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用弗洛伊德的自我防御機制理論分析李煜詞

李煜（公元937—978年），字重光，初名從嘉，即位時改名煜，號鐘隱、蓮峰居士等，是南唐中主李璟第六子，也是南唐最后一位君主，世稱李后主。在李煜一生中，有作為國主享盡榮華的豪奢經歷，也有淪為亡國之君備受屈辱的悲慘遭遇。本文試圖利用弗洛伊德的“自我防御機制”理論來解讀李煜不同階段的內心世界。

弗洛伊德的“自我防御機制”理論源自其1936年完成的《自我和防御機制》。在弗洛伊德看來，“自我防御機制”是指自我運用心理策略保護自己避開生活中體驗到的種種沖突，幫助個體回避矛盾、自我安慰、自我開脫，從而起到維持一種可令人接受的自我形象，保護自尊、維系心理平衡的作用。

綜觀李煜之詞，其即位之前多恬淡閑逸之作，在位期間多表現豪華宮廷生活之詞，國亡被俘之后充滿憂愁抑郁之情。在不同的生存環境下，李煜的心理狀態不同，所采用的心理自我防御機制不同，其詞作無論是在內容，還是風格上都明顯地表現出不同的藝術特點。為便于論述，本文以李煜生活經歷為據，將其詞作分為三個階段。以下結合李煜及詞作詳論之。

第一階段：壓抑之中的閑情詞

在李煜生命歷程中的第一階段，他采用了以“壓抑”為主要形式的自我防御機制。壓抑是最重要的自我防御機制，也是弗洛伊德的重要概念之一。它是一種心理工具，借助壓抑，本我的強烈沖動被排出意識領域，使它們的外顯表達被控制。

李煜貴為皇子，卻在早期寫下過沖淡自然、表現平和閑適心境的詞作。難道李煜真是清心寡欲的富貴異類？當然不是。《新五代史》稱其“性驕侈，好聲色”（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二六），對于“雕紅刻翠”、夜夜笙歌、極盡奢靡的宮廷生活他是很享受的，這一點從他登上帝位后眾多描寫宮廷豪華和艷情生活的詞作，如《玉樓春·晚裝初了明肌雪》《浣溪沙·紅日已高三丈透》等可以看出。這樣一位風流皇子對聲色犬馬的世俗享樂生活不可能無欲無求。李煜在此期間的詞作的這種風格是其內心自我防御機制中的“壓抑”在起作用。

先看看這闋《子夜歌·尋春須是先春早》：尋春須是先春早，看花莫待花枝老。縹色玉柔擎，醅浮盞面清。何妨頻笑粲，禁苑春歸晚。同醉與閑平，詩隨羯鼓成。在詞人心中，最重要的不是皇權王位，而是惜時惜春，莫待花老枝空，春歸無覓處。令人沉醉的是信手而成的詩稿，是斷續的異族音樂，是安逸超然的閑情，全詞洋溢的是一種與世無爭的淡然之情。但是，無論是他與世無爭的淡然，還是對遁世歸隱的渴望，都是他適時調整自我心理狀態、壓抑自我享樂欲求的一種表現，是在特定處境下的為求自保而采取的無奈之舉。

第二階段：轉移作用下的歡娛詞

顯德六年（公元959年）太子弘冀暴病卒。在李煜的兄弟們相繼死于非命之后，李煜于建隆二年被立為太子，同年于金陵即位。李煜即位時正值精力充沛、風華正茂的25歲，本應是一個大干事業的黃金年齡，但“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他畢竟政治才能有限，無法改變南唐“自割江東以來，亡形已現”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他卻不能有絲毫表露。于是，李煜自覺不自覺地運用了自我防御機制中的另一種形式——轉移作用。

轉移作用是指用另一個目標作為替代，從而安全地釋放內心的真實情感。李煜即位后盡極奢靡，這是他試圖以紙醉金迷的生活來回避現實矛盾，麻痹自己的表現，也是他在極端險惡的政治環境下成功轉移內心隱憂和痛苦的印證。在這種心理狀態下，他寫下了大量反映宮廷生活的歡娛之詞。

如《玉樓春·晚裝初了明肌雪》：晚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笙簫吹斷水云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臨春誰更飄香屑，醉拍闌干情味切。歸時休放燭光紅，待踏馬蹄清夜月。“晚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是當時宮中娛樂場景的真實再現。對宮娥的美艷，詞人并未多加渲染，只略作提點，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而極寫春宵清夜宮廷麗人盡情歌舞的盛況，一“斷”一“遍”盡顯聲色之豪奢。

由于宋人長期的監視和恐嚇，李煜基本喪失了作為一國之君的尊嚴，其情感的異化和逆反心理助長了他頹廢和消極的處世態度，他在花天酒地、醉生夢死中極度放縱自我，將心理的痛苦轉移為滿足本我欲求的沖動，從而維持心理的平衡。

第三階段：投射現實的憂愁詞

自我防御機制中的“投射”是指把自己內心不被允許的沖動、態度或行為推向別人或周圍事物上，使得此方被壓抑的內容在彼方反映出來，因而具有第二位的重要性。

李煜被俘之后所做的憂愁詞正是他憂愁心態的投射。宋太祖開寶八十一年（公元975年），宋軍攻破金陵，李煜被俘上汴京。從帝王之尊淪為階下之囚，他嘗到了恥辱與囚禁之苦，血淋淋的現實徹徹底底地震撼了詞人的心靈。李煜這一階段的詞作，在思想和藝術上都達到了詩詞創作的最高峰，成為其詞中最有價值的部分。唐圭璋先生稱其“自抒真情，直用賦體白描，不用典，不雕琢，血淚凝成，感人至深”（唐圭璋《南唐二主詞總評》）。

當李煜“從實用目的解脫出來后，發現他所面對的是事物的真實面貌，而不僅僅是對他有用的那些方面”，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王國維《人間詞話》）。他將滿腹愁情投射到筆下的萬事萬物，唱出了千古流傳的悲歌。如這闋《烏夜啼》：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在這闋詞中，詞人將郁積于心中的愁悔哀怨都投射于眼前所見之物，憑此發泄深慨，傾訴濃愁，并把它們連接起來，用情感涌動的力量推及到整個人世，得出“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的沉痛結論，具有極強的概括力和極深的哲理。

如果說李煜第一、第二階段用壓抑、轉移等手段進行自我心理防御，那么第三階段他用的投射手段多直抒胸臆，同時借景抒情，詞作偏重觸景生情，顯得景淡情濃。李煜的絕筆之作《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據說這首詞寫好之后，李煜于七夕夜在囚居寓所命歌伎演奏，悲音徹夜在小樓外回蕩，終傳至宋太宗耳邊。宋太宗覺得李煜仍有故國之思，龍顏大怒，遂命人將他毒死！從第三階段詞作中，我們看到李煜利用種種投射清晰地表現了他彼時復雜的內心世界，并使得他內心的隱痛盡得展露。

從政治角度看，李煜幾無可稱道之處，可在詞壇上，他是當之無愧的“南面王”。王國維稱“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淚書者也”，這主要是針對李煜亡國后的詞作而言，如果把“血淚”理解為更寬泛意義上的感慨與情緒的話，那么王國維的這句話可適用于李煜的所有詞作。只不過對其中之感情，我們需要以孟子“知人論世”的方法來仔細揣摩，因為他的每一闋詞中所蘊含的感情都是經由心理自我防御機制作用后的結果。綜觀其一生，李后主確是“做個才人真絕代，可憐薄命做君王”（袁枚《南唐雜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