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志晟
(武漢大學文學院中文系,湖北 武漢 430072)
金庸小說具有豐富的傳統文化承載力和民族性內涵,在形式上與中國古典小說存在較密切的聯系。本文從語言形式、回目形式、詩詞引用三方面出發,探究金庸小說對中國古典小說形式的繼承與創新。
古語詞指現代漢語中少用而多見于古代文獻的詞,在古典小說中得到廣泛運用,民國以來的舊派武俠小說引入了古典小說中的古語詞,但仍然保留少數使用頻次不高的詞匯,如“益發”“觸目”(形容容易被看到)、“合用”等,容易對讀者理解構成障礙。金庸則采用了以雙音古語詞置換現代雙音詞的方式,主要針對現代白話文的新造詞進行替換①見新修版《射雕英雄傳》,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聯合出版。金庸在后記中寫道:我所設法避免的,只是一般太現代化的詞語,如“思考”“動機”“問題”“影響”“目的”“廣泛”等等。“所以”用“因此”或“是以”代替,“普通”用“尋常”代替,“速度”用“快慢”代替,“現在”用“現今”“現下”“目下”“眼前”“此刻”“方今”代替等等。,并對白話文中一些生僻詞作了剔除。除數詞、連詞和助詞外,雙音詞的替換涵蓋了現代漢語名詞、動詞、形容詞、副詞、代詞、介詞及連詞的各個類別,舉例如下:
名詞類:
人物名詞:細作-間諜
時間名詞:片刻-一會
方所名詞:前方-前面
動詞類:
行為動詞:休息-睡覺
心理動詞:以為-認為
歷程動詞:既成-完成
斷事動詞:好似-好像
使令動詞:吩咐-命令
輔助動詞:應當-應該
形容詞類:
定質形容詞:袖珍-小型
性狀形容詞:尋常-普通
副詞類:
程度副詞:相當-非常
時間副詞:方才-剛才
否定副詞:不必-不用
范圍副詞:統統-全都
頻率副詞:慣常-經常
語氣副詞:幸賴-幸虧
關聯副詞:因此-所以
代詞類:
人稱代詞:爾等-你們(特定情況下使用)
指示代詞:如此-這么
疑問代詞:幾許-多少
介詞:依照-按照
連詞:非但-不但
金庸所選擇的古語詞主要仍來自現代白話文。對于一些古典小說中常用,但已不符合現代漢語表達習慣的詞,如“之(主謂間助詞)”“汝”“吾”等,仍保留對應的“的”“你”“我”等現代詞。對字詞的取舍使金庸小說帶有濃厚的古典小說語言風格,又同時保留白話文的口語化特征,便于讀者理解和接受。
雙音化是漢語創造新詞的重要方法,大量的白話文新造詞由同源單音詞增加一個語素得來。金庸除使用古語詞替換現代雙音詞外,還通過還原單音詞的方式進行簡化。對雙音詞的簡化涵蓋多個詞類,而以副詞、動詞為主,舉例如下:
動詞:知道-知 率領-率 命令-命
副詞:如果-如 反而-反 忽然-忽
名詞:女子-女
代詞:哪里-哪
形容詞:突然-突
由于同源單音詞與雙音詞共用一個語素,在構詞上具有同一性,讀者便于填補省略的語素,避免對理解造成障礙。
為了使人物語言更接近古人語言,金庸小說與古典小說及舊派武俠小說一樣,使用了許多現代白話文已不常見的敬辭和謙辭。如“令尊”“賢弟”“兄臺”“高論”“賜教”“鄙人”“寒舍”等。但金庸并非照搬古典小說的用詞,而是根據謙辭敬辭的性質有所取舍。對于僅表示謙虛恭敬的詞匯,如“承蒙”“賢弟”“高足”等,金庸在小說中大量運用;而對有自辱性質和較強封建色彩的詞匯,如“賤妾”“仆”等,則只在特定語境下使用。這種取舍使金庸小說在語言形式上更接近傳統,同時與新文學的平等意識相契合。
文言文中的一些語氣助詞,如“哉”“矣”“耳”“罷”等,現代漢語已不再使用,金庸則將其穿插在特定人物的語言中。如《天龍八部》中段譽就有“奇哉怪也”“可笑之極矣哉”和“想當然耳”的表述,包不同用“非也,非也”作為口頭禪,“罷”作為句末嘆詞的使用也十分普遍。文言文語氣助詞中使用最多的是“哉”,僅在兩個短篇《越女劍》和《鴛鴦刀》中沒有使用,在長篇小說中大量使用,在《鹿鼎記》中達30次,在《天龍八部》中達47次①用來統計的小說均為世紀新修版,即目前最新版,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聯合出版。。這些文言文語氣助詞用在特定人物的語言中,在細節中彰顯人物個性,同時增添了小說的古代氣息。
金庸在古典小說語言的基礎上,借鑒文言文特點,使用了一系列短小而意蘊豐富的短語結構。這些短語結構有的來自古典小說和舊武俠小說,有的是金庸自己組合而成,通常為四至五字,由簡化后的單音節詞組成,多用于心理描寫和動作描寫。讀來朗朗上口,經過反復使用,已經形成了類似熟語的結構模式。如:
這么好+名詞(表感嘆):
這么好良心-(人的)良心這么好
這么好本事-(人的)本事這么大
心下+動詞/形容詞結構:
心下怒極-心中的憤怒達到極點
心下略寬-心中稍微感到寬慰
凝神+動詞結構:
凝神專志-凝聚精神,專心致志
凝神聚氣-凝聚精神,匯聚神氣
心念+動詞/副詞結構
心念一動-心中忽然產生想法
心念已決-心中的想法已經堅定
略一+動詞結構:
略一沉吟-稍微思考一陣
略一回顧-大致回頭看了一眼
身體部位+長處(表示打斗中伸長)①如:那化子右臂長處,已抓住他胸口,在《射雕英雄傳》第三十六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聯合出版。:
右臂長處-右臂(忽然間)伸長
雙臂長處-雙臂(忽然間)伸長
在描述動作和心理之外,為了增強語言的形象性和畫面感,小說需要加入大量比喻。金庸很少使用長比喻句,而多用“XX如/似X”的四字結構,如“目光如電”,或者省略比喻詞,直接將本體和喻體嵌入短語結構中,如“山石/高山/群峰壁立”,形成凝練的四字短語。這些短語和句子結構往往在一段話中連用,在較短的篇幅內表達豐富的內涵,營造氣勢。如《射雕英雄傳》的一段描寫:
丘處機縱聲長笑,大踏步迎上前去,雙臂長處,已從馬背上揪下兩名馬軍,對準后面兩名馬軍擲去。四人相互碰撞,摔成一團。丘處機出手似電,如法炮制,跟著又手擲八人,撞倒八人,無一落空。余兵大駭,紛紛撥轉馬頭逃走。[1]
其中,“雙臂長處”為金庸慣用的短語,“出手似電”嵌套比喻,“手擲”則是將“用手”“投擲”分別簡化為單音詞再聚合而來,“余兵”省略助詞,且將雙音詞單音化。這些短語若單獨使用均過于簡略,但連用起來描寫激烈的打斗場景,則一氣呵成,營造出生動的畫面感。
除了對短語的改造發揮,金庸在長句的使用上也對古典小說的語言進行了借鑒。以對人物語言的敘述為例,現代小說在敘述人物對話時,一般采用如下結構:
人+動詞(笑/嘆息/嚷/罵…)+著 +說(+道)。如:老人笑著說:……
而金庸使用的結構為:
人+動詞(笑/嘆/嚷/罵…)+道”。如:老者笑道:……
這種表述與明清古典小說相承襲,但句子成分、語序與現代白話文表述相類同,易為現代讀者接受。此外,“道”的使用展現了金庸小說對宋元以來話本小說一些特點和元素的繼承。[2]大量的此類句式使小說的語言更為簡練,并帶有濃厚的古典小說語言色彩。
明清以來的古典小說回目常采用章回體形式,傳統章回體一般以雙七字為一回的回目,兩句要求盡量對仗,對聲韻則沒有要求。金庸在《書劍恩仇錄》與《鹿鼎記》中沿用了與古典小說相同的章回體形式,《書劍恩仇錄》設20聯寬對,《鹿鼎記》設30聯寬對。在《碧血劍》中,金庸將七字雙對減為五字,也遵照寬對的原則設20聯回目。值得注意的是,中國古典小說回目的主要功能在于敘事,而西方小說標目的主要功能在于提示,金庸小說的回目轉向了西方小說的提示功能。[3]
《鹿鼎記》的回目并非金庸為小說內容創作,而是依據每章情節從清代查慎行《敬業堂詩集》中集句而成。②見新修版《鹿鼎記》第一回注。2004年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聯合出版本。由此,回目中沒有小說中具體的人名事物,而是通過意蘊和比喻義與章節內容契合,從而形成一種獨特的抽象、含蓄風格。
古典小說的章回體回目由于各聯用韻不同,因此合并后近似于句式整齊的散文詩。在《倚天屠龍記》中,金庸將每一句回目字數由章回體慣用的十四字減為七字,且全部押ㄤ(即ang)韻,全書四十回回目組合成一首完整的柏梁體詩,小說的內容以一首長詩的形式被概述出來。在柏梁體回目①《倚天屠龍記》的回目形式尚未經命名,暫取民間說法,稱為“柏梁體回目”。之外,金庸還進行了“宋詞體回目”的嘗試。在五卷《天龍八部》中,金庸分別填《少年游》《蘇幕遮》《破陣子》《洞仙歌》《水龍吟》五首宋詞,將每首宋詞拆分成十句作為各章回目。每一回回目句式靈活,長短不等,最短為3字的分句,如“向來癡”②《天龍八部》第二部中回目,《破陣子》首句。,最多則有由三個分句組成的13字長句,如“教單于折箭,六軍辟易,奮英雄怒”③《天龍八部》第五部中回目,《水龍吟》末三小句。。需要注意的是,“宋詞體”回目除了詞句內容與章節情節對應外,每一首宋詞所用的詞牌名也與其所在分卷的內容相聯系。如《天龍八部》第一部講述少年段譽初入江湖的經歷,對應詞牌為“少年游”;第四部情節最終導向縹緲峰上修煉“不老神功”的天山童姥,對應詞牌則為“洞仙歌”。所填宋詞從詞牌到詞句都與小說內容緊密關聯,相得益彰,“宋詞體”回目在實用性和藝術性上取得了較好的平衡。
詩詞在文中的大量穿插是古典小說的重要特點,古典小說中詩詞的運用主要有三種方式:用來作開篇的引言或卷末的結語;直接在文中作為評論或者點綴;作為人物語言借小說人物之口說出。金庸對這三種方式都有所繼承。
小說首尾引用詩歌,在金庸“射雕三部曲”中最為廣泛。《射雕英雄傳》以林升《題臨安邸》開篇④舊版(連載版)中使用此詩開篇,在修改版和新修版中替換為張十五說書的情節。,《神雕俠侶》以歐陽修《蝶戀花》⑤此《蝶戀花》為《蝶戀花·畫閣歸來春又晚》:畫閣歸來春又晚。燕子雙飛,柳軟桃花淺。細雨滿天風滿院。愁眉斂盡無人見。獨倚闌干心緒亂。芳草芊綿,尚憶江南岸。風月無情人暗換。舊游如夢空腸斷。開篇,《倚天屠龍記》以丘處機《無俗念·靈虛宮梨花詞》開篇;《射雕英雄傳》以錢起⑥作者一作錢珝,尚存爭議。《江行無題》作結;《神雕俠侶》以李白《秋風詞》上闕作結。除此之外,還有《俠客行》用李白的古風《俠客行》開篇。借人物之口引用詩詞,在金庸小說中也較為常見。如《射雕英雄傳》中,黃藥師長吟曹植的《行女哀辭》,黃蓉唱出《瑞鶴仙·賦梅》表達心意,全真七子出場時也多引詩詞。
金庸小說中的詩詞在數量上無法與古典小說相比,但對詩詞功能的拓展有所創新。在古典小說中,詩詞通常作為小說行文的輔助,而金庸則使詩詞成為小說中人物的符號標記,甚至利用詩詞引導小說的情節,揭示小說主題,使詩詞的作用進一步強化。由此,金庸也往往采用同首詩詞反復出現的方式。如在《神雕俠侶》中,元好問的《摸魚兒·雁丘詞》上闕⑦有時上闕尚未唱完,便因故事情節而中斷。作為李莫愁的,前后6次⑧用來統計的小說均為世紀新修版,即目前最新版,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聯合出版。作為歌詞被李莫愁唱出,已經成為標記李莫愁身份的符號。而在《射雕英雄傳》中,歐陽修的《望江南·江南柳》中“恁時相見早留心,何況到如今”一句同樣出現6次⑨用來統計的小說均為世紀新修版,即目前最新版,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04年聯合出版。,作為線索引出黃藥師與梅若華的情感糾葛。
在金庸的一些作品中,詩詞已經不再是配角,而是成為小說的重要線索,影響甚至主導小說情節的發展。《俠客行》中的武功秘籍隱藏在李白樂府詩《俠客行》中,令無數武林人士為之癡狂,整首詩被全文引用共計兩次,散句在人物對話的引用則超過十次。《連城訣》中連城劍法的秘密隱藏在《唐詩選輯》中,引來眾武林人士苦苦鉆研。將詩詞與小說情節的關鍵線索聯系起來,在文中反復多次引用,相較古典小說引用詩詞的方式,金庸的新武俠小說已經實現了詩詞地位與作用的突破。
與古典小說不同,金庸小說的許多詩詞并非根據情節原創,因此在引用古人的成作時,往往依據情境需要予以截取和發揮。如《神雕俠侶》引用李白《秋風詞》時僅選擇上闕,用作全書的結尾: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正是:
“秋風清,秋風明;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驚。相思相見知何日,此時此夜難為情。”[4]
另如丘處機作《無俗念》為詠梨花之作,在《倚天屠龍記》開篇,金庸則將其解讀為丘處機贈小龍女之作,為其注入了“詠小龍女”的內涵:
這首詞誦的似是梨花,其實詞中真意卻是贊譽一位身穿白衣的美貌少女,說她“渾似姑射真人,天姿靈秀,意氣殊高潔”,又說她“浩氣清英,仙才卓犖”,“不與群芳同列”。詞中所頌這美女,乃古墓派傳人小龍女。她一生愛穿白衣,當真如風拂玉樹,雪裹瓊苞,兼之生性清冷,實當得起“冷浸溶溶月”的形容,以“無俗念”三字贈之,可說十分貼切。長春子丘處機和她在終南山上比鄰而居,當年一見,贊嘆人間竟有如斯絕世美女,便寫下這首詞來。[5]
金庸小說語言形式的特點,可以概括為精煉,簡潔明快,有時半文半白,非常雅致。[6]這種對傳統的借鑒與回歸,首先是為了還原古代情境,防止過于現代的語言形式對小說氣氛的破壞,這在人物對話中最為明顯。金庸曾指出:“我認為敘述和描寫部分用現代語法是可以的,如果是人物對話,就會破壞氣氛”[7]。因此,金庸筆下人物的語言取決于小說情境,嚴肅的場合如宮廷、盟會中,人物的語言包含較多文言。而一般場合的人物對話仍以通俗的現代口語為主,兩種風格差異明顯。與傳統的形式相應,武俠小說的內容主要是中國傳統道德觀念,尤其是傳統的俠思想。[8]在人物對話之外,金庸對陳述性和描寫的語言也進行了一系列調整。金庸指出:“我想武俠小說講古代的事情,用現在的語句是不適當的。”[9]這種調整同樣是為了維護小說營造的古代情境。
金庸對語言的還原著眼于為現代讀者提供古代的情境體驗,追求的是氛圍的類同,而非語詞還原的精確。小說語體中存在大量的口語,而金庸的小說又充滿了江湖氣息,有很多江湖中使用的熟語、慣用語、歇后語,而這部分語言恰恰是金庸在語言運用中的一大特色。[10]金庸指出:“元朝的白話文我們現在幾乎看不懂。我用的是我們想象的古代話,不是古人的古代話。”[11]整體而言,金庸小說的語言沒有超出一般讀者理解的范圍。
作為中國傳統的小說類型,武俠小說及舊章回體小說帶有天然的傳統文體特征,這也契合了傳統讀者的文體期待,增添了文化上的親近感與共鳴。金庸曾談到讀者對傳統形式的偏愛:“為什么武俠小說會那么受歡迎?當然其中原因很多,不過,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武俠小說是中國形式的小說,而中國人當然喜歡看中國形式的小說……五四時代,知識分子認為西洋的小說形式才正統,而非難起章回小說,事實上,章回小說仍受大家普遍喜愛。”[12]
金庸自幼受傳統文化熏陶,對章回體小說等傳統文學,以及傳統文學代表的民族性有著自覺的認同,也對“五四”以來新文學對歐化語言的大量采用有所保留。金庸認為:“中國近代新文學的小說,其實是和中國的文學傳統相當脫節的,無論是巴金、茅盾或是魯迅寫的,其實都是用中文寫的外國小說……中國的藝術有自己獨特的表現手法”[13]。在傳統觀念的長期浸潤下,金庸形成了一種語言形式的自覺,這從《明報》上金庸社論的語言就可見一斑。①金庸為《明報》撰寫社論的語言帶有其小說語言的多項表征,在形式上與武俠小說語言類同。這種形式的自覺對金庸小說語言形式向傳統的回歸起到潛移默化的推動作用。
高信息密度,即在有限的長度蘊含更多的信息量,是古典小說語言相比現代白話文的一大優點。在與古龍的對比中,金庸使用動詞、方位詞和介詞的頻率要高于古龍,而在代詞、數詞、助詞、副詞和連詞的使用上則要低,主要原因在于金庸善于描述武打場景,對場景的描寫更為細致。[14]這一優點與武俠小說打斗場面的描繪需要相適應。小說中大量緊張激烈的武打情節要求用簡短、精煉的語言,快速營造出一種畫面感,使讀者在較短的閱讀時間里獲得緊張刺激的體驗。這要求字詞盡量為單音節結構,在句式上盡量短小、整齊,朗朗上口,具有氣勢。此外,文言文和古白話大量省略句子成分,變相突出了句意重點,同時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
如《天龍八部》開篇描繪的一段武打場面:
青光閃動,一柄青鋼劍倏地刺出,指向中年漢子左肩,使劍少年不等劍招用老,腕抖劍斜,劍鋒已削向那漢子右頸。那中年漢子揮劍擋格,錚的一聲響,雙劍相擊,嗡嗡作聲,震聲未絕。[15]
金庸在百字以內將兩人拆招的過程呈現出來。其中用到許多包含省略的整齊短句,如“青光閃動”“腕抖劍斜”“雙劍相擊”“震聲未絕”。這些動作均在極短時間內連續發生,凝練整齊的短句相比完整嚴謹的白話長句更能凸顯打斗場面的激烈緊張。
在以故事性見長的武俠小說中,環境描寫往往以單句形式穿插在人物的經歷中,為情節發展提供背景,成為輔助性的點綴。這要求環境描寫篇幅盡量短小,在交待環境后迅速回歸情節,使讀者思緒不致分散。在此情況下,金庸小說簡潔的語言形式便于在短小的篇幅中勾勒出景物的風韻,既快速交待場景,又留下讀者想象力填補的空間。金庸在寫景時大量運用了省略、簡潔的文言文式語言。如《天龍八部》敘述段譽在無量山中跋涉,插入了兩句對瀾滄江江景的描寫:
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涌,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16]
這兩句由多個意蘊豐富的短語組合而成。“怒濤洶涌”“水流湍急”均是生動而凝練的表述,一個“竟”字暗示了環境出乎主人公意料,“山石壁立”包含將山石比作墻壁的比喻,“嶙峋巍峨”實際上是兩個主語不同分句省略后的合并,即“山石嶙峋”和“高山巍峨”。通過補足省略成分,讀者腦海中即刻呈現出生動的江景畫面。
除了適應簡化景物描寫的要求,小說中一些傳統景觀,如樓閣、園林,已被深深打上古代文化烙印,形成了許多由古語詞組成的固定意象,如“碧水”“落紅”“奇花珍木”“水榭”等。古語詞比現代詞匯更能表達傳統景觀的意境。如《天龍八部》描繪江南湖景時的語言:
這時正是三月天氣,杏花夾徑,綠柳垂湖,暖洋洋的春風吹在身上,當真醺醺欲醉。段譽不由得心懷大暢,脫口吟道:“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17]
“杏花夾徑”“綠柳垂湖”“醺醺欲醉”“心懷大暢”“脫口吟道”都是文言或近文言的詩化語言,在營造出江南詩情畫意的同時,并不妨礙理解。這根源于“湖畔垂柳”“深巷杏花”“熏熏暖風”等意象早已通過古詩詞為讀者所熟悉,文言文的表達便于使讀者結合古詩詞的意境,體會文本語言之外的意蘊。
在古典小說中,出于對仗的要求,作家往往需要努力尋找對應的三組詞匯,在詞性、平仄上都受到較嚴格的束縛,一定程度上制約了回目的可讀性。金庸《倚天屠龍記》中的柏梁體單句回目,較好地解決了章回體回目為了追求對仗形式引發的一系列問題。與此同時,小說的內容以一首長詩的形式被概述出來,押韻整齊的句式也增加了回目的整體性和審美價值。而《天龍八部》的宋詞回目從詞牌到詞句都與小說內容相得益彰,在實用性和藝術性上取得了較好的平衡。
在語言形式、回目形式和詩詞引用方式之外,金庸對古典小說的命名模式也有所繼承。以人物經歷為主要內容的古典小說有幾種慣用的命名模式:以人名為主體,以“傳”結尾,如《水滸傳》《兒女英雄傳》;以事或物為主體,以“錄”或“志”結尾,如《幽明錄》《墉城集仙錄》;以事或物為主體,以“記”結尾,如《西游記》《官場現形記》。這三種命名方式為民國舊武俠小說所承襲,也體現在金庸的作品中:《射雕英雄傳》采用“傳”的命名方式;《書劍恩仇錄》采用“錄”的命名方式;《倚天屠龍記》和《鹿鼎記》采用“記”的命名方式①《倚天屠龍記》在1955至1972年間名為《天劍龍刀》,在修改版中改名為《倚天屠龍記》。。這些命名賦予小說書名一種古典文化意境。
通過對古典小說形式有選擇的繼承與創新,金庸小說形成了一套獨立于古典小說、舊武俠小說和現代白話文小說之外的文學形式。這套形式融匯了文言文、古白話和現代白話文的語言形式,句式簡短,表述凝練,且不失生動和通俗;提升了小說回目的可讀性與審美價值,開拓了詩詞更多的功能。與更偏重西方形式的新文學小說相比,具有更豐富的傳統文化承載力,也保存了更多民族性的內涵。除此之外,在“快閱讀”“淺閱讀”日趨普遍的互聯網時代,人們需要在短時間的碎片化閱讀中獲取足夠的信息,金庸小說的語言形式,以其簡潔凝練、意蘊豐厚卻又不失通俗生動等優點,仍然具備獨特的價值等待開掘。
值得注意的是,金庸對古典小說繼承與創新的探索,其背景正是近代以來,中國文學同時面對豐饒的傳統遺產與西方文學的沖擊,面臨著現代性與民族性的雙重壓力。新文學作家借鑒西方技法進行小說創作,一些通俗文學作家,如舊派武俠作家,則試圖重拾章回體小說的文學形式。金庸小說的形式兼具傳統文學與現代文學的形式特征,放在舊文學與新文學、民族性與現代性的論爭中,不失為一種獨特的方案,值得我們重視和研究。
[1]金庸.射雕英雄傳[M].廣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507.
[2][8]宋沁潞.金庸小說語言研究[D].山東大學,2008.31.
[3]辜學超.從小說回目管窺金梁武俠小說的現代轉型[J].現代語文(學術綜合版),2015,(06):57-59.
[4]金庸.神雕俠侶[M].廣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1017.
[5]金庸.倚天屠龍記[M].廣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3.
[6]高玉.金庸小說誤讀與武俠小說形象重塑[J].文藝研究,2014,(07):57-61.
[7][9][11][12][13]鐘曉毅,費勇.金庸傳奇[M].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0.385.385.385.343.342.
[10]劉穎,肖天久.金庸與古龍小說計量風格學研究[J].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29(05):135-147.
[14]何求斌.武俠小說:“中國傳統的小說形式”——金庸武俠小說觀述評之一[J].湖北師范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06):21-25.
[15][16][17]金庸.天龍八部[M].廣州:廣州出版社,花城出版社,2010.3.41.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