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玉梅(土族)
塬上,夏天是一首歌。那是一首曲調柔美的長歌。聽到這首歌時,我充滿憂傷地在盤山路上行走。這個世界上,除了《倉央嘉措情歌》讓人憂傷纏綿起來外,還有從身旁一掠而過的巖石、牛群、羊群及散落在身后像羊腸一樣的路。我們一轉身就丟掉那么多溫柔、溫暖的東西。車窗外高山上,風的額頭冰涼,它寂寞的唇向我拋著飛吻。
在到達盤山路最高處時,塬的面目便顯現在那條大裂谷一樣的地方。塬在那些大山的深處,光與輕霧溫柔的纏綿里,大裂谷血盆大口里的殘酷也打上了一層輕柔氣息。盤山路上風帶來水的氣息。那氣息毛茸茸,散發著草味,奶腥氣及一股幽幽潛藏起來的暗香。這暗香飄浮在夏天懷里的塬上,這個陰柔、抽象又捉摸不定的東西,我們管它叫“魂”。
到了塬上,那條裂谷唯有那層溫柔氣息被距離及善于欺騙我們的眼睛打破了。車子這種平時囂張得張牙舞爪的狠角色這時也唯唯諾諾,只靜靜行走,路旁處,花開著。
花是蜜蜂短暫一生中所攜帶著散發芬芳味道的靈魂。當蜜蜂坐著一輛輛藍色大半掛來到塬上時,和這些南方的蜜蜂一起來的是花兒們。暮色里,那些看上去陳舊又笨重的黑褐色木箱就是蜜蜂的家,像極了60平方米里擠住在一起的四世同堂子孫的蝸居。從南方過來的還有一個男人與女人及一條黑鼻子狗。狗常愁眉不展,它不是詩人,因此早就厭煩了那種四處飄蕩的生活。
蜜蜂來了,住到塬上平坦、干燥、向陽的地方。它顫了幾下翼,抖掉漫漫路途落在身上的灰。接著趕緊用手沾了點唾沫,抹抹頭上的兩只角,就四處飛蕩?;ㄩ_了窗,只閉了一眼就回梳妝臺攬鏡自照,越照心越浮,那道窗終究是要命的窗,但花今天三朵,明天五十朵,后天八百朵地開起來,它的樣子像是既害羞又熱辣的妹子手拈繡鳳描云的小手巾招呼那些蜜蜂,就像招呼面目白凈又清氣的情郎,它仿佛在說:來,看這里,這里??!穿花格子襯衫的蜜蜂一頭栽倒在一朵花上,忙碌地探了又探,像刺探軍情的間諜不放過任何細節。花們枝頭亂顫,像個品嘗到愛情的女人在笑。
來塬上的蜜蜂是閱歷豐富的資深旅游者,與主人走南闖北。在它飄蕩不安的一生里見過無數朵佳麗名媛,無論是江南的桂花,西南的桃花,西北的波斯菊。因此,在它瘦小的骨子里透著一股花花公子的風流,它來不及將愛情在寂寞里提煉相思,腳步就抵擋不住眼前另外一朵花在風中招搖,蜜蜂在花海中振翅飛翔,紙醉金迷,浮華一世。
仲夏的花燦燦美艷,有了《聊齋》里狐女般的一絲妖氣,她們或掩口偷笑或口吐芳香,截斷來來往往蜜蜂的去路?;ɑü影愕拿鄯浔成⒋?,像身負長刀的大俠四處闖蕩,卻又無時無刻被花迷得團團亂轉,黑褐色的蜂房里像水一樣溢出的蜂,避開急駛的汽車,一心飛入那片花朵的海子中。
我的呼吸聲在塬上蒼白無力,猶如薄冰。我怕自己稍稍長出一口氣,就要將滿山快要溢出的菜籽花這黃色的液體吹動。難道不怕這些流動的液體將藍天染成黃色嗎?我慌恐地站在水泥路沿,這個時候反倒是一向所厭惡唾棄的物事會給自己莫大的安全感。堅硬的水泥讓我感到自己是站在那片泱泱大海之上浮動的,堅硬的孤獨小島上。這些羸弱而嬌媚的植物集結在塬上,就像死亡一樣發出強大震懾之力,使人悲戚、無助、壓抑。我所見自己的心在身體內斷裂崩潰,猶如塬上這條數里之長的懸崖斷裂在我的心里。人的心如此之小,最多只能容得下某個人清涼涼的笑容,以至于面對巨大事物之時,還不如一只蜜蜂強大鎮定。蜜蜂愛情里的花再一次掀動風浪,我聽見遠遠近近傳來的歌聲,歌詞大意是:回去多長,長一雙透明之翼,飛過那柔腸寸斷的愛情,雖然我即將要落地成灰。我緊緊捂住耳朵,望向碧藍天空,只見白色的柳絮隨風而下,金色的蜜蜂卻迎風而上。
磨刀石
兩塊磨刀石,質地一粗一細,極像兩張面具。質地粗糙的那塊磨刀石就像《亮劍》里的李云龍,極具破壞、瓦解的氣質,它來自高聳入云的祁漢溝紅巖石。由于高且陡,除去采磨石的漢子,就很少有人涉足,所以紅巖山石是石羊、野鴿子的天堂。磨刀石讓漢子用鋼釬、鐵錘削離紅巖石后,被馬用褡褳馱回村子。來到人類居住村莊的紅巖山石,是一個野性浸透了的頑石,無論人怎么去修飾打扮它,它依舊是那種剛剛離開紅巖山的樣子,野山野地里的環境使它蠻狠地睜著一雙野獸般的眼睛。質地細膩的那塊磨刀石是來自鄂博溝的山石。同樣是山石,這塊磨刀石卻讓人想起美女細柔的肌膚,讓人懷疑當這塊石頭觸及鋼鐵質地的鐮刀時,會聽到它疼痛的叫喊聲。它能真的使鐮刀露出鋒利的牙齒嗎?事實上,細膩的這塊磨刀石它能做到。
十月里,阿爸坐在麥茬地中,用磨刀石“沙沙沙”地磨鐮刀,他使鐮刀不再像個怯懦的少年,面對堅硬巨大的事物畏首畏尾。通過磨刀石,他給鐮刀灌輸了作為十月的王者,作為真正的男子漢,是要具有強大、殘忍、嗜血如命的陽剛品質。阿爸用他的唾液教會粗質的磨刀石一次又一次去鍛造、去刺激鐮刀,使細質的磨刀石像一個陰險的政治家去說服鐮刀不要像個娘娘腔絮絮叨叨,要在十月像一個真正的男人站著撒尿。紅砂磨石不斷去擦拭它,擦掉鐮刀身上的贅肉,使它擁有王所應有的冷峻消瘦的面容。接下來,鐮刀在細青泥磨刀石幾近詛咒的說辭中變得銳氣尖利。整個十月里,鐮刀睜著它極度殘忍的眼睛走向麥子地,走向田野。麥子、菜籽撲倒在收割人柔軟的懷抱。它們就像受到驚嚇的小孩。那些被鐮刀割走靈魂的土地是阿爸的絡腮胡茬,落寞而剛硬。當阿爸磨好鐮刀起身收割時,兩塊沾滿唾液的磨刀石就像他親手喂養的羊羔,靜靜地睜著眸子臥在麥茬里看他揮舞鐮刀,將麥子放倒在自己寬寬的腕臂里。那些麥子任由阿爸扎成兵甬的樣子,站在十月的麥子地里排成一個戰斗的方陣。阿爸的汗滴入土里了,磨刀石知道那是與唾沫一個味道:酸酸澀澀,并有一股子煙草的味道。很快,阿爸的唾沫干了。他為了更好地握住鐮刀把,向自己掌心吐上三口唾沫。鐮刀把“吱吱吱”地與掌心對話著。鐮刀把被手掌握得光滑油亮,仿佛曾經我阿爸溫潤的手掌,現在他的手掌也已經有了粗糙堅硬的楊樹鐮刀把的質地——一層厚厚的繭子,就像年老的墻上長了一層綠色的苔蘚一樣。兩塊磨刀石在阿爸的手中時,也感覺到了這層“苔蘚”并且感覺到它越來越厚重地生長在阿爸的手掌里。endprint
擁有厚厚繭子的阿爸是村里所有成年男子里的一員,就像磨刀石因為是家什里屬于極其普通的角色一樣,都蒙上一層厚厚的塵土。但到了臘月年根,家里的磨刀石因為一股血腥味道而使它蒙在外面的灰塵都戰栗。此時的磨刀石要使一把尖刀沾滿鮮血,要使存在這世上的一只活物流血。同樣也在此時,它激活了一個村莊的男人骨子里那點珍藏已久殘忍的狼性和協同作戰的團結基因。一頭豬號叫著走向了天堂。于是,磨刀石們周身的血液也安靜下來了。
大多數時間里,磨刀石與豬骨頭、羊拐骨和用廢的草鏟待在墻角里,靜靜的。以前磨刀石還要磨砍柴刀,那時候房前屋后長滿了黑壓壓的苦沙棘。這些沙棘是冬日最好的采暖燃料。打沙棘的阿爸身強力壯,像個載勝而歸的將軍。他的“戰利品”堆滿倉庫。那時候常有狼出沒沙棘林,我阿爸手舉著銳利的砍柴刀,能嚇得狼撒尿,也常有蛇循著熱藏臥在人的鞋里,我阿爸用手捉住蛇頭,將它用力摔死在地。以后沙棘沒了,狼跑了,蛇也待不住了,砍柴刀便也用不上了,磨刀石也閑了下來。我經常想象靜默下來的磨刀石如果能聽得到音樂,那么它們可以在誰的音樂里看到自己,看到自己身上那些一次又一次被刀、鐮刀摩擦所造成的傷口,在崔健的搖滾里,還是在汪峰的歌謠中。我通常在唐詩或者更早的詩里看到流著淚的疼和流著血的傷口,那么,磨刀石又會在誰的詩歌里找到屬于自己的淚和傷口呢,是岑參的,還是李商隱的呢。在將近幾十年的摩擦、摔拌后,兩塊磨刀石上印上了刀和鐮刀的模樣。它們從山石脫離后,就在鄉村服上自己的勞役。背井離鄉后的幾十年里,歲月將它們打磨得矮小而愈加沉默。 日子過得四平八穩。沉默的磨刀石一不小心被阿媽壘上狗窩。于是粗質的那塊石頭上有了一股狗的尿騷味。細的那塊纏滿了狗的老毛。
沒過多久,阿爸用兩只粗糙的手扳倒了狗窩,從一堆灰頭土臉的石頭中揀出那對磨刀石。原來院子中放著一把柴刀,那把柴刀鈍老得像沒有牙齒的阿爺。他要磨快它,用來砍倒一棵一百多歲的楊樹,用它為要遠嫁的姐姐做一對柜子。那柜子是用來盛糧食的。姐姐,我的親姐姐,注定了同磨刀石一樣的命運,因為她是農民的女兒,所以就在這土地上,就在磨刀石與鐮刀、盛糧食的柜子之間,相互打磨,以此來打磨那個念想里光亮銳利的未來。不久后,阿爸也給剛成年的我打了一對柜子。
沉默的磨刀石,重新和豬頭骨、羊拐骨和廢草鏟待在一起了。然后,有一天我在崔健的搖滾或者是在李商隱的詩里找到曾經屬于它們的淚和傷口,也找到曾經屬于它們的年輕、瘋狂、吶喊和愛情。
喜 鵲
在高原,生活環境無疑是嚴酷的。這里的夏季比冬季短。南方玉蘭、木槿競相傾吐芳蕊時,這里的人、草及鳥兒們還在經歷寒冬。那些喜歡溫暖陽光的鳥兒在寒冬將至的秋季,早早帶領妻兒離開了這里,多數鳥兒都不在這里過冬,除了喜鵲和烏鴉,還有屬青海土著民的灰雀兒。喜鵲和烏鴉被人賦予了不同的神秘,暗喻喜鵲是喜樂的象征,烏鴉是災難和詛咒的化身。因此,一只喜鵲在莊廓圍墻的大樹上成親、搭窩、生兒育女,雖吵了主人的清夢,但主人卻經常喜上眉梢。喜上眉梢該歸功于樹上的喜鵲了。
在短短的夏季里,村莊的楊樹全身掛滿桃形的葉子,喜鵲就站在蔥蔥蘢蘢的樹上曬太陽,梳理身上的羽毛。此時它的戒備之心稍稍放松了,隨風搖蕩的葉子將它藏得好好的。它曬著溫暖的太陽,心情要是極好的話,還要“夾夾夾”地來上一段快板兒。如果它的老公心情也好的話,兩只鳥合作來個鳥語雙簧表演。這種婦唱夫隨的表演,說明喜鵲是一類對愛情非常忠貞的鳥。單單從這一點,喜鵲就會成功地贏得人們的好感。只是有一點遺憾,人類是無法聽懂喜鵲言語的。但我想如果有人肯花費學英語的功夫來深究喜鵲的“言語”,則肯定能領會它們的喜怒哀樂的表達,說不定還會有更大的收獲,因為上帝沒有賜給它人類一樣安逸的生活??墒巧系鬯先思覅s賜給它人類所沒有的翅膀。因為有了這雙翅膀,世界便向它們打開了一扇同樣精彩紛呈的窗子,而這扇窗子永遠地朝自以為是的人類關閉著。在漫長的冬日里,喜鵲架在楊樹黑褐色的巢就完全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這時,喜鵲往往站在自己的窩邊,警惕地放哨。
喜鵲這種有肥胖身材長尾巴的鳥類,讓人很容易聯想起看方向的司南,就算是停在樹上,它的尾巴還不時一抖一抖的,也難怪身體重心全在前邊,時時用長長司南勺柄般的尾巴調整重心,好讓它穩穩地站在樹梢上。喜鵲較烏鴉似乎懂得點生活的樂趣,烏鴉一身黑,喜鵲卻在黑色的打底裙上罩上白色的夾夾兒。說起來,喜鵲與烏鴉是村莊的一對兒老人。村莊從遙遠的遠方來到還是一片荊棘密布的蠻荒之地時,喜鵲和烏鴉也來了。它們就在人們栽種的楊樹上生活。原來生活在這片荊棘之地的麻雀們都躲到遠遠的山里。喜鵲同烏鴉自然就成了鄉村天空里的主人。它們同時喜歡美味的小家鼠肉,牛羊馬豬人糞便里的爬蟲,也喜歡人們的殘羹冷飯。它們同樣很聰明,知道跟著人就能過上衣食無憂的優越生活。但烏鴉“呱呱呱”地尖叫,喜鵲卻“夾夾夾”地高歌,就像是一對政見不和的同僚在發表政治言論。烏鴉站在莊廓墻上、樹上,拉長聲音“呱呱呱”地尖叫時,迎來的必定是一磚頭。還有老人們的謾罵聲:你想咒老子死呀?我看你再叫。沒有磚頭,那便是老人手里長長的拐棍甩上墻了。就算是喜鵲“夾夾夾”地吵得讓人煩燥,人們也不去驅趕它們,最多當它們是敲著木魚念經的阿卡(男性薩滿、巫的角色),尤其老漢們必定說:喜鵲夾夾夾,家里來親啦。老漢們孤單,這孤單讓他們變得像老熊一樣憂郁。憂郁的“老熊”是出色的薩滿。當無聊的時候,他們抽煙鍋,只抽得太陽從東到西。果然,親家母來了,于是他們說自己找到說家了,于是就從古說到今,再說到年輕時的相好身上去。老漢說那相好就如同今早在樹上的喜鵲,那個說話的音就叫人歡喜。
在漫長的與人休戚與共的生活中,喜鵲的個性跟與人豢養的雞差不多,跟人說不親吧,它也親,不然為何總在人莊廓墻旁的大樹上筑巢安窩,跟人親吧,它又遠遠地躲著人,在樹上時刻偵查人的舉止。但它是屬于村莊的,這一點是不容置疑的。和麻雀相比,麻雀是個隱士,而它就只能算作是念念青苗經的阿卡了。因為麻雀風餐露宿,是一個苦頭陀,喜鵲食葷不厭素,頂多不喜歡旁人打擾它們的生活。
喜鵲搭窩很挑,非大樹不搭。這樹得要有二十多米高,大樹非三叉不搭窩。往往瞅好中意的大樹后,它還要費時一個多月觀察周圍環境。從這點上我們可以輕易得出喜鵲是種謹慎的鳥兒。它看什么呢?首先是看這大樹人家小孩是否調皮,再看這家有沒有養貓,而后看這家老人是否健在。它才不想自己的兒女成為小孩練彈弓的靶子,也不想它們成為貓貓嘴里的美食。最后一點說了您也不會相信,喜鵲居然是通過老人是否健在來判定這家是否喜歡大開音響過嘈雜的生活的,它可不想生活在高分貝噪音的環境中。
喜鵲戀家,不像麻雀等鳥兒抱完一窩小雀兒就舍棄老窩,另辟佳屋。喜鵲在同一個窩里可以撫育好幾窩鵲兒,甚至老死在窩里。也有鵲兒繼承其祖屋就像我們從老人手里繼承家里的祖屋一樣,繼續在老窩里繁衍家族香火。所以,莊廓外面的樹幾百歲了,比這戶家里的老人還要老,老得讓這戶人家當成仙來掛紅祭拜了。小輩的人不會從年老的楊樹身上取走一枝一芽,怕傷了老樹仙的身子。時光已悄悄將它從平凡的樹引渡到塵世的不俗之物。于是,仙樹上住的自然是仙鵲兒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