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慧娟
老朱黑著臉,皺著眉頭。扳子、撬棍咣當扔在地上,撬棍來回在磚地上滾動著。老朱黑著臉是有原因的,餓了一早晨本來要回家吃飯,卻被我騎著摩托車狂奔而來攔截了下來。老朱有一間電焊鋪子,兼職補胎。
補胎對老朱來說是小活,補一個疤五塊。五分鐘他就可以拆開補了裝好,外帶打氣,老朱的手常年粗糙得如杏樹的外皮。可我今天卻讓老朱很生氣,我騎來的摩托車是150發動機的大摩托車。本來后支架朝起一撐三兩下就能補好,可偏偏這個摩托車的后支架彈簧丟了。
老朱發現了這個問題后臉更黑了:“你這二百多斤重的車子,沒有支架,車胎怎么卸下來,嗯?你說你一個女人家家的,騎這么大一個摩托車干嘛,夸你有本事呢?我不給你補吧,你騎來了,給你補吧,我掙你五塊錢容易嗎?”此刻的我只能聽著老朱的牢騷,不停地賠著好話,滿頭大汗幫老朱抬著用木頭墩子支起來的摩托車,一刻也不敢松氣,生怕摩托車跌倒砸了卸車胎的老朱。
外車胎一點點的被扒開,扯出了藏在里面的內胎。老朱幫我輕輕把摩托車落到地上,我的胳膊酸痛不已。我甩著胳膊看老朱細心地尋找車胎破了的地方。
補好車胎,要裝回去,摩托車又要抬起來,老朱這回不訓我了,幫著我把摩托車重新抬在木頭墩子上,嫻熟地開始安裝。外車胎在他手里像一件藝術品一樣準確而輕巧地裹住了內胎。當車胎在打氣筒的運作下一點點鼓漲起來的時候,我松了一口氣。付錢時我遞給老朱十塊錢,老朱找我五塊,我說算了,今天耽擱了你吃飯,還這么麻煩,就不找了。老朱扯出五塊扔給我,說,我這人脾氣不好,不過不會多收你錢的。
十二點四十了,我顧不上再和老朱客氣。奔向旁邊的涼皮鋪子,讓老板娘趕緊調兩碗涼皮帶走,一點鐘上工,兩個搭檔還在地里等著吃呢。催著老板娘調好,跑到摩托車旁一腳踏起摩托車,掛擋,加油,在鋪子周圍人詫異的眼光中呼嘯而去。
摩托車帶起來的風總算讓我清涼了一下,遠處的苗木基地就是我們打工的地方,一群女人或坐或躺,在樹蔭下湊成一排。在地邊停好摩托車,我提著涼皮奔向梅嫂子和蘭嫂子,遞過去讓她們趕緊吃。我抓過自己的干糧袋子掏出一個餅子嚼了起來。她們倆要筷子,我大笑,一著急忘了。梅嫂子笑著白了我一眼,轉身折了兩根細點的樹枝,剝掉樹皮,折成筷子的樣子,遞給蘭嫂子兩根,自己用兩根。她們提著涼皮袋子禮讓了一圈其他搭檔,吃了起來。問我吃了沒,我說別提了,和她們倆學說老朱的牢騷,兩個人大笑,附和著說,你一個女人家家的,騎那么大個摩托車干嘛?
其實我是可以不騎這個摩托車的。家里還有個小摩托車,可那個車一捎人車胎就壞。一起干活的有我娘家嫂子,婆家嫂子,鄰居嫂子。她們都不會騎摩托車,總不能我騎著摩托車讓她們走路吧,看著都覺得生分,騎這個車可以輪換著捎她們。可這個摩托車今天也不爭氣。
女人們開始上工了,我也急忙收拾好干糧袋子跟上,其他人在給樹施肥,我和蘭嫂子梅嫂子拿剪子修樹枝。我機械地跟著她們兩個的步子緩慢地向樹林深處走去。她們兩個說說笑笑的。我沒心思參與,咔嚓咔嚓剪樹枝的聲音像一首催眠曲,讓我昏昏欲睡。剪到一塊地的田埂上,她們倆說休息一下,我連忙坐下,靠著田埂上的一棵樹閉上了眼睛。
昨晚輪到我家的玉米地淌水。我和蘭嫂子在地里守了一夜。除了瞌睡,野外的夜晚其實挺好的,水淌進田里土地的歡快,玉米得到滋潤的喜悅,各種蟲子的吟唱,遠處城市的燈火輝煌,溫柔地吹過身邊的夜風,還有青蛙不甘寂寞的鳴叫,這些情景在人半睡半醒的狀態中交織成了一種和諧,要不是蚊子像戰斗機一樣盤旋轟鳴在耳邊,我會覺得自己也是生長在這田野的一部分。
天快亮了,還有一畝多地沒淌,我打電話叫下一個鄰居來接水,蘭嫂子迷迷糊糊地問我,還有一個多小時才能淌完,你把人家叫來觀念嘛?我說剩下的讓他來幫著淌去,咱倆趕緊回家吃一口,還能趕上去樹地里干活掙錢。聽說活兒剛開,我們要去遲了人家把人找夠,咱就沒地方掙錢去了,一天七十塊錢呢。
一說掙錢,蘭嫂子不打瞌睡了,說這樣行不?我說行呢,她們七點上工,咱肯定趕得上。蘭嫂子大笑,咱倆這樣讓別人把咱都笑話了,淌了一夜田又趕著掙錢去,不要命了簡直。我說沒辦法啊,我也瞌睡得要死呢,可人家就要那么多人,今天不去報到掛個名明天就沒活兒干了。
我帶著蘭嫂子迎著清晨的太陽在路上跑,摩托車轟鳴,驚起一群早起的麻雀。到樹地里剛趕上人家上工,一看好幾個熟人,詢問了一下說還要人呢,我和蘭嫂子趕緊加入進去。可午休時出來一看,摩托車胎癟了下去,肯定是被路邊刺槐枝子上的干刺扎著了。恰好一個騎自行車的帶著打氣筒,我借過來打好騎上就跑,修好胎下午上工是一定趕回來的。
眼睛一閉就是無盡地瞌睡襲來,耳邊蘭嫂子和梅嫂子的聊天越來越遠,直到感覺有人搖晃,我才掙扎著睜開眼睛。梅嫂子蹲在我身邊喊我醒來干活,我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爬起來,可眼睛還是睜不開。我有點兒后悔今天來干活。我抱著面前的一棵樹繼續打盹,梅嫂子拿腳蹬了兩下樹干:“可不敢再睡了,你今天第一天上工,讓老板過來逮著,你以后還想在這干兒不。”
蘭嫂子直接笑著罵我:“看你那慫樣,又愛錢又乏(疲勞)得和死狗一樣,讓你今天別來干活,你非要來,我中午還睡了一會兒,你跑去補胎,這會兒眼睛睜不開怪誰?”
我就這樣一邊打盹一邊干活,瞌睡得不行就抱著樹瞇一下,她們兩個分擔了我一部分活計,沒讓我拉得太遠。柳樹林深處,樹枝遮蔽了天空和大部分太陽光,枯枝落葉在腳下鋪了厚厚的一層。灌溉過的殘余水分繼續潮濕著這些落葉,走過去有踩在地毯上的柔軟幻覺。一對喜鵲在粗壯的三叉樹枝上筑著破破爛爛的巢,來回忙碌著挑揀適合的枯枝銜走。我看著飛來飛去的喜鵲,心里浮躁起來,問梅嫂子幾點了,回答說四點半,我有些沮喪地抱著一棵樹不想再動彈了。
梅嫂子和蘭嫂子的笑罵在耳邊繼續著,我抱著樹不撒手。睡一覺兒成了我唯一的念想,此刻,過日子、掙錢都成了遙遠的事情。
編輯:劉亞榮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