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征源（組詩）

東門浮橋

這一夜，搖籃曲碎了一地

貢江屏息。濤聲低于水面。言不由衷

硬生生將一川挽留

說成惜別

這一夜，每一滴水都長出骨頭

緊咬牙關

這一夜，所有木質的生命

都是如此地葳蕤

楓樹拋下鳥巢，在暮色中走下山岡

漁船解開纜繩

床板掀翻夢魘

門板掙脫門神

棺槨不再等死

眼含淚水，默默來到東門渡口

赤腳走進嗚咽的江水中

心貼心，肩并肩，手挽手

以血肉之軀，在激流上鋪成了一條

打不爛、炸不斷的浮橋

這一夜，是浩蕩的載舟之水

這一夜，浮力，博大而深沉

一個嬰兒渡過劫波

長成了東方巨人

紅色雙漿

這不是兩支船槳

而是兩棵重新返回到泥土的樹

兩棵飽經風霜的參天大樹

根須一直伸進1934年

那時，它們正值花季

身體卻再也長不出一片小小的葉芽

腳下的土地是人家的

頭頂的天空、陽光、雨露都是人家的

它們生來就是被砍伐的

它們豁出去了。揮起斧頭

先砍伐了自己，剔出骨頭

削成船槳，像兩條決命的蛟龍

同心戮力，連夜將一支遠征的隊伍

一支浴血為它們爭取土地的隊伍

馱過滔滔貢江

后來，它們終于成了這片土地的主人

枝繁葉茂，果實累累

每天都會有操著各種語言、口音的樹

千里迢迢來到江邊

聽它們講過去的故事

鎮館之寶

靜靜地臥在這里的，不是一雙普通的

草鞋，而是一件鎮館之寶

在它的身下，是兩萬五千里痛

是死神。是血海深仇。是硝煙。是焦土

稍稍抬起鞋跟

身后就會涌出一條條咆哮的江河

輕輕翹起鞋尖

面前就會躥出一座座陡峭的雪山

倘若不慎將它挪動

便會陷入茫茫無邊的草地、沼澤

隨便抽出一根鞋草

都能抖落出一串閃電，一場暴風雨

草鞋不朽，堅如磐石

鎮懾著無數妖魔鬼怪，魑魅魍魎

永遠的草鞋

一雙用一頭青絲編織成的草鞋

比布鞋、膠鞋和皮鞋都要結實

比世界上所有的鞋子都要耐穿

穿著這樣一雙草鞋，不會孤獨

走到哪里都是故鄉，走到哪里都是牽掛

故鄉和牽掛是永遠磨不破的

這雙草鞋與他的關系是模糊的

有時候是他穿著它，而更多的時候是它穿著他

此時，它也就成了她

這樣一雙草鞋，高過腳

高過草，高過樹，高過山，高過烏云

高過刺刀，高過槍炮，高過死亡

穿著這樣一雙草鞋

永遠不會乏力、腿軟，永遠不會膽怯

永遠不會誤入歧途

他走后沒幾天，她就被敵人殺害了

如今，他也追隨她去了另一個世界

留下這雙草鞋，在悠悠歲月里長征

長征路線圖

此刻，我仿佛就是我的祖國

我的身影不再篳路襤褸

當我歷盡滄桑，回到這一片血沃的土地

佇立滔滔江水邊，腳上

再也不是那一雙破爛的草鞋

而是傲視蒼穹的

大推力運載火箭

我俯下身，一遍遍撫摸著

岸邊離離青草。記憶深處，野火燒不盡

微弱、卑賤的生命。血肉之軀

擰成繩，編成鞋，呵護著

決死的步武，穿過圍追堵截，槍林彈雨

成為一首蕩氣回腸的七律

一部蕩氣回腸的英雄史詩

蕩氣回腸的風骨和韻腳

一雙草鞋和一枚運載火箭之間

有多少條貢江、湘江、赤水河、大渡河

有多少座雪山，多少片草地

有多少座婁山關，多少個臘子口

有多少血雨腥風，生離死別，悲歡離合

布鞋。膠鞋。皮鞋……

復興號高鐵。殲20隱身戰機。神舟飛船……

日新月異的鞋。漸入佳境的路

腳下，不再傷痕累累，千瘡百孔

到處都是青春煥發，重新出發的河山

月明星稀。纖云弄巧

銀漢迢迢暗度

一雙草鞋。一枚運載火箭

詮釋了最完整的長征路線圖

一個民族自強不息的故事

作者簡介：曾瀑，本名曾正賢，1962年12月生，云南省昭通市人，現居北京。出版有詩集《懷頭他拉的麥田》《三人行》（合集）及報告文學集《雄性熱土》《零高度飛行》等。曾獲中國鐵路文學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