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利芳
(浙江財經(jīng)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浙江杭州 310018)
《詩經(jīng)》是我國乃至世界范圍內(nèi)第一部詩歌總集,收集了西周初年到春秋中葉(11th B.C.- 6th B.C.)共305篇詩歌,傳聞為尹吉甫采集、孔子編訂。《詩經(jīng)》又名《詩》或《詩三百》,分為《風(fēng)》、《雅》、《頌》三部分。《風(fēng)》是周代各地民歌,極富思想意義和藝術(shù)價值;《雅》即周人的正聲雅樂,又可分為《大雅》和《小雅》;《頌》是朝廷和貴族宗廟祭祀的樂歌。孔子曾曰:“詩三百,思無邪。不學(xué)詩,無以言”,《詩經(jīng)》作為中國詩歌的開端,反映了古人生活的方方面面,為我們了解西周初期到春秋中葉約五百年間的社會面貌提供了一面鏡子,而《詩經(jīng)》本身也具有極高的藝術(shù)價值,在中國古代詩歌發(fā)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圣經(jīng)》(The Bible)是西方家喻戶曉的宗教和文學(xué)經(jīng)典,創(chuàng)作于約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1世紀(jì)左右,分為《新約》和《舊約》,初創(chuàng)作時為希伯來語,后被翻譯為多種語言,至今已被譯為一萬四千多種語言,對整個歐洲的思想、文化、歷史、政治都產(chǎn)生了深遠(yuǎn)影響,它既是一部宗教作品又是一部偉大的文學(xué)作品。
“水”作為一種自然現(xiàn)象,在文學(xué)作品中被賦予了的思想內(nèi)涵。人類通過對自然現(xiàn)象的觀察和描寫,寓情于景,賦予自然界中的事物各種意象。“水”的意象在經(jīng)歷了漫長深厚的民族心理積淀后,已經(jīng)成為一種承載了極其復(fù)雜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的獨(dú)立意象(劉麗紅,2017)。《詩經(jīng)》和《圣經(jīng)》分別是中西經(jīng)典,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視為中西文化的起源,對中西歷史、文化、政治、經(jīng)濟(jì)和民族心理都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而在文學(xué)作品中的“水”也折射出一定的民族文化和民族心理。《詩經(jīng)》和《圣經(jīng)》中的水意象有相同點(diǎn),也有不同點(diǎn),通過水意象的對比,我們不僅能更好地理解這兩部偉大的作品,也可以加深對中西水意象的認(rèn)識。
在《詩經(jīng)》三百多篇詩歌中,涉及水的篇目有50篇,其中《國風(fēng)》中有29篇,《小雅》7篇,《大雅》8篇,《頌》6篇(李程錦,2016:32)。《詩經(jīng)》的創(chuàng)作主要在周,而周人的主要活動區(qū)域在黃河流域,先民們緣水而居,水在自然環(huán)境和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中隨處可見,又由于不同的地理位置和季節(jié)產(chǎn)生不同的意象。根據(jù)當(dāng)時各個國家地理位置的不同,水在詩篇中出現(xiàn)的頻率也不一樣,周南27.3%,召南21.4%,邶風(fēng)26.3%,鄘風(fēng)10%,衛(wèi)風(fēng)50%,王風(fēng)10%,鄭風(fēng)14.3%,齊風(fēng)0%,魏風(fēng)28.6%,唐風(fēng)8.3%,秦風(fēng)10%,陳風(fēng)30%,檜風(fēng)0%,曹風(fēng)25%,豳風(fēng)0%(李程錦,2016:32)。《詩經(jīng)》中的水意象也根據(jù)季節(jié)的不同而不同,春天的水渙渙湯湯,帶給人無限生機(jī)和活力,象征著先民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寒冬的水凌冽刺骨,帶來無限寒意,象征著生活中寒冷無奈的一面。“水”的意象在《詩經(jīng)》中占有重要地位,主要可分為“愛情意象”、“思?xì)w意象”和“政治贊美意象”。
“水”的意象表現(xiàn)了古人對美好愛情的歌頌和追求。在《周南·關(guān)雎》中,“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男子在水邊見到了一個文靜美麗的姑娘,她在水流中采摘荇菜,男子對其念念不忘,大膽追求,水流和荇菜都意味著男女之間純潔美好的愛情,“水”這一意象在詩中也成為作者情感的寄托,表現(xiàn)了《詩經(jīng)》中“樂而不淫”的美好愛情。在《鄭風(fēng)·溱洧》中,開篇即為“溱與洧,方渙渙兮”,陽春三月,冰消雪融,桃花春汛,萬物回春,鄭國男女在水邊嬉戲同游,“贈之以勺藥”定情,春水成了他們愛情的見證,體現(xiàn)了先民自由明朗的愛情觀。
“水”的愛情阻隔意象。在《周南·漢廣》中,“水”象征著癡情男子對“游女”求而不得的無奈和感傷。“南有喬木,不可休息。漢有游女,不可求思。漢之廣兮,不可泳思。江水永兮,不可方思”,寬闊的漢水浩浩渺渺、煙水茫茫,阻隔了詩人與在水一方的“游女”,愛慕之人可望而不可即,希望如漢水一樣渺茫,因此在詩中,“水”這一意象給人留下了無限遺憾與悵惘,象征著愛情的無奈與阻隔,呈現(xiàn)傷感、凄美之感。在另一篇詩歌《秦風(fēng)·蒹葭》中,水也成為了戀人之間的阻隔。“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在秋日的早上,詩人上下追尋一水之隔的“伊人”,但道路艱難遙遠(yuǎn),不管是順?biāo)€是逆水都無法接近意中人,水給詩人的愛情帶來了困難和阻隔。
“水”的棄婦意象。水在《詩經(jīng)》中不僅象征著愛情的美好,也象征著愛情的破裂。《邶風(fēng)·谷風(fēng)》中有言“涇以渭濁,湜湜其止”,詩中的涇水雖然因渭水的流入而表面變得渾濁,但水底依然清澈無暇,正如詩中女子雖被丈夫無情地遺棄,在丈夫迎新再娶之日被趕出家門但依然樂觀堅強(qiáng),保持自己高尚的品德,并希望與男子分開后自己依然能重新回歸純潔狀態(tài)(陳磊,2017:131)。
“水”:遠(yuǎn)嫁女子的思?xì)w。在古代交通不發(fā)達(dá),河流對人們形成巨大的阻礙,為到達(dá)目的地人們通常要涉水,因此涉水意象隨之產(chǎn)生。在《詩經(jīng)》中,涉水意象通常意味著送別和分離。古代女子遠(yuǎn)嫁,歸來不易,“水”因此也寄托了女子的思?xì)w之情。在《衛(wèi)風(fēng)·竹竿》中,女主人公先是回憶出嫁前在淇水邊垂釣的樂事:“籊籊竹竿,以釣于淇”,繼而回憶離別父母兄弟遠(yuǎn)嫁時的情景,“淇水在右,泉源在左”、“淇水港港,檜揖松舟”,如今看到竹竿又想到“一水之隔”身處異國他鄉(xiāng)的父母兄弟,不免感懷憂傷,滿腔思?xì)w之情。
“水”:征人的思?xì)w之情。在《王風(fēng)·揚(yáng)之水》中有言“揚(yáng)之水,不流束薪”,“揚(yáng)之水,不流束楚”,“揚(yáng)之水,不流束蒲”。詩中“揚(yáng)之水”有雙重含義,一是希望自己能像水一樣激揚(yáng)流淌,志在四方,二是以水比喻思鄉(xiāng)之情,懷念身在遠(yuǎn)方的妻子。戰(zhàn)士們保衛(wèi)國家的激情和思念故土的思?xì)w情矛盾糾結(jié),表現(xiàn)了征人遠(yuǎn)戍的無奈與辛酸。
《詩經(jīng)》中有很多贊美詩,不僅有對神明、祖先、愛情的贊美,也有對仁君賢臣的贊美,多見于《大雅》和《小雅》。水在《詩經(jīng)》中也用來表達(dá)對君王賢德明治的歌頌,如《大雅·常武》中“王旅啴啴,如飛如翰。如江如漢,如山之苞。如川之流,綿綿翼翼。不測不克,濯征徐國”,再如《大雅·江漢》中的“江漢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來求…江漢湯湯,武夫洸洸。經(jīng)營四方,告成于王”,都是用江水的浩蕩寬闊、綿延不絕來表達(dá)天子浩蕩的氣勢、巨大的功德和人民對天子愛戴贊美之情。
“水”:創(chuàng)造生命。水是生命之源,在《圣經(jīng)》首章《創(chuàng)世紀(jì)》中,開篇即為“起初神創(chuàng)造天地。地是空虛混沌,淵面黑暗:神的靈運(yùn)行在水面上。”,創(chuàng)世紀(jì)第五天神說:“水要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要有雀鳥飛在地面以上,天空之中”,神看這一切是好的,就賜福給它們,說:“滋生繁多,充滿海中的水,雀鳥也要多生在地上”。在《圣經(jīng)》中,神的靈是直接依附在水面上的,神與水關(guān)系密切,且萬物生于水,也依靠水來延續(xù)生命,水是上帝對萬物的恩賜。而且,在《出埃及記》中,摩西也與水有著密切聯(lián)系。摩西在出生后被放在抹著石漆和石油的蒲草箱里,箱子被擱在河邊的蘆荻中,所以箱子里的孩子被起名為摩西,意思是:“因?yàn)槲野阉麖乃锢鰜淼摹薄:髞恚谀ξ鲙ьI(lǐng)以色列人逃出埃及時,百姓沒有水喝,與摩西爭鬧,于是耶和華應(yīng)了摩西的呼求說:“你要擊打磐石,從磐石里必有水流出來,使百姓可以喝”,石頭中冒出了水拯救了摩西和以色列人。由此可以看出,不僅上帝與“水”密切相關(guān),他的使者摩西也與水有深厚淵源,他們都誕生于水,受水的滋養(yǎng)。因此,在《圣經(jīng)》中“水”象征著生命的創(chuàng)造與繁衍。
“水”:毀滅生命。水在《圣經(jīng)》中不僅能創(chuàng)造生命也能毀滅生命。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類,但后來人類在世上多了起來,也逐漸墮落,神見人類罪惡太大,于是決定毀滅人類:“我要使洪水泛濫在地上,毀滅天下。凡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無一不死”,“我要降雨在地上四十晝夜,把我所造的各種活物都從地上除滅”,于是一場大洪水毀滅了除挪亞一家人外的所有人類。水成了上帝毀滅人類的一種手段,“甚至是只有在需要較為徹底的毀滅時才會采取的一種手段”(夏嘉琪,2017:21)。水可以是生命的源泉也可以是毀滅的手段,水的兩面性體現(xiàn)了神的兩面性,神可以賜予人類水和生命,也可以用水毀滅人類。
水在《圣經(jīng)》中另外一個重要意象是洗禮與新生。水不僅能創(chuàng)造、毀滅生命,也可以清潔人的肉體與靈魂。在《使徒行傳》中,彼得讓三千人受洗:“你們各人要悔改,奉耶穌基督的名受洗,叫你們的罪得赦,就必領(lǐng)受所賜的圣靈”,洗禮作為基督教的一種重要儀式,代表著舊生命的結(jié)束和新生命的開始,受洗意味著對過去罪惡的悔過,懺悔一切,然后以水洗去罪孽,得以新生(蔣棟元,2010:116)。在《圣經(jīng)》中,不僅人需要受洗禮,神也需要受洗禮。《馬太福音》中說:“耶穌受了洗,隨即從水里上來。天忽然為他開了,他就看見神的靈仿佛鴿子降下,落在他身上。從天上有聲音說:‘這是我的愛子,我所喜悅的’”。神通過洗禮得以新生,人通過洗禮來洗去罪惡和污穢,重獲身心的純潔。因此,水在《圣經(jīng)》中也象征著身心的新生。
罪與罰的主題貫穿了《圣經(jīng)》的始終。圣經(jīng)的故事存在這么一種模式:人類犯罪,上帝懲罰人類,人們悔過,上帝拯救,人類再次犯錯(夏嘉琪,2017:21)。人類一直處在這個循環(huán)中,不斷犯錯,而水就成了上帝懲罰人類的手段。在《出埃及記》中,上帝降給埃及的十災(zāi)中第一災(zāi)便是使埃及的河水變成血水,“河里的魚死了,河也腥臭了,埃及人就不能吃這河里的水,埃及遍地都有了血”。上帝通過將埃及的河水變成血水的方式來警告、懲罰法老。而且在摩西帶領(lǐng)以色列人穿過紅海后,合攏的紅海水也淹沒了后面的追兵,“埃及人避水逃跑的時候,耶和華把他們推翻在海中,水就回流,淹沒了車輛和馬兵,那些跟著以色列人下海法老的全軍,連一個也沒有剩下”。水因此也成了上帝警示、懲罰人類的工具。
水的意象在《詩經(jīng)》和《圣經(jīng)》中有相同點(diǎn)也有不同點(diǎn)。在兩部作品中,水都具有純潔美好的意象;都象征著高尚的品質(zhì);也都具有清潔身心的意象,筆者認(rèn)為這是由于水的本質(zhì)特性決定的,水本身清澈透明,純潔美好,而且無論哪兒的水都具有清潔功能,所以水的純潔和清潔意象是中西俱有的。水意象的不同點(diǎn)體現(xiàn)在《詩經(jīng)》中的水是溫柔婉約的,象征著女性的柔美,而《圣經(jīng)》中的水是洗禮、新生、懲罰的象征,更具有男性氣質(zhì)。筆者認(rèn)為這種差異是在中西地理因素的影響下形成的,中國是內(nèi)陸國家,水是民族和文化發(fā)展的源泉,水滋養(yǎng)哺育人民,是民族生存發(fā)展的基礎(chǔ),河流因此也被譽(yù)為“母親河”,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水也是屬“陰”,更具有女性柔美婉約的氣質(zhì)。歐洲屬于海洋國家,“水”更傾向于是海洋的象征,意味著波濤洶涌、征服與冒險,在文化中更具有男性氣質(zhì)。而《圣經(jīng)》中的洗禮意象來源于其獨(dú)特的宗教文化和宗教儀式,故而為西方所獨(dú)有。
《詩經(jīng)》和《圣經(jīng)》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中西文化的起源,對后世的歷史、文化、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方面都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水這一重要意象在兩部作品中也都占有重要位置。在《詩經(jīng)》中,水象征著愛情,愛情可以是美好的,求而不得的,也可以是破碎的;水也象征著遠(yuǎn)嫁女子和征人的思?xì)w之情;水亦可以是古人對賢德君王的贊美。而在《圣經(jīng)》中,水可以創(chuàng)造生命、毀滅生命;可以清潔肉體和靈魂,使人得以新生;也可以懲罰人類的過錯與罪孽。通過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水由于其清澈的特質(zhì)和清潔的功效,在《詩經(jīng)》和《圣經(jīng)》中都具有純潔美好的寓意,象征著身體和心靈的純潔,也象征著道德品質(zhì)的美好。但在《詩經(jīng)》中水的意象更傾向于世俗化,主要意象是愛情、思?xì)w和對君王的贊美,《圣經(jīng)》由于是宗教文本,其中水的意象更傾向于宗教化,象征著生命的創(chuàng)造和毀滅,神和人的洗禮與新生,也象征了上帝對人類的懲罰。《詩經(jīng)》和《圣經(jīng)》中水的意象有相似點(diǎn),也有不同點(diǎn),探討其背后所反映的中西水意象、水文化的異同有助于我們加深對中西文化的理解,求同存異,共同發(fā)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