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教心智障礙孩子保護身體

文/三秋樹

緩慢的收獲總是迷人，且影響深遠的。

蘇艷雯是國內唯一一個著重為心智障礙兒童提供性教育的公益組織“愛·成長”的老師。工作七年，其中的辛酸與甘甜，都是孤獨而漫長的修煉。

試圖彌合縫隙，教會他們拒絕與反抗

2009年，廣州女孩蘇艷雯讀大學四年級，美國北新英格蘭區的計劃生育協會公眾教育員格蘭·昆特到校進行性教育授課培訓。這個身形瘦削、表情夸張的美國老頭兒，將A4紙裁成四份發給學生，讓他們把關于性的疑問全都寫出來。蘇艷雯寫滿了兩張紙。她驚訝于小時候存在的那些疑問，居然還能一條條閃現出來。原來，那些問題并沒有因為長大而得到答案。

那是蘇艷雯第一次意識到，性這件事情是可以在一個正式的場合被公開談論的。大學畢業后，蘇艷雯便開始跟著格蘭到處給孩子、家長、講師培訓。

一年后，國內的“愛·成長”機構向蘇艷雯發出邀請，她接受了這份工作,回到廣州。因為一直四處做培訓，她以為性教育在國內已經發展，但當她在網絡上搜索“性教育”三個字時，才發現它的發展水平跟自己上小學的時候沒有差距。而“愛·成長”服務的學生多為患有自閉癥、唐氏綜合征及智力發育遲緩的9歲～22歲的青少年。

性教育尚未在普通人中展開得很好，如何教這些特殊孩子正確認知自己的身體,表達對別人的喜愛,以及拒絕別人對私密部位的觸碰,不要侵犯他人等，這是“愛·成長”著重思考的課題。

課程從釋放表達欲望開始。每周日上午，廣州市第二少年宮內，培訓課程開始了。老師們在墻上貼好打印的“綠燈”與“紅燈”，代表不同意見的區域，讓孩子們根據自己的感受選擇區域。“認同的那邊，不認同的這邊。”孩子們開始向自己選擇的區域移動。回答并無對錯之分，只是激勵他們勇敢表達感受。

心智障礙的孩子被父母管教得過于乖順，家長希望把孩子教得比尋常孩子更守規矩，以便得到公眾更好的接納。被刻意束縛的表達欲望、先天欠缺的表達與認知能力，像是一顆蛋上裂開的縫。臺中特殊教育學校吳勝儒主任曾對媒體指出，心智障礙者比一般女生受到性侵害比例高出20%以上，且加害者多為熟人。蘇艷雯試圖去彌合這道縫，教會他們拒絕與反抗。

于艱難處，在偏見中堅守

“給你一顆糖，讓我摸一下你的小屁屁好不好？”助教拿著糖湊近教室中間的學生。“你快點走開啊。”有孩子在旁邊大聲提醒。每個學生都要經過這樣的訓練——對除去自己、家長或家長授權的醫生等以外試圖觸碰他隱私部位的人說“不”，迅速離開，并將情況反饋給父母、老師或穿制服的人。

蘇艷雯教學生把接觸到的所有人，按不同的親密程度，分在不同的人際圈中，而和每一圈的人能做的身體觸碰范圍不同。人際圈的學習是預防性侵犯的一個重要步驟。

系列課程結束后，測試會升級，蘇艷雯的朋友們以陌生人的身份悄悄靠近，摸孩子的隱私部位，拿一顆糖引誘他脫掉褲子，或語帶威脅讓他摸自己的隱私部位。就在這一環節，有些平時嘴上清楚說著“不可以”的孩子，在一顆糖的誘惑下“唰”地一下脫掉了褲子，嚇得蘇艷雯和其他老師徑直沖過去幫他提上。

這些“潛在加害者”還會被告知某個孩子的弱點，比如有人長大想當廚師。在孩子已經說“不”后，如果跟他說“你想做一個好廚師的話，給我摸一下你屁股吧”，那孩子立馬就把屁股撅起來：“你來摸吧。”蘇艷雯崩潰了。

對心智障礙兒童傳輸知識的難度異于常人。課程只在每個周末上午開設一小時，每班不會多于十五人，因為學生的專注力和老師的精力，都無法支撐更長時間和更大規模的課程。幾乎每名學生旁邊都有一名助教，或將普通話翻譯成粵語，或提醒保持專注，又或幫忙控制行為問題。有時往往助教多于學生。

學生總會被一些詞語困擾。蘇艷雯講：“有時候，見到一個人，我們會有性沖動的感覺。”學生問：“什么是性沖動？”“你的心會怦怦怦地跳。”又有學生問：“什么叫怦怦怦地跳？”助教將孩子的手放到心臟位置按住，依然感受不到，那就讓他原地跑起來，然后再讓孩子們摸：“摸到沒有？這就是怦怦怦地心跳。”

因為薪資低，2012年到2014年，蘇艷雯還兼職社工以維持生活。大量的案例讓蘇艷雯的思考更加多元化——當心智障礙者與常人做同樣事情，卻得到不一樣的結果時，她開始思考群體社會地位的失衡。

可是，未婚就像沒拿到性教育從業資格證一樣，每當有家長發現蘇艷雯還沒結婚時，大多會詫異地看著她：“那你怎么會做得到？”女兒未婚就從事性教育，更是母親林愛屏心中的刺。蘇艷雯工作了五年，母親都未停止過給她找新工作：“起碼你結了婚好一點吧，否則沒有說服力。”

2013年海南校長帶幼女開房等性侵事件曝光后，媒體對性教育的呼吁聲浪漸高。

一天下班回到家，母親跟蘇艷雯說：“你看，媒體都說性教育很重要。”社會關注度的提高扭轉了母親的看法，但扭轉得并不徹底，每當有人問女兒的工作，父母依然顧左右而言他。

父母的態度，更多時候也是這個社會環境的態度。

孤獨，未必代表無助

七年過去，蘇艷雯的成就感來自學生們，教育的收獲總是緩慢而迷人的。

糖寶成了蘇艷雯在經歷諸多挫敗后收獲的巨大成就。糖寶是一名患有唐氏綜合征的女孩，在和媽媽坐地鐵時，她突然起身說：“媽媽，換位子。”媽媽坐過去后才發現，鄰座的男子動作不檢點。

曾經在兩年內，無論志愿者如何測試糖寶是否懂了，她只是縮在一邊不動、不離開、不拒絕。然后，在蘇艷雯不抱希望時，糖寶給了她一個大大的驚喜。那種喜悅，像她的工作一樣，寂靜的努力、等待，然后默默歡喜。

佳弋六個月時被確診為唐氏綜合征，她12歲第一次來月經時，趕上了“愛·成長”在少年宮的第一輪性教育課。一次，正在疊衣服的佳弋，突然舉著一條男式內褲蹦到客廳，“媽媽，快點幫爸爸縫起來，不然陰莖就露出來了。”母親劉亞輝這才發現是佳弋爸爸的內褲破了個洞，不由得又驚又喜。

“性器官和鼻子、耳朵、眼睛都是你身體的一部分，為什么有的人就不敢把它說出來呢？”佳弋對于性器官學名的坦然讓劉亞輝很受觸動。“如果老師在講身體部位的時候都能坦然，就不會有人覺得這羞于啟齒。”

認識了身體器官，佳弋又學會了要保護隱私部位，現在她已經不再像以前洗完澡光著身子就沖出來，會在衛生間里先穿好內衣、浴袍再走出來。

有了隱私空間的概念后，佳弋還在自己的臥室房門上貼上字條，聲明“這是我的房間，要進來，請敲門”。看到父親上廁所時不關門，佳弋會提醒父親。

如今的佳弋開朗自信。每當崩潰邊緣，蘇艷雯就去看望佳弋，然后感到某種溫熱的東西在自己的心里擴散、升騰。

從業以來，蘇艷雯清楚國內能提供性教育的機構仍然稀少，有性教育意識的家長也是少數，這條少有人走的路，她走得艱難而堅定。

教育的收獲是迷人的，這是蘇艷雯無法與親人、朋友共享共鳴的獨歡。但她知道，她從事的性教育，對于那些心智障礙的孩子與家庭來說，必不可少，并改變良多。“那么，就不問前程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