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鳳國
那年暑假,我的大部分時光都是和三兒一起度過的。
三兒是我的鄰居,和別的鄰居不同,按輩分我要叫她姑,那年夏天我是第一次見到她。三兒家里姐妹多,從小寄養在姥姥家。那年夏天她母親剛把她接回家。三兒的母親一連生了五個女兒,三兒的名字是按順序叫的,她的妹妹輪著往下排,叫小四,小五。三兒的母親直到小六才生出兒子,取名稱稱,終于稱心如意的意思。三兒比我大兩歲,那年正好十七歲。十七歲的三兒早已經成了家里的勞動力,地里的活計三兒都會。和三兒相比我就幸福多了,我除了上學之外,什么也不會干。母親也不讓我干。
和三兒認識之后,我發現每天下午四點鐘,三兒就背著柳條筐,手握鐮刀,往北山上走。傍晚時分,背著滿滿一筐青草回來。我家所在的村莊由一條條的巷子組成,巷子從南到北一條直線,直線兩邊門對門住著一戶戶人家,無數條直線構成了我的家鄉。村莊就坐落在山腳下,想去山上,走幾步就到了。我很羨慕三兒可以天天爬山,央求她帶我一起去。三兒說只要我母親同意就行。
母親剛開始不同意,她說,你還得寫作業呢。天又熱,等會兒我去溝邊找點草也夠羊吃幾天的。咱家就一只羊能吃多少草。
母親見我噘著嘴巴不吱聲,只好說,你拿這個籃子去吧!
我說,也行,給我把鐮刀,我想和三兒一樣去割草。
母親說什么也不同意。
我怕把母親惹惱了,連籃子也收回去,只好提著籃子去找三兒。
三兒看到我拿的家什笑了,她說。走吧!
我不高興了,說,笑啥?
三兒不理我,走到她家院子里,抓起筐背在身上,又從墻上取下鐮刀。我看三兒準備完畢,立馬提著籃子跟上。忽然,三兒站住腳步,我差點撞上她。臨出門前母親把她的草帽扣在我頭上,帽檐太寬,低下頭根本看不到前面。我連忙抬頭問,怎么不走?
三兒說,等我一下,馬上。
三兒放下鐮刀,背著筐就進屋了。期待上山的心情使我急躁起來,我埋怨三兒太磨蹭,一邊嘟囔一邊往三兒的屋子走去。
三兒和四妹、五妹住在一個房間。大姐二姐結婚走了,剩下她姐妹三個擠在一張陳舊的木板床上。床上鋪著涼席,幾個花花綠綠的枕頭橫七豎八地扔在床上。涼席上濕了一片,像剛刷過。我很好奇,為什么不把席子撤下來,整個兒都刷,偏偏就刷那一小塊地方。三兒把一個塑料袋扔進柳條筐里,見我進來盯著床看,她臉一紅,說,走吧!
從巷子里出來,路就變得窄了,石頭多了起來,越往上走石頭越多,路越難走。三兒領著我在彎彎曲曲的山路上走著。我小心翼翼地看著腳下的路,不時就會出現一塊大石頭,還要時刻防備野草。這種草特別怪,專挑路邊長,而且生命力特別頑強。黃色的小花開過以后,會結出一簇簇像針一樣的種子,細長的種子頂端還有三到四根更細的針杵。只要你輕輕地一碰,就算你沒有碰到它,風兒也會刮得它粘在你褲腿上,你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除非你能耐著性子,蹲在地上一根根拔下來扔了,否則只好任憑它們跟著你來回游蕩。三兒說,這草叫鬼擱針,像鬼一樣悄無聲息地跟著你。我被三兒說得汗毛一豎,更加小心翼翼地注意路邊的野草,怕它會黏上我。快到山腰的地方出現了岔路,三兒說,咱往西邊去,東邊我昨天去過了。西邊的草嫩,你能薅動。
我喘著粗氣點了點頭。
沿著岔路往西走,路就變得平坦了,沒有上山費勁了。山上視野開闊了,樹種繁多,我分不清它們的種類,滿眼都是一樣的綠。山下的房屋也沉浸在高大的楊樹綠葉里。一陣風吹過,隱約看到屋頂上的紅瓦和矗立在屋頂發著光的天線。
我繼續跟著三兒走。終于,經過一片花椒樹林后,三兒停下來。花椒樹我認識,現在還不是收獲的季節。花椒樹上一簇簇綠油油的花椒粒散發著特有的麻香味。再過些日子,等到花椒粒變紅了,麻香味就更濃了。摘下花椒曬干,磕出黑色的種子,一個個張開嘴的花椒殼就成了一味調料。花椒葉子也是美味的,把嫩嫩的葉子摘下來和麥糊糊拌在一起,撒上點鹽,攪拌均勻,烙成煎餅,吃起來滿嘴生香。
三兒說,咱就在這兒吧!
順著三兒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片荒坡。荒坡上長滿青草,許多的小石頭藏在草叢里,從遠處只能看到綠油油的一片,像誰鋪的綠地毯。三兒說,那一片都是羊草。咱把筐放下,先割成一堆一堆的,然后再拿著筐去裝。
我說,我拿的是籃子,還是提著吧!
三兒說,隨你吧!
三兒一邊割草,一邊給我普及草的知識。三兒說,羊喜歡有嚼勁,又汁水豐沛的草。最喜歡吃的是一種叫鞭炮皮的草,這草葉子肥厚,邊緣許多豁口,像炸開的鞭炮,成串成串地長在一起。還有螞蚱攀草也很好。螞蚱攀不像別的草一棵一棵,它的莖伸到哪里就在哪里扎根,莖上長滿許多軟刺,細長的葉子幾片幾片地聚在一起。在找不到這些好草的情況下,也會割一些次一點的,比如面條草。面條草長得很形象,葉子又細又長,中間一根莖直沖上天。狗尾巴草也屬于次一點的草。狗尾巴草我認識,這種草不光山上有,公路兩邊,河溝沿上,到處都有,小時候經常摘下它們做成草環,戴在頭上。除了這些,三兒主要教我認識不能給羊吃的草。它叫辣薅。長在壩沿蔭涼里,一片連著一片攀附在石頭縫里。三兒非常鄭重地專門領我來到壩沿底下,用手指著叫辣薅的草說,千萬看清楚,羊只要吃上一把就會要了它的性命。還有,你也不能碰,如果不小心弄到眼睛里,比辣椒厲害多了。我聽三兒這么一說,忍不住多看了辣薅幾眼,努力記住它的樣子。
和三兒認識以來,她今天說的話最多。三兒指著一棵開著紫色碎花,長著細長葉子的草說那是草藥。這種草叫遠志,能治失眠。等到入秋的時候,拿把镢來,刨出根,抽掉芯,曬干就能拿去賣錢了。瞧,我背的筐就是用刨遠志的錢買的。等到秋天你要是有空,我們來刨。還有這個,也能入藥,叫地丁,和遠志一樣能賣錢。它比遠志省事,不用抽芯,直接曬干就行,就是比遠志便宜不少。刨遠志的時候,發現地丁,也順手刨下來。
三兒嘴巴說個不停,卻一點也沒耽誤割草。三兒也不用鐮刀了,直接用手薅。三兒的手像收割機一樣,手到哪里草立馬聽話地溜進她手里,還發出清脆的聲音。三兒薅的草像一排排士兵整齊地躺在地上。再看看自己的籃子,亂七八糟,草像和我賭氣似的故意東倒西歪,還有幾根淘氣的干脆掛在籃子邊上向我示威。我把它們使勁往籃子里一塞,籃子沿上露出的鐵絲正好剮到了我的手指。沒破,紅紅的一道。我一生氣,扔下籃子,蹲在地上研究起遠志和地丁。三兒看了我一眼,說,我從八歲就開始薅草,剛開始也和你一樣,怎么也碼不齊,薅得也不多。
三兒的草堆越來越多,我也馬馬虎虎薅了大半籃子。三兒準備裝筐了。我說,我幫你吧!
三兒說,好,我去那邊解下手。
我說,在這兒唄!也沒有別人。
我還是去花椒林里吧!萬一有人看見多不好!三兒說著走向柳條筐,從筐里拿出塑料袋,快走幾步鉆進花椒樹林里。
沒等我把草裝完,三兒就躡手躡腳小跑著回來了,臉上紅撲撲的,慌慌張張。我剛要說話。三兒快步走到我跟前,聲音小得像蚊子嗡嗡。她說,我帶你去看看,輕點,別被他們發現了。
發現,被誰發現,什么東西會被發現?一連串的疑問催促我緊緊跟在三兒的身后。
花椒樹上有很多刺,一不小心就會被扎。我又是第一次進花椒地,走得格外慢。三兒一看就是經常出入花椒樹林,她的速度和在平地上一樣快。那些花椒樹好像和三兒是朋友,見到她主動把刺藏起來。我卻不一樣,根本不敢抬頭,蹲在底下鉆,還扎了我好幾下。很快,來到三兒解手的地方。地上的土濕了一片,凹進去一些。衛生紙扔在坑里,上面粘著鮮紅的血。三兒趕緊用腳踢起周圍的土埋上。三兒的眼睛一直盯著下面那塊花椒樹林看,拽著我的手有些發抖,還出了汗。我順著她的方向看去,一對年輕的男女正并排坐在一塊大石頭上。女的穿一件紅色的連衣裙,合身的剪裁勾勒出優美的身材,烏黑油亮的頭發披在肩上;男的上身穿一件白襯衣,扎在黑色的褲子里,腰帶很亮,從花椒樹縫隙射進的陽光,正好照在腰帶上,有些反光。那個男的一會兒摸摸女孩的頭,一會兒摟摟女孩的腰。女孩則一直低下頭,一會兒彎下腰,一會兒拉拉男的手臂。男女都背對著我們,根本看不到他們的長相,三兒覺得女孩的背影有些熟悉,卻也想不起是誰。離得有點遠,也聽不清他們說些什么。
就這樣,我和三兒半蹲在花椒樹下,一步也不敢多動,我們像定住一樣,雙腿失去了知覺,一塊兒癱在地上。才發現太陽快下山了,于是互相攙扶著躡手躡腳地走出花椒樹林。
來到三兒的柳條筐旁,腿還在打晃,又麻又酸的感覺折磨得我們齜牙咧嘴。我和三兒相視一笑,坐在地上揉著腿。三兒臉很紅,好像我從花椒樹林帶回的不是三兒,而是剛才那個穿紅裙子的女孩。我們倆在地上坐了很久,腿不麻了,我和三兒都用雙手撐在地上,仰臉看起天來。太陽沒有了中午的火辣,多了幾分恬靜,周圍的云朵在太陽的余暉里也溫潤起來,一陣風吹來,云朵跟著風飄動。偶爾幾只不知名的鳥兒飛下來,落在不遠處的山楂樹上。
回家的路上,三兒走在前面,背上的柳條筐有了重量,三兒每走一步,筐就晃一下,草也跟著忽閃一下。草已經堆到筐最上面,三兒的腦袋從后面看有些隱約,像草叢里長了個腦袋。我把籃子挎在胳膊上,雖沒有三兒割的草多,卻也是有些重量的,再加上三兒走路特別快。我只能加快步伐,籃子在我的胯上彈跳,露在籃子沿上的草也跟著翩翩起舞。
他們是誰?怎么跑山上來啦?
不知道,應該是附近的。
明天我們換個角度,也許能看清楚是誰。
三兒走得很快,筐里的草跟著她左右搖擺。
來到巷子口,路變寬了,我快走幾步和三兒并排走。三兒肩上的筐很重,壓得三兒臉上冒出很多細碎的汗珠。許多的汗珠匯成小河順著三兒的兩鬢流到脖子里。三兒把筐放在高些的石頭上歇歇,我也把籃子放下,坐在石頭上。三兒的肩膀上勒出一道紅紅的印,里面的內衣肩帶也被弄得皺巴巴。
從巷子北邊往南走,三兒家比我家要近些。三兒邁進家門,回頭跟我說,明天,你別忘了。
我說,好的。
母親見我回來了,趕緊接過籃子,摘下草帽,對我說,看你的臉都曬紅了,趕緊去洗洗吧!累不累?
我說,不累,我和三兒說好了,明天還去!
母親說,不去了吧,你好好在家看書寫作業。
我都十五了,什么也不會干,別人會笑話我的。薅草又不累。
母親笑瞇瞇地看著我。
吃過晚飯,我一點學習的心思都沒有,在床上躺下,想著下午發生的事情。
某一天,我頭發長了,穿著紅裙子被一位男生牽著手翩翩起舞,男生穿和山上男的一樣的衣服。我們開心地笑呀,跳呀,歡樂溢出夢境,我笑出了聲。黑暗中我坐起來,摸著自己還在上揚的嘴角,細細品味夢里的情形。夜很靜,我只聽到心臟興奮地跳動聲,我用雙手捂著,生怕別人聽見。我穿上拖鞋走出房門,漆黑的夜晚空曠寧靜,我仿佛置身沙漠里,蔓延到天邊的黑讓我有些恍惚。狗兒睡了。羊兒睡了。雞兒睡了。就連天上的星星也睡了。我,只有我,只有胸口那團跳動的火焰成了這個黑夜里唯一的活物。起風了,夜里的風太溫柔根本吹不醒熟睡中的人們,就連楊樹的葉子都懶得動一下。我就這樣在黑夜里站了很久,直到東邊的天發白,周圍的一切變得清晰,我那顆狂熱的心才安靜下來。于是,我鉆進屋里,躺在床上睡去。
第二天,終于熬到了中午十二點。我潦草地吃完飯,找到昨天薅草用的籃子,把里面的草全部倒給羊吃。母親看到了,瞪我一眼說,別給這么多,羊吃不完就糟蹋了。
我不聽母親的,繼續把籃子僅剩的幾根草也倒出來。滿不在乎地說,糟蹋就糟蹋吧!下午我再去薅。
母親不理會我,徑直走到羊圈把我倒出的草拿走,只給羊留下很小的一把。母親說,一次不能給這么多,會把羊慣壞的。草一多,羊只揀自己喜歡的吃,而且光吃草尖,不吃草梗。
我不關心羊的問題,我只關心籃子里還有沒有草。下午三點鐘剛過,我就坐不住了。和昨天一樣,我提著籃子去了三兒家。三兒正陪著弟弟在院子里玩,見我去了,三兒說,等一會兒吧!原來三兒的母親,我的二奶奶沒在家。我只好放下籃子,蹲在旁邊看他們玩。
二奶奶終于回來了,三兒趕緊進屋換上長褲,布鞋。我昨天來的時候,三兒已經穿好了衣服。山上的蚊子多,不穿長褲是不行的。走山路,布鞋是首選,跟腳,輕便,吸汗。我也是聽了母親的話,套上校服褲子和運動鞋。三兒沒有穿昨天那雙舊鞋。她從床頭的箱子里拿出一雙新做的鞋子。見我盯著鞋子看,三兒很驕傲地告訴我是姥姥給她做的。鞋子的樣子像只烏篷船,船頭繡著一朵牡丹花非常漂亮。腳踝里邊釘一根襻帶扣在外邊的金屬圓扣上。三兒套上新鞋,在地上輕輕跺了一下走出屋子,背上柳條筐,拿上鐮刀,準備出門。我早已等得焦急,趕緊提上籃子跟著走。
走出巷子口,三兒停下來,她往昨天薅草的方向看了看,手指著那片花椒樹林說,昨天咱在上面那塊地。那兩個人在下面那塊大的花椒林中間。那兒不靠路,不是我們從上面看見,一般人根本發現不了。
我也抬眼往山上看。我對山上還是太陌生了,就算去過一次,我還是不能分出那兩個人昨天在哪塊地里。哪塊是那兩個人約會的地方。從山下望去,山頂和天空連在一起,不時飄過的云像從山后面跑出來的一樣。而山頂的大樹更像是貼在天邊的畫。蔚藍的天空,碧綠的樹林,雪白的云彩,大自然真是位出色的美工大師,搭配的顏色既神秘又完美。到底有多少秘密藏在天空,樹林,還有云彩里?
三兒仔細研究半天,說,跟著我走。
三兒和昨天一樣走在前頭,帶著我來到山腰的岔路口。這次她沒有沿著昨天的路線走,而是直接走進了別人的地里。山上不比平原地想種什么種什么,山上作物的收成全靠老天爺賞賜,所以山上的作物都是些耐旱的,比如谷子,地瓜,芝麻什么的。三兒帶我走的就是一片地瓜地,眼下地瓜秧子剛長過溝,地瓜也就像土豆一樣大小。我跟著三兒沿著地邊往前走,很快就來到那一大片的花椒樹林邊。三兒蹲下身看了一眼又站起來,她在確認那兩個人的具體方位。三兒確定了一下方向,揮揮手示意我跟上。我們繼續沿著花椒樹林邊又往前走了幾十米,三兒又蹲下身看,我也蹲下。看到了,他們又來了,就在我前方大約二十米的距離,可是只能看到那個男人的半個肩膀。我和三兒交換了眼神,三兒指指左邊,小聲說,再往那邊一點,那邊有個大石頭,躲在石頭后面正好可以看清他們的正臉。三兒和我輕手輕腳地溜到大石頭后面,長長地松了口氣。走近才發現大石頭不是一塊,而是由好幾塊不同形狀的石頭疊在一起的。石頭縫里長出幾棵野棗樹,滿樹的棗兒壓彎樹枝,垂到石頭上。三兒找來幾塊石頭,把棗樹拉到一邊緊緊壓住。空出的地方正好可以容下我和三兒趴在那里。我趴在三兒的里邊,和棗樹離得很近。看到滿樹喜人的棗兒,我摘下一顆放進嘴里嚼起來。不等下咽我又吐出來,真難吃,又酸又澀,一點也沒有棗的香甜味道。三兒抿嘴笑了。
男的還是穿的那身衣服,女孩則換了一條粉色的裙子。今天,女孩明顯開朗了許多,不光說笑聲大了些,頭也抬起來了。男的也比前一天放開了不少,手上的動作也多了。他一手拉著女孩的手,另一只手從后面摟著女孩的腰,今天他們靠得更近了。經過仔細辨認我發現他是我一個小學同學的哥哥。她家住在馬路邊上,以前我去她家玩,見過她哥哥。幾年不見,她哥哥長變了,高了,頭發長了,臉上的輪廓更立體了。我把這告訴三兒。
三兒轉頭看著我,說,那女的你認識嗎?
我輕輕地說,不認識。你認識不?
三兒聳著的肩膀放下來,臉紅了。她說,不,不認識,一個都不認識。我怎么會認識他們。
我腦海里努力搜索女孩的長相,就是找不到和眼前這個臉蛋瘦長,身形也瘦長的女孩的名字。確實不認識她。
三兒一直盯著他們,連眼睛也不眨,當那兩人有了這個舉動的時候,三兒嘴里啊了一聲,飛快地轉過頭蹲下來。三兒一出聲我連忙往那邊看。只見我同學的哥哥正捧著女孩的臉,嘴也貼在女孩的嘴上。
三兒說,別看了。走,割草去吧!
我有些不舍得離開,可是三兒堅持說走,我也只好跟著她往外走。
三兒把筐背在身上,又回頭看了一眼。
我明白了,看著三兒緋紅的臉蛋,我輕輕地笑了。說,你臉怎么這么紅?
三兒說,你也一樣。
沒走幾步,我又蹲下身看,兩人的位置發生了變化,女孩這時已經躺在我同學哥哥的腿上了。他彎起腿繼續低頭吻著她。三兒見我蹲在地上不起來,回過頭來拽我。
三兒拽我的時候,我想再看一會兒,沒有馬上起來。三兒光顧著看也沒有發現,就在我的腳下一塊大石頭正搖搖欲墜。我往邊上挪了一下,想擺脫三兒的手。誰知腳下的石頭被我踩偏了,咚地掉到下面的地里去了,幸好我反應快,坐到了旁邊。石頭掉下去的時候,我和三兒都呆住了,好像做了什么壞事被當場捉住一樣,有些不知所措。回頭再看一眼他們,很顯然他們也聽到了響動。女孩已經坐直了身子,男的也把彎著的腿放下來。他們的目光一齊看向這里。我和三兒快步逃跑。
等跑到山腰的那個岔路口。我和三兒才停下來,喘著粗氣,倚在壩沿上歇息。我怦怦狂跳的心久久不能平靜,分不出是石頭嚇的還是被他們發現嚇的。
三兒說,我們還是去薅草吧!薅不滿筐,回家該挨訓了。
我只好和三兒去薅草了。三兒這回帶我爬得更高了一些。這里離山頂很近,石頭更多了,一片連著一片,沒有石頭的地方種滿松樹,柏樹。待到松米成熟,人們才三三兩兩地扛著鐮刀,拿著袋子上來摘松果。和下面不同,山頂不能種莊稼,很少有人上來。我們的到來驚走了許多站在樹上的鳥兒,它們撲棱幾下翅膀,飛進樹林深處。松樹和半山腰的莊稼地中間有很多荒坡,荒坡上長滿羊愛吃的青草。三兒帶著我在荒坡上薅起草來。突然,什么東西從我眼前嗖地一下跑過去。我嚇得大叫,三兒放下鐮刀,往那東西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她知道把我嚇壞了,說,別怕,是野兔。
我驚魂未定,緊跟著三兒。
我不吱聲,看著山下。山下的村莊是綠的,公路像一條白色的帶子把一個個毫無關聯的村莊串在一起。綠色的村莊因了這條紐帶變得生動起來。三兒抬頭看了一眼山下,繼續割草。
不遠處,一棵桃樹立在一片空地上。地上長滿草,看不見地皮。桃樹無人管理,枝干格外囂張,長得張牙舞爪,葉子又肥又厚,沒有一點自暴自棄的樣子。我看了看桃樹,又看了看三兒漲紅的臉和發亮的眼睛。
等三兒把筐裝好,我們準備下山。太陽紅彤彤的像個拴在山上的氣球。卻又和氣球不同,紅顏色把整個天邊都染紅了,仿佛太陽就是從那片紅色里撈出來似的。太陽還有一竹竿的距離就該回家了。三兒說,等我們走到山下,太陽也就下山了。
來到山腰的岔路口,我和三兒都停住了,三兒看了我一眼,放下筐,往地瓜地走去。我也趕緊跟著去了。等走到下午我弄掉石頭的地方,三兒蹲下身,探著頭往花椒樹林里望,不等我走到三兒跟前蹲下,三兒已經站了起來。說,走了。
我有些失望,說,天都快黑了,我們回家吧。
走到三兒家門口的時候,我有意放慢腳步,我以為三兒會像昨天一樣,跟我說一句明天還接著去。可三兒什么也沒說就走進家門。我站了一會兒,除了三兒家羊咩咩的叫聲外,什么也沒有。我也只好回家了。
母親早早就站在門口迎接。接過籃子,摘下草帽,催促我去洗澡,然后吃飯。本來今天看到那對男女的樣子,我心里一定很激動。可直到躺在床上,我才想起和三兒一起趴在石頭上看到的畫面。我閉上眼睛努力回味下午的一切。
白襯衣的男子這次正臉朝向我,我看清了他的長相。是他,沒錯。他笑著向我走來,也許夢里的我對下午的事情還有記憶,我緊張又期待地等著他的靠近。終于,近了,更近了,他就站在我的面前,身體往前探著。就在他要吻上我的嘴巴,我也準備閉上眼睛的時候,他的臉變了,變成了兔子的模樣。和下午從我眼前跑過的那只野兔一樣,都是灰色的。我嚇得趕緊跑,他在后面不停地追,風在我耳邊呼嘯,心臟撲通撲通幾乎從嗓子眼里跳出來,我拼命地奔跑,卻總能感覺到兔子的絨毛貼著我的腳后跟。終于,兔子追上了我,它張開嘴巴朝我的腳咬了下去。我啊的一聲坐起來,夢醒了。汗水打濕的睡衣緊貼在身上,頭發也黏黏地趴在腦袋上。我用手摸著受了驚嚇而狂跳不止的心,打開臺燈,打開風扇,盯著屋里一個黑暗的角落,害怕從那里會突然蹦出一只兔子來。同樣是做夢,同樣是從夢中醒來,兩種完全不同的心境攪得我心煩意亂。
天亮了,我在母親的洗漱聲中迷迷糊糊睡著了。直到母親來敲我的房門,我才又醒來。吃過早飯,困意來襲,我忍不住又爬上了床。母親說,這兩天累壞了吧?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雷陣雨,你就別去薅草了。
我看看外面的天,陽光燦爛,蔚藍的天空一片云彩也沒有,抿嘴一笑,翻個身睡去。我醒來已經快到中午了,母親不在家。睡得迷迷糊糊時,隱約聽到母親和我說要去菜園瞧瞧,豆角架該加固了,來了暴風雨塌下來,豆角砸進泥里爛掉就白種了。正午的太陽刺得人睜不開眼,我心里暗自嘲笑母親的大驚小怪。
吃過午飯,天空還是沒有一絲下雨的跡象,就是有些悶。眼看就到三點,我戴上草帽,拿著籃子,準備同三兒一起去薅草。母親正在洗衣服,見我又去薅草,她連忙關上水龍頭,跑到門口阻攔。今天有雷陣雨不能去薅草了,怎么還去?
我指著天上的大太陽說,你看響晴的天哪來的雨。
母親抬起頭,太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她瞇著的眼睛也在懷疑天氣預報的可信度。趁著母親看天的空當兒,我趕緊溜了。
三兒家門口有棵老槐樹,我走進三兒的家門,乘涼的大人們都看著我,我有些害羞地低下了頭,站在大門邊上不知所措。二奶奶看了看我,她說,妮,你找三兒的吧?
我點了點頭。
二奶奶說,她出去了。她背著筐走的。
我哦了一聲。
三兒怎么沒有喊我呢?是她忘記了?還是她想獨自去?帶著這些疑問,我沿著崎嶇的山路往上爬。靠近山腳下,地里種滿了莊稼,伺弄得干干凈凈,很難找到羊愛吃的草。就算偶爾冒出幾棵,也被這些莊稼人順手薅下喂了自家的牲畜。半山腰地勢高,石頭也多,莊稼不好好長。不知道是種植方式的問題還是莊稼人的態度不同,半山腰的路兩邊出現兩種不同的景象。路下邊的地里井井有條,莊稼一排排整齊,精神。路上邊的莊稼就隨意多了,后娘養的一樣,這兒一棵,那兒一堆,愿意長在哪兒,就長在哪兒。荒草早已代替莊稼成了這里的主人。莊稼和荒草之間較著勁,你強我弱,你弱我強。越往上走,莊稼長勢越隨意,荒草越囂張。我一路薅著草,尋找三兒。小時候,大人尋找上山玩的孩子時,總是朝著大山喊一嗓子,孩子聽到聲音,乖乖下山回家。我不能喊,萬一,三兒是為了昨天的事情上山,她躲在某個角落,我一喊,三兒就暴露了。
突然一陣風把晃眼的太陽吹進云里,山上所有的綠葉都跟著翩翩起舞。天暗了,烏云從四面八方涌上來。風帶著涼意越刮越大,我的草帽吹到了地上。我撿起草帽,心里有些慌,快步往山下走。風更大了,卷起的塵土瞇了我的眼睛。我抬起手揉了一下,加緊下山的步伐。剎那間天就黑了,腳下的路也被風吹得歪歪扭扭,我像喝醉了一樣跌跌撞撞。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昏暗被撕開一道口子,發著亮光。緊接著震耳的雷聲炸響,雨點很快就落下來,砸在路上,泛起些灰塵。終于在我走到山腳下的房子時,雨下大了,瓢潑一樣。路上變成了小河,泥水夾雜著小石子嘩嘩往巷子里流。我躲進房檐下。
這時,兩個撐著傘的人向我這里走來。等走近,我認出其中一把是我家的傘,母親來尋我了。另外一個肯定是三兒的母親。母親站在雨中,雨水順著傘的弧度流下來,形成一道道水簾子。母親隔著水簾子,看到我躲在房檐下,長長地松了口氣。
母親白了我一眼,抓過籃子。
二奶奶跺了一下腳,說,你們先回家吧!我去山上找找。
母親要和二奶奶一塊兒去找三兒。
二奶奶說,不用了,你們趕緊回家吧!我自個兒去就行。二奶奶卷起褲腳,逆著水流,往山上走。
雨下了很長時間,吃過晚飯,我上床睡覺的時候,外邊還在下。雖然沒有下午的時候猛烈了,但也沒有要停的意思,一直不緊不慢地下著。伴著雨聲,我很快睡著了。
第二天,天氣晴朗,空氣清新,一點下過雨的痕跡都找不到。要是非得要找,那就是屋檐下的那只水桶了,滿滿地溢出桶沿的水證明昨天經歷了怎樣的洗禮。
我來到水池邊洗漱。大門開了,母親從外邊走進來,說三兒病了,發了一夜高燒。聽你二奶奶說,三兒就蹲在一塊大石頭下面,電閃雷鳴地也不敢回家。找到她的時候,她渾身都濕透了,凍得直發抖。
我趕緊往三兒家跑,去看她。
二爺爺見到我,說,三兒發了一夜高燒,去鎮醫院掛吊瓶了。
后來,我一連幾天沒見到三兒,三兒高燒引起了肺炎,需要住幾天院。
開學了,我帶著對三兒的思念去了學校。同學們一見面就唧唧喳喳地聊個沒完沒了,隔壁班的男生喜歡上我們班的女生了;我們班的女生暗戀誰誰了;誰跟父母出去旅游啦;還聊剛播放的熱劇《神雕俠侶》,男生高呼喜歡李若彤,女生早已把古天樂當成了白馬王子。我坐在一邊靜靜地聽,一言不發。回到學校,一切都變得和原來一樣,也不一樣。
國慶節到了,學校放假。早晨起來,我站在院子的楊樹下,望著天空發呆。秋天到了,樹葉快落光了,天空不時飄下幾片金黃的葉子,只留下樹枝在風中狂舞。隔著樹枝,天空被分成許多不同的形狀。母親正忙著做早飯,忽然在廚房里叫我去買鹽。我拿著零錢走出家門。
從我家的巷子里出來,一直往西,直走到我等車的站牌那里,再往南走幾十步才到超市。不等我朝超市的方向拐,就被鑼鼓聲吸引,大路兩邊早已站滿了人。我走近一看,原來是娶媳婦的。新郎官不是別人,正是我同學的哥哥。在我知道是他的一瞬間,來了興致。
我擠到花車旁想看看新娘子。新娘子還沒有下車,幾個小伙子圍著花車不停地鬧啊叫啊。花車好不容易停在家門口,新郎打開車門。我看著新郎,他今天穿得格外正式,一身黑色的西裝,打著紅色的領帶,頭發全部往后梳著,露出俊朗的臉。
新娘從車里出來的一剎那,我蒙了,怎胖成這樣?幾個小伙子推推搡搡,新娘子站不穩,東倒西歪。一個調皮鬼把新娘子的蓋頭揭下來了,蓋頭是蕾絲的,四周墜著銅錢。新娘有些害羞,趕緊拽過蓋頭準備再蒙上。調皮鬼哪肯,搶過蓋頭,嘻嘻笑著說,別不好意思啦!雖然她臉上化了妝,頭發盤了起來,我看得真切,不是她,肯定不是她。那個穿著紅裙子的她沒有這么粗的腰身,也沒有這么圓潤的臉龐。
我手腳冰涼,渾身顫抖,剛才還興奮的心一下子安靜了。他怎么能這樣呢?他牽了女孩的手。他摟了女孩的腰。他還親了女孩的嘴。這些到底算什么?
我以最快的速度回到家,把鹽扔給母親,去了三兒家。二奶奶見是我,連忙站起身來,拿過板凳叫我坐下。
我問,二奶奶,三兒在家嗎?
二奶奶說,去省城打工了。前幾天剛寄來一封信,我拿給你看。二奶奶說完,從屋里拿出一個信封,我接過來,還以為是信,沒想到是相片。第一張是三兒個人的,比以前漂亮了,時尚了。第二張是三兒和一個女孩的合影,女孩一臉的陽光,這女孩太面熟。想起來了,這怎么可能,這不就是山上和我同學哥哥談戀愛的女孩。我問二奶奶,這女孩是誰?
二奶奶說,我也不認識。她和三兒一塊兒去的省城。
我嗯了一聲,很失望地走出二奶奶家。
從三兒家出來,我沒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往山上走。我來到夏天摔倒的地方,石頭已經被人重新壘好了。我站在那里,朝花椒樹林里望去。樹上的葉子快落光了,不用蹲下,也能看到樹林中央那塊又大又平的石頭。我徑直朝大石頭走去。石頭很光滑,一定是經過很多人的撫摸才泛出這樣的光澤。我摸了摸石頭,坐下來,就坐在那個女孩坐過的地方。太陽眼看就落山了,花椒樹沒有了葉子的遮擋,陽光直接灑在了石頭上。我望著天邊。晚霞紅透半邊天,微風吹過,不斷變幻著形狀。一會兒看著像無數的鞭炮炸響,嚇得云彩都朝旁邊退去;一會兒又像結婚時迎親的隊伍,吹吹打打,鑼鼓喧天,好不熱鬧。太陽被圍在中間,像新娘子一樣,害羞得低下頭,越來越低,越來越低,最后躲到山后面去了。晚霞還在熱鬧著,只是沒有了太陽,熱鬧里總有幾分寂寞。慢慢地,夜幕降臨,晚霞也沒了鬧騰的心思,消失不見了。想著這一切,我流淚了。
我突然腹部一陣疼痛,一股熱流涌出體外。這一刻,我突然感覺自己長大了,我捂著肚子,濕滑,黏膩的感覺催促我迫不及待地向山下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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