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志強
(安徽大學哲學系,合肥 230601)
當主體在生存境遇中自感受傷、不公而又無力反抗時,只能選擇暫時隱忍、壓抑當前的情感驅力和行為沖動。怨即是主體在此隱忍的過程中,由于反復咀嚼被壓抑的情感而產生的積聚了憤恨不平、自卑嫉妒和抑郁煩懣等負性情感的一種復合性情感。在持久的隱忍中,怨固化為彌漫性的情感體驗模式,內化為人格的基本成分。即使主體在適宜的時機得償所愿地實施了報復,怨也不會就此消逝,因為怨已然落實為主體穩定的、沒有明確指向性的情感體驗模式。舍勒(1999)指出怨“是一種沒有明確前因后果的心靈自我毒害?!痹棺鳛榧磿r情感的“理性克制”與克制后非理性情感的醞釀蓄積的矛盾體,蘊涵著巨大的負性情感驅力,毒害著主體的社會認知、情感體驗和行為抉擇。儒家以怨的發生、危害和化解為理論框架,構建了極具特色的個體和社會怨情的理論體系。
道德人格的缺失是個體怨情產生的根本原因,荀子曰:“邪穢在身,怨之所構?!?《荀子·勸學》)不注重修身養德,邪念穢行充斥于身心,則不能對郁結于心的創傷性情感進行理性觀照和德性化解,內心怨尤自然綿綿不絕。此外,儒家還探討了個體怨情產生的直接原因:
第一,耽溺于利則怨??鬃釉唬骸胺庞诶?,多怨?!?《論語·里仁》)一方面,唯利是圖則往往會因侵害他人利益而招致怨憎,邢昺(1999)疏曰:“每事依于財利而行,則是取怨之道也。故多為人所怨恨也?!绷硪环矫?,汲汲于利則時常會因欲求得不到滿足而心生憂怨。張栻(1999)曰:“放于利而行者,凡事每求便利于己也。怨由不得其欲而生,彼雖每求便利而事,亦豈能盡利于己哉?不得其欲則怨矣。其胸次擾擾,無須臾以寧也。”錢穆(2002)認為:“惟《論語》教人,多從自己一面說。若專在利害上計算,我心對外將不免多所怨。”
第二,為善以求福報則怨?!墩撜Z·衛靈公》載:“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笨鬃蛹伴T人陷于困境,子路怨憤地質疑道:“君子也會有困窘之時嗎?”言下之意:君子孜孜于道,不輟仁義,理應得到福報,不應遭遇困頓??鬃俞屢傻溃骸熬幽軌蚬淌馗F困,而小人一旦身處困境,就會恣意妄為?!本盂`行仁義,自適于正己修身,不會對他人進行道德苛責,也不會對自己的道德行為進行功利主義的預設,更不會苛求德福一致,因此即使身陷窮困,也能夠樂在其中;小人為善,苛求福報,當自認為德行沒有獲得相應福報時,便會心生怨尤?!秶Z·晉語二》載:“惠難遍也,施難報也。不遍不報,卒于怨仇?!?/p>
第三,不忘舊惡則怨。孔子曰:“伯夷、叔齊不念舊惡,怨是用希?!?《論語·公冶長》)對于過往的糾葛和創傷,如果不能給予理性的觀照和德性的化解,反而念念不忘、耿耿于懷,那么怨情不僅會在持久的系念中醞釀放大,而且會在反復咀嚼中沉淀為主體情感體驗的主導模式。
社會怨情是當民眾感到利益受損或不公而又無力反抗時,在不得已的壓抑和隱忍中所形成的一種群體性的負性情感。儒家從以下三個方面探討了社會怨情產生:
第一,苛政則民怨。《左傳·昭公八年》載:“作事不時,怨讟動于民。”執政者不能“使民以時”,妨礙民眾的生產、生活,就會構怨于民?!秶Z·楚語下》載:“蓄聚不厭,其速怨于民多矣。積貨滋多,蓄怨滋厚,不亡何待?!眻陶邫M征暴斂、不恤民生,就會蓄怨于民??鬃痈袊@:“苛政猛于虎也!”(《禮記·檀弓下》)苛政之下,自然是民不聊生、怨聲載道。
第二,不公則民怨。社會公平正義的缺失會引發民怨。社會公平正義首先是分配公平,《國語·周語上》載:“分均無怨”,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論語·季氏》)。儒家的“均”,不是平均主義,而是在禮的規范下的有差別的分配公平。歷史上平均主義的呼聲恰恰是由分配不公引起的社會怨情的非理性表達,平均主義思想反過來又加劇了民眾對社會資源占有和支配中的占優者的盲目怨恨和敵視。其次是政治生活的公平?!洞蟠鞫Y記·子張問入官》載:“政均則民無怨”,《大戴禮記·盛德》載:“賢能失官爵,功勞失賞祿。爵祿失則士卒疾怨,兵弱不用,曰‘不平’也。”民眾在政治生活中不能得到公平、公正的對待,無法通過建設性渠道參與政治生活,改善生活境遇,就會因“不平”而怨忿。最后,執政者離道失德會妨礙社會公平正義,進而引發民怨,《荀子·正論》載:“桀紂者,其志慮至險也,其志意至闇也,其行為至亂也。親者疏之,賢者賤之,生民怨之?!?/p>
第三,重刑輕教則民怨??鬃釉唬骸安唤潭鴼⒅^之虐”(《論語·堯曰》)《荀子·宥坐》載:“不教其民,而聽其獄,殺不辜也?!辈灰匀蕫壑慕袒癖姡瑒虞m濫用刑獄殺罰懲戒就是政治暴虐和濫殺無辜?!洞蟠鞫Y記·禮察》載:“刑罰積而民怨倍。”重刑輕教、大興刑獄,民眾深感政治的殘暴和自身的無辜,怨艾之心必然會不斷蓄積。
源于對受傷感或不公平感的壓抑而產生的怨,不會隨時間的流逝而自動化解,因為最初的壓抑只是在權宜的隱忍中枕戈待旦。作為受害者的受傷感和作為弱者的無能感之間所涌動的心理驅力,使得怨如同幽靈般潛伏于心,扭曲著道德人格,危害著心理健康。時機未成熟時,主體在隱忍中不斷蓄積對怨恨對象的敵意和報復沖動,并不時將怨恨投射于他人,遷怒于弱者,甚至進行自我的價值貶低或反向攻擊;時機成熟時,怨則爆發為怒,即時釋放壓抑已久的負性情感驅力。
怨會扭曲主體的道德人格,故儒家將“怨”與“不怨”視作君子與小人、仁與不仁的重要分際??鬃釉唬骸叭瞬恢粦C,不亦君子乎?”(《論語·學而》);“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論語·陽貨》);荀子指出君子“見閉則敬而齊”(《荀子·不茍》),而小人“見閉則怨而險”(《荀子·不茍》);“君子能則寬容易直以開道人,不能則恭敬繜絀以畏事人;小人能則倨傲僻違以驕溢人,不能則妒嫉怨誹以傾覆人?!?《荀子·不茍》)孔子將“無怨”視作仁者的核心人格特質,《論語·顏淵》載:“仲弓問仁。子曰:‘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無怨,在家無怨?!泵献右嘁哉憾辉谷俗鳛槿收叩暮诵娜烁裉刭|,孟子曰:“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后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孟子·公孫丑上》)
當怨漫延為某一群體或階層情感生活的共同內容時,會導致不同群體或階層間的對立和敵意,引發社會動亂。儒家將民怨視作社會動亂的根源,《左傳·成公十六年》載:“怨之所聚,亂之本也。多怨而階亂。”荀子曰:“政令不行,而上下怨疾,亂所以自作也?!?《荀子·致士》)如果民怨蓄聚不斷,社會階層交相疾怨,那么社會動亂就會一觸即發。
道德人格的缺失既是怨情產生的根本原因,也是怨情作用的嚴重后果。儒家主張通過涵養道德人格來化解怨情,從而使怨情的化解與道德人格的塑造相得益彰。
第一,求仁而得仁則無怨。感性欲求的滿足有待于外,人若陷溺于感性欲求,為物所役,就會時常因欲而不得而置身憂怨之中。儒家認為仁、義、禮、智的德性稟賦于天,內在自足。如果主體切己自反,自覺體認內在自足的德性,并以之節制和引導感性欲求,就能樂以忘憂,從感性憂怨中解脫出來,在“為仁由己”(《論語·顏淵》)的精神自由境界中浸潤于無待于外的道德快樂。孔子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論語·述而》)孟子曰:“萬物皆備于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孟子·盡心上》)
第二,忠恕則無怨。忠、恕是為仁之方,是儒家仁道的一體之兩面。曾子在概括孔子的“一以貫之”之道時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論語·里仁》)“盡己之心為忠”(朱熹,1983),忠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論語·雍也》)的內在德性真誠不容已的顯現。在人際沖突中,忠是以自我反思和批判取代對他人的指責和埋怨??鬃釉唬骸肮院穸∝熡谌?,則遠怨矣?!?《論語·衛靈公》)以盡己之心責己厚,責人薄,既可以使自己從怨忿中解脫出來,也可以避免與人結怨??鬃釉唬骸吧苿t稱人,過則稱己,則怨益亡。”(《禮記·坊記》)對于人際糾葛,首先檢討自己的過錯,以此正己修身,并真誠地稱頌別人的善舉,可以化解人際怨尤?!盾髯印しㄐ小份d:“身不善而怨人,不亦遠乎!”自身不善、不正,卻遷怨于人恰如南轅北轍。
“推己及人為恕?!?朱熹,1983)恕是在積極共情的基礎上所獲得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論語·衛靈公》)的理性寬容精神?!洞髮W》絜矩之道即恕道,《大學》載:“所惡于上,毋以使下;所惡于下,毋以事上;所惡于前,毋以先后;所惡于后,毋以從前;所惡于右,毋以交于左;所惡于左,毋以交于右:此之謂絜矩之道。”《荀子·法行》載:“孔子曰:‘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親不能報,有子而求其孝,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聽令,非恕也。士明于此三恕,則可以端身矣?!币运〉来私游?,藉由換位思考和共情的理性理解和寬容他人,便能“遠怨”、“無怨”。
貫穿于忠恕之道的是儒家求諸己的社會認知風格,孔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論語·衛靈公》)當遭遇挫敗時,君子會進行內部歸因,是以無尤無怨;小人卻會進行外部歸因,故而怨天尤人。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孟子·離婁上》)愛人、治人、禮人卻得不到積極回應,君子將反思自己是否心正身修,并不去指摘他人。通過求諸己的反思不斷正己修身所展現的是自強不息、精進不輟的積極樂觀精神,又何來怨忿?孔子曰:“正己而不求于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禮記·中庸》)曾子曰:“同游而不見愛者,吾必不仁也;交而不見敬者,吾必不長也;臨財而不見信者,吾必不信也。三者在身曷怨人!怨人者窮,怨天者無識。失之己而反諸人,豈不亦迂哉!”(《荀子·法行》)“求諸己”則無尤無怨,不自我反思卻偏執地怨懟他人則形同緣木求魚一般迂謬。求諸己的社會認知風格高揚了主體的自覺、自律、自主、自立(高志強,2016),然事之成敗并不是主體一己之力所能左右,而是環境中一切因素之積累的總和力量使然(張岱年,2010),儒家將之歸因為命對于人為的裁斷?!盾髯印s辱》載:“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儒家在人力極限處構建了“命”,以命來解釋求諸己的無效,“從而在內心便可以得到形而上的慰藉:當超乎人力的結果體現了命的制約時,精神的困惑便得到了化解”(楊國榮,1993)。
第三,安于禮樂則無怨?!抖Y記·樂記》載:“樂至則無怨,禮至則不爭。”儒家將身心安頓于禮、樂的范導,藉由禮樂涵養道德人格,以此化解內心怨恨和人際紛爭。禮是根據人的性情制作出來以節制和文飾人的性情的,《禮記·坊記》載:“禮者,因人之情而為之節文?!蓖ㄟ^禮的外在節制和文飾,可以涵詠人的內在道德情感,使人和合親善而無怨,《禮記·燕義》載:“是以上下和親而不相怨也。和寧,禮之用也?!本釉诙Y的規范和涵養下立身處世,因而與人和諧相處而心無怨尤,《禮記·禮器》載:“君子有禮,則外諧而內無怨。”儒家樂教認為音樂可以抒發負性情感,涵養道德情感。一方面,怨可以借助音樂得到平和、婉約的疏導;另一方面,音樂優美的旋律可以陶冶性情,凈化和升華自然情欲的盲目沖動,化解內心的怨戾之氣,回歸平和、安定的心境。
第四,詩可以怨??鬃犹岢隽恕霸娍梢栽埂钡娜寮以娊堂}。邢昺疏曰:“詩有‘君政不善則風刺之’,‘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故可以怨刺上政。”(何晏,皇侃,1999)黃宗羲則認為:“怨亦不必專指上政,后世哀傷、挽歌、遣謫、諷喻皆是也?!?黃宗羲,1985)縱觀《詩三百》之怨,除怨刺上政外,更多是對郁結于心的普遍怨情之抒發。朱熹(1983)注曰:“怨而不怒”,意指詩可以使怨在以“中和精神”為特質的儒家文化范圍內得到理性的洗汰和委婉含蓄的抒發,從而消弭怨的負性情感驅力和破壞性沖動。然而,不能脫離朱熹“詩可以怨”的詮釋語境,以偏概全地把“怨而不怒”作為儒家情緒管理的普遍原則。儒家主張“雖怨而不失其性情之正”(錢穆,1985),怨而止乎禮義。見到不義之舉,不平則鳴,挺身而出,也是儒家精神的應有之義。
第五,以直報怨??鬃釉唬骸澳湓苟哑淙耍笄鹈鲪u之,丘亦恥之?!?《論語·公冶長》)隱匿內心的怨恨,表現出虛偽的友善,由不得已的內在壓抑與外在偽善之間的沖突所造成的心理張力會不斷扭曲主體的道德人格,故孔子以之為恥。與匿怨相對,儒家提倡內不自欺、外不欺人的直德,倡導以直報怨。
儒家不主張以怨報怨和以德報怨。《論語·憲問》載:“或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禮記·表記》載孔子曰:“以德報德則民有所勸,以怨報怨則民有所懲?!薄耙缘聢笤箘t寬身之仁也,以怨報德,則刑戮之民也?!币栽箞笤故且詳骋暤男膽B和情緒化的沖動報復結怨者。以怨報怨對結怨對象或有懲戒之效,然不顧是非緣由,只圖報仇泄憤,恐致無休止的怨怨相報,不能真正化解怨情。朱熹曰:“以怨報怨,則日日相槌斗打,幾時是了?”(黎靖德,1986)以德報怨是用恩德來回報怨仇。基于兩個方面的原因,儒家不主張以德報怨:一方面,從社會效果來看,以德報怨是取怨之道?;寿┦柙唬骸八圆灰缘聢笤拐?,若行怨而德報者,則天下皆行怨以要德報之,如此者,是取怨之道也?!?何晏,皇侃,1937)另一方面,以德報怨不能真正化解怨情??鬃右曇缘聢笤篂椤皩捝碇省?,孔穎達疏曰:“今以德報怨,但是寬愛己身之民,欲茍息禍患,非禮之正也。”(李學勤,1999)以德報怨,常人甚難施行,即使能夠做到,大多也不是發自本心,不過是息禍保身的權宜之策罷了。朱熹曰:“只是以德報怨,也不自得。如此只是偽,只是不誠?!?黎靖德,1986)況且把高遠難行的以德報怨推行為普遍的報怨準則,結果往往只會流于形式,走向虛偽。
對于孔子提出的以直報怨,朱熹注曰:“于其所怨者,愛憎取舍,一以至公而無私,所謂直也?!?朱熹,1983)以直報怨不是報仇泄憤,而是根據是非、曲直、公私,以公平正直的方式回報怨仇。直道是對情感的理性化升華和德性化提升,故以直報怨可以從根本上化解怨情,朱熹曰:“若以直報怨,只是依直報之,恰如無怨相似?!?黎靖德,1986)“以直云者,不以私害公,不以曲勝直。當報則報,不當則止,是則雖曰報怨,而豈害其為公平忠厚哉?”(程樹德,1997)以直報怨則能“不念舊惡”,“如此人舊與吾有怨,今果賢邪,則引之薦之;果不肖邪,則棄之絕之,是蓋未嘗有怨矣?!?黎靖德,1986)以直報怨體現了儒家的中道精神,既克服了以怨報怨的情緒化沖動,也揚棄了以德報怨的高遠難行。儒家直道是理性和德性向情感的灌注,是情理交融下道德人格的自覺挺立,因而以直報怨可以從情和理兩個方面根本化解怨情,誠如朱熹所言:“以直報怨,則無怨矣?!?黎靖德,1986)
第一,聞怨而敬德遷善則民無怨。儒家重視民情,視民情為社會治理的風向標。《尚書·康誥》載:“天畏棐忱,民情大可見?!碧烀页2豢闪现袂榭涩F實把握?!渡袝た嫡a》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嗚呼,敬哉,無作怨!”《左傳·成公十六年》載:“夏書曰:‘怨豈在明,不見是圖,將慎其細也。’”儒家對民情特別是民怨保持著高度的敏感與敬畏,認為民眾的怨誹表達了對現實政治的不滿與抗議,反映了執政的失誤與弊病,不論大小、顯隱,執政者都應誠敬、審慎地對待?!秶Z·周語上》載邵公曰:“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如果壓制民怨,則民怨會在噤聲中不斷醞釀蓄積,終將導致天怒人怨、川壅而潰?!渡袝o逸》載:“小人怨汝詈汝,則皇自敬德?!薄蹲髠鳌は骞荒辍份d子產曰:“我聞忠善以損怨,不聞作威以防怨?!眻陶邞攦A聽民怨,視民怨為改進執政水平的依據,以此不斷革新政治,改善民生。
第二,政均則民無怨。《大戴禮記·子張問入官》載:“政均則民無怨”,《國語·周語上》載:“分均無怨”,促進社會公平正義是消弭社會怨情的根本途徑。政治權力的開放性和社會階層的流動性是體現社會公平正義的重要標志?!皩W而優則仕”(《論語·子張》),儒家主張賦予民眾平等接受教育的權利,使民眾能夠通過接受教育而獲得參與政治生活的平等機會,從而打破貴族對政治權力的世襲壟斷,促進社會階層的流動。荀子曰:“論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人載其事而各得其所宜?!?《荀子·君道》)“雖王公士大夫之子孫不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庶人。雖庶人之子孫也,積文學,正身行,能屬于禮義,則歸之卿相士大夫?!?《荀子·王制》)只有當民眾可以通過建設性渠道獲得改善自身境遇的平等機會時,才能從根本上實現社會公平正義,消除社會怨情。
第三,仁政則民無怨。仁政是儒家的政治理想,儒家仁政主張“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孟子·公孫丑上》),同情人民疾苦,不斷改善民生。孔子曰:“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論語·堯曰》)孟子曰:“以佚道使民,雖勞不怨。以生道殺民,雖死不怨殺者。”(《孟子·盡心上》)誠能以仁政治國,民眾即使辛苦勞作,甚或因罪獲刑,也不會有怨恚之心。《國語·周語下》載:“居儉動敬,德讓事咨,而能避怨。”執政者勵精圖治、生活節儉、言行恭敬、厚德謙讓、廣開言路,既是施行仁政的前提,也是避免構怨于民的重要保障。儒家仁政重教輕刑,教化民眾遷善遠刑,促使人心向善、民心思定,以此預防民怨產生,孔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孟子曰:“善政不如善教之得民也。善政民畏之,善教民愛之;善政得民財,善教得民心?!?《孟子·盡心上》)“民咸孝弟而安讓,此以怨省而亂不作也,此國之所以長也。”(《大戴禮記·千乘》)弱勢群體不能成為被社會遺忘的角落,《禮記·禮運》載:“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本戎鮿萑后w,使其能夠共享仁政惠澤,以此消除弱勢群體的幽怨,《大戴禮記·千乘》載:“兼而愛之,則民無怨心?!?/p>
對儒家怨論的深入挖掘有助于構建本土化的怨及其化解理論。未來研究應對中國傳統文化中道家和佛教思想中的怨論進行整理發掘和理論構建,進而對儒釋道怨論的理論旨趣進行比較研究。這將為透視和化解現代人的怨情提供一個有益的理論視角。未來研究還應基于當前理論研究的成果,對怨情的發生、危害及其化解開展實證研究,檢驗并發展本土化的怨及其化解理論,這也是發掘中國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的基本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