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大學臨畢業那年,我準備考中文系研究生,理由很文藝也很務實,因為我們外語系男女生比例嚴重失調,不利于養生。
沒想到當年研究生考試是在除夕后的寒假里,這樣,跟父母寫了一封相當鏗鏘的信后,我就極為興奮地跟我們的考試團宣布:不回家了,留在上海過年。當然,寫得壯志凌云的家信,主要是為了穩住父母,留在上海過年,一分為考試,九分為熱鬧。我家在寧波,即便在沒有高鐵的年代,回家也就是半天的時間,但是,長到二十二歲,還從來沒有自己在外面過個年,想到要和狐朋狗友們一起守歲迎接1992,我和我的朋友們一樣,極盡豪言壯語之能事,仿佛留在上海過年,是為全人類守夜。
父母們當時怎么想的,我們根本沒有心思去管。突然要自力更生自己辦一桌年夜飯,我們都格外亢奮,所謂“留在上海為了緊鑼密鼓復習迎考”,信寫完就變成了口號,尤其我們宿舍就我一個人駐守,所以朋友們就建議把年夜飯放在我們宿舍。我父母一定想不到,平時從來不做家務的我,為了這頓年夜飯,破天荒還把宿舍玻璃窗給擦了。
然后就是,吃火鍋還是人手一菜搞個滿漢全席的問題,像我這種連荷包蛋都不會煎的,在這個重大問題上沒有發言權,我分配到的任務有二,一是搞定三個以上電爐,反正不管是吃鍋還是上菜,都需要電爐支持,加上電爐是違禁用品,我們宿管科的阿姨又都是查爐高手,所以,須有犧牲掉一到兩個電爐的準備;第二個任務難度系數高一點,要把藝術系和體育系的兩位男生弄到女生宿舍,兩位是我們考試團的男朋友,為了愛情,毅然留在上海陪考,所以,無論如何得讓他們一起跨年。女生樓不讓男生進來,但是允許男老師進來,不知道當年政策怎么出來的,顯然制定者沒看過日本電影,不知道男老師的兇險,但是,不管怎樣,有缺口就是好政策,我們成功地搞到了一個輔導員證件,最后議定,體育系男生充當輔導員,藝術系男生扮女生。
而很快,我們也發現,在吃什么問題上,已經不再需要我們清貧又貪婪的想象力,因為大家開始陸續收到家鄉的包裹,像我媽,就把香腸、醬肉和鰻鲞一起蒸熟了給我寄來。天南地北的,我們的年夜飯菜單越來越長,有大理的油浸雞樅菌有貴陽的香辣鹵豬腳有長沙米粉有南京板鴨,還有西安的牛肉和鍋盔,順德的魚餅,南昌的白糖糕。我們人是在圖書館看書,但心思都盤旋在雞鴨肉上,我們考試團也改叫了吃飯團。常常,我一邊看后來導師王曉明的著作《所羅門的瓶子》,一邊想著宿舍里的瓶瓶罐罐,美食從來就是意志的克星,它們讓我們想入非非讓我們貪生怕死,有一次從中山北路橋下來,自行車剎車莫名其妙失靈,我哇哇大叫“讓,讓讓,讓讓”一路沖到67路站頭才止住,回到宿舍驚魂稍定,第一時間想到要是小命丟了,夢想中的年夜飯還沒吃上,就太虧了。
可是,接著消息傳來,學校要為我們留校過年的搞一個集體年夜飯。黃昏的時候,輔導員向我們宣布這個消息,晚上,我們吃飯團聚在一起,既溫暖又失落,那我們激情籌備了這么久的年夜飯怎么辦?
于是說好挪到初一吃,而因為挪了時間,沒有了“年夜飯”這樣隆重的冠名,大家的興致就有點降低,倒是認真復習了兩天,如此迎來學校年夜飯。
學校年夜飯,天地良心,真的非常好,就是不知什么系的兩個同學上來說了一段話,一下子催動了集體的鄉愁,有女生還哭了起來,搞得不少人覺得跟俘虜似的,被自己當初的決心囚禁了。最后散場的時候,同桌就有一個姑娘表示,明天一早無論如何得買火車票回家。
我其實也想買火車票回家的,沒想到我們吃飯團的一個家屬在年夜飯前變了心回了老家,所以我們幾個女生就一個都沒走。但是,原本被設計得青春圓舞曲一樣的年夜飯,終于也只是走了個過場,好像是對我們之前沒心沒肺的懲罰,家鄉的美味八千路里云和月地走到我們的餐桌上,最終變成了一張張罰單,變本加厲地叫人心里難受舌頭發酸。
不過好在那一年我們吃飯團的所有人,都考上了研究生,而那頓被我們在舌尖上想象了兩個星期的年夜飯,雖然最終來臨的時候完全走了樣子,但時隔四分之一個世紀,當我回首1991年的冬天,還是覺得那時候的一切都挺帶勁的,我們吃飯團在考試結束后,還集體跑去藝術系,試圖教訓一下那個負心漢,可是后來人家用老家的兩大塊臘肉就把我們全部打敗了,我們不僅原諒了這個愛情叛徒,還說服了女孩子繼續和他好。
一直到現在,臘肉還會讓我覺得關乎愛與和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