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瑤(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遼寧 大連 116000)
嚴歌苓作品備受影視改編的關注,《天浴》《少女小漁》《金陵十三釵》《灰舞鞋》等作品均被改編成了影視劇。2017年4月,嚴歌苓的最新力作——小說《芳華》出版,通過文工團女兵“蕭穗子”的眼睛帶領讀者感受20世紀70年代文工團成員們的青春韶華和人生經歷。在該小說中,嚴歌苓延續了其一貫的風格,她將對歷史、人性的深刻洞悉融入豐富的敘事中,在追憶的曲調里復奏著反思和批判。
2017年12月,根據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上映,這部由著名導演馮小剛執導的電影在審美追求上與小說有著很大的差異,不難看出小說相較于電影可謂言其所未言、思其所未思,本文將著重解讀二者在思想建構上的差異,旨在闡明小說與電影應從不同的審美角度予以解讀。
嚴歌苓青年時代也是文工團的一員,在部隊跳了整整8年芭蕾舞的她對那個時代、那段歷史存有深刻的記憶。文工團集體生活的過往情境、成員之間的相處模式,以及他們的生活方式都帶著復雜人性與時代烙印的混合意味。心理豐富繁雜、性情迥異的個體之間的碰撞與宏大的時代背景融合足,以構成一幅微妙的畫面。《芳華》便是將主人公劉峰、何小曼、林丁丁、郝淑雯等人物之間的糾葛和人物命運放置到時代洪流中去演繹,一面進行著人性的反思與批判,一面解讀著時代和歷史對個體生命軌跡的操縱。
嚴歌苓在新華網的采訪中多次強調:“這是我最誠實的一本書,有很多我對那個時代的自責、反思。”[1]小說對人性的解剖主要圍繞劉峰和何小曼二人的遭際展開。劉峰幾近完美的人格在文工團成員間贏得了一個“雷又峰”的稱號,但這種人格卻促成了穗子的一種心理:“他的好讓我變得心理陰暗,想看他犯點兒錯,露點兒馬腳什么的。雖然我當時只有十六歲,偶爾也會有心里不光明的時候。后來果真出了‘觸摸事件’,我的焦慮才釋然”[2]。這種心理不僅僅穗子有,它也屬于文工團集體。嚴歌苓和作品中的穗子具有互文性,這段文字也可以視為作家的自我解剖和反省。“觸摸事件”發生后,曾經受助于劉峰的青年們卻在批斗會上大講劉峰的壞話,曾經授予他的那些榮譽全部被一筆勾銷。這不禁使我們聯想到《拖鞋大隊》中那些缺乏教養、文化的落難少女們“以怨報德”背叛女孩荻荻的情節,人性的陰暗、復雜在此處以鮮活生動的形式被懸置展覽。作品還進一步剖析了眾人怨懟劉峰的深層心理,即他們實際上認為劉峰辜負了自己的期望,便將對自身缺點的憎惡發泄到劉峰身上。甚至她還洞察到女兵們惡毒地排擠何小曼是由于需要以此來團結彼此而不致孤立,這是一種非正義的集體主義。嚴歌苓將自己對人性乖張的領悟、沉思和自省在此做出最細膩也最睿智的詮釋。
像劉峰、何小曼這樣的人除了受到人性陰暗面的傷害外,還要承受時代和歷史變革對個人命運的非難,而“我們”文工團的所有成員在時代的洪流中也同樣無力把控自己的命運。劉峰的“觸摸”事件其嚴重的后果多半是由社會歷史環境造就的。他作為一個善良的普通人,卻在特定時代被捧上圣壇,于是人們認為劉峰一點人性的念頭都不能擁有,林丁丁對劉峰的表白感到惡心、辜負,感到幻滅便是佐證。《灰舞鞋》中的小穗子“永遠屬于情感饑餓中的一類人”[3],而在那個禁欲的時代有成千上萬個穗子,劉峰也只是其中之一而已。何小曼在那個大肆渲染英雄的時代里,由一個飽受侮辱、踐踏者被夸大其實地捧成了萬人崇敬的英雄,巨大的反差加之事實真相對內心的折磨使她不堪重負患上精神分裂癥。隨著時代的變革,那段歷史很快被翻頁——文工團解散,戰友各奔東西。當年在文工團里備受重視的林丁丁成了身無所長被丈夫一家人嫌棄的對象,兩次經歷婚姻的失敗。郝淑雯嫁給了一個軍二流子,婚姻最終也在浮躁社會的沖擊下破裂,而當年曾為道德榜樣的劉峰在新的時代環境里卻落魄得沒有正當職業,他的品質依然美好如初,但卻被受助于他的妓女小惠嫌棄,用煙在他的假肢上燙了個洞,甚至連他的葬禮也辦得如同鬧劇。《芳華》中寫道:“我們是信奉平凡即是偉大的一代人”,但是在時代的變革中,伴隨著青春幻滅的還有那一代人的理想、信仰。人性的乖張、歷史的乖違是文本中不可磨滅的哀傷。
電影《芳華》雖然是由原作者嚴歌苓親自編劇翻拍,但整體上卻可以說是顛覆了小說的表達。嚴歌苓曾說“誰都弄不清自己的人格中容納了多少未知的素質——秘密的素質,不到特定環境它不會蘇醒,一躍而現于人的行為表層。正因為人在非常環境中會有層出不窮的意外行為,而所有行為都折射出人格最深處不可看透的秘密,我們才需要小說”[4]“我總是希望我所講的好聽的故事不只是現象;所有現象都能成為讀者探向其本質的窗口”[5]。可以說這是作家創作小說的初衷,而導演馮小剛在提議創作《芳華》時則稱自己和嚴歌苓一樣在文工團工作過,很懷念那段日子,可見二人在意圖和立場上是有出入的,對一代人集體回憶的留念,對青春的緬懷和對人生的感慨是電影的情懷指歸。
電影對原著的很多關鍵性情節做了調整。小說中對于人性的細致解讀很大一部分來源于“觸摸事件”,但這一核心事件在電影中卻沒有給予充分的表達。小說中,劉峰抱住林丁丁的那一刻,林丁丁的尖叫引來了劉峰的災難。事情發生后他竟被曾經幫助過的戰友批判為“下流”“流氓”,這種將人性惡與時弊扭合在一起的諷刺意味是催人警醒的,而在電影中,該情節則變成了碰巧有人撞見劉峰抱住林丁丁,并稱林丁丁“腐蝕我們活雷鋒”,而戰友們的批斗會則被直接刪去,只留下政審的批評和判決。何小曼成為英雄的事件在小說中充滿純粹的偶然意味,她本是乘著一輛運輸烈士遺體的卡車回包扎所,途中卻因誤入雷區卡車被炸,她攙扶著受傷男兵走了10里路,在最艱難的一段路里,她用裹尸布纏著男兵,一頭系在自己腰上,哭著求男兵跟自己爬一兩里路。后來他們被一個攝制組送回醫院,此后何小曼就被夸張地渲染成了背著男兵的“戰地天使”,突如其來的不實榮譽和母親對自己的刺激使她神經崩潰,而在影片中,何小曼名為何小萍,與小曼不同,小萍是在危急時刻以身掩護一個重傷的小戰士而成為英雄,為了增強感染力還另增加了一個情節,小萍稱劉峰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我配不上他”,下一秒便出現了她舍己為人的鏡頭,意在凸顯小萍的人格像劉峰一樣美好,催人淚下,于是由這個關鍵情節而引發的時代荒謬感被徹底抹殺。此外,小說中講述的多年以后劉峰落魄,以販書為生幫助妓女小惠卻最終被對方拋棄的情節也被影片刪減,而這些承擔批判職能的情節一旦被刪改,影片也便不再是一部融傷痕、批判、反思于一爐的懺悔錄。電影《芳華》褪去了殘酷和荒誕的面貌,而以溫情、留戀的面目示人。文藝兵們充滿激情的排練和演出,肆意歡快地在泳池里暢游,彼此分享著小零食偷偷地放音樂,男女間微妙的情感發酵,這些鏡頭使影片激蕩著對青春韶華的緬懷之情,戰地上劉峰、何小曼的英勇事跡更為他們的青春著上了血染的風采。文工團解散后戰友們各不相同的命運走向,除了一筆帶過的控訴,更多的是感慨和感傷。影片結尾說道:“我們這一代人芳華已逝……雖然他們談笑如故,但是不難看出歲月對每個人的改變和難掩的失落……原諒我不想讓你們看到我們老去的樣子,就讓熒幕留住我們芬芳的年華吧。”從這段尾聲中不難看出,對青春美好的懷念和人生滄桑的感慨才是電影更傾向于傳達的藝術情懷。
一直以來,電影對文學作品的改編皆有得有失,但像《芳華》這樣與原小說在主題上存在差異的改編確實為數不多。如果說小說《芳華》的主旋律是傷痕和批判,那么電影《芳華》則是追憶和緬懷的交響曲。小說中,嚴歌苓一貫在作品中融注的哲思、人性、批判意識并未消褪,但電影卻淡化了小說的批判性,雖不乏含有控訴意味的鏡頭,但總是節制的,也并非影片所要傳達的主旨。對于兩者在思想建構上的差異筆者無意于褒貶,旨在闡明小說和電影從屬于兩種不同的話語體系,因此無論對于小說還是電影,讀者和觀眾都不能求全責備,不能以其一作為價值標準去衡量另一個,而是應注意到兩者的差異并以不同的角度去批評、欣賞。
[1]嚴歌苓.《芳華》是我最誠實的一本書[EB/OL].(2017-05-02)[2017-12-01].http://news.xinhuanet.com/book/2017-05/02/c129584041.htm.
[2]嚴歌苓.芳華[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14.
[3]嚴歌苓.灰舞鞋[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06.
[4]嚴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161.
[5]嚴歌苓.主流與邊緣(代序)[A].嚴歌苓.扶桑[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