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云屏
(西南石油大學外國語學院,四川成都 610000)
凱瑟琳·曼斯菲爾德,20 世紀初英國杰出短篇小說家。多年來,她對現代主義寫作技巧的大膽創新和熟練運用,對婦女地位和其社會、家庭角色的關注和思考,以及其“殖民地作家”的邊緣身份對其作品的影響都成了評論家的研究焦點。然而卻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其作品 “光明燦爛的背景下都有死亡這一沉默的角色。”這顯然與其獨特的人生經歷有關,作為一個受盡病痛折磨,又親歷親人朋友在一戰中死亡的作家,人生的終極問題一直縈繞在心頭。她在日記中寫道,“為什么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被死亡的臨近和不可避免所煩擾?我真的是煩透了,但我不能說。假如給我丈夫講,他會不開心。但是我不告訴他,又會讓我一個人孤軍奮戰。我已經厭倦了和這種討厭念頭做斗爭。沒有人知道我有多么累。”為了戰勝這種作家自己稱為 “黑色發作”的可怕念頭,她在寫作中找到了一條宣泄的渠道。
“它是永恒的冰冷/無止無盡的死寂的冰冷/它是永恒的黑暗/沒有盡頭的暗夜。”在塞繆爾·貝克特的戲劇《歡樂的日子》中,女主角溫妮是這樣表達她對死亡的認知的。正如這位女主角,曼斯菲爾德也常在她的私人寫作中書寫對死亡的看法。早在1914年,年僅24 歲的她就在日記中寫道:“這就好像上帝張開了手掌,讓你跳了一會兒舞,然后緊緊地合上了手掌—合得那么緊,你甚至沒法吶喊……”四年后,備受病痛折磨和戰爭帶來的喪親之痛的她這樣寫道:“有一只特別大的黑色大鳥在我頭頂上盤旋,我好害怕它會停在我頭上,好害怕。我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樣的。”評論家薩麗斯提·特納·萊特曾指出,黑暗或黑色的物體是曼斯菲爾德作品中常見的死亡意象。
1917年,第一次世界大戰還在進行中,整個歐洲遍體鱗傷。曼斯菲爾德最親密的弟弟及幾個好友,都先后在這場戰爭中喪生。這年秋天,她被診斷出患了當時被認為是絕癥的肺結核。從此,“她整個生活都改變了,作品的性質也改變了,不再談什么古德伊爾所說的‘咖啡館鏡子,露珠和青草以及表面現象’,而轉向內心的探求。”一種很快會走向死亡的念頭更加頻繁地造訪這個命運多舛的女作家,她在日記中寫到:“幾乎每到晚上11 點鐘我就希望是早晨11 點,我來回走著,看著床,看著寫字臺,看著鏡子,被那個目光熾烈的女孩子嚇住了,一邊想著‘我的熾光能燃到盡頭嗎?’然后長久地坐著凝視地毯—一直凝視著直到某個偶然的機會才抬起頭來。噢,天哪,這種人會死,而且正在走向死亡的可怕念頭。”象征死亡的黑暗意象就像這種恐懼的回聲一樣,更加頻繁地出現在曼斯菲爾德的作品中。其中一個非常典型的充滿黑暗意象的短篇小說是 《逃跑》(1920)。它講述了主人公在黑暗中獲得狂喜體驗的故事。男主人公是一個旅行途中一路忍受神經質的妻子不停抱怨的可憐丈夫。他的妻子丟下他,讓他一人去找回她丟失的雨傘。他盯著附近一棵樹的樹冠,享受到了片刻的安寧。在一片靜謐中,他隱隱約約地聽到了遠處一個女人的歌聲。他的寧靜被這個神秘的聲音擾動了:“一種黑暗的,無法忍受的,可怕的東西在他心里翻涌,就像一棵巨大的野草,它漂浮著,搖擺著……它是溫暖的,令人窒息的。他掙扎著想去撕碎它,但就在這個時候,一切都停止了。深深的,深深的,他陷入沉默,盯著這棵樹,等候著那陣縹緲的歌聲墜落,直到他感到自己完全被包圍了。”
通過沉浸于靜謐的狂喜中,這個可憐的丈夫從他妻子身邊逃走了。在故事的最后,當載著這對夫婦的火車在暗沉沉的夜里呼嘯前行時,男人望著窗外的黑暗,被人終有一死的念頭緊緊攫住,心底里熱切的希望“他可以永遠活下去。”
像這樣的黑暗意象在曼斯菲爾德的作品中比比皆是,但從未有評論家注意到這一點并加以探究。筆者在查閱其生前書信集時發現,她曾在與丈夫的書信中寫道:“在寫作這場游戲中我有兩個 ‘開球’,其一是快樂—真正的快樂……另一個‘開球’是我舊有的,……并非仇恨或毀滅意識……而是一種極端的絕望情緒,感到一切都像杏花和圣誕糖果一樣注定要愚蠢任性地走向毀滅。對了,當我掏出一張香煙紙時,正好找到了準確的詞來形容它—反對墮落的吶喊—這的確是一矢中的,不是抗議—而是吶喊。當然墮落也是就其最廣泛的意義而言。目前我已處于這第二種狀況,全力以赴駛進了深深的海洋……”筆者認為,這里作家所說的“開球”,實際上就是她的寫作動機。而反抗墮落的吶喊,即為反抗死亡恐懼的吶喊,這是作家創作的一個主要動機。曼斯菲爾德在作品中完成的黑暗華爾茲,恰好為讀者開啟了一扇窺視人類意識深層的窗戶。事實上,在心理學家眼中,人類是這樣一種奇怪的生物,一方面渴望回到有機體最初的永恒穩定狀態,一方面又因恐懼那籠罩亡者的永恒黑暗而極力逃避。這看似矛盾,卻體現了生本能和死本能的沖突。“生本能”和“死本能”這一組相對的概念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在1920年的 《超越唯樂原則》一書中提出的。“生本能”包括人的自衛本能和性本能;“死本能”指的是每個人都有一種趨向毀滅和侵略的沖動。當死本能太強烈以至于威脅到個體的生存時,在生本能的壓力下,意識深層會啟動防御機制,釋放出指向死亡本身的恐懼,而這種恐懼促使個體遠離危險。就曼斯菲爾德而言,大量黑暗意象的運用實際上正是作家本人死亡恐懼的體現,而在作品中抒寫死亡,也為她減輕了恐懼。因此,寫作成了作家的一種精神療法。通過寫作,她發出了反抗墮落(死亡恐懼)的吶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