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福順
一
“媽巴蛋、媽巴蛋!”油建大隊安裝中隊隊長付勝利拎著根一米多長鍬把粗細的木棍一邊喊著走出了陳舊的藍色板房,借著月光沿著泥濘不堪的小路向后邊幾十米外的工地走去。
這片工地位于大遼河南側的三道堡子,至于說為什么叫三道堡子,當地人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這是片低洼之地,方圓十幾里地沒有人煙,往東走十多里地才有個村叫崗屁村,農村公社就設在了那里。往西走幾十里地,就到了渤海灣。白天四望,葦海茫茫,無邊無際,如置身于綠色的海洋。夜晚時分,東西南北黝黑一片,滔滔滾滾似有猛獸潛伏其中。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在小南大荒打出了油井,這片蠻荒之地才有了生機。隨著勘探油井的不斷增多,油田決定在三道堡子建個油氣集輸站。
在工地東面,一根十幾米高碗口粗細的鐵管拔地而起,從管子頂端“ ”地噴著幾米高的火焰,燭照天地。這是鉆井勘探打出的油井,而伴生油氣不能及時回收使用,故只能點著噴向天空,被人們稱為“油田大蠟燭”。在“大蠟燭”的南側,是一片開闊地,地上零七八落地擺放著一塊塊磚頭。兩根七八米高的腳手架上橫掛著一個條幅,上書:“革命加拼命,拿下一號站,十一把禮獻?!奔t底白字分外耀眼。昨天上午,油建大隊在這里召開了戰地現場動員大會。安裝中隊近百名職工齊刷刷地坐在磚頭上,聆聽領導們那慷慨激昂的講話。
所謂的主席臺就是兩臺平板拖車對接而成,主席桌就用兩只油桶做腿,兩個跳板并在一起做桌面,上邊鋪了一層白色的保溫膜,凳子就是幾只包裝箱子。當徐調度長布置了工程任務后,個頭不高卻很敦實的姜副總指揮開始講話了。這姜副總指揮性格是比較急的,指揮生產打電話時總是急躁躁的。有一次,前線工程建設施工中需要的材料遲遲運不到,他很著急,就打電話詢問,可電話怎么也掛不通。當時是半自動電話,通過電話站交換臺的話務員轉接。電話站的話務員每個人都有一個號,接到電話后話務員都報號,以便考核話務員的工作態度和責任。后來,電話接通了,話務員一報號,他一聽是自己的女兒很是高興,就說我是你爸爸,趕快給我接供應處電話。對方沒有聽出是自己的父親,而且當時有個別人通過電話取笑話務員,占話務員的便宜。他女兒聽了電話,心想又是一個調皮鬼,當時就很生氣,回了一句:“我是你姑奶奶!”“啪”的一聲電話就掛斷了。姜副總氣得暴跳如雷,坐上車直奔電話站,進去把女兒叫了出來,上去就是一個耳光:“叫你給我當姑奶奶!”一時間在整個戰區竟成了笑話。
現在他在講述完建站的重大意義后問,為什么叫一號工地?大家前后左右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姜副總停頓一下接著說,搞個工程建設大都是以地名為稱呼,比如天津港口,沈陽車站,大伙房水庫等。在這兒建個油氣集輸站,為什么不冠以地名三道堡子呢?這里有個政治形勢的背景?,F在,國際的形勢異常嚴峻,臺灣國民黨不甘心失敗,特務活動猖獗,妄想反攻大陸;美國、日本等西方國家紛紛派遣間諜,妄圖顛覆社會主義中國。在這種情況下,油氣集輸站施工命名為一號工地是再合適不過了,叫他外國三孫子查都沒地方查去。“哈哈哈”下邊的工人都大笑了起來。
“靜一下,靜一下!”大隊長楊萬山敲了一下桌子喊道:“姜副總指揮的講話很重要,我們工地的每一個人一定要嚴格保守秘密,對外不要說我們的工地在三道堡子,聽到沒有?”
“聽到了!”下邊稀稀拉拉地響起了回聲。
“大聲點!”這楊萬山也是軍人出身,解放戰爭打過老蔣,抗美援朝痛擊老美,1953年毛主席一聲令下,轉業到石油行業,雷厲風行是他的一貫作風。
“聽到了!”這一次喊聲震天,且有種排山倒海之勢。“很好!下面請安裝中隊中隊長付勝利作表態發言?!?/p>
出生于抗戰勝利之日的付勝利,絕對是個人高馬大的漢子,一米八的個頭,虎背熊腰,說起話來嗓音洪亮。現在他站在主席臺上,環視了一下下面坐著的百八十號人,一指剛剛用推土機推出的場地說道:“在這里我們要建兩個五千立方米的大油罐,要安裝四臺輸油泵和兩個深水井,還要向東西鋪設管線,工程量是很大的,而且工期也很緊,今年十一要交工。但是我們不怕困難,上級把這項艱巨的任務交給我們,就是對我們的信任,我們一定要保證按時完工。誰要是怕苦怕累當孬種,媽巴蛋,我就收拾他!”
“嗯!”楊大隊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付勝利知道,自己不該說“媽巴蛋”,于是自我圓場道:“不管怎么樣,我們都要堅決完成任務,請各位領導放心!”
“嘩嘩嘩”底下響起了熱烈的掌聲。
現在工地上靜悄悄的,沒有了掌聲,沒有了人群,只剩下一地的磚頭。油田“大蠟燭”“ ”地向天空噴射著焰火,四周的茫茫蘆葦發出沙沙的聲響。付勝利拄著木棍站在已堆滿了鋼管、磚塊、鐵板等材料的工地上,感到了一種說不出來的沉重。雖說建設一個工地要有土木、運輸、筑路等單位的同力協作完成,但唱主角的就是他這個中隊,別的單位把路鋪上了,材料運上來了,磚石基礎打完了,剩下的工程都要他這百八十人干,也就是說,他們這個中隊最早上來,最后一個回去。而且工期壓縮了一半時間,按照正常工作量,這么大的集輸站,完工至少得一年,可是由于油田井口的快速增加,急需將油氣轉輸出去。要求今年四月施工,十一必須交工,保證省城、鋼都的用油用氣。時間緊任務急,他也曾猶豫過,也曾“媽巴蛋”地跟楊大隊長爭辯過。可大隊長說,這是石油會戰,不是你那青年點,想改時間就能改的。全處目前就你這個安裝中隊,你不干誰干,況且你還是個在黨的人。付勝利嘎巴一下嘴沒話了,他在青年點時就對著鐮刀斧頭宣過誓,現在正是祖國最需要的時候,還能退卻嗎!
還是在中學的時候,他就特別愛好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對地下埋藏的石油很是感興趣,就是上山下鄉后,他也經常買些有關石油的書看。隆隆的炮聲在小南大荒的土地上此起彼伏地響起了。在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一輛拉著油管的車??吭诹舜孱^。他極好奇地上前與那高個子人攀談起來,從石油的形成到開發應用,從遠古時候的手工鑿井到現代的大機械化作業。高個子人十分驚奇,說他特別適合做個石油工人。這個高個子人就是現在的楊大隊長。半年后,油田生產建設迅猛發展,要在知青中招收工人,于是付勝利就被招到了油田,而又恰恰分配到楊萬山的大隊。機緣就是這么巧合。由于他在青年點當過點長,有一定的組織能力,同時又有一定的石油方面的基礎知識,一年后就被提拔為中隊的干部。endprint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彼媚竟髦糁孛嬉髡b著毛主席詩詞,忽然感到熱血沸騰,仿佛在進行二萬五千里長征。作為工地的最高領導者,他默默地巡視著這塊三百米見方的“領地”。在西北角是用草葦子和石棉板搭建的約四十米長的職工食堂,外面抹了一層水泥。中間是十幾頂帳篷,那是全體職工的住所。東面靠大門處,有一棟陳舊的藍色板房,這就是中隊部。在東北角和東南角是各用石棉板、木板搭建的廁所。過去在別的地方施工時,男女廁所是搭建在一塊的,這樣可以省不少料,在那個物資緊缺的年代是很重要的。可是卻發生了有的男職工半夜懵懵懂懂進到女廁所的事,也有調皮的工人偷窺女職工如廁。所以,這次付隊長決定就是多費點料也要把男女廁所分開,并用紅色油漆在石棉板上大大地寫上“男廁所”“女廁所”,讓那些調皮鬼無隙可乘。想到這兒他不禁有些得意,自己在農村當點長也有好幾年了,那也是一二百號人的隊伍,現在就這幾十個人還不是小菜一碟,“媽巴蛋”!
雖說自己當過青年點長,又當中隊長,可這項工程壓力還是太大。任務重工期緊,地理位置還險惡,葦塘茫茫沒有人煙,誰知從哪兒冒出個土匪地賴什么的,所以除了一個固定打更的,每晚還配備兩個人巡邏,分上下夜倒班,全面看護職工生活區和施工區的材料。付勝利一邊走著一邊用木棍撥拉著草叢,一只青蛙“噌”的一下竄了出去。實際上他以前是從不用棍子的,出來進去比比劃劃的活像個算命瞎子??墒墙涍^那天晚上的事情后,他才覺得棍子的必要性了。
那是帳篷剛建完住進人的第一個晚上,付勝利習慣性地出來到各帳篷轉轉查看查看。就在他轉到女職工帳篷的拐角時,看到一個長頭發的人蹲在低矮的草叢間小便。這個女的就是人們常叫的“韭菜花”。其實她原名取父親之姓叫仇蔡花,可不知怎的叫來叫去就叫成了“韭菜花”?!熬虏嘶ā笨吹搅岁犻L滿臉通紅地說:“真憋不住了?!睆哪且院?,隊長再出來時手里就拎了一根棍子,凡是有拐彎轉角的地方都用木棍敲敲地面或拍拍帳篷,以示注意隊長駕到。
現在他又到了帳篷轉角處,正準備用木棍敲打地面之時,突然一聲驚叫從帳篷里傳了出來:“蛇,蛇!”付隊長大吃一驚,搶上兩步想掀開帳篷的門簾,但又一想不妥,這是女宿舍,又是快半夜時分,恐怕又要鬧出什么笑話。于是他沖著大門口的板房大喊一聲:“賈衛東,‘賈四員,快點過來!快點過來!”然后用木棍狠狠地敲打了門簾幾下說:“能進來嗎?”
“付隊長,進來吧!”屋里的幾個女生一起喊道,“韭菜花”的音量最大。
付隊長一掀門簾進了帳篷,只見地當間點著一支蠟燭,兩個手電筒照向靠門的鐵床。因為在葦塘中沒有電,夜晚就只能用蠟燭和手電筒照亮了。這是會戰時期標準的帳篷,六張床分列三面,靠門口的兩邊可放工具箱、施工用具什么的。借著手電筒的光亮,付隊長看到縮在門口一角床上的李抗美,聽這名字就知道是抗美援朝時出生的。李抗美是中隊的衛生員和計生員,為此,在帳篷門口一角為她用木板和篷布夾了一個小工作間。這時,只見她抱著貼有紅十字的藥箱瑟瑟地躲在床頭一角,臉色煞白驚恐地盯著前面的床頭。在她的前面一米處,蜷縮著一條大繩粗細半米來長的小蛇,正伸著小頭四處張望。付隊長在青年點時見過這種蛇,他左手一晃,一個箭步用右手死死地掐住了小蛇的脖子,那干凈利落的動作就像是雜技表演。付隊長說,這是小青蛇,沒毒性,不要怕,以后把門簾壓緊點就行了。正說間外響起了賈衛東那纖細的喊聲:“付隊長,在哪屋呢?”付隊長又囑咐兩句,便走出了帳篷。
這賈衛東原來叫賈有財,也是下鄉知青。當時正開展大破“四舊”大立“四新”的革命運動。有一次,大隊趙書記給一部分知青開會,現場點名時,念到賈有財時,書記一聲大喊:“賈有財,你家什么出身,怎么叫這么個名字?”當時對他來說,就像冷水澆頭一樣寒冷。他的祖上在建國時初被定為小業主,這成分大概相當于農村的上中農。那時,政策是既講成分論,但也不唯成分論,重在政治表現。要想政治表現,首先要起個革命的名字,什么有財有富,這不是大地主、大資本家的思想嗎。當時改名很盛行,什么建國、華興、黃河、長江、衛紅等等。晚飯后,他拿起筆來開始改名,白紙黑字寫了一大篇,最后還是書記給他定了個名就叫衛東吧。這樣賈有財就脫胎換骨成為賈衛東了。他雖然個頭不太高,但人卻挺機靈,而且腿腳也挺麻利,這樣他到油田后就在中隊部做了安全員、保衛員、辦事員、宣傳員,人稱“賈四員”。
當付隊長和“賈四員”走進板房時,已是半夜十二點了。他躺在靠窗的用木板搭的床上,望著那一輪圓月,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思念,她怎么還沒有來信呢?
二
早晨還不到五點,工地上就響起了敲鐵板的“哐哐”聲。為了加快工程進度,中隊研究決定趁現在天氣好早上加班干活,人們自覺地一到早晨不到五點就上了工地,就是有的人想睡個懶覺也是不成的,那工地現場的敲打聲、機器聲、喊叫聲,也會讓你七竅生煙。
年近半百的鉚工班班長周發貴,拿著大木錘站在一號大罐底座上用力敲打著鐵板。他可是個老八路了,打過日本鬼子,日本投降了又打老蔣,身上負了兩次傷,還立過二等功,解放后復員到了大慶油田,后又轉戰遼河。由于年紀大了身體又不太好,原本想讓他到機關當干部,但他說自己沒有文化,又不能說會道,在下邊干活心里踏實挺好的,這樣反復幾次也沒有說通,也就留在了一線。此時,他放下大木錘,一手拿著鐵板尺,一手拿著石筆認真仔細地畫著道。
“周師傅,大罐底座怎么樣了?”付隊長帶著“賈四員”風風火火地從二號罐區奔了過來。
“這兩天就能完事,現在就是料不夠了,再上不來就耽誤工了?!敝馨l貴站起身擦了一下額頭的汗水說。
“不是跟大隊說了嗎,怎么還沒把材料運進來?這不耽誤事嗎,媽巴蛋!”付隊長轉過臉來問“賈四員”。
“昨天鄭副隊長就打過電話了,今天再問問?!薄百Z四員”答道。
“那你馬上通知各班班長和隊部人員,早餐時碰頭?!?/p>
待“賈四員”走后,付隊長踅摸了一下施工現場問:“咦,‘孫子怎么沒看到???”endprint
這“孫子”原名叫孫有子,是他農村的父母為早得貴子而起的,大家叫來叫去就給簡化了。
“‘孫子他發燒了,都四十多度了,還在床上躺著呢。”
“媽巴蛋,凈裝病,昨天還好好的,今天就發燒!”“孫子”是農場來的,嫌油田工作太艱苦,一直不安心,三天兩頭請假,不好好上班,就想要調走。
“是真病了,衛生員給量了體溫還開了藥。”周發貴很是著急地解釋。
“行,待會兒我去看看?!?/p>
付隊長又到配電間、泵房等處轉了一圈,就去了食堂。這食堂是用草墊子搭建的,里外又抹了層水泥,屋頂是用石棉板支起個三角形。食堂內部大約有四十來米長,七八米寬。靠南頭夾了個小間作為廚房,挨著廚房窗口擺放著一個用木頭板釘的兩米多長的條桌,每天就在這上邊賣飯菜。食堂中間置放著幾個直徑一米的放完線的電纜盤,那電纜盤中間是空的,周邊正好放飯盒碗筷。每個“圓桌”周圍擺著廢棄的材料包裝箱,高高矮矮就像積木,當然還有幾條用廢木板釘的長凳子。
在靠近東窗的那個“圓桌”邊,付隊長剛坐下,又馬上站了起來,因為那個包裝箱不知什么時候長出了一根釘子。
“‘沒有為,‘沒有為!快拿把鉗子來?!?/p>
“沒有為”名叫殳有為,是食堂的炊事員兼管理員。大家都說這個真是好名,廣闊天地大有作為,可配上這個姓,也就變味了。這時他拿把鉗子從廚房間走了出來,三下五除二就把釘子拔去了。
“‘沒有為,一會兒你把食堂的桌凳都檢查一遍,這不是給我們指戰員下套嗎,媽巴蛋!”“哈哈哈”剛進來的幾個工人都笑了起來。
付隊長拿著鋁飯盒裝了兩個窩窩頭,夾了點芥菜疙瘩,又用大鐵缸盛了一下玉米粥,然后就坐在那兒等班組長們來碰頭。當時的吃飯家伙就是一個鋁飯盒,一個大鐵缸,一雙竹筷子,一把小湯匙。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物資還很匱乏,會戰人員每人每月只二兩油三斤細糧,其余的就是玉米、高粱,而且還是定量的。
班組長裝好了飯菜都坐到了這張桌前,于是例行的碰頭會正式開始了。管工班、鉚工班、電火焊班、機電裝修班等都說了一下工程進度,最后一致的問題就是各種材料不夠了,特別是鋼管鐵板閥門。
付隊長咬了一口窩頭轉過身來對坐在一旁的鄭副隊長說:“你上午趕快跟大隊再聯系一下,再運不上來料就耽誤工了?!?/p>
“付隊長,現在食堂里一點肉食也沒有了,青菜也不多了?!薄皼]有為”端著粥碗走了出來。
“上回大隊長不是說處里準備從外省采購些肉食,怎么還沒到?”鄭副隊長說道。
“這事也一塊問問,吃不好怎么干活?!备蛾犻L晃晃腦袋。
早飯吃完了,碰頭會也開完了,下面就開始干活了。付隊長戴上安全帽剛要出門,忽然回過頭來喊:“‘沒有為,看看有沒有面了,整碗面給‘孫子送去!”
咳!他長嘆一聲。原本隊上是要配指導員的,可現在不僅工人緊張,就是干部也緊張,沒有合適人選。沒辦法現在只能是又當爹又當娘。
住在中間第二排帳篷里的“孫子”,此時正蹺著二郎腿靠在床頭悠閑地哼著小曲。原本打算到油田掙點錢,再轉個工人編制就行了。誰知這油田工作比農村還苦累,起早貪晚,還住大葦塘,蚊叮蟲子咬,吃不好睡不好。而且在這個地方連個對象也找不著,那還不打一輩子光棍嗎?于是他就想辦法調到后方二級單位,雖說少掙點,起碼也不受罪。他找到隊上提出要求,誰知被付隊長給罵了一頓,說你二十剛出頭就怕苦怕累,將來還有什么出息。媽巴蛋,你是早晨的太陽,懂不懂,要蓬勃向上一往無前。好好干吧,未來是光明的。就這樣他這個八九點鐘的太陽——“孫子”就被趕了出來。媽巴蛋,他也學著隊長的口吻罵了一句。沒辦法,現在只能泡病號了,你不讓我走,我也不給你干活,看你還放不放,當官還不踩病人呢?!皩O子”斜靠在床頭洋洋得意地想。這時只見付隊長一掀門簾走進屋來。
“隊……隊長!”“孫子”一見迭忙坐了起來,馬上要下地。他是害怕隊長的,這一米八的個頭,一怒之下還不得給他拍扁了。
付隊長上前一摁說:“不用下來了,你不是發燒了嗎,好好歇歇吧。”
“隊長,我真發燒了,你看這是李抗美給我開的藥,還有診斷書。”說著就在床頭翻起來。
“不用了,病了就要好好休息,病好了就要好好干活,不能偷懶,明白嗎。媽巴蛋!”
“明白,明白!”
付隊長環視一下帳篷里的其他六張床說,你這屋里七個人就你這張床邋遢,要好好整理一下?!?/p>
“付隊長,付隊長,電話!”“賈四員”又在外邊喊上了。付隊長連忙走了出去。望著隊長的背影,“孫子”罵了一句:“真是個媽巴蛋!”誰知門簾一掀,付隊長又進來了,問:“你剛才說什么?”“孫子”連忙支吾道:“我說,我說你真好帥。”
付隊長三步并作兩步走進板房,綽起桌子上的電話:“喂,我是付勝利。啊是楊大隊長,說吧。”他拿著筆一邊聽一邊在紙上記著。
楊大隊長說,你們的情況都已經知道了,物資處正在為工地調集材料,鋼管、鐵板、閥門、水泥,預計這兩天能運到,要做好接貨的準備。另外,后勤處也為你們配備了糧食和蔬菜,全力保證一號站施工。對了,最近處里領導還要到你們工地進行慰問,一定要做好準備。
“是,保證完成工程任務,請領導放心!”付隊長站得筆直,就像一個軍人臨危受命一樣。
“媽巴蛋,太好了!”付隊長走出板房高興地喊了起來。隊上的人都知道他的習慣,在高興的時候和生氣的時候都會說“媽巴蛋”。
路過門衛房,他翻了一下裝信件包裹的小箱子,依然沒有江尚花的來信。往常個把禮拜總會有她的來信,可現在都半個多月了也不見來信。雖然中隊部有臺電話,可那是內部電話打不出去的,他們之間的交流,只能是書信往來。之前他已發過了一封信,卻也依然未見回音。
江尚花是他在青年點的女朋友。他倆一塊兒下鄉,坐著同一輛馬車到了趙家屯。而讓他倆真正結緣的還是那悅耳動聽的歌聲。當時的知青們勞動是單調重復的,業余生活也是枯燥無味,所以就都用唱歌打發時間排解憂愁。那歌聲無論是激昂的,還是凄迷的,都是知青生命本真的音符,失去了它,知青生活就少了份快樂,多了份孤獨。白天在地里唱,可以活躍氣氛消除疲勞;夜晚在宿舍村頭唱,又可以消磨時間帶來歡樂。endprint
在地里干活,男女是分開的,活不一樣掙的工分也不同。一天,他們在地里干活時又唱上了。女知青那片人們對江尚華說:“你唱得不錯,你來一個吧。”江尚華是個活潑開朗的姑娘,說唱就唱:
革命人永遠是年輕,
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
他不怕風吹雨打,
他永遠挺立在山川……
女知青那邊唱罷,就眾聲要求男知青們也來一個。男生們面面相覷,要說平時打哈哈湊趣瞎哼哼幾嗓還行,真要是正經八百地唱一首,還真讓人打怵。女生那邊又起哄了:“來一個,來一個!”男生們都左顧右盼交頭接耳看著總好說“媽巴蛋”的付勝利。雖然他那時還不是點長,但為人仗義有魄力已成為知青的“老大”。付勝利左右看了看哼了一聲:“媽巴蛋,唱個歌有什么,聽著!”他打了打嗓晃了晃腦袋唱了起來:
田野小河邊哪,
紅梅花兒開,
有一位少年真使我心愛,
滿腹的話兒無法講出來……
聽著聽著,大家都驚呆了,沒想到總好說“媽巴蛋”的付勝利還會唱這樣動人的情歌,繼而爆發出一陣歡笑和口哨聲。雖然這只是田間的唱歌,但江尚花的臉還是紅了一下。
漸漸地農場青年點里的歌聲多了,而且歌的內容也多了。《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深深的海洋》《喀秋莎》等,也時有在田間地頭宿舍響起。江尚華不僅經常唱歌,而且還有一本《外國民歌200首》,她愛唱會唱也敢唱。這令知青和村里的人很羨慕,可也引起了大隊領導的注意。那是“文革”時期,抒情歌曲都是資產階級情調,沾了愛情邊兒的歌曲都是黃歌。于是,大隊書記組織村民和知青開會,要對江尚花進行批判。
大隊書記坐在主席臺上一本正地說:“聽了這些歌曲,感到‘黃色歌曲充滿了青年點,這是一種思想領域的階級斗爭。什么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什么秋莎,還有一首歌唱什么,美麗的姑娘千千萬,只有你呀,最好看……這都是些什么呀?”
“《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是蘇聯衛國戰爭時期的革命歌曲,怎么能是黃色歌曲呢,要是那樣的話,斯大林豈不是縱容販黃嗎?”已是知青點長的付勝利站起來理直氣壯地說。會場上的人們都笑了起來。他繼續說道,其實,在青年點里,男生女生都是很純潔質樸的,男女界限分明。十七八歲的青年,處于青春萌動期,用情歌驅散孤獨,用歌聲填補精神空虛,知青們不知不覺地接受它,欣賞它,因為美妙的歌曲開啟了美好的心靈。
慷慨激昂的演講,符合情理的分析,讓大隊的領導們目瞪口呆,不知如何作答。于是,原定的批判會變成了歌曲研討會。
患難之中見真情,兩個人從相互有好感到心心相印。慢慢地江尚花把付勝利當做了生命中的依靠,而付勝利又將她作為精神的寄托。這在那個年代是多么的溫暖而動人。付勝利脫下的衣服,江尚花總是及時拿去洗,還經常給他送些好吃的。記得有一年冬季搞水利施工,付勝利和點上青年用鐵錘釬子打凍土方。那青年也是個愣頭青,一鐵錘下去就把扶釬子的付勝利的手打得鮮血淋漓,送到醫院縫了好幾針。那些時日,江尚花幾乎天天到他的屋里,送水送飯。有一次,江尚花問,你怎么老好說“媽巴蛋”?付勝利撓撓頭發,聳了聳鼻子說,真的我也不知道,也可能是小時候養成的吧。江尚花打趣地說,那準保是你淘氣,你爸總罵你吧。
“別瞎說,小心我把你扔到窗外去?!备秳倮e起了沒受傷的左手。
“你來,你來,看你一只手能扔動我?!?兩個人都發出了爽朗的笑聲。
白駒過隙,一晃兩年過去了。當付勝利第一批走出青年點要到油田時,江尚花抱著付勝利竟傷心地哭了起來。他們曾一塊描畫著人生的藍圖,一起調回省城,一起安家立業??梢灶I著未來的孩子在那琳瑯滿目的商場大廈間漫步,也可以暢游于碧波蕩漾的公園湖畔?!翱墒悄銋s去了那不毛之地的南大荒,未來我們會怎樣?”
付勝利輕輕地撫摸著她那柔軟的散發著淡淡清香的頭發慢慢地說:“現在油田正需要人,等你以后返回省城時,我也跟著你回去還不行嗎?”
“那就說定了,等我返城時你一定要回去,我們不能兩地生活呀!”江尚花水靈靈的大眼睛充滿深情地瞅著他。
現在,江尚花真的馬上要返城了。按照當時的約定,他就得跟她一塊回省城??墒乾F在他能馬上回去嗎?工程這么緊,人員又這么緊,隊伍還不太穩定。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不管怎樣一定要把工程干完干好,然后再走。
三
第二天上午,付勝利正在檢查工地的罐區、配電間、輸油泵房,忽然,“賈四員”風風火火地跑過來:“付隊長,付隊長,公社派出所來人了。”
“派出所?我們油田有保衛處,不用他們來維護啊。”付隊長的眼睛瞪了起來。
“派出所的茍所長說,昨天晚上他們那里發生了一起流氓搶劫事件,要定時定人,確定范圍……”“賈四員”一邊擦汗一邊說。
“他們公社出事了,也不能到我們油田工地來確定范圍,我們工地人員也沒有出去啊?!备蛾犻L很是生氣。
“不是,人家說了,昨天晚上有個叫‘孫子的人到公社的商店買東西,還說在三道堡子,你說人家能不來查嗎。”
“那現在人在哪兒呢?”付隊長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鄭副隊長陪著在隊部坐著呢?!?/p>
作為隊部的板房比帳篷窄點,但比帳篷長點。正北墻壁上掛著毛主席的畫像,東墻壁上貼著毛主席語錄。付勝利睡在東墻角,鄭衛國睡在西墻角,接下來的就是“賈四員”和打更的老王頭。屋中間是兩個木跳板做桌面,三只包裝箱做桌腿,搭成了長條桌作為會議桌,桌子四周擺放著都是些焊條箱、工具箱和用木板臨時釘的小凳子。當付勝利走進板房時,那兩個派出所的人坐在焊條箱上正跟鄭衛國嘮著。
“啊,這是我們的付隊長,他姓付,是中隊的正隊長。”鄭衛國著重強調了一下,然后介紹那兩位穿制服的,“這位是派出所的茍所長,這位是錢干事。”
關于隊長的稱呼及職務的介紹,兩個隊長在開始時還頗為周折。在中隊人們稱呼“付隊長”的其實是正隊長,而叫“鄭隊長”的實際是副隊長。這讓大家挺不好叫的,特別是“賈四員”,跟兩個隊長總在一塊,一天得叫好幾十遍。還是“賈四員”機靈,他給姓后面加了個正副。比如叫付隊長就喊“付正隊長”,喊鄭隊長就叫“鄭副隊長”。后來全中隊的人也都跟著這么叫開了。不過付勝利卻不滿意了,嫌稱呼太 嗦:“什么付正,正付的,啊,叫我付隊長,我就不是正的了嗎?媽巴蛋,不許瞎叫!”于是,隊上的人還是叫付隊長。在隊里還好說,你叫什么大家都知道,但在外人面前那一定要介紹清楚的,不然還真搞不清楚誰正誰副。endprint
這時,付隊長和兩位握了一下手說:“我們這兒太簡陋了,‘賈四員去給客人倒杯水!”
聽了茍所長的簡單介紹后,付隊長說這是治安大事,該找誰就找誰吧。
不一會兒,“孫子”就被找了來,呆呆地站在了門口。
“你不是有病嗎,怎么跑到崗屁村了?”付隊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要不是派出所兩人在場,他真想給他一巴掌?!斑@是派出所的茍所長,你昨晚干什么去了?你要好好地對他們說?!备蛾犻L說完就坐在了一邊。
當聽完茍所長的敘述后,“孫子”急得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我可沒作案??!”
“誰也沒說你作的案,只是懷疑對象,你能買‘婦女書看,就不能讓人懷疑嗎?你說吧,昨天晚上8點到12點鐘你在哪兒?”錢干事一臉嚴肅。
“我……我去了趟崗屁村商店,后來我們就一塊兒回工地宿舍了?!薄皩O子”提了提褲帶。
“誰能作證!”茍所長目光炯炯直逼“孫子”。
“嗯,和‘金魚‘海螺他們一塊兒去一塊兒回來的?!薄皩O子”坐在那兒真是目瞪口呆了。
“怎么,你們這兒竟是些水產品?”茍所長一臉的苦笑。
“啊,不是,‘金魚叫劉金竽,吹竽那個竽;‘海螺叫莊海羅,是羅盤的羅。叫長了就叫成了‘金魚‘海螺了。”別看這“孫子”不好好干活,口齒卻挺伶利,一頓機關炮把兩個人也逗樂了。
好在工地就在跟前,一會兒“金魚”、“海螺”就來了,很快就得到了證實。
原來昨天晚飯后,哥三個閑著沒事就想出去轉轉,可這周圍除了葦塘就是水渠。三個人想了想就去最近的崗屁村吧,那兒好歹還有個公社。三個人順著小路越過堤壩,很快就到了崗屁村。這是一條公社式的商業街,那時不興搞個體經營,街面上的小商店、小吃部、小書店等都是國營和集體的??吹竭@兒還有書店,“孫子”一陣高興,他是最喜歡看書的了。于是他就與“金魚”、“海螺”約好,溜達完后到書廊會齊,便一頭扎了進去。如同在浩瀚無垠的海洋中游泳,他一會兒看看這本,一會兒又摸摸那本,喜不自勝。而且那個看書店的姑娘還特別熱情,跟他嘮著嗑,還介紹著圖書。他從技術書籍類轉到了醫學衛生類,那一本本圖案精美的書吸引了他?!皩O子”的目光停在了一本《婦女衛生知識》書上,頗感新奇,那封面的靚女確實有吸引力,他翻開書頁看了看,內容著實豐富,便買了一本。
“‘孫子,買本什么書?”“金魚”老遠就喊開了。他是油田青年,比“孫子”早兩年參加工作,論干活那是“二尺鉤撓癢癢——一把硬手”,可就是好咋唬,貓屎大點小事經他一喊,芝麻也成了西瓜。他一伸手就把那本書抓了起來,隨便翻了翻:“噢,還真挺好看的?!B荩阋瞾砜纯?!”
“海螺”慢騰騰地走上前來,伸著脖看了看驚呼道:“哎呀,我說‘孫子,你還真會買書的,太好了!”“海螺”就像半道上撿了個元寶那樣的高興。
他們哥仨就嘻嘻哈哈一路小跑回到了宿舍,屋里其他人見了也是十分高興,都不住地夸贊“孫子”,當然有的話里話外不乏諷刺之意。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圍繞著這本書就產生了爭議。盡管小青年們都覺得挺好,可那些老師傅們都大為不滿。
“這,這買得啥子書嗎,買點啥子書不好,非得買這‘婦女,咳,真是的!”四川籍老石油工人老張氣咻咻地說。
“缺德,好好的男人誰看這種書!”“韭菜花”是最后進屋的,當她看到那本有爭議的書后,也是十分氣憤。
“好了,好了,放起來不看也就是了!”盡管班長周發貴對“孫子”買書之事也不滿意,但既然買了就買了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怎好過分指責。
人們議論紛紛地走出了宿舍上工地了,事情大概也就完事了。誰知他又讓“賈四員”叫了來,讓隊長一陣暴訓,而且像犯人一樣讓兩位官差給審了一通。
“你說我這多倒霉。”“孫子”撓了撓散亂的頭發走出了隊部。當他回到宿舍時,渾身就像散了架子似的,無力地靠在床上,一抬眼看到了擺在包裝箱蓋上的那本“婦女書”,一氣之下,順手從窗口撇了出去……
送走了派出所的兩個人,付勝利坐在焊條箱上呼呼地生著氣,對鄭衛國說:“媽巴蛋,告訴各班長,以后業余時間誰也不準出去,這還像話嗎,簡直像像……”他一著急也沒說出像個什么來。
“下步是得嚴格要求一下了,可光嚴格也不行啊,都是二十來歲的人,沒事時能坐得住嗎?再者說了,光靠管也不是常事啊?!编嵭l國喝了一口水說道。
“是啊,你說的是這么個道理,可業余時間干點什么呢?要不先跟大隊說一下,讓處放映隊來工地放場電影?!?/p>
“我看行!”鄭衛國放下茶缸子說。
“那就這樣,你給大隊打個電話,先約一下。我去找周師傅看看下步怎么辦。”付隊長戴上安全帽就走出了隊部。
在一號罐區,付隊長找到了正在丈量鐵板的周發貴。周師傅十分誠懇地說,自己管理不嚴,才出了這種事情,請隊領導批評。付隊長看了看已起了兩層鐵板的大罐說,現在不是批評的事了,重要的是抓好工程速度和質量。小青年們多敲打敲打就行了。
正說話間,“賈四員”又風風火火地跑了過來:“付隊長,付隊長,鄭副隊長說了,處里放映隊今晚上就來?!痹瓉泶箨牶吞幚镌缇脱芯窟^,在會戰時期慰勞前線將士,第一站就是一號工地。
“太好了,太好了!你馬上通知各班,晚上早收會兒工,吃完飯好看電影?!?/p>
工人們聽到這個消息后,個個勁頭倍增,電焊弧光閃閃,平罐錘頭聲聲?!按蠹移疵裳?,拿下一號站呀,十一把禮獻呀,晚上電影看呀!”不知誰編了個順口溜,工地上更熱鬧了。
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沒有電視,沒有手機,連個半導體收音機都很少,如果能看場電影那真趕上過年吃了頓大餐。每當放映員從駕駛樓里鉆出來,人們都要湊到跟前,指點著鐵殼箱子詢問什么片子,能演多長時間。然后,都要早早地吃了飯,到放映場占地方。
所說的放映場,只不過是在上次開動員會的地方立了兩根腳手桿,撐起銀幕罷了。在這里看電影不要說工地的上百人,就是幾千人也不會擁擠的。因為這片場地向南銜接上了廣闊的田野。晚飯后,“孫子”和班里的人早早就去了放映場,目的不是怕擁擠,只是為了靠前點。他好像忘了上午挨訓的事,又活潑得像個猴子了。endprint
“喂,‘要生男,坐這兒來!”“孫子”看到食堂的胖胖的女炊事員便大喊起來。這個炊事員姓藥,父母為讓她長志氣,超過男人,故叫藥勝男,誰知叫來叫去竟叫成了“要生男”。
天漸漸地黑下來了,人越聚越多。站起來向后一看,黑壓壓的一片,可能有不少鄰近農村的老鄉也前來觀看。借著放映機射向銀幕的光線,“金魚”、“海螺”幾個人還做出各種各樣的手影,小白兔、大灰狼、拖拉機、大油罐等,差不多每次放映前都要先睹一下他們的“手影戲”。付隊長也被他們的天真稚氣所感染,笑著說:“媽巴蛋,瞅你們幾個,都二十好幾了,還像個小孩似的,沒個正形?!薄肮贝蠹叶夹α似饋?。
高興畢竟是很高興的,不過看起電影來也確實不舒服。沒有椅子,只能找個小板凳,很多時候,只能找幾塊磚頭或者石頭坐著,時間長了都硌屁股。蹲起來坐下,坐下又蹲起來,看一個片子不知道要倒騰多少回。要是刮起風來,呼呼地鋪天蓋地,電線嗡嗡作響,樹葉刷刷抖動,再加上電影畫面,真可謂情景交融。要是趕上下雨,那就是一群落湯雞了。
在安排好放映員后,兩個隊長都坐在了那個長木箱上,看來他倆都很高興。付隊長把“賈四員”招呼來:“你這個宣傳員,領大家唱個歌,活躍一下氣氛?!庇谑且皇住段覟樽鎳I石油》的歌曲響徹云天。
錦繡河山美如畫
祖國建設跨駿馬
我當個石油工人多榮耀
頭戴鋁盔走天涯
頭頂天山鵝毛雪
面對戈壁大風沙
嘉陵江邊迎朝陽
昆侖山下送晚霞
天不怕地不怕
風雪雷電任隨它
我為祖國獻石油
哪里有石油
哪里就是我的家
……
在這石油工人發自肺腑的歌聲里,電影鏡頭徐徐拉開,朝鮮影片《在那鮮花盛開的村莊》以它那絢麗多彩的畫面展現在大家的面前。那農村勞動的場面,那歡樂的而又幽默的氣氛,還有那個胖婦女外號叫“二百公分”的出色表演,都使人們沉浸在無比的興奮之中。隨著劇情的不斷發展,人們的心也隨之而上下起伏。然而,電影還沒演完,鄭衛國卻心事沉重地回隊部了。
其實,最近他的心情是不太好的。家在農村還有個孩子,生活很困難。鄭衛國以前是火焊工,每天都能補助五毛錢。后來他提拔當了副中隊長,這補助也就沒有了,那一個月也有十幾塊呀。當了一陣之后,他覺得太虧了,就去找大隊長要求還回去當火焊工。
楊大隊長聽完后,指著他的鼻子喊:“你就為那倆錢嗎!別忘了,你還當過兵,還是個軍人。上前線打仗是為了掙錢嗎?還不是保家衛國,為了全國人民幸福生活?,F在,我們在這樣艱苦的環境中找油找氣,是為自己掙錢嗎?還不是為了中國的石油工業發展,為了甩掉貧油的帽子。你以為當干部就是為了多掙錢嗎?姜副總指揮的官大不大,資格老不老?可他每月也就比別人多幾斤細糧二斤肉蛋啊。要是你就為那倆錢,還不如回家種地去!”說到激動之處,楊大隊長竟拍起了桌子。
現在又是怎么了,是不是有病了,是不是又有別的什么事了?付隊長放心不下,沒等電影演完也回到了隊部。屋里沒有點蠟燭,但東邊的“大蠟燭”已將小屋照亮了。只見鄭衛國斜靠在床上,眼睛呆呆地看著屋頂,淚水順著眼角緩緩地流了出來。
“老鄭,怎么了,病了嗎?”付隊長走進屋來問道。
“啊,沒事,就是有點想孩子了?!彼艘幌卵劬ψ似饋?。
“是不是電影場面讓你想起了嫂子、孩子?”
“咳!”似乎這句話觸起了他的無限感傷,鄭衛國仰著臉看著窗外的“大蠟燭”。“又半年多沒有看著孩子了!”他默默地低下頭去,然后又慢慢地抬起來,“不知怎的,我是那樣想孩子。胖胖的小臉,大大的眼睛,一生氣小嘴撅得像個小喇叭。在家時,他總是問這問那,沒完沒了。有一回,他問我他是怎么來的,我說是我和你媽在道上撿的。他又指著我的鼻子:‘那你呢?我說是你爺爺在道路上撿的?!俏覡敔斈??咳,真是沒有辦法。他很調皮,有時爬到箱蓋上把東西弄得亂七八糟。我舉起手要打他,誰知他撅起小屁股說:‘打吧,打死你就沒有孩子了!你說他多懂事。上次我要回來,孩子摟著我的脖子,硬是不讓我走,‘爸爸,你不好在家嗎?我搖了搖頭。孩子把他的小臉貼在我的臉上。當時,也不知怎的,我感到一陣心酸……咳!”鄭衛國忽然感到話說多了,自己也是軍人出身,怎么說起兒女情長了。他默默地站到窗前,呆呆地望著南天。付勝利也站到了窗前,任思緒飛飛揚揚地飄向了遠方……
四
六月天小孩臉,說變就變,剛才還艷陽高照,現在就陰云密布了。大片的黑云彩從東南角緩緩地擠壓過來,似有萬千軍馬奔騰疾馳。茫茫無際的葦海,也由翠綠色逐漸變成了墨黑色,極目遠望,一片片葦葉如同一排排浪花,裹挾著海洋的咸腥味,鋪天蓋地奔涌而來。
“‘賈四員,快告訴鄭隊長和各班班長做好暴風雨來臨的準備!”
當付勝利從輸油泵站出來時,銅錢大的雨點就劈頭蓋臉地砸了下來。他徑直去了一號罐區,那兒工程量最大,而且由于罐體高大,最易受到風暴的沖擊。果然,剛剛對好口的鐵板,在狂風中不住地搖晃著,如果突然倒塌,不僅要影響工程進度,而且還會造成人員的傷亡。
“用大繩拴住鐵板,要緊緊地拉住,不要松手!”周發貴向上邊喊著,同時使勁地拉住了那根棕繩。狂風使勁地搖撼著鐵板,大雨“噼噼啪啪”地拍在他的臉上。周發貴用衣袖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吃力地抓緊上下抖動的大繩,身體隨著狂風左右擺動。突然他腳下一滑,向右側傾倒下去。而就在這時,付勝利的兩只大手扶住了他。
“周師傅,你先下去歇會兒吧,我在這兒盯著!”
“沒事,我沒事,就是胃有些痛,不礙事?!敝馨l貴依然緊緊地抓住大繩。
望著周師傅蠟黃的臉上涔涔地淌著雨水,望著他那雙緊緊抓住大繩的手,付勝利心情很激動。突然,周師傅捂著肚子蹲在了地上,而那抓緊的大繩依然沒有松手。這時,“金魚”跑了過來說,這兩天周師傅就胃疼,窩窩頭高粱米一點兒也吃不下去,還不讓我們出去說。endprint
“趕快送到衛生院!媽巴蛋,這樣大的事怎么不早點告訴我!”付隊長真的生氣了。
“不用了,生產這么緊,叫抗美給我瞅瞅,拿點藥就行了?!敝軒煾德卣酒饋恚嬷亲?,緩緩地向衛生員帳篷走去。
風漸漸小了,雨也漸漸小了。付隊長三步并作兩步走進帳篷對李抗美說,一定要用最好的藥。李抗美一邊給周師傅拿藥一邊說,周師傅是胃潰瘍,很大成分是缺少營養造成的,要多吃細糧和肉食。
付隊長二話沒說就去了食堂,此時炊事員正在案板上“梆梆梆”地切大蘿卜?!啊疀]有為,現在周師傅胃潰瘍發作,你能不能給整點細糧和肉食什么的?”
“我說隊長,你也是知道的,一個月一人就配給三斤細糧二兩油,肉食品有就配給,要是沒有的話,那一個月也見不著個肉丁呀。上回不是說處里到外地搞肉食嗎,怎么現在還沒回來?”“沒有為”一邊擦著手一邊說。
“說是快了,可遠水解不了近渴。現在你要盡快整點面食,肉要是沒有,就上葦塘抓個野雞野鴨什么的,反正要整好點,我不管你怎么整,媽巴蛋!”
望著隊長的背影,“沒有為”牢騷滿腹:“這不是拿公鴨上架呀,我上哪兒整去。走,抓野鴨子去!”他沖“要生男”一揮手就走出了伙房。
中午時分,付勝利吃完高粱米、鹽水燉蘿卜,剛想靠在床上瞇一會兒。忽然,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付隊長起身抓起電話:“喂,我是付勝利,啊,是徐調度長啊。”他趕緊拿張紙把內容記了下來:
供應處配發的生產物資將于下午運到一號工地。但連日的大雨已將距工地三里地的“將軍橋”沖毀,要求工地組織人員搬運。同時,大隊也將組織人力搞個會戰,將物資運進工地。
付勝利和鄭衛國簡單地研究了一下搬運工作,叫“賈四員”迅速通知各班帶好手推車、大繩、鍬鎬等工具,一點鐘到大門口集合。
下午一點鐘,兩個隊長就站在了東門口。只見人們從帳篷里鉆出來,有的拿鍬鎬,有的推車子,有的還扛了根扁擔,幾十號人就聚到了大門口。
“除了衛生員外,其他女的就不要去了,也扛不動!”付勝利揮了揮手。
“咋的,看俺們沒有勁?”“要生男”伸出了胖胖的小胳膊,“你看多有肌肉。”
“都什么年代了,男女都一樣了,為什么不讓我們去?”“韭菜花”也躍躍欲試。
“行了,在家里生男娃得了,再吃點‘韭菜花。”“孫子”、“金魚”幾個人又在那兒打起了哈哈。
“行了,別瞎逗了,那就都去吧,但要注意安全?!备蛾犻L扛起一把鐵鍬走在了前頭。
這工地的東邊也是一片大葦塘,幾個鉆井隊不分晝夜地打著井。特別是離工地最近的那口井進展最快,呼隆隆地都快出氣了,聽說還是口高產井,離河還很近,前邊的大水泡子里已涌入了很多泥水。為保護環境,那四周用固井水泥圍了很高一圈 。
遠遠地看到了那座不太大的“將軍橋”,橋上的磚塊水泥板已被沖掉,只剩下橋墩還立在湍急的水流中。
別看這座橋不起眼,在歷史上卻有著重要的位置。南大荒地處關外要塞,是古今重要的戰場。大遼河、渾河、太子河交匯處的三汊河口以及古鎮田莊臺,是歷代兵家必爭之地。三汊河史稱“墜”“剪子口”,隋唐設有三汊關。三汊河上通三河,下連渤海,是遼東進入京城的必經官道,也是兵進中原的軍事要塞。清太祖努爾哈赤起兵討伐明朝,首先攻破三汊關,連克四堡。當時的明朝總兵劉渠,曾揮師西進,在這座橋的西側擺下了戰場,連連打退清軍的五次進攻,最后戰死疆場,這座橋就被后人命名為“將軍橋”,以紀念這位抗清英雄。如今的“將軍橋”已破落蕭條,再難尋覓古代在這里擺過戰場的痕跡。
當付勝利帶著隊伍來到橋頭時,對面已來了兩臺車。橋上是過不去了,但從橋往南二百米處,有一片半米來深的泥塘,車過不去人可趟過去。這也叫天無絕人之路。他們從這片爛泥塘走到了對面。徐調度長說,這次拉來幾車鋼管、鐵板、閥門等急用物資,還有一車水泥。考慮到東西多人員少,一會兒楊大隊長帶隊伍過來。
“同志們,一會兒楊大隊長就帶人來了,我們先搬著,女的挑小件,男的拿大件,來,開搬!”人們紛紛行動起來,有的扛鋼管,有的抬鐵板,有的拎閥門,趟過三百多米的爛泥塘,浩浩蕩蕩的隊伍向一號工地進發。
正在這時,楊大隊長坐著解放卡車來了,幾百人紛紛跳下車,加入到運料的隊伍中。付勝利高興地向楊大隊長奔去,他剛想喊“媽巴蛋”,馬上想起大隊長的告誡,于是說:“大隊長來得好快呀!”
“你不是更快嗎,早早就到了。”楊大隊長拍了拍他的肩頭,“一定要抓緊時間,按時完成工程。”
“是,首長!”付勝利向楊大隊長行了個軍禮。
這個站方圓十幾里煙波浩渺,葦蕩茫茫,人跡罕至。極目遠望,河口入海處水光連天,漁帆點點,耳畔濤聲陣陣,身前身后青翠的蘆葦一眼看不到邊。幾百米的泥塘,一步一陷,根本沒有路。但職工們毫不畏懼,爭先恐后扛抬東西,趟泥而行。
幾百人排成的行列,宛如一條長龍蜿蜒伸向蘆蕩深處。一路上,人們互相勉勵著,攙扶著,以頑強的毅力向前走去。有的人一步邁進去,泥水沒腰深。有的人走了不到十步遠,就跌倒了兩三次。楊大隊長和徐調度長抬著鋼管走到爛泥塘里,楊大隊長大腿突然抽筋,他坐在泥水中,讓別人幫他按摩。看到大隊長、調度長都這樣身先士卒,大家干勁更大了。在過爛泥塘時,“要生男”一下子摔倒在泥水里,幾十斤重的閥門壓在她身上。大家立即趕過去把她拉起來,勸她休息一會兒,她卻回答說:“這里是鍛煉意志的好課堂,為了大干快上,再苦再累也心甘?!闭f完,爬起來繼續往前走。
在泥濘的爛泥塘,在狹窄光滑的堤壩上,響起了氣勢磅礴震撼人心的歌聲:“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幾百人在這昂揚的復式大調中,往返來回,終于在夕陽西下的最后一抹輝光中,完成了搬運任務。
送走了大隊長的人馬,付勝利帶著人抬著最后的鐵板、鋼管往回走。然而這時,卻發生了意外。endprint
付勝利和鄭衛國用扁擔抬著一塊鐵板,隨著人流像下餃子一樣沖入泥灘。在他們的面前是用鐮刀割出的大約兩三米寬的路,路上全是葦茬子,水漫過膝蓋。他倆趟著泥水摸索著向前走著,突然走在前邊的鄭衛國的一只鞋陷進泥水中,光著腳感到葦茬子扎得鉆心般的難受。這時系著鐵板的繩子向前滑落下來,眼瞅著就要砸向鄭衛國的右腿。就在這時,走在后邊的付勝利眼疾手快,兩手緊緊地抓住繩子,使盡全身的力氣向后拉去,鐵板的重心已都轉移到后邊了,鐵板重重地砸在付勝利的左腳面上?!鞍?!”付勝利痛得喊了起來。鄭衛國從泥里拔出腳回過頭來問:“怎么了?”
“沒有什么。”付勝利淡淡一笑,然而他的左腳面上已浸出了鮮血。
“付隊長受傷了,付隊長受傷了!”鄭衛國使勁地喊著,人們很快把付隊長抬到堤壩上。李抗美背著藥箱飛快地跑了過來,一邊包扎一邊埋怨道:“怎么干活就不知道加點小心,看,都砸成什么樣了!”好在只砸在腳面上,沒有傷到骨頭,這也是不幸中的萬幸。
“趕快上醫院,趕快上醫院!”“賈四員”一邊向這邊跑一邊喊。
“嗥什么嗥,就擦破點皮,上什么醫院。媽巴蛋,這么倒霉,完事完事了,還給咬了一口?!备秳倮ǖ袅四樕系哪帱c忿忿地說。
五
這回付勝利的那根棍子派上了用場,不僅可以敲打地面和帳篷,而且還可以當拐棍。早晨他早早地起來,拄著那根一米多長的棍子走出了板房,四下查看一番。這也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還是在農村青年點當點長時,他每天都要巡視兩遍,早一遍晚一遍,查看農用工具,查看各個宿舍的情況。
付勝利拄著拐棍歪著腦袋向食堂門口望去,只見“賈四員”正站在四米長兩米高的水箱旁,拿著水龍頭給每個臉盆和牙缸裝水。在會戰年代,水是特別寶貴的,因為那些水大都是用罐車從幾十里地甚至上百里地外拉來的。有時幾天十幾天拉不上來水也是常事。所以,在這里用水也要精打細算,特別是在橋被沖垮后,水就更緊張了。雖說葦塘里有水,但那是鹽堿水,不能喝也不能用。早晨,男女職工一律小半盆水洗臉,一牙缸水刷牙。晚上時,男職工還是一小半盆水洗臉,女職工就給一整臉盆水,男女有別嗎。
“我說‘賈四員,你就再多放點吧,我還得擦擦肚皮呢!”“孫子”雙手端著臉盆向前伸著,活像個乞討要飯的:“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敝車娜硕肌肮贝笮ζ饋怼?/p>
“‘孫子,都什么時候了,橋沖塌了,修好也得個幾天,你不吃飯不喝水啊。媽巴蛋,從現在起比以前更要節約用水,明天早上就不用洗臉了?!备蛾犻L一瘸一拐地站到了水槽邊。
“那我們的臉怎么辦?”“韭菜花”一拍胖乎乎的臉蛋。大家又都“哈哈”大笑起來。
“水都快喝不上了,還要什么臉?媽巴蛋?!备蛾犻L很是生氣地走進了食堂。
這時,已有早來的人開始在電纜盤上喝玉米粥吃窩窩頭了。他詢問了一下食堂情況,“沒有為”晃晃頭說,現在細糧沒有了,只有些粗糧,特別是飲用水不夠了。
“嗯,水不夠了。”付隊長眼睛瞪得老大,這可是重大問題。要說人餓上個幾天還可以堅持,要是一兩天不喝水,就會慢慢的神志不清了?,F在橋還沒有修好,不能馬上把水運進來。付隊長焦躁地走出食堂,望著依然噴射著火焰的油田“大蠟燭”和后邊那一座座井架。咦,何不去井隊借點水?他拄著拐棍回到板房,對正在洗臉的鄭衛國說出了自己的想法。鄭衛國迅速擦干了臉說:“行,我一會兒去井隊說說?!?/p>
上午的陽光十分和暖地照在生龍活虎的工地上,隨著起吊哨聲的一次次響起,那油黑的大罐鐵板在徐徐上升,而那“哐哐”的敲打鐵板的聲音,又似在給這繁忙的工地演奏一首施特勞斯的田園進行曲。付隊長有些沉醉了,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幅優美的田園風光圖。
那是幾年前,他和江尚花并排坐在遼河的堤壩上,望著平靜溫柔得像一個十八九歲姑娘的遼河,梳理著烏黑的發辮,一葉輕舟慢慢地在平平如鏡的河面上游動。清清的水流緩緩地沿著一條條密如織網的渠道延伸到每一個綠色的田疇。當那遼河的浪花撞擊著涌入閘門的時候,田間便翻騰起一片歡樂。那些在插秧的姑娘直起腰,俊秀的臉蛋上涌起一個個甜甜的微笑,也許還會吟唱一首“我愛家鄉美”的小調,那婉轉動情的歌聲,久久地飄蕩在遼河兩岸,滋潤著葦蕩叢生的土地升起一個個金色的希望。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成群的鴨子晃動著渾圓的脖頸,時而扎入水中,時而仰天長嘯,發出一陣陣令人心曠神怡的歡叫。一艘艘漁船,像一只只碩大無比的海鳥,銜起一條條銀白的魚兒,去組裝人們生活的甜蜜。在閑暇之日,岸邊的綠葦叢中,會挺起一支支竹竿,伸向蔚藍明凈的天空。他倆偎依著像一對鴛鴦,在陽光明媚的春天,在綠意蔥蘢的堤壩上,盡情享受人間的美好時光。
現在,付勝利多么希望江尚花即刻出現在他的面前,相擁而坐。那時,她一定會說,“媽巴蛋”你在農村修水利工程把手砸了,現在你在油田搞井站施工,又把腳砸了,你呀你呀,就是個“媽巴蛋”!
一邊是油田的重點工程,一邊是省城里自己的父母和心上人。他坐在焊條箱上,長嘆一聲:“咳,怎么這么難啊!”
“付隊長,付隊長,鉆井隊來送水了!”鄭衛國在大門外面喊。
付勝利抹了一下眼睛,急忙從板房里走出來。
“這是我們隊的付隊長,他姓付,是我們隊的正隊長?!编嵭l國還像以前一樣作著例行介紹,“這位是鉆井隊的馬指導員,他們聽到我們的情況后,擠出一部分水,給咱們送來了?!?/p>
望著車上的幾大桶水,付勝利又感動了:“謝謝你們,真謝謝你們了!”他的雙手緊緊地握住了馬指導員的手。
“沒什么,沒什么,油田都是一家人嗎,不用客氣。”馬指導員十分豪爽地說。
六
這幾天天晴氣朗,材料又很充足,大家起早貪晚,工程進展得很快,大罐安裝已過大半了,輸油泵房的工程也完成了一大半。而且,那座“將軍橋”馬上就修好可以通車了。作為炊事員兼管理員的“沒有為”很高興,因為食品、飲水能運進來比什么都重要,這不僅能保證生產建設,更重要的是能夠保命。endprint
“孫子”也很高興,沒事就往食堂里出溜。平時他是愛吃“兩大勺”的。什么是兩大勺,說得白點,就是上一勺下一勺。那時食堂做的菜都是湯湯水水的,油水很少。吃飯時,食堂桌上放了兩大盆菜湯,每人只能舀兩勺。那時,人們肚子里油水太少了,油的比重輕,漂在浮面,輕輕一撇,撇的是浮在上面的油水,第二勺往底下撈干的,這樣盛在飯盒或水缸里的菜既有油水又有干貨。這活兒很多的時候是由“要生男”操作的,所以“孫子”就和她貼得近些,好更多地享受“兩大勺”的優厚待遇。不過“金魚”和“海螺”聞到了腥味,也要享受這“兩大勺”,整得“要生男”總是上一勺下一勺地緊忙活,好懸沒把“要生男”改成“要兩勺”??墒墙鼇砣馐硾]有了,蔬菜也不多了,這“兩大勺”里也就沒有什么內容了。要是橋修好了,肉食蔬菜運進來,都下到鍋里,這“兩大勺”可就豐富多了?!皩O子”想到這兒心里很是高興,拍著癟塌塌的肚子,哼起了小調:“送呀送情郎,送到小河旁……”
付勝利更是高興,要是糧食肉食送進來,那職工吃得就好了,吃好了身體就壯了,干勁就更高了,工程進度就更快了,那領導首先表揚的還不是他付勝利付隊長啊。還有工程干完了,他還可以早回去和江尚花團聚領證入房。功德圓滿,衣錦還鄉。一想到這些,他心里高興得就像三伏天悶熱難耐吃了根冰棍那般的愜意。他要把自己的這種感受寫信告訴江尚花,他不是不回去,而是要等到工程竣工戴著大紅花回家。他想找個時間跟楊大隊長說說自己的想法。現在付勝利不時地向東邊的土路上望著,盼望那拉豬肉的卡車早點到來。昨天就說,從外省采購的肉食品已到了火車站,今天向各單位分發,那火車站離這兒也就幾十里地,個把小時就能到,怎么都到下午了連個影兒都沒有哇。
“剛才來電話了,說是豬肉被扣在車站了?!薄百Z四員”呼哧呼哧地從隊部跑了來。
“什么?扣下了,憑什么扣下??!媽巴蛋!”付隊長眼睛又瞪了起來。
“說是國家正在實施食品配給制,不能私自采購各種食品。”
“媽巴蛋,你說配給制,那也得給配呀,現在咱這什么也沒有了,你看周師傅缺營養都胃潰瘍了,你看大家臉上都成菜色了,這活兒還怎么干??!媽巴蛋!”付隊長聲音越來越大了。
“對,不給就是不行,我們吃什么呀!”“孫子”義憤填膺,怒不可遏。
“沒有為”急匆匆地跑了來:“隊長,再不拉來,咱們可真沒吃的了?!?/p>
“那咱們就去硬拉,是咱們油田從外地采購的,又不是偷,有什么不能拉的?!薄熬虏嘶ā辈焕⑹桥泻澜埽f起話來既強硬又不無道理。
付隊長站在輸油泵站的臺階上,大聲說:“媽巴蛋,我們這不是去偷去搶,是去拿回我們自己買的東西,對不對?”
“對!”周圍的職工群情激奮斗志昂揚。
“好!那我們一會兒組織人員去車站拉運!”付勝利大手一揮,就像在青年點指揮田間生產一樣。
“那我們是不是請示一下大隊?”鄭衛國小心翼翼地問。
“不用,請示了倒麻煩,要是不讓去了怎么辦?沒事,有事算我的。走,去車站!”
已是傍晚時分,十來個人穿好工服,戴上安全帽,有的還拎了鎬把鐵鍬。這一行人坐上了解放值班車,浩浩蕩蕩地向火車站進發。付隊長坐在駕駛室里向外望去,墨綠色的葦海翻滾著涌向遠方,遠遠近近的井架聳立在綠海叢中,那一面面紅旗迎風招展,夕陽的余暉傾灑在每一片葦葉上,綻放出金色的光亮,而這一點點的光亮又匯聚成生命的港灣。這一輛載重八噸的解放卡車就像一葉舢板,上下顛簸著駛向綠色的海洋。
對于這樣的特殊行動,付勝利是有經驗的。還是他在知青點當點長時,有一年天氣干旱,上游的村落為澆自己村的地,竟從河的上邊砌壩截住了水源。當付勝利得信后,立即組織青年點的知青們,帶上鍬鎬又拿上筐簍直奔老虎村河口。知青們都覺得挺奇怪,帶上鍬鎬可以刨開土壩,可拿著筐簍又是干什么呢?到地方后,付勝利兵分兩路,一路由生產隊長帶著人在河邊說理,一路由他帶領直奔老虎村糧庫。當地社員都挺納悶,不去拆水壩端筐拿簍的到這兒來干什么?社員們忙堵住糧倉門口與他們理論。
這時,付勝利不緊不慢地說:“我們是提前借糧食來了,你們村把水源上口堵住了,我們肯定是種不好莊稼,那年底肯定也沒有收成,對不對?那沒有糧食,我們還不得餓死!所以呢,我們提前借點糧食以備饑荒?!敝鄠兗娂娤蚣Z倉涌去。此時,早有人送信給老虎村隊長,那隊長猴急猴急地從河邊跑了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說小老弟,別…別借糧了,我們也不多,現在就給你們放水去?!本瓦@樣嘩嘩的河水又流到了趙家屯。
現在,他又要帶領石油壯士赴車站勇拿豬肉。等這一行人趕到車站時,天剛麻麻黑,兩層樓的車站候車室內已亮起了燈光。借著昏黃的路燈,看到有一大堆東西放在站臺上,還有一陣陣的膻味隨風飄散開來。
“就是這堆,咱們趕快裝車吧!”“孫子”一見到肉就有點急不可耐了。
“媽巴蛋,怎么一點也不長腦子,你沒看到旁邊還有兩個人嗎?!备蛾犻L把十來個人聚攏過來,如此這般吩咐了一番。
不一會兒,“孫子”、“金魚”、“海螺”三個人穿著背心短褲慢悠悠地從站臺西側走向那堆肉。
“干什么的?”兩個戴紅袖標的人大聲喊道。
“啊,借個火。”“孫子”仨人慢慢地向跟前靠近?!昂B荨碧统鱿銦燀樖忠蝗私o了一支,點著后說:“二位真辛苦哇,這么晚了還沒吃飯吧,咱們上外邊撮一頓?”
“那可不行,我們在這兒看守重要物資?!?/p>
“什么重要物資呀,整得像打仗似的?”
“你們可不知道,油田從外地整些豬肉,這可是控制物資啊,被我們發現了,都扣了下來。市里下令要查封貨物,并嚴肅處理。你說我們還敢動嗎?”那個高個子抽了一口煙說道。
看來是誆不出去了,“孫子”向正在肉堆旁踅摸的“金魚”使了個眼色。只見“金魚”從大堆里拎出一小塊肉,撒腿就往西邊跑去。endprint
“放下,站住,不許拿!”這一高一矮的兩個人向西追去。“孫子”打了一個長長的口哨后,便和“海螺”一起跟在那兩人后面也向西邊跑去。
這時,付隊長和鄭衛國帶著卡車悄悄地從東邊摸了上來。大家拼命地往車上裝著大快小快的肉,累得呼哧呼哧的,還要不停地溜著兩個“紅袖標”去的方向。
這“金魚”不愧是學校的長跑冠軍,他一個鯉魚跳躍,就把那兩人拉開十幾米。他回頭看看,又放慢了腳步,與那兩個“紅袖標”不遠不近,不即不離。而“孫子”和“海螺”則跟在后邊,作為應急之用。
兩個“紅袖標”一邊追著一邊喊:“站住,站住,把肉放下,那是重要物資!”二人累得連噓帶喘??粗嗳獾摹敖痿~”離得不遠,就在眼前,可怎么追都追不上。他倆追出了老遠,站在那兒喘著粗氣。高個子無意中向后看了看,發現肉堆旁有臺車,大喊一聲:“不好,有人偷肉!”二人方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連忙往回跑,一邊跑一邊喊:“‘油鬼子偷肉了,‘油鬼子偷肉了!”那年頭,石油工人常年在外施工作業,臉上和四肢曬得黝黑,衣服上沾滿了黏糊糊的原油,遠遠望去黑乎乎的,故被當地老百姓稱為“油鬼子”。
付隊長看了看已裝了半車的肉塊,輕聲地說:“行了,走人!”這七八個人就麻利地上了車,開出了車站。
聽到喊聲,站里出來了不少人,有的打手電筒照,有的騎自行車追,有的就在站臺上干喊,還有臺破吉普也開了出來,大概是站里值班車吧。車里的人伸出頭來喊:“停下,停下,把肉拿下來!”
“把肉拿下來,想得倒美,我們就是奔肉來的,給你們拿下去了,那我們吃什么!”已在拐角處上了車的“孫子”三個人向后邊喊著。“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來。
那破吉普還真有個韌性,跑起來像個拖拉機似的,還真跟進了蘆葦塘。付隊長向后看了看喊道:“別追了,前邊有大灰狼,不要命了。再說我們這是拿,又不是搶,你們就是跟到了地方也拿不回去,請回吧!”那吉普車停了一下,接著倒車調頭,又拖拉機般地跑回去了。也許他們也認識到了,就憑他們這三兩個人,就是追到地方也拿不回去的。
這時,一號工地燈火通明,人們搶班加點趕進度。電焊弧光閃閃,東一簇西一簇,耀得人睜不開眼;鑿擊大罐的“哐哐”聲此起彼伏,輻散到很遠的地方;指揮吊車的吹哨聲,抬鋼管的喊號聲,還有人們開懷的說笑聲,構成了一首工地狂想曲。食堂里也是锃明瓦亮,自柴油運上來之后,柴油機晝夜運轉,給工地帶來了光明。
“隊長回來了,隊長回來了!”食堂里的人聽到喊聲都爭先恐后地跑了出來,與車上的人一起搬運肉塊。付隊長走進廚房,見四口大鍋都裝滿了水,騰騰地冒著熱氣,看來就等著下鍋了。付隊長告訴“沒有為”,這些肉三五天也吃不完,給邊上的井隊送些,剩下的都煮出來,多放些鹽不要壞了,咱們慢慢吃。隨后對“賈四員”說:“你去通知各班長,告訴他們好好干,今晚要來個豬肉大會餐。快去!”
不一會兒,工地上爆發出一陣陣海潮般的歡笑聲,“吃肉了,吃肉了!”接著響起了響徹云霄的敲打聲。吃肉,這是多么平平常常的小事,可是,在那艱難困苦的會戰歲月,這竟成了像過年一樣的令人欣喜若狂的大事。
四口大鍋“咕嘟咕嘟”地冒著氣泡,肉塊由鮮紅慢慢地轉成淡白,那種特有的令人垂涎欲滴的香味從食堂里彌漫開來,緩緩地飄散在熱火朝天的工地,飄散在蘆葦沙沙的葦塘。
十一點鐘的時候,夜戰的職工走進了食堂,面對的是一桌桌透著誘人香氣的肉塊,每桌上還有一大缸子散白酒。有的人性急準備動手了,有的已拿起了筷子。
“大家先不要動筷,先聽付隊長講話。”鄭衛國站在食堂最前面的木墩上,向后邊喊著。
付隊長喊道:“媽巴蛋,我們吃肉了,為什么吃肉?因為我們的工程干得快,干得好。白酒也不多,是上回剩下的多半桶,每個人勻二兩,等我們工程干完了,再重擺酒宴,大喝一場?,F在把酒倒上,為了我們工程主體完工干杯!”
“干,干!”人們舉杯暢飲,歡笑一片。
付隊長拿著酒杯走到周發貴的桌旁說道:“周師傅,肉挺爛的,多吃點,你胃不好,就不要喝酒了,多喝點湯?!比缓髮ζ渌苏f,“來,大家都喝一口,可不要干啊,就這么點酒,哈哈哈!”付隊長走了一圈后,坐回到靠窗的電纜盤桌前,他抬頭望了一下窗外的一輪圓月,心想尚花在這兒該多好哇,也能吃到這香噴噴的豬肉啊。
七
肉也吃了,酒也喝了,還不知道上級怎么處理呢,整不好還不得停職檢查,或者黨內記過?這些倒無所謂,反正給職工改善生活了,讓他們健健康康地干好工程,比什么都重要??勺约簽檫@卻要在走的時候背口鍋,人有臉樹有皮,這是自己的榮譽呀。等找的時候再說吧,有一百條理由等著呢。這一天,他在工地上忙碌著,也等待著大隊來電話找他??墒?,半天過去了,竟然沒有人來找。這就怪了,難道車站上的人不知道是哪個單位拿的肉?不能啊,他們的車差點沒跟到工地。那就是人家不追究了?也不能呀,物資那么緊張,而且還是???,不能不追究。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付勝利想了半天也沒有琢磨出個道道。
“付隊長,大隊來電話了,叫你下午去大隊開會?!薄百Z四員”站在木板房門口喊道。
看看說來就來了,不管怎樣到時候再說吧。吃完午飯,付勝利就又坐上那臺卡車向東駛去。這次去一來是開會,二來把分配的蔬菜拉回來,三來他要把工程干完后,調回省城的想法跟大隊長說了。
這路是很不好走的,有些小土路也是雨天“水泥路”,晴天“揚灰路”,翻漿時“彈簧路”,當地人戲稱“汽車誤了馬車拽,人比騎車走得快”。油田人員車輛走的都是“萬噸級泥巴路”(走一公里顛一萬次)。
為此,會戰一開始油田就把修路、架橋、建涵洞列為勘探開發的先行工序,提出了“有路才有油”的口號。
所以,付勝利第一批知青到油田后,就被分到了筑路單位。由于短時間內上了大量的車、馬、人,有人形容當時工地是“車水馬龍、鞭桿如林”,根本談不上搭帳篷,只能用當地的蘆葦搭個“瓜窩棚”。筑路工人和省市里來的民工們風餐露宿,白天大干,黑天就在“瓜窩棚”里避風御寒。遼河地區修路、墊路基只能在冬季進行。付勝利和他的戰友們只能頂著呼嘯的北風煙雪,冒著零下三十多攝氏度的嚴寒,揮鍬掄鎬奮戰在風沙雪原。深黑色的“道道”棉服,抵不住嚴寒的侵襲,很多人的手腳都得了凍瘡。付勝利感冒發燒,在那個臨時搭建的窩棚里足足躺了三天。后來,組建了安裝隊,由于他有一定的石油基礎知識,便調離了筑路單位。endprint
走在這條他曾經參與鋪筑的小路,雖然還十分顛簸不平,但心里還是充滿了感情。他不時地指著遠遠近近的路面,對司機小吳師傅訴說著那風雨兼程的日子。
雖說是走在“萬噸級泥巴路”,但幾十里的路程還是不一會兒就到了。這大隊部和油建處是在一個大院,都是些用木板樹皮或半干打壘建起的平房,遠遠看去,東一座西一片的,就像農村的院落。所說的半干打壘房,就是地面砌不到一米高的磚墻,上面全用濕土和稻草混在一起,用石夯或木夯將濕土稻草混合物砸成墻壁,房頂用木方或圓木搭成三角架子,上鋪油氈紙即成。當然這種房冬冷夏熱,還漏風漏雨。會戰時期就是這么個條件。
從那沙石路一轉彎,是一片臨時的家屬區住房。這住房也是用半干打壘建成的,每個屋寬大約三四米,長也就七八米的樣子。每一趟房有六家,這一片有個二十來趟。司機小吳看著這片房子說起楊大隊長的一件事,讓人著實好笑。事情是這樣的,楊大隊長剛搬進這只有一間房的新家,心想再小再簡陋也是個家呀。于是就誠心誠意地邀請在山東縣城住的岳父老泰山到油田家中一敘。老人興高采烈地坐火車轉汽車地來了。雖然沒好菜,大蘿卜小白菜,但那瓶“老白干”一上桌,老人還是高興得夠嗆。第二天,他那岳父老泰山習慣地出去溜達了,等溜達完后要回家時,就“螞蚱眼睛——長巴了”。一看樓房都是一樣,就是一個個長豆腐塊,而且哪趟房也不標號。老爺子轉了一大圈,怎么也找不到家了。他是一個急性子,一氣之下,就坐汽車直奔火車站回山東老家了。晌午時,楊大隊長和愛人下班一看老人沒有回來,找了一下午也沒找到,上哪兒去了呢?兩口子十分納悶。等到第二天中午快下班時,電報來了:“父已平安到山東老家?!?/p>
盡管這事過去挺長時間了,但現在說起還是令人捧腹大笑不止。
大隊部到了,這是七八間木板房,每個房門口都掛個木牌子,大隊長、教導員一個屋,幾個副職大隊干部一個屋,其他的黨政工團人員一個屋,工程技術人員一個屋,生產調度一個屋,西北角那個大一點的屋就作為了會議室。
付勝利忐忑不安地走進了會議室,坐在了靠東南角的一把舊凳上。這時,那個用木板釘的長條桌兩面已坐了幾個人,在交談著什么。這時,楊大隊長進屋了,坐在了東邊懸掛著毛主席畫像的下面。他環視了一下四周,對坐在墻角的付勝利說:“往前坐坐,后邊能聽清嗎?!备秳倮麡O不情愿地挪到了桌旁,準備接受大隊長那急風暴雨般的批評。然而楊大隊長在簡單介紹了生產情況后,卻首先表揚了一號工地施工進度快質量好。這讓付勝利受寵若驚,本來準備挨批評的,卻受到了表揚。
“我們這個一號工程干得很好,不僅得到了油建處的好評,也獲得了油田領導的好評,這是我們整個大隊的光榮,更是安裝中隊的光榮。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這就是大慶精神,也是我們大隊的精神?,F在,油田勘探迅速發展,已在月牙嶺發現了新油田,預計年底就要建站。所以,安裝中隊要抓緊施工,保證十一按時交工,做好進軍月牙嶺建站的準備?!?/p>
“我……”付勝利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他這次來就是把要調回省城的事跟大隊長說的,可會場上無法張嘴,但他必須要抓緊時間說呀,不然,那月牙嶺的工程又下來了。
楊大隊長接著說:“不僅安裝中隊,其他土建中隊、機械中隊、運輸中隊、后勤組等單位也要做好戰前的準備,隨時開赴月牙嶺,建好井站,保證油田建設?!睏畲箨犻L用力地揮了一下手,就像二十年前與老蔣決戰一樣。
行動軍事化的會議就是這樣,有事就說,說完就散。楊大隊長夾著帶有塑料皮的本子回辦公室了。人們陸續地走出了房間,順著南面的小木門走了出去。付勝利往左一拐,來到大隊長的辦公室。這屋里有兩張桌,大隊長坐在北邊那張桌,南邊這張是胡教導員的。五十多歲的胡教導員是“五七”大軍下放到農村,后油田會戰便抽調到油建大隊任教導員。最近身體不好,故病休了。
那陣基層單位也沒什么講究,門開著就可以進,也用不著敲門。付勝利見大隊長一人在屋就進去了,剛要說話。只見楊大隊長抬起頭來說:“你膽子不小哇!”
“你說我,我……我哪有什么膽?!眲e看付勝利平常老好“媽巴蛋、媽巴蛋”的,可對楊大隊長那可是畢恭畢敬的,這也叫一物降一物吧。
“那你昨天晚上干什么去了?”
“這你也知道?那不是隊上沒有肉食了嗎。你看周師傅缺營養都得了胃潰瘍,工人們都面黃肌瘦的,你說怎么干活呀!再說,那是咱油田采購的肉食品,叫他們給扣下了,媽巴蛋,我不去拿,不就便宜了那幫小子?!?/p>
楊大隊長又瞪了他一眼:“怎么老是‘媽巴蛋、媽巴蛋的。你膽子還不大,都趕上倭瓜了,連個招呼都不打就去車站了。告訴你,這次不光你們,別的油田單位也去搶拿了,這下婁子捅大了,人家市里都告到省里了,現在油田領導正和省里交涉呢。”
“有這么嚴重?”這是付勝利沒有想到的。
“國家制定了食品供給制,油田擅自出外采購,你說能不嚴重嗎?可話又說回來,油田開發勘探這么苦,連個肉都吃不上,于心不忍啊?!睏畲箨犻L沉思一下說,“你也不要有什么思想負擔,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職工,為了油田生產。你先回去吧,要抓緊施工?!?/p>
付勝利心頭一熱,眼眶有些濕潤。他默默地向門口走去,忽然,他又停住了,轉過身走到桌前說:“楊大隊長,我想……”
“你不用多想,領導會替你考慮的。聽說,中隊人員不太穩定,有的不安心工作,這樣不行啊,你回去后要好好做做工作?!睏畲箨犻L一邊理著文件一邊說。
“可是,我…我還是想……”一向口齒利落的付勝利竟有些結巴了。
“你真不用多想,要好好工作,沒什么大不了的?!?/p>
“我…我真想……”
這時只見辦事員“咚咚”地跑了進來:“大隊長,處里要你馬上去開會!”
“你先回去吧,不要有什么負擔,好好干!”大隊長夾著那個綠色本子走了出去。
付勝利走出大院門時,使勁地朝自己的臉上拍了一下:“媽巴蛋,你瞅我連個話都說不好!”現在他必須在下班前到后勤處把分配的東西領出來。會戰的年代,糧食蔬菜肉食等都是配給制,都是按人頭分配的,每個月各個單位都要去拉運??ㄜ嚨胶笄谔幵鹤訒r,那里已經沒有幾個人了。endprint
“怎么才來,都快下班了!”一個挺胖的女人站在磅秤前喊道。
“啊,剛開完會。我們隊的呢?”付勝利四周踅摸著。
“呶,板房前的那三堆是你們的。”
這三堆是一堆白菜,一堆蘿卜,還有一堆土豆。雖說這白菜幫多了一些,但令付勝利高興的是,這次竟多了一堆土豆。想當年,法國元帥拿破侖帶著土豆就能征戰亞歐大陸,這土豆就有著不可磨滅的功績。這土豆中有一半是淀粉,是又能當菜又能當飯。
坐在車里,付勝利想先給尚花寫封信,告訴她自己目前辦調轉的事只能先拖一下,等工程完事,一定盡快辦回去。他也在想,下一次一定要對大隊長說,干完工程要回省城的事,不然的話,那下一個工程任務一準要拍在他的腦袋上。
八
立秋以后的天氣依然悶熱,特別是在這片四周盡是蘆葦的工地。青蛙在葦塘深處“呱呱”地叫著,似乎在抗議這炎熱的天氣。“孫子”、“金魚”那些小伙子們光著膀子在帳篷間跑來竄去,害得出來進去的李抗美、“韭菜花”等女工大聲喊叫“缺德!”不過這種現狀一會兒就過去了,因為工人們馬上要去工地加夜班。按照安全規定,在工地施工是不允許光膀子的,必須穿工服工鞋戴安全帽。
聽周發貴說,自從有肉吃了以后,“孫子”比以前安穩多了,不再像過去那樣總是磨著要調后勤的事了??蛇@樣一來,反倒讓付勝利覺得很不得勁。要是讓這些小年輕的知道了自己的想法,他們會怎么想,又會怎么做。一向雷厲風行的付隊長也陷入了深思。
隨著“哐哐”的敲打聲,大罐已封頂了。付勝利站在二十米高大罐的罐頂,向四周望去,只見從四面鋪設來的直徑近一米的管線也已經延伸到大罐側旁的輸油泵站。過不了多長時間,這一區塊油井鉆采出的油流將匯聚到這個中心站,再從這里轉向都市、鋼城、農村。如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一號工地不僅僅是一號輸油中間站,而且是這個區塊的所有井站。那一座座懸掛著紅旗的鉆塔、作業井架、采油樹,掩映在綠葦叢中,像一個個舢板,圍攏在一號中間站的周圍。忽然,付勝利感到了一種自豪,仿佛自己就是那中心艦的艦長,指揮著各種船艦馳騁大海,英勇作戰。他望著藍天望著綠野,心隨著波濤駛向遠方……
“付隊長,付隊長,處里來慰問了!”“賈四員”又扯脖子喊上了。
遠遠地望去,那兩輛車已靠近了工地的大門?!摆s快叫食堂燒水做飯!”付勝利對著“賈四員”喊了起來。他連忙從罐頂下來,跑到了東大門口。
一輛212的篷布舊吉普的車門一開,姜副總指揮走了出來,握著付勝利的手說:“你小子膽不小啊,這‘皇肉你也敢劫呀,哈哈哈?!?/p>
付勝利很不自在地苦笑了一下說:“現在還不知道怎么處理呢。”
“我聽你們大隊長說了,你思想壓力挺大,你也不要顧慮太多了,這次搶肉也不是你一個單位。指揮部也研究了,現在職工隊伍長年在野外施工,營養嚴重不足,把肉搶回來也是為了更好地開發建設。油田已經跟省政府協商了,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對這件事就不予以追究了。你就放心地干活吧?!?/p>
“謝謝領導了,謝謝領導了!中午咱們好好喝一頓。”
“不行,不行!我這還要去好幾個單位,把你這份卸完我們得馬上走?!贝锻晡鞴虾凸揞^后,姜副指揮拍了拍付勝利的肩頭:“你年輕,好好干吧!”說完鉆進吉普車沿著“萬噸級”路面走了。
中午又是一個狂歡的節日,“沒有為”按班組人數發放了西瓜和罐頭,人們按班組坐在一塊,開始準備大吃起來。付勝利又拿出他當點長時的做派大聲喊道:“媽巴蛋,先別吃,這是指揮部對我們參戰人員的關懷和支持,我們一定以實際行動報答領導的關懷。”說著他舉起了右手高呼:“建好一號站,十一把禮獻!”
“建好一號站,十一把禮獻!”食堂的屋里屋外響起了口號聲,此起彼伏輻散到葦塘深處。
領導的關懷匯聚成無盡的力量。那天晚上,工人們夜戰一直“哐哐”到深夜。付勝利從工地上回來后,在那個包裝箱子上,終于寫完了幾天前就給尚花寫的信。他寫好了信封,貼好了郵票,準備明天叫“賈四員”給發出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