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旭平
(1.文山學院 人文學院,云南 文山 663099;2.文山學院 楚圖南文化研究中心,云南 文山 663099)
自從1937年10月,毛澤東《在陜北公學魯迅逝世一周年紀念大會上的講話》中說過:“(魯迅)并不是共產黨組織上的人,然而他的思想、行動、著作,都是馬克思主義化的。人們也譽他為‘非黨的布爾什維克’”[1]后,圍繞著對魯迅的評價高度以及黨和魯迅聯系的時間問題,文藝界一直有著不同的觀點。在不同歷史時期,時而抬高魯迅,時而貶低魯迅。筆者認為,魯迅作為新文化運動中涌現出來的杰出旗手之一,不管對他作出何等高度的評價,他與共產黨人是一直有著聯系的。而且在他生前,黨也一直在爭取和團結他,并對他的思想轉變和創作都產生過一定的影響。魯迅和黨的聯系時間問題,雖涉及眾多黨內知名的或不知名的歷史人物,但發生聯系的時間節點上總是有先有后,是可以依據史料梳理出來的。
魯迅的思想,經歷了從吶喊到彷徨,從彷徨到苦悶,在苦悶中求索,在求索中看到了中國革命的希望(共產黨的領導)的一個復雜過程。這其中既涉及到了李大釗、瞿秋白等早期黨的領導人,也涉及到與魯迅從未謀面、卻一直在努力做著爭取和團結魯迅工作的周恩來等人,還涉及到一些為黨的事業獻出了年輕的生命、卻不大為后人所熟知的黨員,任國楨就是其中的一位。當年任國楨在哈爾濱奉李大釗之命從事黨的革命活動時,魯迅曾寫信給他,要求介紹和購買蘇俄的書籍。此信是通過楚圖南轉交的,由于當時政治環境,原信不能保留,又因任國楨在1931年11月在山西遇難,所以魯迅給任國楨的那封書信的具體內容,只能依靠楚圖南的回憶整理而成,這就是楚圖南晚年所寫的《魯迅與黨的聯系之片段》一文。
楚圖南寫此文的背景,是1977年6月,復旦大學中文系擔任《魯迅日記》注釋工作的同志,在專訪了楚圖南之后,整理成記錄稿送交他審閱。楚圖南就把這份記錄稿送給了文藝界的胡愈之、夏衍、唐弢等人看,以便聽取他們對自己所回憶的相關史料真實性的意見。夏衍在他1985年出版的《懶尋舊夢錄》中提到“楚圖南還有一個材料,……說是周恩來同志看到魯迅給任國楨的一封信(筆者注:實際情況是周恩來從王德三的口頭匯報中了解到上海文藝界的論爭情況),談到‘創造社’的理論和對這次爭論的不滿,恩來同志回到上海后,就要黨組織干預這方面的工作……所以楚圖南同志提供的材料應該是可信的。”[2]253唐弢則在1977年11月16日專門回復了楚圖南一封信:“我認為十分重要,并遵囑不外傳。”從兩人對這份材料的態度看,均認為楚圖南此次的談話記錄,對確定黨與魯迅聯系的時間節點上有著很大的史料價值。楚圖南在聽取了友人的意見后,通過仔細回憶,在1980年初親筆寫成了《魯迅和黨的聯系之片段》。但這篇文稿,卻一直沒有公開發表。
筆者2016年8月在編輯《楚圖南佚文集》的過程中,有幸親眼見到了由楚圖南之子楚澤涵教授提供的文稿原件,加之一直從事中國古代文學教學的緣故,認為此文稿在現代文學的史料中有很大的價值,憑借它可以基本梳理清楚一個困擾著現代文學研究中的問題:魯迅和中國共產黨聯系的大致時間脈絡。
魯迅的日記和書信里都提到過任國楨。任國楨(1898~1931),原名任鴻錫,遼寧丹東人,1924年加入中國共產黨。他在北京大學就讀期間,與在校兼課的魯迅相識并結下了深厚的師生之誼。1925年秋,為了加強黨在東北地區的工作,任國楨受中共北方區委員會派遣,離開北平(今北京),到奉天(今沈陽)去開辟黨的地下工作。后被派到哈爾濱,以編輯《東北早報》作為掩護開展黨的工作,以加強哈爾濱黨組織的力量。1930年3月,任國楨受黨中央派遣,赴山東任臨時省委書記。1931年10月,任國楨在擔任河北省委(河北省委當時負責領導山西、北平等地的工作)駐山西的特派員時,由于叛徒的出賣被捕。1931年11月13日,被害于山西省太原市小東門外,時年33歲。
由于任國楨在哈爾濱沒有公開的職業和固定的住址,所以寫給他的信件只能托可靠的人轉交。楚圖南說:“因此魯迅和任國楨的一些通訊是由我經手轉的,時間大約是一九二七年秋天到一九二八年春。”①魯迅為什么要給任國楨寫信呢?這還得從當時上海文藝界的情況說起。因為當時上海的一些革命文學團體對魯迅的不理解,對他有不適當的責怪,更有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用一些不易懂的革命詞語去嚇唬魯迅,使得魯迅很苦惱。由于革命是從蘇聯那邊傳過來的,處于彷徨時期的魯迅急需馬列關于文藝的論著來查看,以便進行有把握的論戰,與對手明辨是非曲直,所以才在一九二八年春天,給任國楨寫信求助。
楚圖南在《魯迅和黨的聯系之片段》這篇回憶文章中,簡略地概括了魯迅給任國楨的那封書信的內容:
第一段的內容大致是說,當時上海的文藝界有一些人對他進行圍攻,還使用一些不易懂的革命詞語來嚇唬他,他不僅不以為然,還很不服氣。
第二段的內容大致是說,自己眼下很想找一些關于馬列方面的文藝的論述認真看看,這樣不僅從理論上可以加深對馬列主義的文藝觀的認識,也好與對手進行一場有把握的論戰。
第三段的內容大致是說,自己知道任國楨是學俄文的,翻譯過《蘇聯的文藝論戰》一書,也知道任國楨現在正從事實際的革命工作,所以希望能介紹一些書給他看看,最好能找到原著,或者開出具體的書目,這件事只有他能辦得到。
楚圖南在文中還說:“這封信寫得很誠摯、迫切,從信中我才對在上海文化界爭論有了進一步的認識,因此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可惜的是,這封信,由于我們當時的環境,沒能保存下來。”①
當時上海文藝界的爭論,主要是在創造社、太陽社與魯迅之間展開的。在廣州期間魯迅就與創造社有過合作,但就在魯迅到上海后不久,創造社并沒有按原定計劃復刊《創造周報》,卻創辦了一份《文化批判》,而批判的第一個對象竟然就是魯迅。于是就爆發了創造社、太陽社眾多的成員與魯迅之間的一場大爭論。這兩社批判、攻擊魯迅主要是集中在三個方面:其一是對魯迅的“定性”上,馮乃超說魯迅是 “社會變革期中的落伍者”,是“隱遁主義者”;成仿吾說魯迅是“閑暇”者。其二是否定魯迅作品所具有的現實意義。說魯迅的創作,沒有“現代的意味”,并不是這個時代的表現者,是“死去了的阿Q”的時代。其三是對魯迅進行人身攻擊,說魯迅是“紹興師爺”等等。這場論爭表面上看起來很是熱鬧,但理性的成分卻很少,所以魯迅回擊他們說“沒有一個能擊中其要害”。楚圖南在接信后轉交給任國楨,二人及時商量,到蘇聯的中東鐵路局設在哈爾濱附設的一個圖書館, 找到了館長季托夫,共同擬定一個書目,然后按圖索驥,把這些書找到并寄到上海。魯迅在得到了這批書后,逐步認識和了解了馬列的文藝觀和蘇聯的文學創作,并產生了很大的興趣。楚圖南說:“魯迅在此后在文藝上翻譯了相當數量的馬列主義文藝論述,撰寫了許多斗爭性很強的雜文、政論及詩歌,在政治態度上,參加了自由大同盟、左翼作家聯盟、民權保障同盟、反帝大同盟等組織,一些共產黨人還以各種不同的身份和在不同的場合和他發生聯系,和他交朋友等等。”①乃至于到了晚年,他還親自從日文版轉譯了果戈里的《死魂靈》。據此可知,那些從東北寄去的蘇俄書籍無疑是起到了重要作用的。
1.魯迅與李大釗的聯系時間:周樹人與李大釗相識于1918年1月的《新青年》雜志改組會上。之后,周樹人第一次用“魯迅”的筆名在《新青年》上發表了《孔乙己》等作品。[1]
2.魯迅與馮雪峰聯系的時間:1925年春,馮雪峰在北大旁聽了魯迅的課。1926年,馮雪峰為創辦刊物,專訪過魯迅。1928年,馮雪峰以個人身份與魯迅接觸。1929年底,馮雪峰由黨組織委派與魯迅聯絡,并請他擔任“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的發起人。[1]此后,二人亦師亦友。1933年12月,馮雪峰奉命調蘇區工作,向毛澤東介紹了魯迅在上海的斗爭情況。1936年4月馮雪峰奉命到上海整理中共地下組織,開展抗日救亡工作。魯迅、馮雪峰、胡風三人討論商量后,提出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此后,在上海的黨員要找上海的黨組織或是黨組織需要找魯迅,均由馮雪峰聯系。
3.魯迅與瞿秋白的聯系時間:瞿秋白是1931年夏在上海轉入文化戰線工作的,由于當時白色恐怖的政治環境,住所周圍經常響起“警報”,瞿秋白分別于1932年11月下旬、1933年2月、1933年7月三次到魯迅的寓所避難。在此期間,二人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瞿秋白編輯了《魯迅雜感選集》,并寫了《序言》,首次用馬克思主義的觀點全面評價魯迅的雜文創作。在瞿秋白遇難后,魯迅把他的譯著編成了《海上述林》分上下卷出版,并寫了《序言》。二人彼此視為知己和同懷,即同志加兄弟的親密關系。證據便是魯迅手書給瞿秋白的那幅對聯:“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
4.魯迅與周揚聯系的時間:1933年12月,在馮雪峰奉命調蘇區工作后,擔任上海“文委”及“文總”黨團書記的陽翰笙,曾向擔任“左聯”黨團書記的周揚建議向魯迅報告一下近期的工作情況,周揚也認為很有必要。通過夏衍的聯絡,他們和魯迅在內山完造的書店見了面。但在這次見面后不久,魯迅與周揚、田漢之間產生了矛盾,主要是三個方面的原因:一是自1934年開始,“左聯”中的人士對魯迅的批駁文章越來越多,引起魯迅反感;二是“左聯”解散時對魯迅意見的漠視,引起魯迅不滿;三是徐懋庸給魯迅的那封信直接影響到魯迅對周揚的看法,并視周揚為“文藝沙皇”。
綜上所述,可以對魯迅與黨的關系的發展作出一個簡要的時間先后的梳理。魯迅與黨的最早聯系,是始于和李大釗的相識。之后與馮雪峰的聯系最為緊密,交往的時間也較長。與瞿秋白是知己和同懷,瞿秋白首次用馬列主義的觀點評價了魯迅的文學創作。與周揚的認識較晚,且彼此之間有爭論。涉及到魯迅積極主動地尋找馬列的文藝論著,并主動翻譯介紹蘇聯的作家和作品,從時間節點上來說,則不能忽略魯迅當年給任國楨的信,楚圖南的及時報信,并與任國楨一起,找到魯迅所急需的圖書資料寄往上海。在這個過程中,還由于王德三當時去莫斯科出席“六大”,途經哈爾濱,在楚圖南那里以同鄉的身份暫住,楚圖南就借此機會把魯迅給任國楨的書信內容告訴了王德三。周恩來后來從王德三處獲悉了當時上海文藝界的論爭情況,在回國后就及時指示上海的黨組織,叫停了對魯迅的圍攻。對魯迅而言,這些寄來的書籍不僅是雪中送炭,更堅定了他對共產黨人信任。所以才在紅軍長征取得勝利后,與茅盾一起寫信表示“在你們身上,寄托著人類與中國的希望”[1]。魯迅和任國楨這次通信內容的披露的重要性在于:其一、此后魯迅開始系統地學習馬克思主義的文藝理論,是李大釗等人對魯迅所宣傳的社會主義革命思想的延伸。其二、通過王德三,使周恩來注意到對魯迅做團結和爭取的工作,及時停止了對魯迅的論戰,不僅團結了魯迅,更對他后來的思想和創作,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注釋:
①參見楚圖南《魯迅和黨的聯系之片段》一文,原件現存藏于楚澤涵教授處。
[1]秦建君.魯迅與中國共產黨人[A]//魯迅誕辰一百一十周年紀念論文集[C].中國會議數據庫,1991.
[2]夏衍.懶尋舊夢錄[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