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André LEVY《孟子》法譯本的漢法語用差異探索

莫旭強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廣東廣州 510000）

重復在漢語語篇中很常見，是語篇銜接的主要手段之一。法語語篇中也會看到重復的現象，但法語的重復大多是修辭手段，起強調的作用。雖然說重復也是法語語篇銜接的一種手段，但法語語篇銜接更多是依賴代詞、同義詞、上位詞或者概括詞的替換和其他手段。從語言使用的角度來看，雖然法語不一概排斥重復，但卻盡量避免，除了出于修辭強調的目的。這一點，跟漢語中把重復作為語篇銜接的重要手段不同。所以，重復在法語中的使用遠沒有在漢語中普遍。

本文擬主要以法國漢學家André Lévy 的《孟子》法譯本（以下簡稱《孟子》法譯本）為語料，從語篇銜接的角度，探討漢法兩種語言的語用差異。

1 詞語重復的兩種功能

重復在兩種語言中均具有兩種功能：語篇銜接功能和修辭功能。

Halliday&Hasan 在他們的合著《英語的銜接》中指出：“銜接概念是一個語義概念，它指形成語篇的意義關系”[1]。而這種意義關系，“是由語言形式體現和標志的”[2]。他們在該書里所探討的銜接手段，主要是語法和詞匯手段。語法手段包括照應、替代、省略和連接，詞匯手段包括同詞重復、同義詞、上位詞、概括詞以及搭配。其中跟漢語重復相類似的，僅“同詞重復”一項。盡管這些銜接手段在漢語語篇中也同樣存在，但各種手段出現的頻率，在英漢兩種語言中是大不相同的。正因為如此，潘文國對漢語的銜接手段進行了重新分類：（1）使用同一詞語稱為“重復”；（2）使用代詞、近義詞等統稱為“替代”[3]。我們認為，潘文國的這種劃分，實際上反映了漢語和英語語篇銜接上的差異：漢語傾向于用重復手段，英語傾向于用替代手段。

Riegel 等所著的《Grammaire méthodique du fran ?ais》一書中有關重復的論述，主要涉及名詞回指。Riegel等將名詞回指又再分為四類：anaphore fidèle（忠實回指）;anaphore infid èle（非忠實回指）;anaphore conceptuelle（概念回指）;anaphore associative（關聯回指）。 所謂“忠實回指”，其實就是同詞重復，上述四類回指中，只有“忠實回指”跟漢語的重復差不多。M.Riegel 等引用過一個同詞重復的例子：

例1，Il y avait une fois un marchand quiétait extr êmement riche.Il avait six enfants,trois gar?ons et trois filles,et comme ce marchand était un homme d’esprit,il n’épargna rien pour l’éducation de ses enfants.(Madame Leprince de Beaumont)[4].

譯文：從前有一個商人，非常富有。他有6個孩子：三男三女。這商人很有頭腦，為了孩子的教育可謂不惜一切。

這一小段話里有兩個名詞重復出現（marchand,enfants），但作者除了用同詞重復的手段外，還使用了替代手段il，回指前面出現的marchand。

其實，在語言使用方面，法語在語篇銜接上多傾向于用替代手段而不是同詞重復。試看《孟子》原文之一段及其 André Lévy 的譯文：

例2，原文：臣聞之胡龁曰，王坐于堂上，有牽牛而過堂下者，王見之，曰：‘牛何之？’（梁惠王章句上1.7）

法譯文：Je l’ai appris de Hu He:Votre Majest é siégeait en haut de la salle quand quelqu’un passa en bas en tirant un boeuf.A sa vue,vous aviez demandé où l’on menait la bête.(1.A.7)[5]

對照原文和譯文，可看到漢法語在銜接方面的語用傾向：漢語重復了 “牛”這個詞，而法語則分別用boeuf 和b ête 來指“牛”。 B ête 是表示類屬的概括詞，而boeuf 是該類屬之一項。用概括詞替代上文出現過的語言項目，是法語語篇銜接常用的手段。法語在語用方面不喜重復，而追求語言形式上的變化。這一點，為法語傳統的修辭學所強調[6]。

上面討論的是重復的語篇銜接功能，下面我們談談其另一個功能：修辭上的強調功能。

漢語修辭學一般把重復稱為“反復”，又分“連續反復”和“間隔反復”兩種。反復的例子如：

例3，沉默啊，沉默啊！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魯迅《紀念劉和珍君》）

例3中“沉默”一詞重復了四次，增加了語言的氣勢和韻律感，提高了語言的表達力。法語修辭中，也有類似于漢語反復的修辭手法。例如：

例4，Que diable！ Toujours de l’argent！ Il semble qu’ils n’aient autre chose à dire:de l’argent,de l’argent,de l’argent！(Moli ère)[7]

例4中 de l’argent（錢）一詞出現了四次，表現了一種強烈的思想感情，就是對當時人們只重視“錢”的社會現象的深惡痛絕。

2 漢法語用傾向的差異：重復與變換

雖然說同詞重復在兩種語言中均具有語篇銜接和修辭功能，但進一步的觀察使我們注意到，在語篇銜接方面，同詞重復現象在兩種語言中出現的頻率有明顯差別：漢語喜重復，而法語喜變換（同一詞語出現的情形較少，如果出現，多相隔較遠）。

在深入討論之前，首先說明一點：同詞重復現象，在Halliday&Hasan 對英語的研究及Riegel 等對法語的研究中，均只涉及名詞。但在漢語中，作為語篇銜接手段的同詞重復，除了名詞，還可能涉及動詞或其他詞類。而且，漢語的重復，不局限于詞的層面，還可能是詞組甚至小句層面。

例5 原文：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梁惠王章句上1.1）

法譯文：En un royaume fort de dix mille chars de guerre,il ne manquera de se trouver l’assassin de son suzerain parmi les nobles disposant de mille chars;dans les pays de mille chars,le meurtrier du souverain serait d’une maison de cent chars.(1.A.1)

對照原文和譯文，可看出兩種語言的語用傾向：“弒其君者”在漢語原文中是完全重復，而在譯文中，分別用 l’assassin de son suzerain 和 le meurtrier du souverain 來表達，也即非忠實回指。漢語的同詞重復和法語的非忠實回指，都起到了上下句銜接的作用。

例6 原文：今王發政施仁，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其若是，孰能御之？（梁惠王章句上1.7）

法譯文：Or,si Votre Majest é exer ?ait le gouvernement avec humanit é,tous les officiers de la terre souhaiteraient se tenir à votre cour,tous les laboureurs voudrai ent travailler vos friches,tous les marchands cherchera ient à mettre leurs produits en d ép ?t dans vos march és,tous les voyageurs aimeraient passer pARvos chemins,tous ceux qui souhaiteraient d énoncer leur souverain voudront aller à vous pour s’en plaindre.S’il en est ainsi,qui pourrait les en emp êcher(1.A.7)

例6 中，“欲”一詞重復了六次，使整段文字前后銜接緊密，有如一氣呵成，十分流暢。然而，法譯文則分別用了 souhaiter,vouloir,chercher(à),aimer 等四個同義或近義詞來表達，雖然其中的souhaiter 和 vouloir 均重復了一次，但跟原文相比，仍屬于替代手段為主。

上面各例，可讓我們看到漢法兩種語言的語用差異：重復與變換的差異。要指出的是，類似的差異例子在《孟子》原文和法譯文中比比皆是，數不勝數。

3 銜接力與重復

要分析銜接力與重復的問題，需要一個較長的語篇。讓我們來看一下《孟子》梁惠王章句上第6 章的法文翻譯：

例7，Re ?u pARle roi Xiang de Liang,Mencius,à la sortie,rapporta:《De loin il n’a pas l’air d’un conducteur d’hommes,de pr ès il n’a rien qui inspire le respect.Il m’a demand é abruptement:《Comment rendre la stabilit é au monde》

-《La stabilit é proc ède de l’unit é,》 r épliquai-je.

-Qui saurait l’unifier?

J’ai r épondu:《Le pourrait qui ne se pla ?t pas à tuer.》

-Qui saurait le lui c éder》

-Il n’est personne sous le ciel qui ne le lui c éderait.Votre Majest é n’ignore pas ce qui en est des pousses?En cas de s écheresse pendant les sixi ème et septi ème mois,elles se dess èchent.Si les nuages s’accumulent au ciel et que la pluie tombe à verse,les pousses,elle les fera revivre pleines de vigueur.Quand il en est ainsi,qu’est-ce qui pourrait arr êter leur croissance?Or,parmi les pasteurs d’hommes de ce monde,il n’en est point qui ne se plaise à tuer.Y en e ?t-il un seul qui f ?t exception,les gens du monde entier se tourneraient vers lui en tendant le cou.En f ?t-il vraiment ainsi,les populations iraient à lui avec la force de l’eau qui se pr écipite vers le bas.Qui pourrait les arr êter?》（1.A.6）

這一段文字的漢語原文是：

孟子見梁襄王。出，語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卒然問曰：‘天下惡乎定？’“吾對曰：‘定于一。’“‘孰能一之？’“對曰：‘不嗜殺人者能一之。’“‘孰能與之？’“對曰：‘天下莫不與也。王知夫苗乎？七八月之間旱，則苗槁矣。天油然作云，沛然下雨，則苗渤然興之矣。其如是，孰能御之？今夫天下之人牧，未有不嗜殺人者也。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

我們注意到，上面這段話中，“不嗜殺人者”出現了三次，而在譯文里，用了兩次qui ne se plaise à tuer,另一處則用qui f ?t exception 這樣的替代方式，以變換來避免重復。對例7 兩次出現的qui ne se plaise à tuer,唯一的解釋是兩者相隔較遠，中間穿插了一段談論雨露與禾苗的話，譯者為了使上下文銜接緊密，用了完全重復的手段。而此后使用了qui f ?t exception 變換形式，是因為這句話緊接著前一句，既完全實現了銜接，而又符合法語語用和修辭的需要。由此我們可以提出假設：相隔較遠的銜接，以重復為首要選擇。

Halliday&Hasan 對英語中類似的現象早有研究，他們提出的術語是“遠距離銜接紐帶”，以區別于把上下兩句緊密聯系起來的“直接銜接紐帶”[8]。

銜接紐帶的長短，跟“銜接力”有關。所謂“銜接力”，指的是銜接項目之間聯系的密切度。顯然，銜接紐帶的銜接力有強弱之分。影響銜接力強弱的因素有很多，最重要的因素莫過于距離。一般說來，銜接紐帶的兩個端點距離越近，其銜接力就越強。在法語里，如果銜接紐帶很短，通常同詞重復的手段。相反，如果銜接紐帶很長，兩個端點之間相隔數個句子時，為了彌補因銜接項目距離過遠而導致銜接力減弱的狀況，作者（或譯者）往往會選擇同詞重復的手段，例7 里重復的qui ne se plaise à tuer 就是例證。由此我們可以設想，相較于各種語法銜接手段，乃至同義詞、上位詞或概括詞等詞匯銜接手段來說，同詞重復這種銜接手段具有更強的銜接潛能。所以，當銜接紐帶很長而導致銜接力減弱的情況下，同詞重復手段便成為作者（或譯者）的首要選擇。

4 結語

本文從修辭功能和語篇銜接功能的角度，對同詞重復現象在漢法語中的表現進行了探討，注意到在語篇銜接方面，同詞重復現象在兩種語言中出現的頻率有明顯差別，也可以說是兩種語言表現出不同的語用傾向。我們還注意到，銜接紐帶的長短，或者說銜接力的強弱，對于銜接手段的選擇有一定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