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種發源于喜馬拉雅的土色,順水風而下,最終成就了以“黃”為核心的農業文明。比如黃河、長江、刀耕火種、土地命脈、自給自足、儒家學說和學而優則仕,等等這些,已經成為我們血液里的遺傳密碼。
黃以漸進的方式融入天空和大海。曾經的孤獨,已然亮麗。自由集市、文化互動、跨洲際的超長距離貿易、更為廣闊的文明視角……
從中國古陶瓷的演繹可看出一條清晰的脈絡——我們一直在向往藍色。
唐時三彩中有了藍色,不是標準的純藍,準確地說介于藍綠之間,散發著某種神秘的氣息。據考古發現,唐時的鞏縣窯已經能燒造比較接近于天空的藍色,但最終沒有成為主流。而且,在以后的宋代,我們又回到素色時代,低調、寬容、律己,成就了宋代的燦爛文明。我們的船隊,南下,又西進,把中國陶瓷(china)文明輸送到遼闊的南洋、印度洋,以及更遙遠的西域、紅海、地中海。西方人通過陶瓷,認識了神秘的東土——中國。
“我把一只罐子放在田納西/他體態渾圓,立于山丘。/它使凌亂荒蕪的野地/環繞著那山丘。/野地仰首向它,/俯臥四周,不再蠻蕪。/罐子渾圓聳立,/巍峨威嚴。/罐子統領全地。/灰色的裸空。/它不生鳥雀,也不生灌叢,/完全不像,田納西的一切事物。”(《罐子本事》,美國·華萊士·斯蒂文斯)
這是我讀到的最具東土化的西方現代派詩作。它以陶瓷罐子(估計來自中國)為抒情對象。詩人眼里的罐子,以非天然的手工勞作,參與田野景色的協調——為原生態的荒野事物,賦予審美的秩序。
燒造青花瓷,有一種秘不示人的神器——蘇麻離青。蘇麻離青,這名字是不是有點像武俠小說里的某個女主角。她來自西域。半蒙了面,一襲碎花長衣。從你的面前走過,就那么輕輕一閃,你就倒下了。瞬間的驚艷,窒息,欲罷不能,而你是被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無名暗香襲倒的。
蘇麻離青,也有叫“蘇泥麻青”“蘇渤泥青”“蘇泥渤青”的。名字有點像繞口令吧,明清人翻來覆去地研究,也不得要領。陶瓷文獻中關于它的名字,各種寫法都有。最早的記載,是明萬歷年間王世懋的《窺天外乘》:“……官窯,我朝則專設于浮粱縣之景德鎮,永樂、宣德間,內府燒造,迄今為貴。以蘇麻離青為飾……”
蘇麻離青作為呈色料,用于陶瓷裝飾,造就了中國陶瓷史上杰出的青花品種——元青花和永宣官窯青花。
它來自古代波斯地區。也有說來自南洋蘇門答臘的,我個人傾向于波斯一說。最近有人在位于兩河流域的卡尚市的某個村莊,發現了礦料開采的蹤跡。今天還有人在嫻熟地說著它的名字“sab u ni”,可以看出古波斯語的發音痕跡。美國學者Xiaoxiao曾經找到一份古波斯著名工匠阿布爾·卡西姆在1301年寫成的記錄性論文資料:“藍色,工匠們稱其為蘇麻離青,它的來源是卡山城周圍山上的卡姆山村。”學者們普遍認為,這個卡山與今天的卡尚市,應該是同一個地方。
阿布爾·卡西姆寫論文的1301年,在東土的中國是元朝大德五年。瓷都景德鎮的工匠們,已經在宋人燒造素潔的影青基礎上,開始重新賦予陶瓷外在裝飾的審美意義——燒造釉下彩繪青花。但是他們應用的“鈷”料,采自江西的偏僻山區。國產青料發色灰暗,影響了景德鎮工匠們的繪畫表達。他們試圖在更大的范圍內尋覓青花發色礦料。好在宋元以來開辟的陸上絲綢之路和海上絲綢之路,為景德鎮人找到更為理想的青料提供了可能。當商人們在波斯看到了裝飾于清真寺的那純正而幽深的藍色時,肯定是驚訝不已。
大約在元至正前后,景德鎮的陶瓷工匠們,成功地將“蘇麻離青”,應用于陶瓷呈色。以白瓷為地,以蘇麻離青作料,于釉下彩繪花鳥、靈獸和人物。宋人以素為美的審美標準,至此來了個顛覆。東方的青花,原來可以如此地濃烈。元朝書生與西域人,在陶瓷審美觀上,找到了共同點。
元朝書生其實很憋屈。他們躲在南方的天井里,繪畫桀驁不遜的龍鳳麒麟,繪畫瘦骨嶙峋的月影梅花,繪畫纏繞牽扯的夏蓮秋菊,繪畫征戰邊疆的英雄豪杰。他們發現這種叫蘇麻離青的東西,天然地適合用來書寫自己的情緒——憂郁的青中帶紫。紫羅藍的紫,開在清晨。東方的天空,由墨轉青。而后,可見曙色。而后,墨青和曙色,在白地上四下暈散和滲漏——暮春暮秋的雨,打濕四月的芭蕉,九月的梧桐。
內斂含蓄的藍。元朝的才子,心情郁悶,骨子里始終還是保持著讀書人的本色,質樸隱忍,生生不息。他們找到了類似植物靛藍的青料——藍印花布。江南多藍印花布。車前子寫過一篇叫《青花》的文章,一開始是這樣的:“暈暈乎乎。飄。飄了起來。她寬大的衣裳。仿佛晾在兩棵樹之間的床單。”怎么題目是“青花”,明明寫的藍印花布嘛。兩者面貌和氣質真的讓人容易混淆。讀到這里,忽生悵惘和幽怨。
遼闊奔放的幽藍。仿佛穹頂之上。草原游獵民族看天空看得久了,審美的視野自然與江南的漢族知識分子有差別。江南的書生擠在狹窄的山水里,時間長了,自然蓄積了更多向外突破的力量。對,就是突破。蘇麻離青,實現了藍的發色突破,由近處的墨黑,到遙遠的幽藍。景德鎮的畫師們走出昨天的書齋,眼前的山水豁然開朗了——湛藍的松煙發色,艷麗濃烈,清晰通透;凝聚處結晶斑兀自閃爍,烏黑而濃重的結晶斑,向釉下凹去,深入胎骨,肌膚一樣凹凸不平,狀如起伏跌宕的情緒。
就像此刻,我們領略蘇麻離青的情緒片段——
南方的水墨山水,被誰三番五次地剪裁,拼疊,連綴,縫合。那糾結呵,一直在延續。如此反復。有風吹過,遍地的青花起皺。
另類的西域風情。一縷幽藍的輕紗,遮住了女子三分面容,兩分身材。南方書生的眼里,美艷和性感被冷視。
真的有些忍不住的清冷了。
四月。景德鎮的鄉下,倒春寒籠罩窯廠。爐火已閉。掌窯的大師還沉浸在昨夜的昏黃里。昏黃的爐火,若明若滅。彩繪的書生,熬夜繪畫青花。熬了幾個月的夜工后,面容比月影梅枝更憔悴。
青花就要去了。她原本從古波斯而來。來的時候叫“蘇麻離青”。住了這么久,一些東西被留下,一些東西在改變。西域貴族血統的心性習俗是不會變的,會變的只是千年的歲月。
她們西去。西去時已有了混血新生的名字“青花”。青花其實是走在一條回歸故土的路上(一半的波斯血統)。西去波斯,西去小亞細亞,西去伊爾汗。西去一千年。西去的青花月影和黃沙梁。月影,安靜。黃沙梁,寫意。
(沈榮均,筆名雨余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傾城的土著》《斑色如陶》《內心的花朵》。代表作有《宋時花香》《魏晉時光》《名窯精神》。)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