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響
(北京市三十五中學 北京 100035)
大多數人在閱讀《荒原》時便會覺察到它與其他長詩行文風格上明顯的不同,這種不同在大多數時候被描述為“碎片化”,而在艾略特自己的原注中,他也說過“正如獨眼商人,即葡萄干出售商這個形象融入腓尼基水手一樣,后者與那不勒斯的腓南王子也并非迥然不同;同樣,所有女人都是一個女人;泰瑞西士身上合并兩種性別”這段話相當于作者也承認碎片化這一表述特征,并且自己解釋碎片化的核心特征,在艾略特的詩中,人物、意象之間可以在表面上沒有聯系的情況下組合到一起,以達到作者表達的目的。然而解釋者單單只看到這一點,可以說是十分淺薄的,這樣只是將艾略特獨創的手法看做是奇技淫巧,因此如摘要中所述,本文創作的目的就是要將引導這些人物和意象的思想挖掘出來。但怎樣能看到這些形象背后的思想?一方面可以運用文學批評的理論,可是這些理論是為作為高中生的筆者所不熟悉的。所以只能采取另外的一條路徑:從文本中與諸形象的相關的文段中尋找形象之間的共性,以此來對它們分門別類,再以得出的共性作為切入點和依據對本詩中蘊含的思想做出合理的解釋。
如前文所述,以文本中展現出的特征為分類依據在本文中有重要的地位,但同時也應該在進行研究時能夠抓住重點,發現問題之所在,而在形象過于龐雜的本詩中,很難在同時面對大量形象的情況下達到這個目的。所以在此文中對形象的分析還要遵照形象本身的屬性,而不僅僅是在文本中詩人賦予形象的含義。這樣做減小了研究的難度,同時也使之更有條理。
筆者將本文中出現的形象分為三類,背景、他人和敘述者。其中,背景是建構了本詩事件場所的形象,如第一部分的四月形象、第一、三、五部分的倫敦的形象、第三部分泰晤士河的形象等;他人是指在背景下敘述者耳聞目睹的景象,如第三部分的打字員,職員、士麥那商人等;敘述者是指在全文中所有以“我”為稱呼的形象,如第二部分麗爾的戀人、第三部分的釣魚者、第五部分前往以馬忤斯的使徒等。
背景、他人、敘述者的分類同時也符合通常的認知,絕大多數人都能理解背景影響他人和敘述者、敘述者為他人和背景所影響的相互關系。
因為作者在詩中頻繁使用典故并且占據大量篇幅,先將對本文來說很重要的典故列舉出來對此文后續的分析有很大價值。
第一部分“Son of man……;I will show you fear in a handful of dust.”中字句同《舊約、傳道書》和《舊約.以西結書》有一定重合。并且對應的經文均是上帝向人揭示人的速朽,并教會他們只有通過信仰才能由這樣的恐懼中得到庇護。
第五部分的原注中艾略特自注指出這一部分包含使徒們赴以馬忤斯的旅途,而這里面關于耶穌已死的段落也確實有符合之處,圣經中的對應原文里的二使徒本來要去見耶穌,中途卻聽聞耶穌已被處死失望而歸,這時復活的耶穌過去與他們交談。
這一個故事在詩中亦有過被暗示:漁王是主管繁殖力的神,他遭受重創,從此他王國的土地干旱、田野荒蕪,牲畜不育,他總是釣魚來等待拯救者的到來。后來一位騎士經過,經漁王指點來到漁王的城堡,見到圣杯并復蘇了大地。詩文中與這個傳說相關的形象是垂釣者以及第五部分見到的只剩空殼的教堂,這個教堂與傳說相關是因為在傳說中這個教堂是騎士面臨的最后的考驗。
這個傳說的內容是忒瑞俄斯非禮自己妻子的妹妹菲羅墨拉,還割掉她的舌頭滅口。后來菲羅墨拉通過織布告訴王后這個消息,王后就殺死了忒瑞俄斯之子報仇。忒瑞俄斯為報殺子之仇驅趕二姐妹,于是他們分別變作了燕子和夜鶯飛上天空。
這一點主要體現在第二部分壁畫、第二三部分夜鶯的叫聲和第五部分的燕子。
《神曲》引用次數很多,但筆者對于其中一部分不能做充分的解釋。這里只舉出能有所分析的內容。第一部分描述倫敦的部分有兩處與《神曲.地獄篇》吻合,第五部分于是“隱入精煉他們的烈火之中”與《神曲.煉獄篇》相吻合。
除上述用典之外,本詩還用了許多其它的典故,但這些典故出處對作為中國讀者的我來說過于生僻,并且同時這些剩下的似乎也更近似于單純的修辭,故本文討論的用典將限于上述內容。
在論文的這個部分中將分析可被劃歸于前述“背景”類的形象。需要預先說明的是背景不僅僅限于構建視覺效果的形象,同時另一些形象如將斯威尼帶去波特太太那里的馬達的聲音,也參與了詩歌中事件發生場所的構建,同樣是歸屬此類的形象。
按照詩文寫作順序可以列舉符合條件的形象如下:
四月、風信子花園、倫敦、墻壁上充滿“Withered stumps of time”的麗爾的房間、泰晤士河、骨頭和老鼠、將斯威尼帶去波特太太那里的馬達聲、前往以馬忤斯的路途、只剩空殼的教堂、空中崩潰的城市、雷雨。
可以說直觀地看待這些形象時不能看到它們之間有什么明顯的聯系,所以應該按照前文得出的方法再度分類。
與淫逸之事相關的形象:房間、馬達聲、泰晤士河。
將泰晤士河劃入這一類別的原因是原文中對泰晤士河的描述提到了“嬌娃美女”和“公子們”都已離去,這暗示著泰晤士河在此時以外的時間是與男女情愛相關的。還有第三部分后半部分的泰晤士河之歌的內容也是兩樁情事。
值得注意的是提到這些形象時都對它們的時間有所強調。描寫“麗爾的房間”時直接點出“withered stumps of time”,現代男女情事出現時伴隨了明顯的時代特征,比如“空酒瓶…三明治的廢紙片、絲手絹、硬紙盒、香煙頭”、“汽笛和馬達的聲音”,作者加入這些沒有什么詩意的形象只能是為了使現代感更鮮明。而用典本身就有強調所處的古代時間點的效果。可以說詩人將古今的淫事對照的意圖比較明顯。這樣的對照產生的效果是讓人覺得近人還在重復古人的惡行,又突顯了人們無進步、無作為,而在“往昔的軼事舊聞…叫這四壁的房間禁聲”的詩文中也有這種觀點的跡象的表露。
給人以茫然虛無之感的形象:倫敦、泰晤士河、骨頭和老鼠、路途、教堂、崩潰的城市。
這里的“茫然虛無”一方面是表面上的意思,即詩文的修辭帶給人迷茫的感覺,一方面指外界將人的存在置于無意義的境地的意思。其中,對倫敦的描寫中,作者以《神曲.地獄篇》中的語句描述倫敦街上的人群,暗示此時的城市罪惡深重,形同地獄。而人們的表現,“發出短促的嘆息”、“盯著自己的腳尖”表明他們沒有個性、精神空洞。對泰晤士河的描寫中,它是一個丑陋的無遮蔽的形象,夏季歡愛的男女散去后一無所有,這是對人們行為如同流過的水,不造成一點影響的描畫。骨頭和老鼠的詩句則可以參考第二部分,敘述者覺得自己在老鼠的走廊,死人留不下尸骨的詩句。第二部分的這一處詩句與此處關于飽腹的老鼠的描述相互呼應,都意指人死去時尸骨被老鼠啃食,有揭示“人死輕如鴻毛”,及人的存在沒有意義的意味。而后面這三個形象均出自第五部相互之間挨近的位置,它們的內容:耶穌剛被處死的世界、對圣杯騎士的信念進行考驗的教堂和“駛向深淵”的東歐(即空中崩潰的城市)都是因為信仰的倒塌而陷入荒蕪的地方。
給出幫助與新生的形象都只在詩歌的開頭和結尾出現,并且占據篇幅很小,同時詩歌中的其它形象也難以與這些形象建立起聯系。其中,四月在死去的土地上喚醒花朵、雷雨給無水的大地帶去水,無疑都有著幫助“荒原”解除困境的意味。而在風信子花園中我遇見了風信子姑娘并“諦視光明的心”,也與上面那兩個形象有著類似的對人施以救助的特征。這些形象與本部分前面所有的形象都不能直接結合來看,而要在對主題有一定了解之后再加以分析。
“他者”這一類形象對于“主體”來說比“背景”這一類形象更切近,也可以說這是詩人對“荒原”上的“荒原人”形象的描畫。
這些形象有:風信子姑娘、士麥那商人或腓尼基水手、打字員、職員、伊麗莎白和羅伯特勛爵、麗爾。
在這些形象中我們亦能找到它們在特征上與“背景”這一類形象表露的特征的相似之處,而兩個不同類屬的形象之間特征的重合就不能僅僅說成是巧合,而能使我們窺探到本詩形象所具有的含義。
在對他者的描繪中我們也看到古今的淫逸之事,麗爾與敘述者偷情,小職員與打字員之間的茍合、伊麗莎白與羅伯特勛爵之間的私情。這主題在“背景”的形象中同樣顯著,并且可以說在對這些“他人”形象的描繪中這一主題又被細化了。我們看到雖然這些人放縱欲望,但并不感到快樂,比如我和麗爾交談的過程語氣冷漠,話題只是怎樣才能讓他們之間的茍且不被麗爾的丈夫發現。小職員和打字員茍合前后的時間里打字員沒有對情人做出任何反應,只是任其發生。這就揭示了荒原人放縱欲望并非是因為享樂的吸引過于強烈。可以注意到麗爾和我不知道他們接下來做什么事,下午回家的打字員做完家務后就百無聊賴地待著。說明他們沒有做其他事情的意圖,正是因為無事可干才落到盲目縱欲的地步。而這又體現出來他們茫然虛無的一面。這些“他人”的形象說明在對“背景”形象的描寫中,“茫然虛無”和淫逸之事這兩個主題根本上是一回事,不過是前者的思想內核導致了后者的表現,是因為內心中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使得人開始否認行為的意義,對一切都不介意,才生出了放縱的罪惡。而士麥那商人或腓尼基水手雖然不直接與那兩個主題相關,但這個商人的身份確實在詩中有所強調,涉及這個形象的事件提到他與主人公共同在豪華旅館進餐、玩樂,以及他溺亡時作者也強調他忘記了“虧損與盈利”,都強調這個形象熱衷于物質享受。而這樣的人與放縱欲望的人之間的差別不過是對肉體的欲望的放縱和對財富的欲望的放縱之間的差別罷了。而他的結局是遺忘塵世的一切進入海洋的漩渦,也是對其所欲望之物實際上缺乏價值的揭露,同上文分析的“茫然虛無”的特征是符合的,這說明士麥那商人這個形象與其他放縱虛無的他者形象是同一類屬的。
唯一與上述放縱虛無形象不同的是風信子女孩,她回憶了美好的過去,也喚起了敘述者對當時場景的美的強烈感知。這一形象顯然是歸屬于風信子花園的救助者。
敘述者在詩中同樣是主體,是對背景和他人進行感受、反應的形象。那么這些感受和反應是怎樣的呢?無疑敘述者是對“荒原”感到痛苦的,一方面對信仰的崩塌感到絕望(體現在信徒和圣杯騎士身上);一方面又感到自己負有責任使荒原恢復生機(體現在垂釣者和沉思的腓迪南王子身上);一方面自己也不能免俗,和世人一樣行墮落之事(體現在麗爾的情人身上)。可以說詩人通過敘述者表現了自己與時代的關系,為之痛苦、惶惑、不安,想改變而不得,只能隨波逐流、無所作為。
現在我們已經了解了荒原形象編排背后的邏輯:信仰崩塌導致思想上否認事物和行為的意義,于是世界愈發為放縱的罪惡覆蓋。但這并沒有涵蓋詩歌的全部內容,還有一些內容是作者在敘述過程中直接插入不相關的文段。其中一些能納入上述分析成果比如圣經選段是在展示人脫離信仰之后的存在沒有意義,夜鶯的叫聲和燕子暗示世人的行為放縱,另一些則在這一套邏輯之上闡述了詩人的“拯救觀”,比如《火誡》相關內容、《懺悔錄》引文直接抒發了詩人對這樣混亂情態的憎惡以及對從中得到拯救的渴望,而除此之外詩人也從思想的角度以語言闡述了拯救的途徑,這發生在詩歌末尾的雷聲的告誡,這是取材自印度神話中創造神告誡眾生的傳說。而其中雷聲所言的三個詞語,“給予”、“同情”和“克制”被詩人再度解釋,與“荒原”的各事物相對應,并且對應事物與詞語互為反義關系,這使得雷聲教誨的詞語具有批判、指引的作用。與“給予”對應的是基督教傳統故事中人的始祖向欲望屈服的行為,即原文中“The awful daring of a moment’s surrender”,并且詩中還說這一行為無可挽回,構成了唯一的人生存的意義,這一段文字中詩人的意圖是叫人不要為貪欲背離上帝的信仰和自身存在意義,“同情”對應的是《神曲》中叛徒烏格利諾被鎖在房間里餓死的故事,以及《現象和實在》中指出人靈魂對外界的分隔性質的表述。是意在批判負罪的人因為靈魂的封閉反而得不到他人的理解,陷入孤立的黑暗,正與“同情”要求的品質相違,“克制”對應的是伊麗莎白與羅伯特勛爵的不道德之戀情,是對人肆意放縱的又一次批判。總而言之,詩人寄拯救的希望于宗教意識的回歸和樹立“同情”、“克制”的道德意識,從而獲得罪惡的凈除。
綜上,本詩的主題即是對“荒原”風貌的描述、“荒原”成因的挖掘以及向世人指出怎樣做才能擺脫這個“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