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振華
長篇小說以其涉及時間跨度長、空間領域廣、人物眾多、情節結構復雜等而著稱,成為當下反映現實、批判現實甚至改造現實最有力的文本形式之一。李鳳群的《大風》曾以勾畫六十年家國變遷,并巧妙地對歷史進行隱喻和對生活進行轉喻而為大眾所熟知。可喜的是,李鳳群依舊沒有停止思考和前進的步伐,在繼承原有風格的基礎上,近期發表的《大野》(《人民文學》2018年第10期)更是讓人眼前一亮。作品由小見大,重點書寫的是改革開放背景下人的個性、底層、生計、尊嚴還有親情、愿望、自視、歉疚和擔負。面對時代變遷,也許任何作家都能發出自己的聲音,可是怎樣深入人性深處,透過個人的奮斗和心靈的變遷展示時代大潮,也許是對作家更大的考驗。在這方面,可以說,李鳳群是一個頗具思想深度又能依托高超的創作能力持續給讀者奉獻人生況味融于家國變遷的佳作。“大野”既指廣袤的現實大地,又指心靈與精神的無限存在。“大野”包羅萬象又深不可測。正如該期卷首語寫道的那樣:“傾訴遍地生長,對話空谷足音,大野擴容之;幽暗的無名小城,清晰的世界地理,時代與心中視線開放曲折而又不可阻擋地延伸,大野寬容之;草民百姓從卑微起身,有成抑或遭殃,大野收容之。”主人公在桃和今寶是兩個個性特征迥異卻在心靈深處可以奉為知音的女性形象。面對摧枯拉朽的生活大潮,原本沉寂、保守而在無奈之下選擇出走的今寶遇見了疲倦至極意欲回歸的在桃,二人相遇后互為鏡鑒。正如作者自己所言:“每一個狂放不羈的在桃的心里都有一個今寶,每一個今寶的心里依偎著一個在桃。像一對立在鏡子正反兩面的姊妹花,相互映照,相互取暖,卻永不重合。”今寶發現在桃所經歷的波瀾壯闊的生活背后,有著無限的蒼涼和虛無,這致使她最終放棄了出走;相反,原本打算回歸的在桃無法理解今寶的沉靜,在徘徊猶疑后毅然決然重新出走。在他們二人心靈沉寂和外揚背后,作者給我們呈現的是人的精神層面的“出世與入世”、“存在與虛無”,呈現的是在現實、時間面前被磨蝕的價值,被消解的存在感以及活著的無足輕重。
徐則臣是70后作家中的佼佼者,近年來,他不但在作品數量上與日俱增,多數作品在質量上也能經得起歷史的對比和現實的考驗。可以說,不論是長篇還是中短篇創作,他都展現了自己賦有獨特價值意義的一面,已經成為當下學界重點關注的作家之一。繼《耶路撒冷》《王成如海》后,他經過多年的構思和寫作,近期在《十月·長篇小說》(2018年10月)刊發了又一長篇力作《北上》。徐則臣是一個有野心更具大視野的作家,《北上》獨辟蹊徑,打破傳統小說時間的連續性,選擇20世紀初和21世紀初這兩個重要的歷史拐點,在這一時間背景下書寫大運河的歷史浮沉,跨越百年時空,展開歷史和現實的對話。作者力圖通過兩個重要歷史拐點的書寫,進一步挖掘多層關系:中國人與中國的關系、中國的知識分子與中國的關系、中國與世界的關系。在這一系列關系的背后,作者給我們展現的更是時代的變遷和人性的“變”與“不變”。
此外,《長篇小說選刊》(2018年第5期)選載了劉亮程《捎話》和杜斌的《天上有太陽》。雖然兩部長篇不是首發,但由于其鮮明的寫作風格和對現實主義的深刻敘寫而受到了《長篇小說選刊》的“青睞”,足見其作品的出色價值所在。《捎話》既內容豐富、深刻而又形式新穎、獨特。作者從故事結束的地方出發,在語言的眾聲喧嘩中抵達無數個遠方。正如作者所坦陳的,這是一部聲音之書,也是一部語言之書。在狂歡的語言背后,讓我們看到了想象力的無限與超拔、孤高的審美品質。如果說《捎話》偏重于形式和語言的創新,那么《天上有太陽》則傾向于講好具有當下意義的中國現實故事。作品講述了上世紀九十年代到新世紀之初這一歷史時期,人們經歷的精神的成長和蛻變,心靈的掙扎和新生,秩序的變動與重建,力量的積累以及迸發。
與長篇小說的體大慮周以及重點關注人生命運和社會變遷的文體形式相比,中篇小說則更傾向于用新的視角和方法講好故事。張天翼的中篇《辛德瑞拉之舞》(《鐘山》2018年第5期)就是一部既好看又新穎的故事。作品雖然是改寫自膾炙人口的《灰姑娘(辛德瑞拉)》的故事,也保留了原故事中的重要人物與元素,但是不可否認的是,作者是以該故事為外殼,意在將他新改寫的故事賦予現代性意涵與女性意識。作品中的兩位主人公,一位是一個患有失眠癥的辛迪,一位是活在博物館解說詞里的王妃辛德瑞拉。細心的讀者可以看到,辛迪其實是辛德瑞拉的昵稱,辛迪和辛德瑞拉其實是一個人的兩個不同側面而已,兩個人互為鏡鑒,相互參照。值得一提的是,作品采取嵌套結構,在外敘事層中還有一個內敘事層,故事的內外嵌套與人物的比照形成呼應,在內容與形式上達到和諧統一,足見作者的用心良苦與技藝高超。荊哥的《我的雙胞胎女兒》則致力于深入雙胞胎女兒的人性深處。在她們身上,我們能看到如弗洛伊德所稱的心靈深處的潛意識的復現,抑或是冰山一角之下的復雜的存在。在小說中,作者將愛、嫉妒、憤恨、仇視、無奈、原諒等等,這一切關于人性特別是女性中那些極為隱秘的東西挖掘并呈現了出來。陸秀荔的《犬子》則將書寫的視角伸向了現實的苦難,以及人在經歷苦難后如何自我找尋寄托和救贖的過程。主人公謝春紅的生活在短短半年里經歷了天翻地覆的巨變:愛子溺亡,丈夫出軌,弟弟車禍,父親服毒……這重重的打擊一度讓她精神失常,從此只能待在老家與癡傻的母親相依為命。在百無聊賴的一天中,她發現河里漂著一條小黑狗,由此讓精神失常而渙散的她認定這就是溺亡兒子的轉世,于是她將它救上來并當做兒子來喂養。謝春紅在有了精神寄托的情況下慢慢恢復正常,然而天不遂人愿,有一天,謝春紅發現小黑狗走丟了,讓她人生中短暫的沉寂又重新恢復了迷惘。
《當代》(2018年第5期)的幾部中篇也頗有意味,展現作者們面對當下社會變遷的新思考、新聲音。作家侯波的每一部小說都來自于他個人的親身經歷或者是他聽到、看到的事,中篇小說《胡不歸》也不例外。作品延續了作者一貫關注農村秩序重建的問題。現代化進程中,農村改革步伐雖然相對較為緩慢,但是傳統秩序的打破和新秩序的建立仍是社會發展的必然結果。當下農村雖然經濟條件大為改善,但是也同樣面臨道德滑坡、世風日下的危險。正如作者所言:“經濟發展只是整個社會發展一個方面,肯定不是全部,決定一個民族未來的是其精神追求。僅有錢,但沒有精神追求的民族是沒有出路的,就像農村俗話說的虛胖子,臉再大,身體再肥,人家一拳打來,也能打個滿臉開花。”這展現了作者冷靜的思考和現實的擔當以及對當下農村倫理道德、價值系統的憂慮。夏天敏的《天坑》講述的是一個小學老師不慎跌入天坑以及由此而引發的故事。他在這個與世隔絕的坑中看到了與現實社會生活迥異的一群麻風病人的生活現狀,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這樣一群麻風病人卻在如此封閉的環境中依然可以延續自己的生活和夢想。這就與當下看似無比自由的現實社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小學老師在手機修好后,傳遞出天坑的魅力和神秘,天坑原本的平靜被打破,天坑也成為現代人熱門的旅游景觀,最后作者發出了“天坑人何去何從”的呼喊。作者著意構筑的這一天坑世界實則為現實的隱喻,重在以一種他者視角與現實形成對照,讓讀者在這一他者的生存中看到自我生存的價值意義,進而達到揭示現實世界的異化與虛無的目的。張學東的《阿基米德定律》借阿基米德定律揭示人在現實世界中的“沉浮”狀態,以此展現現實世界的困頓和惆悵。王松的《血燈》借一盞有黑紫色印跡的嘎斯燈,書寫當下“好人”的命運多舛和偶然性。嘎斯燈見證了一個91歲的高齡掃街人的輝煌。可就是這樣一個好人,卻在不經意間竟然喪命于另一個好人的“謀殺”。在見慣了歷史的必然和好人好報的現實書寫背景下,作者獨辟蹊徑,書寫在歷史的恩恩怨怨、起起伏伏間,“好人”之間如何生出波瀾?普通人又如何在生存的艱辛與仇怨中延續各自的善與愛?以非虛構寫作見長的張雅文的最新力作《媽媽,快拉我一把》繼續延續了她關注社會、代社會底層邊緣人物發言的寫作路徑。本文作者將視角伸向了未成年犯管教所。作者通過對十幾個未管所和女子監獄的走訪、調研,從二百四十多位當事人身上,將她所見所聞所感傳達給讀者。更為重要的是,她深入探究了那些青少年倫落到犯罪歧途的深層原因,探索了現實中的“愛”怎樣一步步將他們推向了犯罪深淵的過程。這也給當下自己子女教育問題以深刻警醒。
《北京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孫春平的《松濤呼嘯》是一部讓人讀來倍加辛酸而又蕩氣回腸的中篇力作,也是一部獻給在抗美援朝戰爭中為祖國奉獻青春與生命的英雄們的作品。作品講述了幾位志愿軍戰士的傳奇人生和跌宕起伏的命運浮沉,折射出新中國數十年的政治風云。作者以開闊的視野,牽動人心的故事,讓我們在享受太平盛世的今天,不忘和平而幸福的生活是戰士們用青春和生命做代價換來的。同樣發表在該期的于香菊的中篇《拯救大花》是一部頗具東北農村生活氣息而又人物形象豐滿的小說。小說以口語化的語言書寫了凌水灣幾位姐妹十多年來的愛恨情仇及命運跌宕,讓人體悟地方風味的同時感受女性情感的細膩與豐富。
此外,《天津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李晶的《那年在匹茲堡》、《朔方》(2018年第10期)發表的王心軍的《陽光》、《山東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魏思孝的《一份青年作家調查報告》、《青年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奚榜的《岔巴食堂》等,也都是近期發表的較為出色的中篇小說。
短篇小說與中長篇小說相比,更為短小精悍,但麻雀雖小卻五臟俱全,好的短篇依舊甚至更為考驗作家的寫作功底。作家要想在較短篇幅內發出屬于自己的聲音,甚至在形式上進行一定的創新,確實需要下一番功夫。范小青是一位善于捕捉現實細節、設置情節矛盾并以此來構建人物形象的作家,她的許多短篇耐人尋味又發人深省。《鐘山》(2018年第5期)發表的范小青的《角色》就是這樣一部短篇。在火車站混跡多年的騙子成為她書寫的對象。然而騙子卻遇到騙子,進而分不清誰是騙子,讓人看了啼笑皆非而又無奈悵惘。同樣發表在該雜志的李云的《翁先生》書寫了在一個普通的老街,兩個經歷和價值觀念不同的生命之間發生的偶然和必然間的碰撞和交流。兩個主人公之間的現實生活和精神理念上的差異,也反襯出在短暫的人生中,唯一相通的是兩者各自關于生命的執念。張楚作為近年來日漸崛起的青年作家,其作品越來越受到讀者青睞。新近改為雙月刊的《時代文學》(2018年第8期)發表了張楚的最新短篇《夜鳥》。作品講述了主人公“我”在外讀書期間與一位女孩邂逅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只受傷的小鳥,由此引發了一系列的事件和思考。他們費盡艱辛、幾經周折想找尋野生動物救助中心救治小鳥,卻未能實現,一路上“我”既了解了女孩的過往經歷,又看到了現實中不同人對受傷鳥兒不懈的態度。讓“我”在對比中找尋到了人生的意義,在現實與理想、卑微與強大、單純與復雜間品嘗到了人生況味。《北京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劉永濤的《墻上的蛛網》以巧妙的構思、懸念迭出的方式,講述了主人公雖遇到了騙子,卻能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將錯就錯,讓一直沒有出路的事情找到了解決方案的故事。同樣發表在該期的黃永紅短篇小說《笑靨》頗為耐人尋味,作品中原本屬于不同家庭的兩個主人公蘇雨和姜曉麗,卻一起成為留守族群中的一員。他們這種情感關系的產生,看似自然卻隱約中有著某種預謀,于淺表的敘事背后引人深思。《朔方》(2018年第10期)發表的楊明的短篇小說《雙生》講述了一對雙胞胎女兒一出生就被家人嫌棄并送人,而后二人因長相相似意外相認的故事。作品在歷史與現實、愛與殘忍的對比中一方面展現了人性的復雜,另一方面也寫出了生命歷程中的偶然與必然。
此外,《山東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李云雷的《風吹麥浪》、《黃河》(2018年第5期)發表的黃靜泉的《養兒防老》、《雨花》(2018年第10期)發表的凸凹的《膽小酷吏》、《天津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文鎖勤的《明生》、《延河》(2018年第10期)發表的馮北仲的《四塊玉》、《當代》(2018年第5期)發表的肖克凡的《特殊任務》、《青年文學》(2018年第10期)發表的邱振剛的《吸煙區》等,也都是近期發表的或好看或新穎的短篇小說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