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麗琪赫萊

穆尼?塔比力迪（塔吉克族）+蘇德新+譯

賽克里克山峰下，一群雪雞嘰嘰喳喳地踩著碎石落在草地上，山坡上的碎石，旋即嘩啦啦地往下流淌。唉喲，古麗琪赫萊看到山坡上傾瀉而下的碎石正向羊群襲來，她便收起拿在手里正在刺繡的一件男式繡花襯衫，趕緊跑過來收攏羊群。

說來也真怪，剛才還在鳴叫的旱獺，這會兒也趕緊鉆進洞里，銷聲匿跡了。賽克里克草原上的一群野羊也正朝著懸崖，踩著巖石直奔而去，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么。等古麗琪赫萊收攏羊群后，也不知是因為空氣稀薄的原因還是咋的，她只覺得心咚咚咚地跳個不停，仿佛覺得肺都快堵到喉嚨眼兒似的。她剛才還邊刺繡邊唱著歌哩，可這會兒，她那快樂的心情也不知跑哪兒去了，只見她被驚嚇的面如土色。

她喜歡生活中的這些快樂幸福的日子。你瞧，剛才她也還是心曠神怡，手里拿著一件刺繡的襯衫，她明麗的青春年華，就像那啟明星劃過夜空，憧憬著更加美好的生活，期盼生命的篝火能夠越燒越旺。這不，這些美好的想象突然就被雪雞、黃羊……打破了。幸好，還沒傷著羊群，她這才有驚無險，仍和先前一樣繡起了襯衫。她雖然手在繡著襯衫，可心里卻想入非非。

雖說她的臉龐不如她的名字（美麗的花朵），可也身強體壯，是個勤勞勇敢的媳婦。她走起路來不像嬌滴滴的女人，而更像男人那樣大步流星，放羊的時候也像男人一樣，手里拿著棍子，腰里藏著薩勒吾（牧羊人用的拋石器）。在這兩三年里，她“女強人”的綽號在草原上流傳開了，也很快成了脫貧致富的典型。棚圈承包后，不論是男人還是女人，大家都在期盼著盡快出現一個女強人。

當然，她的名聲越來越大，她每時每刻都在想著讓賽赫快點好了，這些榮譽都應該屬于他。雖然她的公婆見人就夸：“我們的古麗琪赫萊是個心地善良、心靈手巧的好兒媳。”可是，婆婆已經70歲了，也不知她是出于女人的多心還是咋的，有時候也自言自語地嘟囔道：“咳，你說這個女強人，能和受傷的賽赫過一輩子嗎？如果有一天把他蹬了，那可咋辦呀，還好，她仍舊精心地照顧著賽赫，古麗琪赫萊是個有良心的人哩。”有時候婆婆與阿迪里夏哥他們在一起爭執不休，甚至像青年男女般爭得臉紅脖子粗。雖然古麗琪赫萊也發現過這些事情，但她卻沒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躺在床上的賽赫幾次對父母勸說過，因為他對古麗琪赫萊的了解，比他父母要多得多。他們就像是傳說故事中的妮噶爾與麥吉儂一樣的一對兒……

古麗琪赫萊心里想的也是：上了年紀的老人就像孩童一樣天真無邪，她既不想傷害老人，也不想傷害受傷的賽赫。就像塔吉克柔巴依中說的：“人心如鏡子般脆弱，你若打爛它，就無法恢復原樣。如果鏡子已被你打碎，怎么可以破鏡重圓。”

這不，古麗琪赫萊所做的一切，就是為了避免像鏡子一樣脆弱的心破碎，說她是連接心與心的紐帶，一點也不過分，她對賽赫忠貞不渝，因為他們是自由戀愛、經過考驗才結合到一起的……

賽赫也不是前面我們所說的“殘疾人”，他是個健壯而聰明的槍手。很可惜，在賽赫與古麗琪赫萊結婚后，剛想著嘗一嘗家庭生活的甜蜜，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那年春季，賽赫去打獵，遇上了雪崩。咳，你見過雪崩嗎？也許你沒見過。也許你只是聽說過，而沒有親眼見到過雪崩。雪崩是突如其來的劫難。雪崩在起初就像坐在飛鳥的翅膀上一樣的感覺，一瞬間你就會看到可怕的事情發生，那順坡而下的泥石流把你卷在“翅膀”上，無數亂石飛奔，像沖鋒陷陣的戰斗，如雷轟鳴，山谷的回聲響徹四方，頓時天昏地暗。當你坐在如此慘烈的雪崩上面，你還能想著逃命嗎？這后果真是不堪設想。又一次，賽赫打了一只犄角彎曲的野羊，扒掉肚子后，點著了松枝干柴，開始烤肝子吃。你瞧，這肝子對獵人來說，是“解乏”的良藥哩。賽赫吃了烤肝子，頓覺輕松了許多，好像還能翻過幾道山似的，渾身來了力氣。可是，他為了走近路，他把一百多公斤重的野羊用繩子捆起來扛在肩上便下山了。

賽赫雖然才28歲，可就是當地有名的獵人也很佩服他。他翻山越嶺，只要黃羊蹄子能掛住腳的地方，他都能攀過去，他只要舉起獵槍，把左眼一閉，準能百發百中。盡管他得到所有人的稱贊，可是天有不測風云。雖說賽赫年輕時，什么懸崖絕壁，什么山道險路，他根本就不放在眼里，盡管他就這樣多次冒過險，卻也沒遇到過什么危險，他就對自己的強悍更加自信了，就想著翻越自己還沒翻越過的更多的懸崖。

倒霉的事情總是突如其來，在他翻越冰雪還沒融化的賽克里克山峰時，腳下就打了滑。也許是他身上背的東西太重，一下就滑倒了。他蹲坐下去，想著輕輕向下滑去。他心想，這下就像老人說的，雪崩迅猛如雷鳴電閃，根本來不及讓你多想，當然……在這容不得跟生命開玩笑的那一刻，如果你作為旁觀者看到了，你就知道生命是何等的脆弱，你的命不就是攥在雪崩的手里嗎！

所以，在這大山里見得多，聽得多的人們有句順口溜：“提起山，無情有皮囊；提起河，無手有情緣……”

可惜，賽赫沒能與這個無情的山情緣相連……

如果一位塔吉克族老阿爸見到這一情景，一定會說：真主啊，求你寬恕我們吧。如果一位老阿媽看到這一情景，一定會跑到灶臺跟前，燒上香柏枝，祈求真主……

就這樣，賽赫躺在了床上。就像他姐姐說的：“古麗琪赫萊真幸運，竟然沒有成為寡婦。”這真是突如其來的“不幸中的萬幸”。可是，賽赫右腿的股骨斷裂了，左腿的踝骨摔斷了。左眼也受了傷，成了疤瘌眼了。臉上也留下了像螞蟻爪痕一樣的傷疤，嚴重地破了小伙子的面相。

社會上也有對此說閑話的，尤其是閑得無聊的山里人就更容易傳閑話了。也有說好話的，也有傳閑話的，反正是關于賽赫家發生的事情，都成了各個氈房里茶余飯后的主要話題。有人說，他的大腿摔得就像快刀割牛大腿一樣慘，這個不幸對賽赫家來說可是再也翻不起身了。還有人說：“賽赫可是這個家的頂梁柱哩，牧業承包那會兒他可是大出風頭哩，這下，所有的希望都被雪崩攔腰斬斷啦……”

翟爾甫老媽喜歡兒媳過去對賽赫的一片真情。雖說在他身強力壯的時候對他好，可這會兒他摔傷了，還不知道古麗琪赫萊對他會怎么樣哩？這可成了老媽的一塊心病。她根據自己的經驗，她用試探的目光看著兒媳。可是，直到現在對她所做的一切她都很滿意，旋即便打消了她的疑慮。endprint

古麗琪赫萊當然理解婆婆心中的擔憂。所以她比起從前，更多地把重活攬在自己身上，為的是讓賽赫更好地養傷。

有一天，賽赫突然間問古麗琪赫萊，也許是他想試探古麗琪赫萊吧。

“琪赫萊，我讓你吃苦了，再說我的負擔，家庭的負擔，全都落在你一個人身上了，我不想讓你吃這么大的苦。你也應該像別的女人那樣做點輕快活兒吧？”

“讓我去做什么輕快活兒呢？現在也不是讓我去背冰山呀？”

“琪赫萊，我擔心母親會惹你生氣，你的確沒有得到幸福，我想讓你像黃羊羔兒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

也不知是她以前就聽過這樣的隱語還是咋的，聽了賽赫的話，古麗琪赫萊完全理解他的意思了。她的心就像針刺一樣，差點兒沒暈過去。

“原諒我賽赫，我會把公公婆婆當成我的親爹媽對待，我想他們也會拿我當賽赫親兒子一樣對待我的！”

過了一年，又過了兩年……

賽赫家的生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們已經進入了富裕戶的行列。翟爾甫老媽的生活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古麗琪赫萊參加完縣上召開的“勞模表彰大會”回來后，她給婆婆帶來了五公斤帕米爾茶葉，扯了做一件衣服的金絲絨，做一件衣服的綠色艾德萊斯綢，買了一瓶喀什噶爾酒。現在老媽再也不喝像石頭一樣的磚茶了，對這個茶癮很大的老阿媽來說，每個月都能喝上一公斤帕米爾茶了。這下她也漸漸嘗到了兒媳孝順的甜頭，逢人便夸起她孝順的兒媳婦來了。

在這個家里。兒媳每天都說著相敬如賓的話語，她體貼入微的行動，徹底打消了婆婆以前的顧慮。

去年，鄉政府落實政策，實行棚圈承包時老阿爸搖著頭，懷疑能不能承包得起。他們疑慮的不是別的，而是想沒有像賽赫那樣強壯的勞力，古麗琪赫萊能不能挑起承包責任制這副重擔。而古麗琪赫萊卻對老公公說：“阿爸，您就放心吧，多勞多得，這就是社會主義的優越性，您經得多，見得也廣，到時候您就給我多出點注意吧，光獎金一項，我們每年的收入都會增加的。”

當年牲畜成活率達到100%，還節約了飼草，僅畜產品的毛、絨、奶酪、酥油等已完成任務的50%強，還獎勵了17只大羊，11只羔羊等，合計20000多元。加上當年收入共30000多元。

說實話，老阿爸與翟爾甫老媽一輩子都沒見到過這么多的收入，他們對這樣的時來運轉驚嘆不已，開始盤算著怎么進一步發家致富。這一年他們又收入了30000多元。一個普通的牧民家庭兩年之內收入達到了50000多元，個人的牲畜達到100多頭。年終拿到一張50000元銀行存折的老阿爸激動不已，胡須顫巍巍地把存折遞給古麗琪赫萊說道：

“閨女，這是你的勞動所得，從今天起你就是我們的當家人啦，給，你拿著，你想買啥就去買吧，像別的女人們用的化妝品啦什么的，你也買上用用，像別人穿的衣服啦什么的，你也買上穿穿……”古麗琪赫萊聽了這話，頓覺心花怒放，嘻嘻地笑了起來，連受傷的賽赫也興奮地想一骨碌爬起來。

“你們笑什么？”說真的，在很多情況下老阿爸說話時，翟爾甫老媽很少言語，可今天她也插話道：

“這樣吧，先給古麗琪赫萊閨女買臺縫紉機，在這山溝里對別人也有好處。富了就要大方一些，再給賽赫買一匹好馬……”

“行，還有呢？”老阿爸往舌頭底下扔進一粒鼻煙說道。

“阿爸，我想這樣吧，”古麗琪赫萊插話道：“先買一臺縫紉機，在這山里頭它能派上很多用場。要騎馬得有強壯的身體，我想按照縣醫院的意見，把賽赫轉到烏魯木齊去治療，治好病后才能騎馬。”

誰想讓自己的孩子留下殘疾呢？可是，淳樸的公婆想著兒子能保住命就不錯了。他們雖然也期盼著兒子能恢復健康，可有什么辦法呢。原來當時就應該讓賽赫轉院治療，因為當時他家的收入有限，賽赫自己也不肯轉院。他說，不能為了我一個人就花去鄉里的一千多元錢，今后其他牧民拿啥去看病呢？以后再另想辦法吧，就這樣，他拒絕了轉院。這不，現在他有了希望。他們沒給集體添麻煩，他們自己有了支付醫療費的能力。古麗琪赫萊說的話，讓公婆興奮不已。再過幾天，他們就張羅著到縣醫院去接賽赫了。

開頭我們說的古麗琪赫萊繡的襯衫就是給賽赫準備的。向晚，古麗琪赫萊一一述說著收攏羊群后，回家時所發生的故事。

“哎喲，那不是狼嗎？”老阿爸急火火地問道。

“嗯，在黃羊攀上賽克里克山峰時，有兩只狼躲在那里，垂涎三尺。還好，它沒傷著羊群。要不，損失可就大了……”

也許你沒像古麗琪赫萊那樣每天都能遇上狼。狼可是十分兇猛的野獸，據說，狼一旦咬著羊，就會翻身背在背上走，只要是嘴到過的地方，那就不只是一只羊，還會咬死很多只羊。你如果遇到了狼連喊都不敢喊，而且會把你嚇得發抖……

話說到這里，古麗琪赫萊把那件襯衫遞給賽赫說道：

“你把這件襯衫拿著，如果最近能轉院，你到烏魯木齊好穿，它會讓你時刻想著帕米爾。”

“我把這個拿走了。”古麗琪赫萊說著便取下掛在墻上的那支獵槍，你瞧，這是意想不到的事情，一個女人拿起獵槍還是頭一次呢。

“我們換一換，我拿去打獵。”

“什么？”翟爾甫老媽一骨碌站了起來。這個老媽從來不喜歡一個女人家拿個獵槍。所以，她本來站起來都打顫，這會兒卻一骨碌爬了起來。

“閨女，胡大保佑，我活這么大年紀還沒見過女人背獵槍的呢。”她把手伸向獵槍，她青筋突兀的手還沒摸到獵槍就顫抖開了。不光是手，連整個身子都顫抖開了。

“阿媽，她會打槍哩。”靠著枕頭坐起來的賽赫的眼前，浮現出八年前的一幕。那時，在自治縣成立20周年的賽馬會上，她獲得了騎馬射擊的優秀成績。

真誠的心怎么會互相嫉妒呢？那時，不是他親手教過古麗琪赫萊騎馬射擊的嗎？現在呢，她不是已經成了自己親愛的妻子了嗎？

“拿著，那是彈袋，里面有配好的槍藥，還有子彈。我親愛的妻子成了一名騎手啦！”

半夜，護院的狗汪汪叫著，古麗琪赫萊在這個不平靜的夜晚連眼也沒合過，仿佛那些兇狠的狼正在撲過來，“你等著，不把你打死才怪哩！”她就這么想著，望著從氈房天窗里射進的月光想著。

天亮后，古麗琪赫萊趕著羊群，背著獵槍，在草原上，這個女騎手背的獵槍，給她增添了不少的風采，如果突然跳出一只狼來，被她一槍打死，翟爾甫老媽不知該會有多高興呢！鄰居們聽到這個消息，都同聲稱贊道：“古麗琪赫萊騎手！騎手古麗琪赫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