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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房爺

2018-03-05 17:21:14朱東波
中國鐵路文藝 2018年2期

朱東波

苦難的生活,能煎熬著人們的肉體,更能錘煉人們的靈魂。在饑餓考驗的生死關頭,蒲溜人所表現出來的耐力和互助的精神,實在令人佩服和敬仰。

這樣的小說,在今天的社會面前,似乎更有其現實的教育意義和令人震撼的滲透力。

小說的作者力圖用簡潔的筆墨給我們勾勒出一幅山鄉(xiāng)的風俗畫,而這幅山水畫的每一筆都飽含著刻骨銘心的淚水和醒悟。我們同作家在那個特殊的環(huán)境里走一走,看一看,當感嘆過后,更多的是陷入沉思。

怎樣用新的生活去撫慰那個歲月的創(chuàng)傷,也許這是我們必須做到的。在這片土地上所滋養(yǎng)著的苦難,是一筆怎樣評估都并不過分的財富呀。

汪春明抬頭,頭上一片蒼黃,天空里,鐵黑的泡桐樹高高地丫杈著,樹下是黑褐色的草房屋頂,高高低低的房檐,沿街扯開去。汪春明跟著驢車,木偶似的晃動著。街巷間陰冷晦暗,覺不到一絲暖意。一路走下去,整個小子集上的房舍,就數區(qū)糧站最威武。瞅著那勾了白石灰縫隙的青磚院墻,瞅著院墻內高大屋頂上的紅脊瓦,汪春明不甘心地釘在那里,就如一尊沒了血脈、丟了魂魄的站尸。

坐在驢車上的汪去水拍拍他說:“春明,別看了!咱走吧。”

汪春明合上眼皮,把一對瓦灰的小眼珠緊緊地包裹了起來——為了爭取到全村人活命的救濟糧,這三天里,集上他來了五趟。公社革委會里,區(qū)里,所有的干部都找了,可無論他怎樣叫苦,傾訴,都無濟于事。脾氣不好的干部,不光熊他,教訓他,還奚落他:“你不是能嗎?你們河灣里不入名不在冊的湖地多,到處藏的都是糧食,還能餓著你們嘍?!”然后,他像一只空癟的破麻袋,被人一次一次地從屋里扔出來。脾氣好的就悄悄跟他說:“春明,你消停點兒吧!別說救濟糧沒到,就是到了也輪不到你們。幾萬口子人,都張著小嘴等著呢。暫時,沒指望。”汪春明急了,實在沒辦法了,就只好回家,把汪去水搬了出來。汪去水蒙登蒙登臉,抹下眼皮,扛著老革命的招牌,把蒲溜村的饑荒向領導一家一家告急。區(qū)委和公社的一些領導,聽說汪去水來了,幾乎是聞風而動,能躲的都躲了。最后,他找到革委會竇主任,桌子都掀了,仍舊討不來一粒糧食。

走出區(qū)委大院的時候,分管糧農的楊干事悄悄跟了出來。上到東西大街上,楊干事拉拉汪去水的胳膊說:“老汪大哥,你別生氣,現在挨餓的不只您一處。面臨的饑荒早都上報了,可上面還沒有確切的通知,糧庫里那點戰(zhàn)備糧誰敢動?”說著,楊干事拿手指了指嘆道:“你看看這一整條街,這整個集上,一千七八百戶人家,都酉時了,可有一家煙囪是冒煙的?唉!‘椿樹綰卷兒,老頭老媽餓得翻眼兒,哪年三春上不餓人?你們村的情況我已經做了記錄,今年的救濟糧,據說是打河北調的玉米跟豌豆,估計要等十來天能下來。放心吧,救濟糧肯定有你們的!到時候,頭兩天你們別來,待發(fā)放發(fā)放,再來找我,我去糧站幫你們開調撥單。不說你們不知道,這多年來,你們沒挨過餓,沒經過……好了,不送了!我回了。”說完,楊干事就急急慌慌地返了回去。

這人常說:人間煙火,人間煙火,人世間只因有了煙火才有了生象,如果沒了煙火,不管城也好,鄉(xiāng)也好,咋看都是一片死象。

死寂的大街上,比往昔空曠了許多,沿街的人家,門戶緊閉。汪去水和汪春明耷拉下腦袋,誰也不再說話,就那樣隨著驢車往前走,像行走在無聲無息的鬼城里。直到知道回家的驢拐上南北街,經過糧站跟前,汪春明才木然地逮住驢韁繩,戀戀不舍地盯著糧站的高墻紅瓦,作老驢大憋氣。而驢似乎也等急了,生氣了,它兜著嚼口甩著頭拽了幾拽,才拽走了愣愣磕磕的汪春明。

汪春明也算得上是個名人,能人。不光在十里八村,就是在小子集上,誰不知道汪蒲溜的“小能豆兒”。在過去市場活泛的時候,他就曾是騾馬牛行里的“牛經紀”,每年全國最大的界首騾馬交易大會,他都是座上賓。另外在集上,他還開有香鋪、油坊,蓆行、柴火行。汪蒲溜的老少爺們都信服他。那些年,蒲溜村的日子,總是被他搗鼓得喧喧騰騰的,油汪汪的。可自從市場管死了以后,香不讓做了,屬于“四舊”;蘆蓆、蒲蓆、蒲扇、蒲團之類不讓私賣,只能讓供銷社統一收購,價錢便宜得叫人心寒,白搭工夫;再后來,五天一逢集,街市就死了,絕了生意。副業(yè)革除了,蒲溜村的日子一落千丈,再也沒了往日的鮮活。即便如此,這些年來,不管水旱蝗蟲,也不管有多重多大的災兒、坎兒,精明的汪春明,都沒讓汪蒲溜人餓過肚子。用鄰村人的話說:汪蒲溜的打麥場都比別人的高三尺。灣里人為避水患,都把莊臺子修得很高,可汪蒲溜的打麥場比莊臺子高。每年的午收、秋收兩季,不論歉與豐,汪春明都會留下一部分糧食,裝袋打包,封進兩座麥穰垛里,幾尺厚的麥穰外,再用麥糠泥一泥,抹抹光,兩座溜光圓潤的麥穰垛,就天衣無縫地高臥在場院上了。垛里的糧食,一不生蟲,二不返潮,三防老鼠;歷年來,下再長的連陰雨,發(fā)再大的洪水,這倆救命草垛都是一如既往地安然無恙。這是汪春明的高明,也是整個蒲溜村的秘密。外人很難發(fā)現破綻的。

然而,萬事都有個想不到,是球,總有漏氣的時候。

去年秋收夜,趁著星明月暗,累乏的人們都已入睡,汪春明像往年一樣,滯留住全村的男人們,在場院里開小會。汪春明說:“咱大家都知道,今年從午季起就開始干旱,接著大旱,旱得溝河都見了底了。除了咱河灣里的洼地夜潮沙,見了三成糧食,周圍百分之九十的地塊,基本都是絕收。這眼見得大片的紅芋都旱死了,秋后沒了主食,大災象已現。今冬明春要餓人了,咱不能不防呀!各人都常提醒著家里人,日子要儉省點過,能省則省,千萬不能浪費一粒糧食。別管咋著,咱還是要再存點,誰也不知道今冬明春老天爺是個啥臉,要萬一是個連年災荒,那可就苦了……”一番酌議之后,汪春明指揮著十來個壯勞力揭起垛頂,攢好垛心,把幾十口袋玉米、蜀黍、花生和黃豆,都臥進今年的新麥穰垛里,然后再把垛頂按原封合上。這一切,年年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連村里的孩子都不知道。可不巧的是,往垛心里臥糧食的這一幕,偏偏給劉思禮看到了。劉思禮是公社下派瓜蔞黃大隊的工作組長。這人是部隊轉業(yè)的,外地人,個子不高,肚子有些兒大,長得兩頭尖,人送外號“鬼老鼠”。他原是去東南角的曹蒲臺子了解秋收秋種情況的。吃了晚上的派飯后,不想住曹蒲臺子,要趕回瓜蔞黃大隊部休息,因此,就近抄了斜路。不偏不倚地,就經過了汪蒲溜家東的場院……說是“鬼老鼠”,劉思禮還真似老鼠,當他發(fā)現了汪蒲溜的秘密以后,便不再去西南方向的瓜蔞黃,而是暗暗地向北,一溜煙地竄回了小子集公社大院。endprint

第二天上午,汪蒲溜村可熱鬧嘍!區(qū)里,公社里,大隊部里,來了很多的人。當蒲溜村的男女老少被集中到場院上的時候,都還是暈頭轉向的,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第一座圓潤整潔的新泥的麥穰垛頂被掀開了,那頭天晚上剛臥進去的糧食口袋,像泥鰍一樣,被一袋一袋地拽出來,很快擺了一片。公社革委會竇主任背著個手,圍著糧食轉了兩圈,然后演員似的夸張著表情,故作驚訝地說:“耶耶耶!不得了!不得了!”然后雙腳一頓,突然大聲道:“這只是小菜一碟,還有更過勁的唻!今兒個,叫大家開開眼——揭開那個去年的老麥穰垛,就是那個最大的!”那座長長的外表已經發(fā)黑的老麥穰垛也被掀開了,足有上萬斤的糧食裸露出來。浦溜村的人傻眼了,一世精明過人的汪春明也傻眼了。公社革委會的竇主任突然大聲喝道:“汪隊長,汪春明——站出來!你解釋解釋,這是咋回事兒?咹?!”這突然的變故,令汪春明措手不及,一時不知如何應對,只落個滿頭冒急汗。看著汪春明語塞的窘樣,汪去水趕緊走到場地中間,不卑不亢地說:“諸位區(qū)里、公社里、大隊里的領導同志,請讓我來解釋解釋。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大人孩子都知道,這是咱的老傳統。這在過去,一,咱鄉(xiāng)下人是為了防兵禍、跑反,防偷防盜;二是防霉爛、防蟲害、防老鼠,比放在家里的囤里、茓子里安全,保險;這現在,咱就是便于存放,不生蟲,不霉變。這并沒有啥好稀奇的!”“好了!”革委會竇主任瞪著眼叫道:“你別替他打掩護了,要不看你是老革命,今天連你一塊兒批判!”區(qū)委陳書記對革委會竇主任擺擺手,然后親和地走過來,拉起汪去水的手說:“一切我們都調查了解清楚了,老革命,這不關你的事,你是被蒙在鼓里的。”說完,陳書記暗暗使勁,不容置疑地把汪去水拉過一邊。身后,革委會竇主任爬上汽車,舉著簡易的鐵皮喇叭筒子大聲宣布:“現在——深入揭批——汪蒲溜村生產隊隊長——汪春明的現場會,正式開始。把現場起獲的糧食,全部搬上車,把汪春明也給我押上來……”汪春明先是被背著槍的民兵掛上雪白的大牌子,牌子是用生麻紕子系的,也白森森的,看著有些恐怖。掛好牌子,有人過來,現拿毛筆寫了黑亮亮的三個大字:汪春明。每個字,都有墨汁黑蠟蠟地淋下去。然后,汪春明就被押上了車。

竇主任舉著喇叭筒子憤怒地嚎叫了半天,鼓動了半天,蒲溜村的人都低著頭,沒人揭發(fā),更沒人批判,甚至在竇主任喊話停頓后,現場會更是顯得鴉雀無聲。最后,竇主任見掀不出高潮,就不得不宣布:“現場會到此結束。但是,對于這種不相信組織,不相信我們的黨,不相信我們的共產主義會實現,給社會主義抹黑的生產隊長,我們不能聽之任之,下面,我們還要讓他繼續(xù)游街示眾,以教育更多的人……”

汪春明跟糧食都被拉走了,在整個小子區(qū)范圍內,他整整被游了三天的街。回到村里的時候,同著全村老少,一輩子都是笑笑佛似的汪春明,第一次流淚了!事后他跟汪去水說,他不是為出丑遭罪流淚,他是哭那一車糧食。

——驢車上了向陽橋,天邊就垂了暮色。汪春明扒下驢嚼口說:“這驢,跑了這多趟了,吃不飽,還累。這剛發(fā)的草芽,先讓它湊合著摸一會兒吧。”說著,就牽著驢下了溝坡。汪去水下了驢車,背著手,也跟了過去。汪春明說:“小老太,可記得咱小時候唱的仰臉歌了?”汪去水說:“你咋想起來問這話?不知你說的是哪一段?”

豬拱圈,

雞打鳴,

鵝鴨滿塘柳倒影。

姥娘門前一條路,

小姨小舅往家領。

吹火筒

丫丫梗,

姥娘給俺烙油餅。

烙了油餅給誰吃?

外甥吃。

外甥吃了好干啥?

好放馬。

放哪個?

廟家東。

可有草?一趟青;

可有魚?亂撲棱;

可有蝦?上把抓;

可有蝸螺牛,一撈一笊頭……

汪春明不是在哼唱,他唱不出來,而是一個字一個字擠出嗓子眼兒的。

汪去水心里很不是滋味,輕輕地說:“小時候,光知道連,長大了才知道這是‘淝河謠。老古語說:走千走萬,不如淝河兩岸,那是夸咱這是好地方呢!”說完了,汪去水張著倆眼,失神地望著鉛灰色的遠天。汪春明一屁股坐到溝坎上,雙手摟住頭,扯著嘶嘶拉拉的肌腔兒說道:“這地,還是喧騰打鼓肥得流油的地;這人,還是這些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的人;天,這幾年又是出奇地有情有義。俗語說,‘牛馬年,好種田,就怕雞猴那二年,大前年猴年,前年雞年,從沒見過,連那兩個天定的災年都是大豐收,到處是秋收遍地紅。誰料到這不是災年的狗年,老天爺咋就變了臉?也怪我呀!去年秋,我要是把那些糧食都分了,也就……咋就讓咱走到這一步了你說?嗯?!我這回村里——咋交差呀這是……”

汪去水扛著毫無表情的臉,慢慢陪他坐下來,頂著他的肩,神色凝重地說:“春明,別煩心啦,家里人還靠你拿主意呢!咱,走一步算一步吧。”汪春明突然抬起臉說:“小老太,我算過了,咱中國七億人口,就打最少了,少得不能再少了算,二十億畝耕地,這不收那收,東方不亮西方亮,咱也餓不著人呀!這國庫里糧食到底都弄哪兒去了?咹?!”“唉——”汪去水嘆口氣說:“這里面有政治的原因,是國家大事,我想,可能是都支援第三世界,支援亞非拉了吧。”“世上有這一理的嗎?”汪春明歪起臉瞅瞅汪去水:“自己人餓得東倒西歪,還跟人家夸富貴?”“咋說呢?一個國家要想撐住,得有骨頭啊!也許是在國際上跟帝國主義斗爭的需要吧……”汪春明聽了,不再言語,只是無意識地抓了一把槍藥似的干土,狠命地攥出一股狼煙。

放學了,一撥一撥的孩子打小子集里無精打采地走出來,又無聲無語地從向陽橋上走過去。汪春明拍拍屁股,站起來,長長地嘆了口氣自語道:“腿軟啊,孩子們都蔫了!”汪去水朝北看了看說:“咱的幾個孩子都到了,回吧。”汪春明也朝北覷幾眼,然后點了點頭,要牽了驢去套車,可無論怎么拽,驢都不走,擰著勁地低頭摸草芽。“驢也餓呀!”汪春明說了,遲遲疑疑地廝磨了一會兒,才慢慢從懷里掏出個不到一拃長的煙布口袋,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手掌心里倒了些麥麩子皮,蹲下去。驢的鼻息氣流很大,汪春明怕吹丟了,就雙手護著伸到驢嘴下。驢嗅了嗅,突然就伸出舌頭卷入口里,完了,又扭過長長的驢臉,定定地看汪春明。汪春明摸摸它的臉,搖搖頭,嘆口氣,想了想,又在手心里倒了雞蛋大小的一小堆麩皮。驢眨巴眨巴眼,長睫毛劃過汪春明的臉,濕濕的,跟著低下頭,只兩口,就舔了去。喂完了,汪春明站起來,看了看那只喂驢的手,小心地收到胸前,拿另一只手掌托著,五指岔開,慢慢伸出自己的舌頭,把四條指縫逐個兒舔個干凈。endprint

驢車套好了,六七個孩子都上了車,驢車的大膠皮轱轆緩緩地朝前滾動起來。汪春明彎著腰,懷里斜抱著驢鞭,那雙暗淡無助的瓦灰眼珠收了所有的視線,把眼簾又一次重重地垂下來。晃晃悠悠的他,開始回想清早起來的一幕——

又是一個白雞眼子天!汪春明推開門,仰臉看了看天,然后跺跺腳,勒緊腰帶走出自家院子。他開始一家一家地串著詢問,一家一家地安撫,說今天是最后一趟,又請了汪去水出馬,興許能有一線希望,要到救濟糧回來,一天云彩就都散了;又說咱家家都動動火意,別管做多少飯、做不做飯,都要冒冒煙、動動火,蒸口氣。有火意,這心里就生暖。汪春明嘴上雖這么說,但心里卻很冷,冷得打顫。走過一條條胡同,冷風不停地打斜抄里灌進前胸,越冷,他越彎腰,越彎腰,前胸的空隙就越大,人就越冷得篩糠。汪春明背背人,抬手擤了一把清水鼻子,又揚起袖管沾了沾有些麻木的鼻尖,然后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心想,這就叫肚里沒食,腰肌骨都軟啊!正想著呢,突然前院里有哭聲刺耳地響起來。汪春明前探著頭,弓著腰緊走幾步,然后撅起耳朵仔細聽,是大洋馬——謝桂蘭!汪春明心頭一緊,這女人咋能會哭?大清早起的,莫不是朝貴叔……?

汪朝貴家敞著院門,院里已聚了不少的人。沒進門就聽謝桂蘭哭著說:“五香爹呀!——那東西不叫你吃不叫你吃,你非吃,我的老天爺呀!你看看這是咋弄啊?”挺在當門小攀床上的汪朝貴,有氣無力地說:“他娘,我也是沒有辦法,眼看就斷頓了,我是怕別把五香餓倒了,就想著:煳熟了,都是肉,應該能吃……”“春明不是正在想辦法嗎?不叫你吃,你還偷著吃!”“唉,春明他們夠難為的了!我想拿自己實驗試驗。”“就你能!你裝傻屌,弄成這個樣子,這是咋弄——我的親娘啊!”汪春明搶進門就喊:“桂蘭嬸子,出啥事了?”謝桂蘭扒拉開眾人,甩著大手一指:“春——明——!你看看他這是咋弄呀我的娘……”一見汪朝貴,汪春明嚇得目瞪口呆——躺著的汪朝貴像充足了氣的氣球人,頭臉脖子肚子腳手,都腫得難以想象的邪乎,看著叫人心里瘆得慌,就是噩夢里也生不出這可怕的模樣。“這到底是咋回事?!”汪春明瞅著謝桂蘭問。站在一邊的汪五香說:“春明哥,爹在蛤蟆灣里摸到了癩蛤蟆窩,掏了大半桶,回回趁娘跟我不在家,就自己偷偷煳著吃,就……這樣啦!”汪春明氣得一跺腳,大聲叫道:“你個老傻屌,你能不知道那不管吃?唵!快去瓜蔞黃,請先生來看看咋辦。”汪五香說:“請過了,黃麻子剛送走。”“咋說?”“他說中了蟾酥毒,沒啥好辦法。他臨走留了些甘草,叫煮了先喝著,再找些紅豆、綠豆,說是白糖、茶葉也管,慢慢地排排毒看。”汪春明說:“紅豆、綠豆是沒指望了,連種都絕了!白糖、茶葉,咱小老太家興許還有,愣啥愣?還不快去!”汪五香聽了,撒腿就往前院汪去水家跑……

——驢車顛顛簸簸地晃著,車上大人孩子八九個,卻沒人說話。孩子們忽閃著呆滯無著的眼,茫然地看著上下翻動的驢胯骨;汪去水看著眼前的孩子,一張臉愁楚得能擰出水來。汪春明終于動了動屁股,直了直腰,然后展開手掌輕輕地摸了摸驢屁股,突然轉回頭對汪去水說:“不行回去就先殺它吧!”汪去水愣了愣說:“你的意思是要殺驢?……”汪春明點點頭說:“其實,咱有頭老得很的牛,早都管殺了,可咱哪敢呢?去年龔橋口,就因為殺了一頭快病死的牛,給人報了告,請的殺牛的屠戶被判了兩年勞改。唉,冤不冤?其實,我也知道,這殺驢也犯法。可咱顧不了那些了,翻活的人不能叫尿憋死;到時候,要殺要剮隨他的便!”汪去水皺皺眉,又脧了一眼拉車的驢問:“春明,你估計著能卸多少肉?”“二百來斤吧。”汪春明也瞅了一眼驢,接著說,“一戶能分個四五斤,沾沾葷腥,先熬過這三兩天再說。”車上的孩子們也都聽明白了,一起伸著脖子,看高出車橫梁的驢屁股。大多孩子聽說能吃上肉,眼里就忽悠悠地有了神采。只有坐在車幫上的汪河盛一直低著頭,等大家都不說話了,河盛突然抬頭,瞪著兩眼對汪春明說:“隊——長,不要殺驢!這驢……你不能殺它。”汪春明別回頭來,扭曲著比哭還難看的臉對河盛說:“我的小爺,你說的不管使!”接著,汪春明又看了看螞蚱眼,對他說:“門樓,記住嘍,回去告訴你五香哥,叫他跟你爹一塊兒,通知咱全村的男勞力,都去咱隊的隊部開會——!我要說事。”

“春明,有主意了?”汪去水問。汪春明把驢鞭往汪去水手里一遞說:“小老太,你先把車趕回去,幫五香、朝賀叔把人都召集到隊部。我趕緊去趟大隊部,半個時辰回。”說完,汪春明跳下車,先解開大布帶子緊了緊腰,轉身下了三步倆橋西邊的岔路,急急慌慌地去了瓜蔞黃……

在這一帶河灣里,瓜蔞黃是數一數二的大莊戶,有近二百戶人家,也是瓜蔞黃大隊的所在地。村東頭,從南到北分別臥著兩口齊村長短的大魚塘,倆魚塘的中間,就是通往莊子里的大路,沿塘口的路兩旁,有幾株上了年紀的古柳和老洋槐,奓刺著稀稀拉拉的禿枝丫,輕描淡寫地杵在初降的夜幕里。沿著村口的大路往里走,路北,第五座院子就是大隊書記的家。大隊書記叫黃彥昭,跟汪春明是多年的好友,另外,還連帶著點兒親戚關系。因為天已抹黑,剛進村就有三四條狗接著,疲軟地狺狺低吠。汪春明把本來就很矮小的身材,弓成了一只干蝦,左右驅動著蝦大鉗子似的兩臂,不時地驅趕著攔頭包抄的狗。磕磕絆絆地摸到黃書記門口,他輕輕拍了兩下門。不一會兒,有人趿拉趿拉地打堂屋里走出來,到大門口,先把門閃些空,伸出個頭,探敵情似的問“誰——?”“彥昭,我,汪春明。”“我老天,你咋這晚來了?有事兒?”黃彥昭問。汪春明點點頭,然后嘆口氣說:“看來你們莊晚上也是不動火意了!連一點煙火味兒都沒聞到。”黃彥昭唉了一聲,說:“就這,一天能就活兩頓不錯了!你莊咋樣?”“叫人家斷了筋脈,你說能咋樣?這不,馬上連一頓也頓不上了……”汪春明接著就趴在黃彥昭耳邊悄悄嘀咕了一陣子。黃彥昭皺皺眉頭說:“這能行?”汪春明急得搖了搖黃彥昭的手說:“我的黃書記!人命關天,俺只有這一條路了。”“那好,”黃彥昭小聲說,“我也不讓你進屋啦!屋里有狗。你趕緊去找黃玉山,印在玉山兄弟那里,就說我說的,叫他趕緊給你開……”話沒說完,就見堂屋里燈影一晃,有人探個頭問:“黃書記,是誰來了?”黃彥昭趕緊推了汪春明一把,回頭對堂屋里說,“西院的三哥,借煤油,沒事,你坐劉組長!”劉思禮那熟悉的聲音,汪春明早聽得一清二楚,扭轉身,溜猴兒似的連忙朝莊西頭跑,邊跑邊咬著牙罵道:“驢日的天煞星!咋老是罩在我的頭上。”身后邊,只聽黃彥昭大聲說:“三哥,你慢點兒走,二叔家不好點燈,你去他那問問,可能有油。”endprint

汪蒲溜生產隊的隊部,在莊子的東南角上,緊貼著寨濠。天將擦黑,莊上的二十多戶當家人都到齊了。隊部是三間大房子,比一般的住房大得多,是過去的老汪家祠堂,也是莊上唯一的一座青磚頂雁瓦的、最好的房子。屋隔間沒有山墻,懸著兩架粗大的老式雙重梁,三間連通。西邊兩間是生產隊的倉庫,盛放糧食跟農具,東邊一大間,是全村人聚會、合計事的場所。一盞馬燈,高懸在從梁間垂下的掛鉤子上。屋子里,人臉幢幢,二十多個男勞力,一多半兒靠墻蹲著,中間一小片人,蜷著不同的姿勢,散坐在生冷的土坯上。幽暗不明的馬燈光,恍惚地照著屋里的上半部,所有的人,都被埋在燈底的黑暗里。黑暗里,沒人說話,汪去水跟幾個好吸煙的人在吸旱煙,幾星兒煙火交替著,明明滅滅的,看上去,恍若很遙遠的樣子。

燈底下,立一張大八仙桌子,那是生產隊堆賬本、擺算盤的地方。汪去水坐在賬桌后的條凳上,已經抽了半個時辰的煙。他瞅了瞅身邊的汪五香,終于打破了一屋子的寧靜——他在桌拐子上啪啪地磕磕煙袋說:“都這晚了,還沒回來。五香,你拿上馬燈,去西官路接接春明。”“好!”汪五香答應著,站起來,舉了雙手去取梁下的馬燈。正這時,門口悠進來一綹風,只見汪春明弓著腰,支拉著手朝汪五香說:“別摘了,我回來了。”汪去水“哦”了一聲,接著,屋里發(fā)出一連串輕微的響動。

轉回身,汪五香趕緊迎著說:“春明,快坐下歇會兒!”

“歇啥歇!”汪春明喘著粗氣說,“現在先開會。”

“哎!”汪五香應著,連忙轉著圈兒說:“咱大家都提提神,別打瞌睡,下面開始開會。”

汪春明把腰間的黑粗布帶子又緊了緊,似乎挺了挺腰,然后定了定氣息說:“今兒個的事,估計你們大家都該猜到了,又是白跑一趟,一粒糧食也沒要到。可是,還連帶個更不好的實消息——救濟糧,最快,也得半個月后才能撥下來。咱都知道,咱這地方,咱這汪蒲溜,幾百朝年都沒挨過餓。過去恁苦,鬧李老末、遭‘桿子搶,民國抓丁派糧亂幾十年,六零年那么大的災情,咱都沒餓肚皮,咱都過來了。可這一回,眼下這一關,咱過不去了!真過不去了。都是我汪春明無能!是我拖累了大家,辦事不利不小心,坑害了老少爺們……”

汪五香說:“隊長,別說那話,都是咱自家人,大家心知肚明,這怨不著你。”

“春明,”汪去水說,“反正這一劫咱是躲不掉了!你心里咋想的就咋說,咱老少爺們誰不聽你的?想好了你就安排,別猶豫。”

汪春明說:“現在咱隊上的情況,你們都清楚,能分的,能擠的,都刮吃凈了,剩下的,就西間里那幾口袋豆種、蜀黍種跟幾塊喂牛的豆餅了。常言說‘餓死爺娘,留住種糧啊!可一家家我都看了,都空了,要斷頓了,咋辦?是不是就這樣,往墻根下一蹲,等死呢?叫我說不能,那樣我汪春明心不甘!我想好了,草芽發(fā)起來了,三兩天野菜也起身了,咱還有一垛干苜蓿草,拿鍘抹碎了,跟麥秸摻合著喂,家家管的牛餓不壞,這是第一;第二,排除二十來個飯量大的壯勞力,我?guī)е鄞宓膵D女孩子闖關。明天就殺驢,先湊合三五天,然后想方設法找吃的,揭榆樹皮、挖葛芭根、刨黃鱔、剜野菜,哪怕掏老鼠窟……最后最后的辦法,實在不行了,撐不下去了,我就叫婦女孩子吃那幾口袋黃豆、蕎麥。就是吃斷種飯,也不能餓壞一個人,非熬到他救濟糧下來不管!可就是……”汪春明又停下了,他在思磨著,下面的話該如何說。

大家都沉默著,除了細微的喘息,誰也不說話,連汪去水也在斂聲靜氣地等待下文,屋子里靜悄無聲。

汪春明把想好的話,又在心里捋了幾遍,才開始實施他的過渡語。他說:“咱先說說咱這西北角,跟咱搭界的河南省的幾個鄰縣——鹿邑、夏邑、柘城、淮陽;每年收秋一畢,人家就背把破棉絮,夾根棍子往咱安徽來,往南走,直到第二年三春上大生產了,方才調頭回鄉(xiāng)。幾十年來,哪年不是如此?只要一入冬,成陣蹈鹿地打咱這兒過,你一問,都是鹿邑、夏邑這幾個縣的……過去,咱有的吃,從沒薄過人家。現在,咱有坎兒了,過不去了,咋辦?……”

聽到這兒,大家似乎明白了——屋子里的人一陣陣騷動。汪去水的眉頭擰成了疙瘩。他打桌子后邊仰起臉看著汪春明冷冷地說:“春明,你準備打發(fā)這二十多個壯勞力去要飯?!”汪春明回望著汪去水,黑暗里,雖然互相看不清對方,但卻能感覺到對方刺人的目光。汪春明說:“小老太,咱還有更好的辦法嗎?”汪去水慢慢把臉放下,人也沉默不語了。

停了一會兒,汪春明扛了扛臉說:“這沒啥!——老古語不是說嗎:‘要飯不為孬,扔了棍子一般高。問題是,能活過這半個月才是正理!我想過了,這幾十個男勞力都泡在家里,大眼翻小眼,瞅著老婆孩子吃不飽,自己心酸不能過,更不舍得爭食吃,看看五香爹——俺朝貴叔就是例子;我說這話不是嚇唬誰,不撐一個星期,先餓倒的就是這二十多個頂梁柱,接著連累的就是各家的婦女孩子跟老人……大家想想,這就像當年紅軍過草地遇見的泥沼,要是不趕緊闖過去,大家窩在一塊兒,會越陷越深,到時候想走也走不了了,都纏裹在一起沉下去,最后,咱莊非餓絕戶不可……”

有人在抽泣,聲音很粗。汪去水覷了覷,身邊的汪五香也在抹淚,跟著就下意識地拍了拍他。汪五香拿手掌又抹了抹雙眼,對汪去水小聲說:“俺老太,我想通了,春明說得在理。”接著,他呼隆站起來說:“隊長,我去!我?guī)е蠹页鋈ィ惆鸭依镞@一攤子看好,等我?guī)е嘶貋砹耍惆言矍f的婦女老幼保全了,咱就是勝利。”

汪春明看看汪五香,胸腔內略微回了一些兒心力,眼眶也有些兒想發(fā)熱;但他顧不了許多,只是稍有寬慰地點點頭,然后緊接著說:“五香兄弟不能走,你得留在家里,以后的事,還得你到大隊、公社去周旋。我考慮的,是讓二叔汪朝賀帶大家出這趟門。一是二叔跑過生意,經多見識廣,心細還有主意;二就是有學問,往哪去都不迷。我琢磨過了,明兒個早起,拉上咱隊上的那輛破架車,天不明過河。二叔帶著咱的人,沿墨德往西南,走南照集,走葉集,進六安,進大別山;這一路上的人厚道,只要會張嘴數門鼻子,保管餓不死。只是每走一處,大家都要聽二叔的,約好地方,早分晚聚,一個都不能弄丟了。今兒晚上,從蜀黍種里給你們緊二十斤蜀黍,連夜上磨,等驢推了面,全貼成鍋巴子,每人懷里揣三塊,餓了,揪兩口墊墊,先趕這前百十里,避開咱三清專區(qū)就好了。另外,我剛才去大隊,讓彥昭書記偷著給咱開了張證明信,證明咱不是壞人,關鍵時用得上。這后來的路上,要是僥幸能遇到其他工地要閑工,找個活干啥的,這信也好使。別管咋著,只要熬過眼前這半月,哪怕到時候,再把你們當盲流遣送回來,咱也就算躲過去了,躲過這一劫,啥都不怕了。”endprint

一口氣說完了,汪春明猛地一捂胸口,一股酸水打胃里抽著翻上來,想吐。于是就連忙彎腰轉到門外,“哇——”地一口就噴了出去。只是冷不防的,這一腔酸水不偏不倚,整個兒都噴在了一個人身上。只聽那人“哎呀”一聲尖叫。是“鬼老鼠”!汪春明聽出來了。他只是稍微地意遲了一下,就趕緊解了腰間的黑粗布腰帶,握成團給“鬼老鼠”擦臉擦胸脯子,一邊嘴里連續(xù)地說道:“哎吆劉組長,對不住對不住!天瞎黑的,我的個娘!你咋這晚來了?”那劉思禮卻沒惱,只是接過汪春明的那團腰帶,仔仔細細地把頭、臉、周身又重新擦了一遍,然后,隨汪春明一同進了隊部。剛進門,劉思禮就很得意地瞇著眼,巡視了一圈屋里的人。汪春明小心地托著他的臂彎說:“劉組長,快來!這屋里就一條大板凳,你跟老革命坐一塊兒,先歇歇!”“不忙!”劉思禮擺擺小胖手,“我有話先說。”汪春明說“好好!下面請劉組長給咱作指示。”“那好吧!”劉思禮吭吭咔咔地清了清喉嚨,然后說:“各位貧下中農同志們,各位群眾,咱也別藏著掖著啦!我都聽清楚了。說實話,你們啥事也瞞不住我。從狗咬——汪隊長到瓜蔞黃起,我就懷疑這里頭有鬼——不外話講,在部隊上我就是偵察兵,偵察排長。自打汪隊長在黃玉山家開完信出來,我一直跟著他,跟到這。汪春明,你也是多少年的老隊長了,咋就老是不長覺悟呢?區(qū)里、公社里,三令五申,咱路線教育工作組也天天開會強調:我們三清地區(qū),絕對不能出現要飯現象;就是餓死,也不能去要飯,給社會主義抹黑!”“不行呀!——劉組長,俺村已經餓壞人了。”“餓壞了也不能違背上面的指示精神!”劉思禮在強調這句話時,神情顯得有些兒激動。

汪去水把大煙袋鍋在桌子上“啪啪啪”地一陣猛敲,敲得煙火星子在桌面上亂跳,屋里一下子就大靜了。汪去水陰陰地問道:“劉組長,你這幾十年是喝風屙沫過來的,還是吃糧食過來的?咹!?”“唉吔——老革命!你咋能這樣說話呢?”汪去水站起來,慢慢地走到劉思禮跟前,彎下腰問:“劉組長,你今天吃幾頓飯?”劉思禮挺了挺胸脯回道:“兩頓,就兩頓,與百姓同甘苦共命運嘛!”“要是吃一頓餓不餓?”“你這話啥意思?”汪去水并不答他,一動不動地瞪著眼,又跟著問道:“一頓飯都不吃你覺得咋樣?!”汪去水的聲音有些發(fā)抖。汪春明趕緊湊到劉思禮跟前小聲說:“我的劉組長,俺現在都斷頓啦!”“斷頓了也不許派人出去要飯!這是個原則性問題。”說罷,劉思禮就傲慢地把小圓圓臉昂了起來。“放你娘的拐彎屁——!”汪去水再也壓不住怒火,亮開大手,“啪啪——”就是兩個大耳光,打得劉思禮左搖右晃,一跟頭栽到地上。劉思禮暈了,被打得滿眼晃金花。他從地上歪起半個身子,一手捂著嘴臉尖利利地叫道:“哎——老革命,你咋打人你!?”汪去水喝道:“我叫你個驢日的原則,我今兒個非打扁你個沒人味的東西。”話音未落,抬腿又是一腳,劉思禮被踢了一個滾。

屋子里的人,忽悠悠都站了起來,突然地就開始亂嚷:“弄死他個孬熊!”“打死他!大不了一塊兒死。”……說著說著,就都圍上來。汪春明心里說一句“不好”,趕緊蹲下抱住劉思禮大聲叫道:“停!停停!都不要胡來!”然后抬臉對汪去水說:“唉唉,小老太,你消消氣,消消氣!要想出氣你就打我可好?”說了,就拿身子護住劉思禮,把個后背弓給汪去水。

一看屋里的陣勢,劉思禮先蒙了一陣子,接著就清醒了,知道了不妙。又加之汪春明暗暗地掐他的臂彎,心里就更明白了。不等汪春明使勁拉他,自己就趕緊翻起身來往外掙。汪春明隨著他的勁兒,招呼著他走出門外,邊走邊附他耳邊悄悄說:“劉組長,劉組長,別氣,咱不氣!咱不氣!他是啥身份?別說是你,就是區(qū)長縣長,他打了也是白打。今年春上,老首長問他的情況,電話打到省里,連地委書記都來小子集看他呢!”等離開門口遠了一些,汪春明摟著劉思禮繼續(xù)說:“劉組長,你傻不傻?這都斷頓了,這些都是要餓肚子等死的人了,我問你,他們還怕啥?都到這份兒上了,你還來摻攪個啥?他們要是扭住你不放,你可愿在這跟他們一塊餓死?好在這是咱新社會,黨教育多少年,老百姓都樸實,有覺悟;要在舊社會,老百姓不把你掐死煳吃了才怪!”聽了這話,劉思禮很領悟地點點頭。汪春明接著說:“劉組長,你可知道,俺為啥挨餓?你們打俺垛里搜走的那些糧食,那是俺全村今年午收前上半年的口糧,年年都是到第二年開春才分給各戶!”說完,汪春明明顯地感覺到,劉思禮打了個寒噤。接著,他突然像只縮了毛的雞,有點兒磕磕巴巴地說:“汪隊長,我的老大哥,多謝,多謝謝你提醒!是我太欠考慮,我這就回大隊部去。”“你是說回瓜蔞黃?”劉思禮點點頭。汪春明瞇縫著小眼,微微一嘆說:“叫我說,你不能再回瓜蔞黃。”“為啥?”汪春明摟住他,輕輕拍拍他的胸脯,動情地說:“我問你,這下邊要是餓死了人,你是工作組長,又沒有能力解決口糧問題,但你卻掌握著情況,到時候追查責任你可能跑掉?”“我還真沒想過這一層。肯定要有責任,有重大責任。”“你要是別那么積極,不了解情況,啥都裝著不知道呢?”“噢……!謝謝汪隊長指點迷津,謝謝老大哥!……我,我原是在這找替罪羊不是!”“叫我說劉組長,你趕緊回公社,把看到的、知道的,都爛在肚里,一不匯報,二裝著啥都不知不了解,一片形勢大好,到時候你啥責任都沒有。”“哎哎!”劉思禮緊緊抓住汪春明的手搖了搖說:“老哥……你是個好人!”“沒啥!沒啥!”汪春明說著,扭回頭朝隊部里喊:“五香兄弟!你來一下。”門里光影一晃,汪五香走了出來。等到跟前,汪春明說:“你知道,這是咱的民兵營長,汪五香,自己兄弟。”接著轉臉對汪五香說:“五香,你負責,一定安安全全地把劉組長給我送回公社里,送到他的宿舍門口。”汪五香點點頭,說:“隊長你放心,保證完成任務!”劉思禮趕忙說:“不勞汪營長了!我自己回,自己回。”“不管!黑燈瞎火的,那樣我不放心。”汪春明不容置疑地說……

劉思禮被送走了。望著他跟五香拐出村口,一同隱入暗夜里,汪春明哭笑不得地搖了搖頭,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放下。轉回屋內,汪春明跟汪去水會意地對看幾眼,然后不由得都去看汪朝賀。汪朝賀正擠在墻角邊,跟一幫人悄悄地比劃著在說啥。見隊長回屋了,就轉過臉來說:“春明,這事兒俺們也都酌議了,想想,其實也沒啥,就是抹下臉抹不下臉兒的事。”汪春明點點頭說:“二叔,你能領著大伙兒出去,我一百個放心。是沒啥,回想回想過去,人家來咱這要飯都咋說——!嗯?見了上年紀的叫大爺大娘;中不溜的叫大哥大嫂;弄不清年齡的年輕女的,一律叫大姐……”墻角邊的男人們鬼影似的晃動著,互相愁楚地交流著酸澀的表情。有人哭喪著臉兒說:“只能這么著了!原是咱從沒要過飯,就怕到時候張不開嘴,說不好……”沒說完,自己先拿袖子遮遮臉,堆兩腮羞臊的苦笑。“沒有說不好的!”汪春明說,“餓急了口就張開了!就會說了。”endprint

汪去水站直了高大的身軀,擺擺手說:“我看就這么辦吧!瞇瞇眼,咬咬牙,這半個多月就混過去了。咱一不偷,二不搶,三不犯法,怕啥?人都有急難的時候,伍子胥還要過飯呢,咱能算個啥?就是小老百姓。單說這要飯,原是老祖先傳下來的不得已的法子。叫我說這法子還是個好傳統呢,在這世界上也算是最仁義的——走鄉(xiāng)串戶,秋毫無犯,人家舍給,就要,不舍,咱就繼續(xù)改換門庭討要,文明得很呢!不像外邦蠻夷,燒殺搶奪,缺德無道。”“小爺說得是!”汪朝賀抖抖精神,看著汪去水說,“你老就放心,這一路上都交給我了。咱的家里,你跟春明招呼好……另外,俺大哥你們也多操操心,能活過來,也是五香他娘倆的大幸……”汪朝賀的聲音越說越低。他原也是條硬漢,但一雙眼,還是盈了淚水。

“朝貴叔的事兒你放心!”汪春明拍拍汪朝賀說,“就這吧。時候不早了,大家都回去準備準備,得像個花子樣,多找?guī)准婆f衣裳做行頭,明天好上路。”

一屋子的人,無奈地低俯著欲笑不能的面孔,搖頭嘆息地陸續(xù)走出隊部,從屋子的西拐角,一個一個地轉過去。屋子里空了,沒人了,汪春明摘了馬燈放到賬桌上,用拇指按下托罩卡子,“噗”的一聲吹熄了燈火,屋里頓時一片漆黑。汪春明搓搓雙手,又下意識地轉了一圈,然后渾身疲軟地抖了幾個噤,慢慢摸出門,抓了門鼻上的大鎖,吃力地拽上門,“咔崩”一下就鎖了。正待抬腿往西走,突然覺得身后有動靜,汪春明心頭又是一緊,趕緊回身往東瞅。東邊山墻后,歪拉歪拉地影出個人來,是汪河盛。汪春明有些不高興地問:“河盛,你一直都待屋后頭聽來?”河盛頂到門口點點頭。“就你,不沾弦還非要瞎彈琴,黑更半夜的,趕緊回家睡覺去。”河盛仰仰臉,吭哧了幾下才突然說:“隊長,咱不用去要飯!我,我有私房貨。”“好啦好啦,爺,我的小爺,你別添亂了可好?!”汪春明不想再跟他啰嗦,一甩手,就轉過西屋山去了。河盛緊跟了幾步,墜在后面又氣又急地接著嚷道:“春明,我,我真有私房貨——”

汪春明不給應聲,連頭也不扭,綽綽約約地趟進一抹黑的村子里。汪河盛立在村路口,狠著勁地跺了一腳,然后伸著脖子,長長地哼了一聲吼。

河盛的家就在隊部后頭,很近。汪去水回院后,就坐在老棗樹下的碓窩子上,吸煙,河盛跟汪春明說的話以及后來的“吼”,他都聽見了。汪去水也弄不明白,河盛想干啥,更弄不明白河盛說的私房貨是啥意思,但他知道,河盛肯定有他自己的啥緣故。

不言不語地摸進院,河盛轉身閂了門。院子里黑乎乎的,不用看,他能感覺到爹在碓窩子上的氣息。滿院子黑無一物,獨一星煙火浮在那里,穿透力很強。他徑直朝西屋走。那一粒煙火浮了起來,“河盛,這晚了,你出去有啥事嗎?”“我,我……也沒有事。”河盛說。“唔……沒事就早點兒睡吧!明天還上學呢。”“嗯,知道。”河盛“咕咚”一聲就關了自己的門。接著再沒了動靜,整個村子像跌進了死海,一片寂然。

河盛憑觸覺走到床邊,脫了鞋,褪掉棉褲,卻沒脫襖,只是囫圇著上身坐進被窩,把頭靠在東山墻上。他覺得自己很生氣,生汪春明的氣。在他眼里,有時候大人們自以為聰明,了不起,其實很笨。他像大人那樣哼了一聲,然后擠擠鼻子,蠕動著厚嘴唇在心里罵道:“孬熊汪春明!要是不聽我的,算你能,咱走著瞧,我看你咋辦!……”

河盛不想睡覺,情緒有些微亢。他更喜歡四周圍的黑暗,把自己整個兒埋在黑暗里,睜眼閉眼都可以自由自在地馳騁,甚至隨處飛升,想到哪兒就到哪兒,并且,過去所有的歲月和場景,都可以隨心而至,隨意再現。他開始回想他的許多過往,況且,今晚上他必須想……

河盛從小的時候,就有些怪道。別看他外表生得黑憨蠢笨,可內里卻豐富多彩。打六七歲起,別的孩子在村前村后成群結隊地肆意玩耍,而河盛卻不理會,在他眼里,竟有著另一番世界。他喜歡看流云,看飛鳥,看游魚,看昆蟲,攆著追著看,靜靜地思想。特別是各種樹木和花草,他可以從色、形、枝脈、紋理、葉子的形狀,一層一層地看下去,站著或坐著,一看就癡迷。起初,他只是在莊稼地里起棵桃苗,或是杏苗,小心地捧回自家院里移栽;后來漸漸地,他就迷戀上了花草,形態(tài)各異的花草,像矢車菊、蒲公英、燈籠花、狗尾巴花、打碗碗花……各有各的香味,各有各的顏色。不同的色彩和氣息,新奇地撩撥著他,也不管是啥樣的野花野草,只要他相中了,都要挖了種在院里。最早發(fā)現他的怪異行為的,是爺。爺覺得孫子很有意思,很別樣。于是,就在屋山東邊圈了一塊地方,用荊條夾了網狀的花柵欄,有兩三間屋那么大,算作河盛的小花園。爺總是笑瞇瞇地陪他挖坑,澆水,告訴他哪樣的花草能移栽,如刺玫苔(月季)、丁香、葛花(紫藤)、石榴、枸杞子、馬齒莧、各色秋菊……無論田里,灣里,或是哪莊,也不管多遠,爺都會帶著他,去求,去尋(音:xin)。

河盛的小花園里,各色的花都開了,香味兒馥郁芬芳。爺查看著河盛的花,滿意地瞇著眼笑,背著手游走。河盛看著爺,爺就在眼前,爺的笑容有些地方跟爹差不多。河盛心里彌漫著對爺的眷意,就情依依地喊爺,可爺似乎聽不到的樣子,飄飄然然地就離了園子。河盛悵悵的,心里窩一團軟綿綿的傷感,就跟在后面攆。跟到東北地的時候,爺晃了幾晃,不見了。河盛愣了一愣,突然明白眼前是墳地。他轉了一陣子,才找到爺的墳。爺的墳開著地門,里面昏黃地亮著油燈。河盛走下去,見地室內鋪著爺的老木床,跟活著的時候一樣。他疑疑乎乎地意識到這是夢,可他卻陷得很深,不想斷了那夢境;他有大事要問爺,過去有事,他都是問爺,爺沒有不知道的。可床上空空的,爺上哪兒去了呢?他今天必須找到爺,給他解開心中的疑問。他從地室內出來,莊前莊后,八仙廟,八畝塘,別鶴亭,老雁坑,龍拐頭……一路尋去,卻再也不見了爺的蹤跡。河盛坐到大河壩上,心里荒荒罕罕的空落,他的問題很大,沒人能回答他。他相信只有爺,肯定只有爺才能告訴他——為什么會那樣。眼前的景象,是他從未見過的,也從未經驗過——八畝塘里,他的美麗世界焦枯了,河溜里,大河灣里,滿坑滿堰清凌凌的水,忽悠悠地落下去,變戲法似的,說干就干了。他心中珍藏的那個他最向往的神秘世界,一眨眼就煙消云散了,那景象讓他心驚肉跳,讓他膽怯恐怖。翠綠柔曼的長長的水草沒有了,姿態(tài)萬千的各類水族沒有了,他心儀癡迷了許多年的水底世界,倏忽間就消失了,那么多自由快樂的生靈,仿佛有神助一般,瞬間都搬走了。它們去了哪里?這叫他百思不解。河底火烤得一樣龜裂,干的裂隙能臥下人。涸竭的河道空蕩蕩的,裸露的幾痕干龍溝里,星兒蹦的幾點穴龍眼旁,趨滿了饑餓的人。大人孩子都在掏,結果都很失望,想象中的魚一條也沒有,僅僅摸到幾只細瘦的、發(fā)粘的毛蛤蜊,和一些枯焦的爛螺殼……endprint

上個星期天,河盛就是這樣坐在河壩上,看著河兩岸的人像螻蟻群,在干河道里踅摸。天快黑的時候,五香爹——那個笨蛋汪朝貴,才打蛤蟆灘里轉悠出來,在干蛤蟆窩里掏了半桶癩蛤蟆,偷偷摸摸拎回家去。

河盛把記憶又往前挪了挪,挪得很遠。那是個夏天,很熱的夏天,樹上的知了,叫得人耳鼓發(fā)脹。娘擓個馬籃子,帶著他去趕集。那時候的集很熱鬧,趕集也是件很誘惑人的事。路上不寂寞,趕集的人也多,一陣一陣的,說著笑著,不知不覺地,就到了街上。西大街的西頭,靠路南,有一溜四間挑檐出扇的老房子,那是范老二的大咸菜店。娘一扶他的花格子木門就喊范掌柜的。范老二胖胖的,奓著腮笑呵呵地應著:“又趕集啦!需要啥?大辮子。”娘的頭發(fā)好是出了名的,又黑又亮,辮子不挽起來,能拖到腳面子上;街上認識她的人,都叫她大辮子。娘說:“打兩罐子醬油子跟醋,挨外秤二斤大頭菜,再各包一斤咸蒜瓣跟醬豆子。”范老二一邊答話,一邊從娘的籃子里拎出小烏罐子放到柜臺上,先拔了木塞子,捏起漏子坐到罐口上,提著半斤的大提子,一只胳臂探進半人高的大缸里。

河盛倆手扒著柜臺,一處一處驚奇地看著。屋子里,柜臺上柜臺下,到處都是傻大傻大的瓦盆和砂缸,黑烏油亮。從后門后窗里看進去,范老二的后院子很闊大,四圍依舊是數不盡的盆盆罐罐缸,中間是井和碩大的一口洋灰砌的洗菜池子。河盛一路看進去,遠遠地,透過西南角一扇窄窄的后腳門,幾抹紅綠相間的色彩,突然地就飄進了眼里。河盛探頭探腦地看,踮著腳地看,慢慢地,一雙眼珠子就定定地不動了,整個人兒都看得呆傻了!那是一門洞他從未見過的景象,就連想他也想不出,世上會有那么美的景兒,那一刻,他的魂魄都被攝走了。

——從后腳門透過去,角度很狹,根據遠近的尺度,可以估摸到,那是一片不算太大的池塘。幾波爍目的水光滾過,水上粼粼地浮泛著五彩的幻光,池塘里明明晃晃的亮點,簇擁著一盤盤巨大的、絨綠絨綠的葉子。那葉子比盆都大,大葉子下面,各有一根修修亭亭的翠桿兒,高高低低地托舉著,有些葉面兒是平的,有些葉面兒是歪歪斜斜的,疊浪著裙擺似的邊緣;密密匝匝的葉面,綠幽幽地鋪滿了池塘,大片大片的綠色間,盈盈舞舞地綻開著白的、紅的、碟盤那樣大的花,一陣風過時,顫顫巍巍的,叫人的心神兒都跟著一塊兒抖動。特別是那掛著粉彩的、箭簇形的花苞,如放大了幾倍的仙桃,又像搽滿了胭脂的孩子的臉……河盛伸長了脖子,張著個嘴,看得把啥都忘了,走了魂,破了竅。娘和范掌柜的一直對他指指戳戳的,都說了啥,他不知道。娘擓起馬籃子,要走了,就急急地又催他幾遍。他仍舊沒反應。范老二歪在柜臺上,瞇著眼看他愣怔的樣兒笑。娘也笑了,覺得有些兒不好意思,就扯著拽著,拉走了他。河盛夢夢瞌瞌的,隨著娘走出店門,上了當街,卻依然回扭著頭,好像魂兒還不愿回轉來復位。

趕完集回來,一進門河盛就朝西屋里跑。西堂屋里,爺當門坐在大板凳上,弓著腰正搓麻繩。河盛撲到爺跟前,鼓著兩腮,很興奮地說:“爺,花,神仙花!我見著了神仙花。”爺停了倆手,抬頭笑著看他,略頓了頓才說:“盛兒,慢慢說,你看見了‘神仙花?啥樣的神仙花?”河盛甩甩手,有些急躁地用倆手比劃著,“就,就是……那么大!我,我在畫上見過——神……菩薩花!”爺撓撓霜白霜白的光頭,一時也弄不明白,就很有意思地瞅著河盛,自問自語地道:“菩薩花是啥花?”看了爺的樣子,河盛突然很失望,但只一忽兒,猛然地又想起了啥,轉身就跑了出去。

廚屋里,娘正小心地、剛把馬籃子放到鍋拍子上,還沒來得及分撿籃子里的東西,河盛就一陣風地撲到鍋門前,抬手從籃子里拽出那包大頭菜,拿到案板上,忙忙地割斷捆繩,呼啦一聲抖開,紫黑的咸菜疙瘩滾了一案板。

“小河盛!你要干啥?”娘大聲咋呼道。河盛充耳不聞,也不抬頭,只把那墨綠的咸菜包皮輕輕抖兩抖,又小心地折了幾折,捧起來就往西屋里跑。

河盛嘴里說著:“爺,你看,你看!”等把那包皮子展開在爺的面前時,爺竟嘿嘿地點著頭笑了起來,邊笑邊癟著沒牙的嘴說:“真不賴!真是有意思!——神仙花——菩薩花,還真沒錯。你別說,咱莊真就沒栽過這東西,怨不得你不認識。”河盛說:“爺,你別光自己講,你快說呀!這到底是啥花?”爺蹲下了,用指頭摩摩那葉面上長長的筋脈,說:“盛兒,這大葉子叫蓮葉,它的花呢,叫蓮花。”河盛舒了舒眉,先在心里記下了,接著又重復著念了幾遍蓮花。

爺說:“你猜的不錯呢,那觀世音菩薩坐的,可不是蓮花嗎!”

河盛拉拉爺的手:“爺,那花真好看!我想種,可管?”

爺說:“管,等明年開春,爺去給你尋。”

“那種哪個呢?”河盛有些犯難。

爺說:“就種八畝塘!”

可是,爺卻沒有等到第二年開春就死了!

爺走了,爺給河盛只留下了許多關于八仙廟和八畝塘的故事,八仙過海的故事,藍采和的故事。而那忘不掉的神奇的蓮花,從此就在他心里生了根。

只要一想起蓮花,河盛就會想起范老二的咸菜店。范老二的咸菜店,河盛陪娘去過三次。后來娘說:“河盛你大了,都十歲了,娘的活多,你爹不待家,家里地里就娘自己,顧不上趕集,以后秤鹽打油都得交給你啦!”河盛聽了很高興,就看娘的眼,送給娘一束成熟和擔當的目光,然后重重地說了聲“好”。

這以后,只要趕集,河盛都會去范老二的咸菜店繞一趟,不管買不買東西,也不管啥季節(jié),為的是能朝咸菜店的后腳門外瞅上幾眼。

十一歲那年春上,河盛背著他的小背筐又去趕集。荊條背筐是河盛家獨有的,是爺編了給河盛留下的念物。在咸菜店里,河盛買了不少的東西,范老二一樣一樣,小心地碼好,然后別死了筐蓋,倆手在柜臺上磨正了,等著河盛背。可河盛卻沒有轉身的意思,只傻呵呵地對著他笑。范老二不知何意,就和悅地問:“大辮子的兒,你還有啥事嗎?”河盛看著范老二,過了好長時間,才鼓著腮肚子學著娘的口氣說:“范掌柜的!我能求你個事嗎?”endprint

范老二被河盛的問話逗得響響地打個噴嚏——“唉吆我的個娘!”他笑著抹了一把嘴臉接著問:“啊,有啥事你只管講!”

河盛使了使勁說:“我想跟你尋棵蓮花種!”說完,又拿手朝后院腳門外指了指,兩只期待的大眼,直直地瞪著范老二。

范老二把一張白胖白胖的臉,變換了好幾種狀態(tài),又想了想才弄明白。然后說:“你很喜歡蓮花是吧?”河盛點點頭。范老二這才記起來,每回河盛來,都會朝他后院里踅摸,原來是這么回事。“你先背好背筐,馬上我跟你說。”說著,范老二隔著柜臺抓起背筐,河盛轉身伸開倆胳膊背了,轉頭又看住范老二。范老二說:“大辮子的兒,聽我跟你講——那東西芽叉又嫩又脆,還怕折騰,這離你家六七里地呢,起了到家也不一定能栽活。”

河盛聽了,臉皮和眼皮都軟軟地松了下去。看著河盛的樣子,范老二又想了想說:“不礙事兒,想栽還能沒有辦法么!”一聽說有辦法,河盛一雙失望的眼又亮起來。“就你們的西莊——瓜蔞黃家知道吧?”河盛點點頭,說:“知道。”范老二接著說:“瓜蔞黃的家西南,一寨濠都是。你從那尋兩棵,離家才二里地,多掛點稀泥,起了回家就栽,保準能活。”“噢——!”河盛聽明白了,轉身就走,走得又急又慌。可剛上了門檻兒,他又突然返回來給范老二鞠了一躬,嘴里還沒忘了說:“謝謝范——掌柜!”范老二連忙驚奇地回道:“不謝不謝!——乖乖!”然后又對著河盛的背影喊:“別跑恁快——回來罐子里的醬油子、醋都晃灑了!”

瓜蔞黃家是個大莊子,從北到南,有里把地長。河盛是打莊南的麥地里繞到西南角的。他本來是不想惹狗的,可莊上那些靈通的狗還是發(fā)現了他,七八條狗隔著寨濠,呲牙咧嘴地對著他狂躁地吠叫。狗叫驚動了莊里的人,有兩個大人,站到高高的莊戶臺子邊上,看河盛是個背筐的孩子,扭頭就回去了。那群狗都撲下莊臺子,集結到西邊的堰壩里口上,伸頭扯脖地對著河盛咬叫,只是,沒一條敢撲到堰壩這邊來。河盛毫不理會,兩只眼,只在寨濠里脧尋著,臉上慢慢地就浮起不易察覺的笑意。他看清了,寬闊的大寨濠里,到處都殘留著黑古銅色的爛蓮葉桿子。河盛正看得入神,濠對面突然響起一聲呵斥,聲音脆亮亮的霸氣。那聲音仿佛軍令一般,驚得那群狗夾起尾巴,一窩蜂地逃回莊子里去。

隨著呵斥聲散去,一個臉兒白白的少年,從莊臺上跑下來。那少年頂一頭黃毛,立在對面歪歪頭看了一會兒,略帶些驚喜地問:“你是汪蒲溜的汪河盛嗎?”河盛回望著那少年,覺得好像見過,又一時想不起來,就努力地想。“你不記得了嗎?”那少年說,“上一年級的時候?你上半年就生氣不上了。咱倆是同學呢!”“哦——”河盛突然就記起來了,他大聲咋呼道:“你是土改!——黃土改。”那少年快活地笑了,并大聲地叫道:“過來!快過來!——都說你跟你爹去城里上學了,城里的學校咋樣?”河盛回道:“沒有。我是去玩。”繞上西邊的堰壩,河盛慢悠悠地走近那個叫土改的少年。土改抵到河盛跟前,仰著臉說:“乖乖,你咋長恁高?”河盛憨憨地咧咧嘴說:“你也長了不少!”“你這晚兒背著個筐,到俺莊來弄啥?”河盛想了想,疑遲了半晌才紅著黑臉說:“俺莊沒有蓮花,我想種,想來跟你們尋棵蓮花芽子。”“噢,就這事?”河盛說:“這事兒可好辦?可能行?”“小事兒,能行。”土改說,“只是……”“只是啥意思……咋回事?”土改連忙趴在河盛耳邊說:“別叫俺家里人知道了!大人要知道了,我非挨吵,這事兒就辦不成。”河盛點點頭,然后坐到濠坎兒上,松了背筐。土改彎腰,吸溜吸溜鼻子問:“你背的啥?恁好聞!”河盛說:“趕集買的,大頭菜、咸蒜瓣……我,我解開,你嘗嘗?”土改不好意思地紅了臉,忙搖著手說:“不嘗不嘗。”嘴上雖如此說,可河盛分明看見:土改被咸蒜瓣強烈的清甜氣味誘惑得勾著頭,偷偷地咽了幾口饞涎。“等他給我起了蓮苗,就把那包蒜瓣送給他。”河盛想著,就打定了主意。“你坐著等一會兒,我先上去看看。”土改說著,就爬上莊戶頂,探頭探腦地偵查了一會兒,然后順坡出溜下來笑笑說:“管了,大人都去后宅串門了,我現在就給你弄!”說著,褪了鞋,把單褲挽到大腿根,彎腰扶著濠沿就下到水里。水很淺。土改拿腳探準了,邊和著水下的泥,邊說:“這一片兒是俺的宅濠,這東西也是俺自家的。”不大會兒,只見他拿腳一挑,一截兒粉白的分著芽叉的藕就從渾濁的泥水里撅出來。土改歪斜著身子,小心地抓著那藕,斜探著另一只腳,在泥底里又和了幾和,滋溜一下,便拽了出來。河盛看時,那藕足有二尺長,藕尖上已經泛出淺綠的芽苞。河盛問:“土改,這一棵要是種活了,一年能引幾棵?”土改想了想回道:“你看,這一個芽就發(fā)一棵,能引一小片,這有五六個芽呢。”河盛說:“那你再給我起一棵,一棵不保險;我不能白要你的,我把這包咸蒜瓣子送給你!”“看你說的啥!”土改說,“不要!我不能要你的,回家你咋交差。”“那不管!我說話算話。”說著,河盛就抽掉連著繩子的小別棍,掀開筐蓋,把那一大包蒜瓣捧出來,鄭重其事地放在身旁的土坎兒上。土改遲疑了一會兒,又眨巴眨巴眼,才說了聲:“那好吧。”

等接過第二根蓮藕,扭來扭去地比劃一陣后,河盛犯愁了,“這咋帶呢?”然而,當他不經意地瞅見土坎兒上那包蒜瓣時,就立即得了主意。他把蓮藕又放回濠邊的泥水里,仰著臉說:“土改,你先別上來,咱倆商量商量。你看,我把背筐里買的東西都給你,你再給我崴個五六棵可好?反正我得用背筐背蓮藕種,東西是沒法帶了。”土改傻了,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就那樣站在水里張著嘴,瞪著眼,頭頂上的黃毛,被微風輕軟軟地掀動著。“你愣啥?我說的你不信?”河盛說著,就把筐里的醬油子、醋、大頭菜、醬豆子……一股腦地都捧了出來,一樣一樣地擺在土堆上。土改驚得張了張嘴,有些語無倫次地囁嚅著說:“你說的可是真的?”河盛說:“啥話!我說話算話,從來不誑人。”看著那一堆東西,土改著實有些眼饞,雖覺得不合適,但還是漲紅了臉,下意識地彎下腰去,接著掏蓮藕。又掏了六七根,河盛說:“好了!夠了。”他早把身上的大褂子脫了,一半鋪在背筐里和背筐后墻,上邊的背筐蓋子翻起來當托板,隔著褂子,八九條蓮藕捋一捆站在筐底,都糊著厚厚的泥巴,然后拿褂子裹嚴實了,用繩子連筐、托蓋一塊兒捆在高高的背桿上。土改抱著筐底給他朝上托。河盛摁著地,憋得兩腮鼓起,然后頭一犟、脖子一挺就撐了起來。土改有點兒擔心地說:“乖乖,重得很,你咋背到家?”河盛拱了拱腰說:“沒事兒!我能背到家。”說完,就后翻著倆手托住筐底,彎著腰,伸著頭,小心地打堰壩上走下齊腰深的麥田里……endprint

傍晌午了,河盛還沒有回來。河盛娘第三次走出莊,走到西大路上,焦急地張望。她不只焦急,還有些后悔和擔憂。望了一會兒,北大路上依舊空空的不見人跡。河盛娘本來心眼兒就小,還好胡思亂想,飯做半拉的等不到鹽,還得去借,又加上吃罷飯還得下地耘糞,弄得又氣又急又憂心。想著鍋里的飯,灶底的火,不得不嘆著氣,又急急地朝家返。就在快要拐進莊口時,突然聽見有人打背后招呼她,“哎——大姐!跟你打聽個人吧!”河盛娘回頭望時,見是個女的,挎?zhèn)€馬籃子,從大路正西走過來。那女人笑著一張鵝蛋臉,人也白得像只鵝,扎著個很洋氣的粉藍色碎白印花的三角頭巾。河盛娘站住了,迎住那女人客客氣氣地問:“你這是要去誰家呀?”那女人白得水潤潤的一張臉,沒回話就先起了紅云。她扭了扭滿臉的羞怯說:“俺請問你,汪和尚家住哪兒?”河盛娘陡地起兩眼疑云,惴惴不安地問:“咋?河盛……咋了?”那女人臉更紅了,紅得起了霜粉:“沒咋,我就到他家,有點小事。”河盛娘心里打著鼓,狐狐疑疑地說:“俺就是河盛他娘。出了啥事?”那女人一把抓住河盛娘的手,臥著笑眼急急地說:“哎呦老天爺!沒出啥事,趕緊,領我先回家再說。”

河盛娘像遇了鬼狐似的陪著那女人,蒙頭蒙腦地趕回自家院里。剛進堂屋門,那女人就嘴里不停地說著:“丑死了丑死了!都是東西莊的人,這要是傳出去,可叫俺以后咋見人?”“大妹子,”河盛娘急了,“河盛到底干了啥?你先講明吔!”那女人拿胳膊擋了臉,歪頭揭了馬籃子上的搭巾,然后把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地都捧出來,放到大桌子上。看到自家的物件,河盛娘有點兒暈,心想:“這到底唱的哪一出?”那女人縮著粉腮道歉說:“大姐,實在對不住!都是孩子不懂事,叫你見笑了。這要是叫親戚鄰舍知道了,傳出去,俺就孬死了!”接著,她就把河盛跟土改的勾當,一五一十地敘了一遍。河盛娘終于聽明白了,渾身如松了綁,繃緊的神經松弛下來。她趕緊說:“哎呦大妹子,你就留著用唄!又不是啥值錢的貴物,稀屎爛賤的,還勞動你跑恁遠送來!”“大姐甭這樣說!”那女人連忙說,“尋幾根藕栽算個啥?誰不尋東西,就這俺都覺得不好意思了!”“好了!”河盛娘說,“孩子是同學,咱也是個緣分,我給你打盆水洗洗臉,今兒個說啥也得陪姐吃頓飯!”那女人聽了,慌得連忙挎起筐,說:“不了不了!家里都等著我吃晌午飯呢!一心的事,可耽誤不得。”河盛娘覺得過意不去,就又苦苦挽留。最后看著實留不住,就說:“那好吧,你先別急,稍站一會兒,等我抓把鹽撂鍋里,總得讓我送送你。”說著,轉身從后墻的條幾上抓過兩包紅糖,一手拽著女人的籃子,放了進去。女人急得直躲。河盛娘說:“留給孩子沏茶喝,不要你就是看不起俺!俺不能讓你空著筐回,那不興的,這是規(guī)矩。”那女人不爭了,欽敬地站下了。河盛娘拿眼溜了溜桌子上的東西,愣了一下說:“這狗日的黑貨,又忘了買鹽。”說完,又急急地轉到廚屋門口,看一眼鍋底沒了明火,就依依地擁著那女人出了大門。那女人遲疑了幾步,欲走又停地想了想,突然問:“和尚待哪里栽藕來?俺得去看看他,也好知道孩子長啥樣。”河盛娘說:“黑貨!肯定待八畝塘。”

等倆人趕到八畝塘時,河盛已分栽好了那九根蓮藕,正泥母豬似的崴著一尺多深的爛泥,艱難地一腿一腿地拽著,朝灘頭上爬行。河盛娘立在岸上,早已氣得七竅生煙,她尖利利地嚎了一嗓子:“小河盛!黑貨——!跟你講等著做飯,你給我買的鹽呢——?!”河盛抬頭,見岸上除了娘,還有個女人,就拿手在夾褲屁股上搞了搞泥,嘴里囁嚅著:“咦唏,咦唏,那咋呼啥!鹽待懷里來。”說了,便從貼胸的內兜里拽出了那包鹽。

——后半夜,正是人們睡意最酣的時候。大河兩岸的村落,都沉在無邊的黑暗里,靜悄無聲。唯獨汪蒲溜,一夜未眠,幾處恍若鬼火的燈豆兒,魔幻地晃動著縹緲的人影……約莫四更天的樣子,那幾處暗弱無力的燈火熄滅了,一村子的女人,圍堵在村口上,誰抓著誰的男人,都有囑咐不完的話,哪一個愿意松手呢!仿佛這一松手,自己的男人就再也回不來了。蒲溜村從沒經歷過饑餓,不要說討飯,更沒經歷過眼前這陣勢。女人們在這一刻,心里邊最后的支撐沒有了,攔截情感的堤壩瞬間崩塌,偷偷的抽泣聲漸漸放大成痛哭的洪流……一開始,汪春明小聲地勸勸這個,勸勸那個,后來越勸越粘手,最后竟是哭聲一片。汪春明手舞足蹈地制止著,可無論如何都不濟事。聽著越來越響的哭聲,汪春明急了,不得已大喝一聲:“好了——!”說來也怪,只這一嗓子,女人們像突然上了魔咒,都鴉雀無聲了。汪春明接著壓低了嗓音說:“瞧你們多有出息,照這樣,男人的腿都叫你們絆住了,連南河壩都過不去,咋辦?唵?這說著說著,馬上就五更天了,還不知道那狗日的回去后,公社里可有動靜。天一亮,再想走都難!好了,聽著,所有的女人,一個不準出村口,都給我退回去,是男人都跟著二叔走!”女人們都默默地退到路邊上,男人開始一個一個地往外走,汪春明和汪朝賀悄悄地過著數;等完了,倆人就壓著后陣走出村子。

雖說已到雨水,可后半夜的河灣里,風還是徹骨的寒。汪春明縮著脖子,尾隨著討飯的隊伍拐上西大路,一直往南走。他要把他們送過河,就一邊走一邊不停地囑咐汪朝賀,唯恐遺漏了重要的話。約莫剛過八仙廟谷堆,討飯的隊伍突然就停下了。汪春明就怕出意外,正瞪個疑惑的眼看汪朝賀,前邊送行的汪五香突然跑回來對他說:“隊長,你去前邊看看吧!”汪春明有些驚詫地問:“前邊咋弄的?”五香說:“別問了,你先去看看再說。”汪春明的心像被兔子蹬了一腳,忐忑不安地踮著小步,急急慌慌地趕到隊伍前頭。離隊伍前頭約兩丈遠,出現了一張藍幽幽的鬼臉子。汪春明弓著腰,前伸著頭,眨巴著眼瞅了半天才看清楚,原來是河盛。河盛立在路中間,岔開兩腿兩手,寫個“大”字攔在前面,左手回擰著手電筒,把一束綠光精準地打在自己臉上,兩只眼瞪得玻璃球似的放著鬼光。汪春明鼻子都氣歪了,要不是河盛長他兩輩兒,他真想朝臉扇他一巴掌。“擱這兒裝神弄鬼的,你個爺!你到底想要干啥?!”“不想干啥,”河盛說,“你不能叫他們去要飯。”“不要飯?”汪春明惱了,哆嗦著手拍著屁股叫道:“不要飯都啃你!都等死嗎?”“咱不需要要飯。我跟你講過了——我有私房貨。”“就你能!你就是活神、是黑老包也沒屌用。五香,把他給我拽回去!”河盛聽了,像昨晚上一樣,又是一跺腳,大狗熊似的扯著嗓子一聲怪吼,然后拿電筒朝東邊的八畝塘里一照,大聲嚎道:“對你講了我有私房貨你就是不聽!那不是我的一大塘藕——那是啥?你個笨種!還隊長呢!”聽了河盛的話,大家半天才抹過彎兒來,汪春明心里更是“咯噔”一下子,他長長地叫了一聲:“哎幺我的個娘——!”一屁股就坐到了地上。一隊人都圍過來,紛紛議論著河盛的幼稚,汪朝賀說:“小孩子的話沒根兒,一夏天大塘見底,蓮葉蓮桿兒都旱焦了,哪會還有藕?”汪春明又是一聲——“哎幺我的個娘!”然后一骨碌爬起來大聲說:“該死!我咋把這個茬忘了——老古語說‘淹不死菱角旱不死的藕。”河盛說:“不信就跟我去大塘。”“好好!都去,都去,”汪春明趕緊說,“我跟你去!”endprint

河盛帶著人群,從八畝塘北頭的西口下到塘底。遠遠地,順著河盛的手電光,大家就看見,干裂的大塘底上,有一塊土坯大小、上濕下干的塘泥,很顯眼地被翻在那里。走近了,河盛把手電往翻開的泥槽子里一照說:“你們來瞧瞧,這是啥!?”大家圍上前看時,泥槽窩里,赫然露出兩節(jié)粉白奪目的胖大蓮藕,米面娃娃似的。

——汪春明又一次哭了!

這多天的磨難和急難,他都沒滴過一滴淚,可這回是真哭了,抱著個頭蹲在那里,嘿嘿嘿地、如笑的那般哭起來。所有的人,也都慢慢地把腰直了起來。汪春明吐完了胸中的塊壘,低著頭拿袖子搞了搞眼,隨后翻過那塊塘泥,小心地又原封蓋好,接著回轉身,嘴里喊著:“爺呀!我親溜溜的爺。吆歪,不對,你真是我親溜溜的‘私房爺!我代表咱莊一二百口子人,給你小老人家磕頭了。”

河盛往后一趔趄,嘴里嘟囔道:“咦!咦——咦,你這是弄啥家什?”

汪春明說:“你是咱莊的救命菩薩,這頭我該磕!”說著,真就重重地磕了幾個頭,干塘泥上,被磕了個窩。

河盛說:“這回都管不去要飯了吧?”

汪春明站起來,定定地看著河盛,半天才說:“小爺,私房爺!咱,不要了。”

“那隊長,回去你還要殺咱的驢嗎?”河盛又問。

汪春明又回復了從前的狀態(tài),瞇起笑眼略帶調侃地說道:“啥話?咋能殺驢呢!它推了半夜的磨,心疼還疼不過來呢!那卸磨殺驢的事,咱不干。”

“那好吧,你不殺驢了,我也得謝謝你!”河盛說著,彎腰鞠了一躬。

“哎!——反了!反了!”汪春明一本正經地扶住河盛,“你是長輩,你這不是折我的壽嗎?!”

連日來這群愁眉不展的人,終于有了笑臉和笑聲。

“不要笑!”汪春明搖手道,“都聽我說,咱大家都趕緊回,家里的一幫女流輩,說不定正跟鍋里滾的樣;我正愁你們走了,我回去這一套子咋解呢!回去趕快,誰安撫誰的女人。不管咋說,反正咱有指望了。今早晨,咱家家都集中力量弄頓飽飯,吃好,歇息好。看看上頭要是沒啥動靜,下半天,咱就起藕。”

男人們都各回各家了,汪蒲溜又還了魂。幾十家子黑褐色的草房頂上,又升起了人間炊煙;炊煙藍藍的,裊裊的,裹著汪蒲溜人無限的欣喜……

時間捱到初傍晚,汪春明心里仍舊不大實落。最終,他還是安排了汪去水跟汪五香,圈住全村的孩子,留在莊戶上應景兒,自己才帶著大隊人馬,下了南大洼的八畝塘。

汪春明用手摳開河盛翻的那塊鮮塘泥,然后站起來說:“都看見了?就照‘私房爺的這個起法。另外我算過了,看這個頭兒,這北半截大半塘,至少說得有五畝多,咱隔三差五,勻溜著起,給‘私房爺留好藕種也得起個一萬多斤。等今晚藕分到家,大家再悄沒聲地背些,送給各家的親戚,別管啥糧食都換些回來,搭配著過這半個來月。咱現在是:啥也不怕了!”說完了,就擺擺手指揮著大家開始起藕。那藕也真好起,只要揭開泥塊,再稍微扒拉扒拉,清理清理,藕便很容易地就摳挖出來,然后再原樣封好塘泥;不一會兒,一排排白靈靈長大的藕節(jié)子,便在身后擺列出來。

河盛就坐在西面的大塘半坎兒上,倆手托著腮,兩眼直愣愣地瞅著眼前的八畝塘,瞅著黑壓壓一片崴動的人發(fā)呆——

……娘說:“河盛的魂兒就掉到八畝塘里了!”

——那年,過了農歷的四月半頭,河盛就天天往那跑,也不問陰天晴天,刮風下雨。終于,尖尖的小荷葉兒打水底鉆了出來,綠瑩瑩的,鵝翠鵝翠地水靈。河盛笑了,笑得眼角都長了翅膀。一棵、兩棵、三棵,漸漸地,北頭的老陂灘被罩了一大片。再后來,蓮葉展大了,修長的青桿兒舉出了荷包,河盛的心,就跟著那些荷包一朵一朵地綻開。每當放學的時候,或是過星期天,不上學的河盛就期待著,在八畝塘等門樓,等葉兒,等瓜蔞黃的土改帶著人,來看他這流光飛彩的世界。一個人的時候,河盛也不在乎,他會癡迷地盯著他的荷塘,看蜜蜂、蝴蝶、蜻蜓,在荷花間穿行飛舞,幻想那些八仙過海的故事;故事都是爺活著的時候講給他的。爺說,八仙廟跟八畝塘,是他的舉人老祖板兒辭官還鄉(xiāng)時候修的。八仙廟坐北朝南,八仙的金身塑得五彩飄逸,神態(tài)活現,好看得很呢!廟臺子門前,就是這口八仙塘,寶盒一樣四四方方的,暗指四面八方,使八仙各占一極;年年逢廟會,都是人山人海的,非常熱鬧。可現在,八仙廟沒有了,成了一片高高的土丘,獨八畝塘還在。有時候,河盛心里也會涌起一股酸酸的、很難受的感覺,他不知道那就是傷感;他只是想:“好東西為啥要毀掉呢?人為什么會要死呢?而且等自己老了,也得死。死,真是個叫人害怕的事!要是爺不死多好,爺不死,就能親眼看看他的這些蓮……”

也許是八畝塘底的陳年淤泥很厚,也許是河盛的癡迷感動了荷仙,不過三年,仿佛神力一般,河盛的蓮藕就清莽莽地引了大半池塘,而且郁郁蔥蔥,桿葉粗壯闊大,奇異地茂盛。

十一

汪去水堵在村口上,高大的身軀站成了一座塔,那目光一直朝向南大洼。他估摸著起藕的景況該差不多了,再看看天也擦黑了,終于松口氣,漸漸地騰出心境來。他瞇著眼,瞅了一會兒,西天里混混沌沌的,一大片破棉絮樣的爛日花,已經隱退著接了地,這才慢慢蹲下去,坐到鼓起的老榆樹根上,雙手揉著自己的腿,笑悠悠地回想起前年的暑假來——

那是高粱正甩穗曬紅米的日子。吃罷早飯,汪去水擦了把臉上的汗,對河盛娘說:“走了,我下地看青了。”“噢!知道了。”河盛娘在廚屋里嗤嗤啦啦地鏟著鍋應道。“爹,你——等等。”汪去水一腳剎到門檻上,慢慢回過頭來看河盛。河盛抵到跟前說:“爹,跟你商量個事可管?”汪去水問:“啥事?”河盛低低地說:“我想看那本《醒世恒言》。”汪去水猶豫了一下說:“那書看著不費勁嗎?”“我能溜個差不多。”“看《烈火金剛》《平原槍聲》不好嗎?——那書還是不要拿出來的好。”“那些書我看糟了,不想看了。”“那是禁書,走了風會惹麻煩的。”“你放心,我有辦法。”河盛瞪著眼,堅定地看著汪去水。汪去水說:“那好吧!只是,你待家里看么?”河盛說:“不待家。去八畝塘。”“唔——”汪去水轉回來,坐到當院的碓窩子上,后背別了垂把,碓嘴頭在碓窩子里古瓦古瓦地響。汪去水說:“你先去吧!我抽袋煙才下地。”河盛說了句:“那好吧。”不大會兒,就從他的西間屋里拱出來,身上斜挎?zhèn)€魚嘟籠,頭上頂著他的棗核兒形的小木船,扭動著藍粗布大褲衩子,忽閃忽閃地就出了門。看了兒子的情形,汪去水想笑沒笑出來。他知道,那書,肯定在嘟籠里。endprint

回家鄉(xiāng)以來,莊上的人都知道他身體有恙,汪春明從不給他派重活。汪去水就長年累月地管管倉庫,下地看看青。周邊方圓的人都尊敬他,只要他在田里溜達,就沒人敢敗壞莊稼。汪去水手里攜一本毛選,喜歡溜達,喜歡田野,更喜歡看一塊比一塊茁壯的莊稼,特別是迎秋時節(jié),莊稼地富得養(yǎng)眼,看著心里暢快。東西南北地,走上一大圈,然后再到高高的南河壩上站站,沐一會兒河風,感受一下氣勢逼人的大河水韻,再坐下翻翻毛選,不知不覺地,半天就過去了。

晌午的時候,汪去水經過八畝塘,站在塘東沿兒上,抬手遮著灼目的烈日看,那滿塘的荷蓮,遠遠近近的,被微風擁動著。他靜靜地望過去,曠大的塘面上,洶涌浩瀚的翠蓋交疊著,綠光滾浪,連片的白蓮和紅蓮,仙女樣爭相綻放,顫巍巍的,恍若都著了魂魄,有了靈性,頂著正午的日頭,各自舞姿蹁躚地搖曳著……汪去水嗅著撲面的清芬,心里暗想:“真養(yǎng)心神,就是再濁氣的人到了這里,恐怕靈魂也能得到凈化。”

可是,汪去水縱目前后左右,把整個八畝塘搜索遍了,也沒發(fā)現河盛的影子。他于是下到大塘坎兒上,貓著腰,朝蓮葉下一叢一叢的蓮桿里探尋。結果磨了大半圈,仍沒發(fā)現河盛的蹤跡。汪去水直了直腰,塘南面的小部分,都是明水,生著一簇簇的香蒲和龍尾草,清清明明的不遮眼。汪去水打從西南、東南沿塘邊的葦叢外又繞了半圈,再次回到東側荷蓮與香蒲的結合處,悄悄扒開岸邊的葦叢,鉆了下去。這是一片最厚密的蘆葦,和一簇紅蓮纏裹在一起,蹲在里面看,就如一處綠蔭蔽日的花塢。汪去水笑了,小木船兒就灣在那一簇紅蓮下面,船里的河盛,胸前摟著書,睡著了,輕微的鼾聲,均勻地彌散在綠茵里。就是那細微鼾聲,幫了汪去水。汪去水貼近水面慢慢蹲下,彎一棵蘆葦過去,輕輕地敲敲小船幫子。河盛揉揉眼,醒了,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汪去水,笑了說:“爹,我咋睡著了?”汪去水悄悄地說:“晌午了,該回家吃飯了。”河盛緩緩地坐起來,把書小心地裹了布袋,然后塞進嘟籠里。汪去水說:“盛兒!上午看的那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河盛沒抬頭,坐直了身子接著說:“爹,我做夢了!”汪去水笑笑看他。河盛又說:“爺來了——……爺說:‘只有肯幫助別人的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才配坐在蓮花上!”“你爺說得對!”汪去水贊許地點點頭。河盛說:“爹你上去吧,這坡陡,我打北頭上去。”汪去水應了聲“好”!

等汪去水蹬上塘口的時候,河盛正撥著兩塊鴨腳似的槳板,晃悠著他的棗核子船兒,穿行在荷花叢里。看著看著,汪去水就有些忘情了,他突然生出一股多年未有過的沖動來,欣然地默念起南宋詩人楊廷秀的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默念完,自己竟不知不覺地笑了。暢快的情愫,讓汪去水接著又想道:回去,該給河盛講講周敦頤的《愛蓮說》才是。

十二

——望著塘底起藕的人群,河盛在心里精準地定著位,他能非常清晰地記得,哪一片是白蓮,哪一片是紅蓮,哪一棵的位置,甚至哪一棵蓮的樣子……

汪春明指揮著大家,等都順手了,就退到后面,一邊收拾著把藕歸堆,一邊拿眼不時地覷摩著河盛。心想,河盛雖然快成大人了,可畢竟還是個孩子,他要是心疼很了,一時想不開弄出病來咋辦?又覷了幾眼后,他就走到河盛娘旁邊,蹲下身輕輕地說:“太奶奶,你看——?”他指了指河盛。河盛娘抬頭撇一眼,說:“沒事,他黑貨就那樣,別管他。”大洋馬謝桂蘭聽見了,磨磨屁股說:“春明,俺幾個早都看見了,河盛心里肯定不得勁,這些藕可都是他的心尖子!”“都看見有啥用,能想個啥法子,叫他笑笑就好了。”汪春明說。不遠處幾個年輕媳婦,相互丟著眼神咯咯咯地笑起來。汪春明瞇著眼問:“幾位,你們笑啥?”其中一個媳婦蹲著崴了幾步,趴大洋馬耳邊悄悄嘀咕了幾句。大洋馬聽了,扭過頭來,臉上藏著故事似的問:“春明隊長,你可想叫河盛笑?”“那咋不想!”汪春明說,“我就想叫他笑。他一笑,我就沒心病了。”大洋馬粗聲大氣地叫道:“那還不容易。”接著“騰”地站了起來,擺手發(fā)一聲喊:“都給我過來,咱隊長餓了——要吃媽!”汪春明稍打一個愣怔,一看眼前的陣勢,一手撐地,爬起來就跑,引得一幫女人在后面追攆。汪春明邊跑邊想:“壞了,今兒個我要當‘電影臉了!”雖如此想,但他還是打著踅兒地朝河盛跟前靠。終于,女人們折花疊翠般的把汪春明扳倒壓在了下面。門樓娘摁住他的頭,大洋馬騎在身上叫道:“快!快給他喂媽!”兩三個年輕媳婦扯開懷,捧出圓滾滾的奶子,對著汪春明的臉上就射,瞬間,臉上就瀑滿了奶漿子。汪春明在下面嗚嚕嗚嚕地叫道:“好了好了!吃飽了!吃飽了!……”一塘底百十口子人都坐到地上,笑得前仰后合。

汪春明像戲臺上鋪了粉底的小丑,在地上仰著臉,滑稽地眨著眼問:“咋樣?笑嗎?”大洋馬一幫女人扭了扭頭,河盛如佛爺入定似的坐在塘坎兒上,對面前的一切,毫無反應。女人們慢慢都松了手,汪春明坐起來,抹拉抹拉臉,看著河盛想:“壞了,這貨上了別筋了!”于是就訕訕地上到河盛跟前,溫軟軟地說:“哎,我說‘私房爺,你別擔心,咱隔三差五起的藕,不傷大脾氣,毀不了筋脈;另外,我觀了天象,有一旱就有一澇,今年肯定雨水多。到時候,我保證咱這還是一塘好蓮藕!”河盛聽了,只是目不轉睛地嗯了一下,接著又沒了動靜。

最后,汪春明無奈地又蹲到河盛跟前。他說:“爺,我的親小爺!你到底想的啥?給我個明白話可好?”河盛終于轉動眼珠看了他一眼。汪春明緊跟著說:“咱爺倆別藏著掖著,你有啥話就跟我講,只要能辦到的,我都給你辦!”河盛咕噥咕噥嘴。汪春明急了:“你個爺!你有啥要求?說吔!”河盛又看他一眼,然后鼓鼓腮幫子說:“我想辦件事,需要幾個錢兒。”“辦啥事?”汪春明問。“那你別管。”汪春明忙點頭說:“好好好!不管,我也不問。你需要多少錢?”“回來我自己去長弓鋪辦,不礙你們的事。”“好,知道了。”汪春明說,“錢咱隊上還有,你說要多少吧?說個數。”河盛垂下眼皮說:“多了我也不要,我就要四十六塊五毛整。”汪春明笑了:“我說多少呢,不多不多,半張豬扉子(賣豬領款的發(fā)票)也用不完!咱馬上回家就兌現,我給你拿五十塊。”“我說過了!”河盛說,“我就要四十六塊五。多一分我都不要。”這時候,河盛娘打人群外擠進來說:“小河盛,你要那么多的錢,到底想要干啥?”河盛漲紅了臉,站起來就朝北走,邊走邊給娘甩下話:“這是我跟隊長的事,不要你管。”

河盛回家了,大人們雖然不解他的意圖,但卻都對著他的背影深情地笑著。河盛娘說:“這黑貨!不知道又作啥怪。”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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