑格爾在《歷史哲學》中指出,“歷史”真實的核心是“世界歷史民族”的靈魂;馬克思主義認為,歷史是基于社會內在矛盾運動的過程。作為一位在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以及在整個西方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理論譜系中有著重要影響力的思想家,萊澤克·科拉科夫斯基(以下簡稱“科氏”)注科拉科夫斯基:(Leszɑk Kolakowski,1927—2009年,波蘭新馬克思主義的典型代表,著作豐富,著述被翻譯成幾十種文字,代表作為《走向馬克思主義的人道主義》(1967)、《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三卷本,1976—1978)、《自由、名譽、欺騙和背叛——日常生活札記》(1999)等。的理論探索對于20世紀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發展無疑有著重要的歷史意義與現實價值。科拉科夫斯基以其自身的特殊經歷為依據,直面歷史本身,立足于從歷史體驗與歷史事實出發,形成對于歷史的獨特認識。在他看來,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但也是一個被誤讀得最嚴重的概念,“解釋得嚴格,它跟合理性的基本要求相抵觸;解釋得不嚴格,它是十足的老生常談”[1]412。總體來看,科氏對于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的基本態度是既肯定又批評;既承認這種歷史觀對解釋歷史作出了貢獻,又否認這種歷史觀的科學性。縱觀當前關于科氏的研究成果,大多數學者立足于科氏對于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宏大解讀,形成了一些獨特的認識,然而,由于這些認識并非都是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視角看待的,因而帶有形而上學的經驗性質。對于馬克思主義來說,歷史唯物主義是其理論精髓與核心特征,而歷史觀則構成了歷史唯物主義最為核心的內容。總體來看,當代大多數學者拋棄了歷史哲學的宏大敘事方式,而偏向于個體的實踐性,從微觀領域的路徑來解讀歷史。在他們眼里,帶有歷史必然性痕跡的宏大敘事的理論風格是靠不住的,于是他們選擇了一條以微觀的視角進入,來闡釋馬克思的歷史理論。針對科氏的歷史觀,也有學者指出,“科拉科夫斯基認同馬克思對于歷史的唯物主義解釋,把這種唯物主義解釋的方式看作對于歷史解釋的一種創新,這表明科拉科夫斯基在一定程度上對于馬克思唯物主義歷史觀的認可和贊同。但另一方面,他也強調馬克思的關于歷史唯物主義的解釋可能引起爭論和各種說法”[2]155。“他(指科氏——引者注)甚至否定了馬克思歷史規律的理論。他的哲學評判本身并不完全符合馬克思的歷史理論,因此我們必須對這些結論客觀的、深入的剖析和回應。”[2]15
有學者指出,“盡管這些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存在很多局限性,甚至存在著偏離馬克思主義的失誤和錯誤,需要我們去認真甄別和批判,但是,同其他各種哲學社會科學思潮相比,各種新馬克思主義對發達資本主義的批判,對當代人類的生存困境和發展難題的揭示最為深刻、最為全面、最為徹底,這些理論資源對于我們的借鑒意義和價值也最大”[3]“總序”21。科氏的馬克思主義研究經歷了非常復雜的過程,呈現給我們多樣的面孔:既是“修正”馬克思主義的學者,又是馬克思主義的“反對”者;既潛心研究馬克思主義發展史,又是斷定馬克思主義“終結”的學者。在這種情況下,國內學者對他的歷史觀的研究也表現出復雜多樣性:有的學者認為,科氏與其他東歐新馬克思主義者都有豐富的歷史經歷:親自經歷了東西方兩大對抗力量,親自經歷了教條化馬克思主義的束縛,以及尋求獨立的發展道路的歷史困境,這種獨特的歷史體驗,使得他擁有沉重的歷史責任感,因此把“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思想推進到迄今為止鮮有企及的高度”[4]。問題是,有歷史體驗、直面歷史就一定能夠真正地反思歷史?獲取歷史的本真意義?問題可能不是如此簡單。科氏三卷本《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的翻譯者唐少杰先生指出,在思想史上,代表性人物與標志性著作之間,“以人知書”同“以書立人”之間的相互依存關系,科拉科夫斯基在三卷本中所闡述的思想,成為馬克思主義歷史以及研究的一道“風景”,對于凸顯馬克思主義歷史發展的取向和理解馬克思主義理論演變的特性,具有突出而深切的意義和影響。[注]http://www.tsinghua.edu.cn/publish/shss/1839/2016/20160321093025975177795/20160321093025975177795_.html因此,科氏的《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在其出版后至今的三十余年里,在西方學術界以及思想界關于馬克思主義史的著述中,可稱得上是一部還沒有被超越的專著。我們認為,“以人知書”“以書立人”都是沒有問題的,但是,科氏的大部頭著作是否真的凸顯了馬克思主義歷史發展的真實取向?如果把馬克思的歷史觀放在一般經驗的層面上看認識,就會像科氏所說的那樣,馬克思主義理論已經“衰落”與“崩潰”了,走入了歷史發展的死胡同。但問題是,時間跨度長(130余年)、空間跨度廣(橫跨東歐、西方、中國)就可以稱得上“沒有被超越”?
那么,科氏的歷史觀究竟是什么?它是對馬克思歷史觀的發展,抑或不是?歷史事實與歷史規律的關系到底是什么?恩格斯指出,只有清晰的理論分析,才能在錯綜復雜的事實中指明正確的道路。[5]基于此,本文立足于科氏的相關著作,結合學界對于科拉科夫斯基歷史觀的研究,以歷史唯物主義的“歷史”視角進入,對科氏的歷史思想進行辨識,以期進一步深化對歷史唯物主義的研究,推動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不斷發展。
一部哲學史不過是一部關于時代精神的歷史。任何哲學思想都不例外。這是黑格爾哲學所揭示出來的科學論斷。作為一位熟悉馬克思主義哲學史的學者,科氏的《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被認為是馬克思主義史研究的典型著作,對于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研究作出了重大貢獻。從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角度來看,科氏的歷史觀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史是一個曲折演變的過程。對馬克思主義歷史發展的宏大梳理是科氏的一大貢獻,這與其獨特的歷史體驗有著密切的關系。“這一獨特的歷史體驗決定了東歐新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在許多方面都比其他新馬克思主義流派具有不可比擬的獨特性,因為馬克思主義同社會主義的本質聯系和實踐運用是20世紀任何馬克思主義者都無法回避的課題。”[3]217科氏重視并強調歷史唯物主義的價值,指出馬克思的理論努力就在于用唯物主義的方式考察歷史,這為我們思考歷史作出了重大貢獻,為此,科氏梳理了從馬克思主義誕生到他自己所處時代130余年的馬克思主義發展歷史,以自己特有的、復雜的經歷和體驗,對整個20世紀東方與西方學界的馬克思主義流派的歷史與現狀進行了研究。科氏以自己的親身經歷和特殊體驗為基礎,以“哲學人類學”為主線,梳理了整個20世紀東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史,全書分四十七章,一百多萬字,敘述與評論并重,涉及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上的典型代表人物、流派和團體。這部馬克思主義史時間跨度長、體系龐大、內容豐富、個性鮮明,一出版在世界范圍內引起了普遍而強烈的反響,先后被翻譯成多國文字,被認為是西方學術界研究馬克思主義史的權威著作,給我們展示了馬克思主義曲折演變的歷程。因此可以說,科氏的努力開拓了馬克思主義研究的視野,促進了東西方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交流,對于后來的馬克思主義演進也產生了一定的影響。這也是科氏的《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一書在學術界產生如此重要影響力的原因之所在,甚至有學者指出,《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是當前西方學術界所有關于馬克思主義史的沒有被超越的著述。從《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的內容來看,科氏把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劃分為“創立者”“黃金時代”和“崩潰”三個時期,通過對這三個時期的研究,他得出結論說,馬克思主義是一種浪漫主義的幻象,尤其從斯大林主義的命運來看,這種理論已經死亡,不再能夠用來研究發達工業社會。之所以得出如此偏頗的結論,與科氏獨特的人生體驗有著密切的關系。科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到華沙大學哲學系學習,之后加入波蘭共產黨,又在波蘭大學講授哲學,1956年“波蘭事件”之后,被作為修正主義者加以批判,1968年學生運動即“三月事件”后,科氏被華沙大學開除,此后開始移居西方,撰寫馬克思主義發展史的著作。不難看出,科氏對待馬克思主義的態度與其自身經驗有著重要聯系。對于這一點,有學者指出,1956年之后,科氏作為一名“修正主義”者而聲名鵲起,之后又因為告別了馬克思主義而蜚聲四方。[6]
其二,批判斯大林主義的歷史決定論,主張從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的視角來詮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理論。在科氏看來,斯大林主義的錯誤主要在于對馬克思主義的歷史觀進行了歪曲,看不到其豐富的人文內涵,從而把馬克思主義歪曲為一種極權主義。恩格斯曾提醒人們,不要用歷史決定論來簡單、抽象地定義唯物史觀:“根據唯物史觀,歷史過程中的決定性因素歸根到底是現實生活的生產和再生產。無論馬克思或我都從馬院肯定過比這更多的東西。如果有人在這里加以歪曲,說經濟因素是唯一決定性因素,那么他就是把這個命題變成毫無內容的、抽象的、荒誕無稽的空話。”[7]對于恩格斯的這個斷言,科氏是認同的。同時,科氏認為,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核心是關注人的存在問題,因此,人的異化及其克服、人的自由、人的自我認識等,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核心。科氏指出,斯大林主義的歷史決定論過分強調未來的共產主義社會是由歷史必然性決定的,而忽視了個人在歷史中的地位與作用,看不到馬克思主義理論自身是一種科學,而不是一種“決定論”。在《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的第三卷“衰落”部分,科氏重點研究了斯大林主義的緣起與發展,揭示了蘇聯馬克思主義的發展歷史,尤其對以斯大林主義為代表的蘇聯馬克思主義進行批評,指出其缺陷在于曲解了馬克思主義的本真精神,其實,在馬克思主義那里,人道主義與異化理論一以貫之。因為在馬克思那里,人與世界、人與自身、人與他人的和諧是他所追求的理想,馬克思把異化勞動視為消極性的東西,同時也視為未來人的全面發展的條件。異化導致私有財產的出現,帶來了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孤立,也致使國家成為虛假的共同體,消除異化需要人們在實踐中,不斷對自己的生存狀況進行改造,進而超越異化,實現共產主義,使人的生活本質與存在達到一致,因此,共產主義是人的自由的實現與人的全面發展的階段,是人真正成為自我命運主宰的時期。共產主義是歷史發展的趨勢,無產階級需要依靠自由的自覺性與革命首創性,最終擔負起重要的歷史使命。一句話,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實質就是對人的異化的揭示、克服與超越,進而實現人的自由與解放。從人道主義角度解釋馬克思主義實質的延續,也是科氏自身的特殊經歷的真實寫照與反映。科氏為此還批評一些馬克思主義研究者認為異化理論是馬克思在1844年之后就不再使用了的觀點,他強調,人道主義是貫穿馬克思一生的思想,只是后期是對其早期思想進行了更加深入、細致的研究。[1]201當然,這種認識與19世紀60年代以后的具體的社會語境密切相關。
其三,使用非批判性的社會歷史現實的實證方法來揭示馬克思主義意識形態的本質。強烈的反教條主義、反宏大理論敘事、反體系化理論是科氏思想的顯著特征。如上所述,科氏采用哲學史梳理的方法來研究馬克思主義發展史,這種方法是“客觀中立”的、價值無涉的,其理論批判的直接矛頭是斯大林主義的意識形態。正因為此,科氏刻意用一種去意識形態的方法來詮釋馬克思主義,并對意識形態化的馬克思主義進行總體性的反思與批判。科氏從文獻學的角度出發,動態、細致地揭示出馬克思主義發展的長度,這是值得肯定的地方,文獻學的考證使得馬克思的許多論點更加具有真實性和說服力。但遺憾的是,他非常明確地批評了馬克思的歷史觀,認為這是一種“含糊不清”的歷史觀,是一種用技術的進步、階級斗爭理論來解釋一切歷史變革的理論,因而是無法得到證實的、不科學的理論。他認為,技術絕不是萬能的,技術失控、技術異化的后果必須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這是一種嚴重的文化危機。為此,科氏在《關于來洛尼亞王國的十三個童話故事》中,通過描述13個童話故事,來展開他的技術理性批判。技術的迅猛發展帶給人們的并非都是福音,而是人的異化與迷失。[8]尤為重要的是,他認為馬克思把歷史的發展寄托于無產階級自覺的革命覺悟上,這更是不值得相信的:“馬克思深信無產階級由歷史注定,必建立一種無產階級的新制度;但是他這種信心不是依據任何道理。……馬克思相信無產階級會發展處這種意義的革命覺悟,這不是科學的見解,而是沒有根據的預言。”[1]421因此可以說,“這個理論由于含糊不清,能夠作種種無法證明的歷史假定”[1]414。尤其是,“它可以用最一般的方式闡明,資本主義必定被社會主義代替;但是,何時代替、如何代替、再過幾十年或多少世紀代替、在什么樣的戰爭和革命之后代替,關于這些‘偶然’方面,它提不出任何預言”[1]413。從這個角度看,馬克思主義的歷史決定論是不科學的和淺薄的。
那么,科氏對于馬克思歷史觀的解讀,究竟有哪些理論貢獻,又存在著哪些問題,需要我們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辨識:
第一,科氏雖然從時間跨度上發展了馬克思主義,但他并沒有從根本上揭示出馬克思主義發展的內在根源與動力機制。從表面上看,科氏的確研究了波瀾壯闊的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也研究了人的異化狀態,但是他只是在經驗的層面進行研究的,從人本主義的視角進行研究的,而沒有把馬克思主義史與人的異化狀態放在整個私有制社會的歷程進程中進行考察。因此,盡管他研究了馬克思主義的“創立”、“興盛”與“衰落”的歷史,梳理了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流變,凸顯了馬克思主義發展的去向,但卻沒有揭示馬克思主義發展的內在根源。在經典馬克思主義那里,人類社會歷史發展的內在根源與動力機制是清晰的,科氏肯定了馬克思對于歷史發展主體的指認,認為歷史的主體是帶有明確目的的人,“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主張是,人類的獨特標志,那種主要顯示人有別于獸的特征的標志,并不是人會思想,而是人制造工具。最初使人成為單獨一類的就是這件事;然后,在歷史過程中,使人有特色的是人再生產自己的生活方式,因而也是人的思想方式”[1]185。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在批判青年黑格爾派的唯心主義思想時指出,歷史的發源地在于塵世的、粗糙的物質生產中。對于這一點,馬克思恩格斯說得非常清楚:“這種歷史觀就在于:從直接生活的物質生產出發闡述現實的生產過程,把同這種生產方式相聯系的、它所產生的交往形式即各個不同階段上的市民社會理解為整個歷史的基礎,從市民社會作為國家的活動描述市民社會,同時從市民社會出發闡明意識的所有各種不同理論的產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學、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們產生的過程。”“這種歷史觀和唯心主義歷史觀不同,它不是在每個時代中尋找某種范疇,而是始終站在現實歷史的基礎上,不是從觀念出發來解釋實踐,而是從物質實踐出發來解釋觀念的形成。”[9]92因此,“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歷史可以從兩方面來考察,可以把它劃分為自然史和人類史。但這兩方面是不可分割的;只要有人存在,自然史和人類史就彼此相互制約。自然史,即所謂自然科學,我們在這里不談;我們需要深入研究的是人類史,因為幾乎整個意識形態不是曲解人類史,就是完全撇開人類史。意識形態本身只不過是這一歷史的一個方面”[9]66“腳注”。物質生產實踐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動力。對于這一點,科氏也是認同的,只是他沒有看到,在馬克思那里,歷史發展的內在根源在于生產力與生產系的內在的矛盾運動,它表現為一個過程,而不是靜態的表象。歷史事件的確構成了歷史的內容,但歷史事件與歷史內容并不能直接等同。我們認為,科氏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批評是站不住腳的。歷史唯物主義認為,歷史發展的一般規律與歷史發展的具體細節、具體事件并不是等同的,人類歷史發展是一系列必然性與偶然性的統一,馬克思的確沒有給出資本主義滅亡、社會主義實現的具體時間表,但這決不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就是膚淺的。因此,從根本上說,這種解讀對于一般經驗層面來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人來說是準確的,但是對于歷史唯物主義來說,是一種實實在在的誤讀。人是歷史性的存在,人類的活動都具有深刻的歷史性。但是,對歷史的認識和把握決不是可以直接獲得的,或者通過歷史經驗與歷史體驗就可以擁有的。馬克思當年在批判費爾巴哈唯物主義的時候,就指出其思想的嚴重缺陷在于歷史維度的缺乏:“當費爾巴哈是一個唯物主義者的時候,歷史在他的視野之外;當他去探討歷史的時候,他不是一個唯物主義者。在他那里,唯物主義和歷史是彼此完全脫離的。”[9]78這句話用于批判科氏同樣適用。
第二,雖然科氏區分了馬克思主義不同歷史發展時期的主題,但是并沒有從根本上把握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理論實質。歷史不僅充滿著矛盾,而且還具有暫時性和超越性。這是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對于歷史內涵的基本規定。對人的存在境遇的關注與關心,思考如何使人擺脫異化而走向自由與解放,的確是馬克思主義理論的一個核心要義,因為馬克思主義不僅是一位理論家,更是一位革命家,人類的自由與解放是他最為關心的,人的問題是馬克思主義的重要維度。但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僅僅抓住這個問題不放,以思辨的態度來對待人的存在,而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的政治經濟學批判,來完成對人的異化及其克服的科學把握。馬克思在《資本論》第1卷中指出:“我決不用玫瑰色描繪資本家和地主的面貌。不過這里涉及的人,只是經濟范疇的人格化,是一定的階級關系和利益的承擔者。我的觀點是把經濟的社會形態的發展理解為一種自然史的過程。不管個人在主觀上怎樣超脫各種關系,他在社會意義上總是這些關系的產物。同其他任何觀點比起來,我的觀點是更不能要個人對這些關系負責的。”[10]101-102試想,如果沒有馬克思對勞動力商品的分析,沒有對資本主義生產過程實質與內在機制的深刻揭示與深入剖析,就不會看到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發展趨勢,以及資本主義必然滅亡的歷史依據,也就不能為無產階級革命指明正確的方向。缺失了這些,馬克思就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學者,例如斯密等人沒有多大區別了。遺憾的是,科氏卻看不到這一點,像其他一些存在主義思想家一樣,將馬克思主哲學等同于人的哲學:“馬克思主義以其純人本主義(即從人的角度出發來看待宇宙萬物)的哲學吸引了許多人”[11],這種把馬克思主義人道主義化或人本主義化的做法,使得科氏選擇了批判馬克思主義,并最終走向了反馬克思主義的立場。無疑,這是令人遺憾的。
存在主義思想家例如薩特認為,人與社會的確是同構的,個人的存在時刻受到社會的影響,但是,在薩特看來,個人存在與社會存在相比,應當居于第一地位,顯然,這種看法距離歷史唯物主義已經很遙遠了。作為一位人道主義思想家,科氏也是如此。他沒有看到,個人是由階級關系決定的,個人自由的獲得,必須以階級關系為核心的社會生產關系的自由為前提。因此,個人在歷史觀維度上的意義,一定是以階級身份體現出來的。馬克思立足于內在矛盾的視角來看待“歷史”,并歷史地對待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而科氏盡管反復強調歷史,看到了資本主義社會里人的異化現象,但卻沒有賦予這種異化的歷史觀意義。在科氏眼里,歷史發展的經驗事實、人的異化狀態等,只有在作為被批判的對象存在時,才是有意義的。顯然,科氏視域中的異化概念,是確立歷史辯證法維度的異化概念,他既看不到此刻的“歷史”的本質,也看不到未來的“歷史”的走向。換句話說,科氏只是在一般意義上談論歷史與歷史的發展,強調了歷史的重要性,但他既不能說明歷史經驗是如何獲得的,也不能說明歷史是如何被“歷史”自身所超越的。這就帶來了一個頗為奇怪的現象,一個以研究馬克思主義發展史而著名的思想家,卻未能找到說明社會歷史現象何以被超越的社會歷史依據。這里需要強調的是,我們并不是說歷史現象、歷史事實、歷史經驗不重要,而是想表明,在描述這些歷史事實時,應當對其歷史觀基礎進行揭示和說明,這是更為緊迫、現實和深刻的。尤其是在如何對待未來歷史的問題上,應當超出歷史學的視域,以哲學的理論框架來解釋歷史的生成與發展。因此可以說,缺失了社會歷史依據的歷史事實,應當往前再繼續推進。
第三,雖然科氏從多方面研究了歷史事實與歷史經驗,但他并沒有從根本上詮釋馬克思歷史觀的發展趨勢。在科氏看來,馬克思關于歷史的發展趨勢,也即關于人類解放的理論是一種宗教、一個永遠都無法實現的烏托邦:“馬克思的一般歷史理論加深了人們對于過去歷史的理解。但僅此而已。它本身是一種空想的理論,而不是一種能夠被證明或證偽的經驗科學。馬克思主義之所以在現實生活中仍然產生影響,是由于它的類似于宗教的功能,而不是由于它的科學性。”[12]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那樣:“斯大林主義并非某種單純的理論體系和意識形態現象,不是暫時的歷史現象,不是特定歷史時期的具體政策或權宜之計,而是一種涵蓋政治、經濟、文化等主要領域的基本生活體制和社會發展模式。”[3]219因此,對待斯大林主義的批判與反思,決不是簡單地將其指認為一種非科學的意識形態就可以了,而需要從根本上審視產生這種意識形態的“生活體制和社會發展模式”的根源與實質,進而才能對這段歷史進行科學的評價,以及對這段歷史之后的歷史獲得正確的把握。正因為此,科氏對于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定論是不正確的,他認為“馬克思主義是我們這個世紀的最大的幻想。它是一個呈現出完美統一社會遠景的夢,這種社會是人類一切愿望都得會滿足、一切價值都會實現”[13]523。“作為闡釋性的‘體系’,它死亡了,它已不能提供任何‘方法’用來有效地解釋現代生活、預見未來或培植促成烏托邦規劃。”[13]529我們發現,科氏與其他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者一樣,斷言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與科學社會主義已經過時了,因為馬克思所秉承的是19世紀50年代的材料,之后的社會歷史發展已經遠遠脫離了馬克思的語境,尤其是“科學社會主義”,在蘇聯的實踐中已經被證明是一種弊端叢生的模式。然而,即便如此,馬克思主義發展的“歷史”真的終結了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蓬勃發展,正是在歷史唯物主義所確認的基本歷史規律作用下出現的。這從另一個視角證偽了科氏關于馬克思主義“終結”與“死亡”的結論,同時也有力地證實了歷史唯物主義對于歷史規律判斷的科學性:“一個社會即使探索到了本身運動的自然規律……它還是既不能跳過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發展階段。但是它能縮短和減輕分娩的痛苦。”[10]101在歷史唯物主義理論中,歷史的本質內涵與發展規律是其研究的重點內容,在這里,承擔著革命主體的力量的無產階級,是經濟關系的人格化表征。雇傭工人身上體現出來的,是私有制社會的矛盾與本質的反映。馬克思、恩格斯的用意在于,對當時頗為盛行的德國唯心主義歷史觀進行批判,澄清其錯誤影響,才能為工人運動和無產階級革命提供科學的理論指導。因此,歷史唯物主義強調歷史發展的規律,也即歷史本質論,從生產關系與階級關系出發,來認識資本主義社會的歷史過程的本質,進而為無產階級斗爭指明前進的方向。
第四,就科氏的“歷史”的方法論根基而言,很明顯是一種非歷史的方法論。科氏認為,馬克思承襲了德國浪漫主義的傳統思想,一方面對工業文明帶來的人的異化進行批判,另一方面又為人們勾勒出帶有強烈烏托邦色彩的社會形態——共產主義。因此,科氏眼中的馬克思,是一個帶有強烈浮士德-普羅米修斯主旨的英雄,最終拯救了人類和整個世界。與科氏解讀歷史的經驗主義方法不同,馬克思強調對社會存在進行歷史性的分析。馬克思在《資本論》中,運用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方法,對資本主義社會這一具體的社會形態進行了辯證的歷史發展過程的研究。這種歷史性分析不僅體現在對社會存在的結構的剖析上,也體現在對社會存在的歷史性變化的認知上。在馬克思看來,任何社會存在都是歷史性的規定,不存在超歷史化的東西。唯物史觀認為,任何觀念的根基都在于社會存在與社會歷史的變化。社會存在的歷史過程,決定了觀念的內容;反過來,觀念又會反作用于社會存在,喚起人們改變歷史的愿望。因為看到了馬克思主義在發展過程中出現的種種困難與危機,尤其是20世紀下半葉所遭遇的困頓,科氏對于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前景十分擔憂:“現在,馬克思主義既不能解釋解釋,也不改變世界,它只是一套為組織各種利益而服務的口號,其中的大多數與馬克思主義最初的口號有天壤之別。”[13]530在科氏眼里,馬克思主義并沒有能夠順利地發展下去,而是走進了歷史的死胡同。從整個馬克思主義發展史來看,雖然在20世紀下半葉尤其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蘇東一些社會主義國家的社會主義運動遭遇了挫折,但這決不意味著整個社會主義運動已經徹底失敗,更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死亡。科氏沒有看到,在之后的21世紀里,在國際范圍內,科學社會主義運動從未“死去”,馬克思主義理論也從未像他斷言的那樣“既不解釋世界也不改造世界”,相反,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實踐實際狀況,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成果,都十分有力地證明了,馬克思主義非但沒有死去,而且還很有活力地生長著。連科氏自己也承認,《馬克思主義的主要流派》對中國化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是通過第二手或者第三手資料獲得的。
歷史是批判的歷史。正是由于對西方近代思想的“超歷史性”的批判與超越,馬克思主義理論才得以建立。所謂超自然性,其基本特征就是把當下的歷史看作是合乎自然的歷史,這種歷史是一種自然狀態,而不具有社會性,故而,在自然狀態基礎上提煉出的哲學范疇,就成為一種新的思想。馬克思指出,《魯濱遜漂流記》中的魯濱遜是一個孤立的“自然人”,是盧梭眼中的人的自然狀態的真實反映,是近代以來市民社會中的人的存在方式,這種自然狀態中的人是非歷史的,或者說超歷史的存在。在斯密看來,原始社會中射獵用的弓箭也是資本,由此出發,將以市場為基本指向的社會制度也當作是天然的,一切現存的社會關系都是在自然規律的運行下產生的關系,因此,資本主義社會就是永恒的和自然的社會狀態,它在時間之外;蒲魯東認為,如果能夠取消以貨幣為中介的商品交換,資本主義的矛盾也就解決了。馬克思卻對以上這些觀點進行了批判。斯密和蒲魯東都只是抓住了資本主義社會的表象看問題,其實,商品交換只是資本主義社會的外在現象,不能代表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如果不能從生產層面來剖析,就看不到資本主義社會的短暫性、歷史性與被超越性。馬克思當年對于斯密等人的批判,對于從經驗層面來解讀歷史的科氏來說,是同樣適用的。他始終沒有向我們解釋清除,馬克思主義發展的趨勢到底是什么,而是很悲觀地指認馬克思主義必定會走向“衰落”。其實,要想真正解決“歷史”的來龍去脈,就必須借助于歷史唯物主義,從歷史自身的內在矛盾運動的角度出發,以歷史的、辯證的、具體的觀點來詮釋歷史,才會看到歷史自身真實的演變與發展歷程。
歷史是開放的歷史。歷史哲學與歷史唯物主義是兩種不同的方法論。恩格斯之所以強調馬克思主義不是教條,而是行動的指南,其用意正是在于強調唯物主義視野中的歷史的開放性。只有在開放中,馬克思主義哲學才能不斷發展;只有在開放中,才能體現社會歷史的發展變化性。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是,自馬克思主義誕生以來,資本主義國家就在不斷的發展變化中,經歷了自由競爭資本主義、福特制(也稱組織化)資本主義以及后福特制(也稱后組織化)資本主義時期。這無疑是資本主義社會歷史發展變遷的真實寫照,也是資本主義社會結構層面發生重大變化的真實反映。然而遺憾的是,科氏卻無視這種變化,只是從經驗層面來梳理歷史,而看不到社會歷史變遷的實質。也就是說,要想真正理解馬克思主義的歷史,需要認真審視資本主義以及人類社會的歷史發展變遷,然后在此基礎上,理解其哲學思想。只有研究社會歷史變遷的實質,研究這種變遷對于哲學思想的影響,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歷史性視野。反之,馬克思主義就會成為僵死的而不是鮮活的理論。列寧之所以研究帝國主義,是因為他發現自由競爭已經被壟斷所取代,不再是資本主義的根本特征,因此必須研究壟斷資本主義社會里金融資本的新表現;盧卡奇之所以研究物化,是因為他看到了福特制資本主義社會里,機械化生產對人們肉體與心靈的雙重壓迫;鮑德里亞之所以研究消費社會問題,是因為他發現了社會的豐裕化所帶來的人們的消費主義心理;等等。這些都是對馬克思主義的新發展,是根據社會歷史變化狀況作的新解讀。
恩格斯曾說:“如果不把唯物主義方法當作研究歷史的指南,而把它當作現成的公式,按照它來剪裁各種歷史事實,那它就會轉變為自己的對立物。”[14]恩格斯在19世紀對于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曾經有過的擔憂,至今仍然擲地有聲。他說,從表面上看,歷史唯物主義似乎有很多的追隨者與研究者,但是這些“朋友”是把歷史唯物主義當作不作具體研究的幌子和借口,因此從根本上說,他們是歷史唯物主義的“討厭的”甚至是“危險的朋友”。總之,科氏的歷史觀與赫勒、沙夫、科西克等新馬克思主義思想家的歷史觀大同小異,都屬于文化哲學,而不是立足于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歷史哲學。赫勒從后現代哲學出發,提出要重建歷史哲學,其核心在于從微觀歷史哲學出發,探討碎片化歷史哲學的意義,即每一個獨立的個體都應當具備的歷史意識;沙夫雖然掙脫了教條化馬克思主義歷史觀的束縛,強調了歷史認識的客觀性問題,探討了主體在歷史認識過程中的重要性;科西克提出的具體總體的辯證法,認為人不斷創造著歷史,人在歷史中實現著自己的價值,因此,人與歷史相互規定。問題是,無論是歷史的意識還是歷史的反思,以及歷史的闡釋,都不能直接等同于歷史哲學,更不能直接等同于歷史唯物主義。正如有的學者強調的那樣,馬克思的歷史哲學是對傳統歷史哲學(如康德哲學、黑格爾哲學)的超越,其標志就是歷史唯物主義,因此,歷史唯物主義就是馬克思唯物主義“歷史科學”的表達。參見[15]科氏,以及其他一些西方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在解讀歷史唯物主義時通常忽視了社會關系的內在矛盾性視角,往往會走向對歷史現象與歷史事實直接指認的經驗主義。試想,如果僅僅囿于對歷史現象與歷史經驗的研究,而放棄了對產生這些歷史現象與歷史經驗的原因的追問,就不能說是深刻的思考。科氏雖然研究了歷史,反對教條化馬克思主義對歷史的機械化、形而上學的解讀,但是從根本上看,科氏并沒有弄清楚教條化馬克思主義眼中的“歷史”與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眼中的歷史概念的根本差異在哪里。他看不到,真正的馬克思主義眼中的歷史是基于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基礎之上的歷史本質規律,而不是脫離了社會關系矛盾運動之外的抽象的“歷史”。因此可以說,科氏雖然反復地凸顯“歷史”之于歷史主義批判的重要性,但卻沒有從根本上理解“歷史”重要性的原因到底在何處。因此,科氏等的歷史哲學集中關注人的存在狀態與社會歷史狀況,屬于一種歷史反思,而不是歷史唯物主義眼中的歷史。我們在解讀馬克思主義時,決不能停留在經驗主義的層面上來看待歷史,而需要準確理解和把握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下的歷史的內涵,按照馬克思主義對待歷史的方式來觀照當下以及未來的歷史,唯有這樣,才能更好地繼承馬克思主義的思想遺產,真正推動馬克思主義的當代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