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永偉
作為傳統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江右文化涵蓋了潯陽文化、豫章文化、臨川文化、廬陵文化等子系統,相濟共榮地構成了江右文化之軸:文、章、節、義。
當年我負笈求學于江右,鮮衣怒馬,金風玉露;而今,跑馬溜溜的云空里,青春不再,清朗疏淡的心境也不再,可對江右的牽念,從未割斷,常于眉山目水間,任意展延。不只是因為曾經受到江右文化的沾溉,更多的應是傾慕于當代江右學人對文化的經年忍負和堅持。
“十度寒香九度尋,何如紙上云水深。”劉經富,一個出生于江西修水、不肯被世俗裹挾的江右學子,半生在線裝書里修行。
在傳統文化世界里,他是一只含著砂礫的水蚌,在時光的打磨下,孕育出生命的光華。
他的“積廬”里,藏有三千冊線裝古籍、千余冊江西鄉邦文獻和近五千冊鉛印本文史書籍。盈架縹緗,世道人心;與世觸磕,多有感悟。藏書的意義正在于此:文化不能淪為大眾娛樂的附庸而一任時代浮躁下去,這種潛心舊時月色的收藏生涯,正是為了恢復久已離散的文化語境;這種提前懷舊的心態,正是對傳統文化的追尋。沒有了那條千滋百味的故鄉路,人生只能越來越荒遠,越來越遠離彼岸。身處青山綠水、滿江風帆的潯陽文化區域中,回首那些年追過的“古書”,劉經富感慨不已。他的藏書始于20世紀70年代初在天津一家船廠接受培訓做學徒期間。
有一天,劉經富與幾個同伴到天津勸業場去玩兒,很偶然地轉到了設在二樓的天津古舊書店。書店里恰有一本黃山谷的《大唐中興頌碑》拓本,書價一元。黃山谷是他的鄉賢,小時候他常聽家鄉父老神聊黃山谷的故事傳說。遠在他鄉,得遇心目中景仰的鄉賢文物,劉經富非常激動,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這本珍貴的拓本。
正是這一拓本,把他帶入了藏書的殿堂,令青春年少的他,沉浸在流美泛白的舊時光里,一發而不可收。在與天津古舊書店結緣的五年中,他一邊三班倒,一邊狂熱地購藏、閱讀古舊書籍,享受著青燈一盞的溫情。
那時京、津、滬、寧的古舊書店還余勇可賈,門市和倉庫里尚有大量貨源。書價也低廉,有時一毛錢就可以買到一冊線裝書。可劉經富當年的學徒工資頭年17元,第二年19元,第三年21元。為買書,不得不節衣縮食,從衣食里摳出書資來。
有一次,為了擁有上海會文堂精印的胡克家重刻宋淳熙本《文選》、秀野草堂的《溫飛卿詩集箋注》、掃葉山房的《莊子集注》,劉經富一次性就把當月的工資和別人托他買天津“東風牌”名表的100元拿了出來。為此,他足足吃了幾個月的窩頭。就是在這種精神的崇高和生存的卑微構成的二元對立中,他的內心吊詭而澎湃,為了鐘愛的線裝書,卻一次又一次,復歸平靜。
一個人的價值,并不取決于他的位置,而是取決于他所努力的方向。天津的五年學徒生涯,給劉經富一生以巨大的影響,奠定了他一生的基調,鋪設了一個藏書成才者獨特的成長道路。卸掉塵世生活中的種種重負,撿拾其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一路走來,已是聽雨客舟的中年。
劉經富逐漸領悟:“要成為一個真正的藏書家,必須改變過去僅憑天然的愛好什么都藏的習性,須知‘萬卷藏書宜子弟,理我藏書三萬軸的書香時代已經過去。應該根據自身的條件有意識地進行專題收藏,向收藏界普遍認同的藏書家標準‘有數量、有系統、有研究靠攏。”
然而作為民間藏書家,畢竟條件有限。除了早年在天津能夠經常到大書店淘書外,之后的購書渠道,劉經富只能依靠新華書店和上海的讀書人俱樂部。直到2000年他訂閱了《舊書信息報》(《藏書報》前身),結識了不少京、津、滬、寧等地的書友,局面才為之一闊。
這一時期,劉經富為自己確立的主藏方向是鄉邦文獻。江右文化千年一貫,源遠流長,值得挖掘和探尋的文獻恒河沙數。不過,鄉邦文獻更接近文物的范疇,其書價之高,令人咋舌。然而,對于劉經富而言,一本有價值的文獻,書頁泛黃而斑駁,綴下文字串串,仿佛書靈吐信般逗引著傾心于文化的魂魄,令他欲罷不能。譬如,他曾經用1000元購得一冊清·嘉慶刻本《黃律卮言》,用2500元購得一冊葉恭綽題字的陳三立的《匡廬山居詩》。
另外,為了尋找鄉邦文化的原本,疏通傳統精神的脈絡,劉經富放棄了溪水潺潺,放棄了翠竹搖搖,放棄了穩穩的江南小日子,走上了漫長的田野調查之路,走上了收藏與研究并重之路。“清清兮歲寒之心,溫溫兮瑯琳之音。”遠離了拒絕感動和被感動的鋼鐵都市,文化的風向標直指鄉野田間。
為了搜集修水歷史文獻、陳氏家族文獻資料,劉經富精讀了《義寧州志》《修水地名志》。每到雙休日、國慶、元旦、五一勞動節放假,劉經富便提起一只大旅行袋自費上山下鄉。他把一本厚厚的《修水地名志》按公路走向拆分成幾小冊。除地圖外,手電筒也是劉經富上山下鄉必備的工具。他的足跡幾乎遍及修水的鄉村,凄寂的古墓,廢圮的書院、祠堂都留下了他的身影。而位于大山深處的陳氏家族故里,更是他考察的重中之重。他已記不清自己進去多少次了。
如果說把線裝文化經典進行生命還原,可以作為實現“中國夢”的有效途徑之一,那么顯然劉經富早已是其中的踐行者了。“依依村市,簇簇人家”的故鄉在他找尋的鄉邦文獻中越發鮮活起來,而他多年來的前行和背影,也構成了江右文化區域中一道亮麗的風景。
“為理想設置一個邊界,在我可以逾越的地方。”劉經富的藏與研,便是為了逾越自身的邊界而產生,又因逾越產生一種獨特之美。對于劉經富而言,調入高校工作,是人生的重大轉折,是人生的新時期,機遇與挑戰并存。劉經富極其珍視這一來之不易的機遇,以自己的藏書筑基,將研究推到了一個新高度。
在南昌大學,他依據在修水工作期間搜集到的義寧陳氏家族的家譜、祠志、手抄本等文獻資料,陸續撰成陳寅恪家族的書香淵源系列文章,發表在《東方文化》《讀書》《文史》《南昌大學學報》《書品》等刊物上。修訂、增補了《陳三立一家與廬山》(改書名為《義寧陳氏與廬山》),列入“南昌大學211重點建設項目贛學研究課題”再版。
不久,《南昌大學校報》破例刊登了他自學成才的事跡和他的藏書之旅,感動和溫暖了許多學人。該報副主編直言:你棄官從教,說明你能看破紅塵;沒有職稱,照樣潛心學問,筆耕不輟,說明你守得住清貧,耐得住寂寞,是一個獨立特行的人。
這原始的風雅,無言的造化,令人低徊。
長相憶,風雨連綿的舊書初夜,我與劉經富先生,在南昌晤面的情景;更不會忘記,他遠離諸般誘惑,在線裝世界里入水濡羽,自成面貌。線裝書里流露出來的一抹文化和處世鄉愁,根脈舒展,帶著豐沛的元氣,足以使得劉經富的生命春秋具備應有的力度和厚度,并成為他內心強大的精神動力。
編輯:耿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